隔壁的秋生

胡金洲

秋生是我的邻居，我们两家住在同一栋房子里，隔一堵墙，他住东头，我住西头。这是一栋徽派风格的建筑，房东原是开中药铺的老板，新中国成立后，把房子捐给了国家作公房出租。

秋生六岁时，我领着他上板厂街小学报名入学。户口簿是他从家里偷出来的。一个长得像电影演员秦怡的女老师看了一眼户口簿，问他：“你七岁了？”秋生愣了愣，点头说：“是呀。”我忙说：“老师，他能认好多字，还会背唐诗宋词。”老师有点儿吃惊：“背一首听听。”秋生一张嘴，苏东坡的《念奴娇·赤壁怀古》就像水一样淌出来了。老师马上拿起户口簿转身上教学楼去了。

我俩上小学、中学都在同一所学校。大学不同校，他上医学院，我上师范学院。后来，我们同年结了婚。婚后，他有了一个儿子，我是丁克。后来，两人说老就老了，但依然是隔一堵墙壁的邻居。

住了七十年，眼见这堵墙明显地老了。隔开我和秋生卧室的那堵墙，不停地落灰掉皮，有一天竟然还掉下了一块砖头。这堵墙的隔音效果变得很差，我们在卧室总能听到对方的声音。我独自一人，几乎整天不制造什么声音，以至于秋生误以为我在外面还有一处房子。

秋生那边倒是白天夜里都会送很多声音过来。脚步声我可以忽略，但那边争执起来的高声大嗓和狗吠，我不想听都不行。

狗是秋生儿媳妇养的，我天天听它的声音，但很少见过它的尊容。关于它的故事倒知道得不少。

秋生过六十大寿的时候，儿媳妇从狗市抱回这条狗作为贺礼，还要秋生给它起个名字，说：“您就当是给儿子起名字了，要起得既像人名又不像人名，叫起来甜，听起来亲。”秋生说：“我这把年纪不是应该有孙子了吗？”秋生有一个孙女，刚满一岁，他一直想要个孙子。儿子说：“行行，您权当给您孙子起名吧。”

这狗叫点点。

点点很亲秋生，老听见秋生闷着嗓子吼：“滚一边去！”有时候吼：“滚你妈那儿去！”估计这样吼的时候儿媳婦不在家，儿媳妇在家时没听到他这么吼过。

孙女长期在她外婆家，双休日接回来。她一回来，我听到更多的便是她和点点的声音。一个笑，一个汪汪叫，挺有意思的。

我和秋生偶尔见见面，我知道他怕我嫌他可怜我，有些躲我，但低头不见抬头见，想躲是躲不开的。

这天，我主动邀他上茶楼喝茶，顺便告诉他紫荆公园附近建了一个养老公寓小区，有医院有草地，问他想不想去。他吞吞吐吐，没明确回答。我知道他这个人城府深，说话转弯抹角。茶没啜淡，两人就分了手。

过了几天，有人敲我的门，一瞅，是秋生的儿子小宝。小宝很慌张的样子，一脸通红，半天说不出话来。我吼了一声：“急什么！好生说话！”他说他爸不见了。

秋生能去哪儿呢？他爹不在了，继母还活着，年纪跟他一般大，一个人住在养老院里。他的兄弟姐妹，死的死，出国的出国，老大老幺都是他。那一晚，我搬了个马扎坐在门口等他。我知道他从小悭，跟上海人吃螃蟹似的，一只瘦腿能咂摸半天。他绝对不会在外头住旅栈，一定会回来睡的。

转眼，我在门口眯着了。有人在我肩膀上拍了一下，张眼，发现我等的秋生回来了。我问他：“去哪儿了？”他说：“你家里有没有快餐面？我快饿死了。”然后又说：“对不起，今晚我俩得挤一挤了。”一晚上，就这干瘪瘪两句话。那一晚，我被他那双臭脚熏得一夜无眠。

天刚亮，他起了床，掀开被子就说：“我昨天回了一趟老家。”我说：“没听你说过你有老家呀！在哪儿？”他说：“九峰山！”说完他就打开门，回隔壁去了。不一会儿，那边狗就狂吠起来。

中午，我端着碗，坐在墙边，嘴里吃着饭，耳朵扔到隔壁。果然就听到了高声大嗓。

“您到底去哪儿了呀？您说话呀！”

“今天没做鸡蛋汤呢！是不是没鸡蛋了？我上超市买去！”

“我问你话呢！你到底上哪儿了？是不是找婆婆去了？！”

年轻人的情人叫“小三”，老头儿的情人叫“婆婆”。“婆婆”这二字的发声很大，直接从隔壁冲了过来。我吓了一跳，估计狗也吓了一跳，汪汪地叫了起来。儿媳妇“哎”了一声，说：“你凑什么热闹！没谁欺侮你爷爷！”

这时，秋生说：“去了九峰山。昨晚……”

小宝打断秋生的话：“昨晚你住在隔壁，我们知道。你去九峰山干吗？”

“我和你妈不还有一个家在那儿吗？我去看看她。”

人狗无声，一片寂静。

我琢磨他是为啥事置气了，要不他一个人去墓地干什么？

等我知道秋生住进紫荆公园旁边的养老公寓的时候，秋生已经去了三天了。

我去看他，刚出他住的五楼的电梯口，就听见秋生嘶哑的声音：“记住了没？要这么敲！不兴用手扒的！”秋生抓着点点的前脚爪子，在教它敲门。看见我来了，他笑说：“这家伙没个调教，事先不打声招呼就来了，来了又不会敲门。”我说：“你这个老家伙骂谁呢？”

房间不大，只有一间，带有阳台。阳台一半做厨房，一半可以用来晒太阳。房间收拾得挺干净的。我问：“你不声不响就住进来了？那时候问你，你不吭声，心真深啊！”秋生笑，但笑得很假：“我存了二十几万块钱，交给儿子保管，儿媳妇拿到这儿来投资，一分钱利息没拿到，他们就要了这间房。”我说：“坏事变好事！分开好，分开清静。”秋生瞪起眼睛：“嫌我吵着你了？”

一晃到了年关，家家办年货。我这个孤老头子免不了俗，也腌制了几串香肠和几条腊鱼。想到秋生，提了一些给他送去。走到公寓小区大门口，见着点点，点点一下子扑到我身上，拽住我的裤腿往里拖。我来晚了一步，秋生已经熟了（死了）。奇怪的是，秋生前脚熟，没过多久，点点后脚就熟了。

这年秋天，我感到特别没精神，疲乏得很。我想了想，大概是因为没有了秋生。我原本想去跟他做伴的，结果他先走了。好在隔壁小宝两口子经常说到秋生，尽管不知道说好说坏，但证明秋生还活在他们心里，没有消失。那天，听见小宝媳妇先说了秋生又说到点点，声音哽咽：“我的乖乖呀，你走得太早了呀！”

有好些日子隔壁没动静了，这会儿突然吵起来了，好像是说上坟的事。小宝说先看他父母，他媳妇说先看点点。小宝说：“是人大还是狗大？”他媳妇说：“凡生命同样值得尊重，我希望它来生投胎做个人。”

两人互不相让。估计小宝媳妇摔了一个什么东西，砰地响了一声。只听她说：“这点儿事我还不能当家吗？那就老规矩，各走各家，各看各妈！”

这时候，听见小宝的女儿说：“妈妈，点点是你的妈妈吗？”

一记清脆的耳光。

又过了很久，我再也没有听到隔壁的响动。我上门去瞅，已人去房空。

［责任编辑 王彦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