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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刀 ·赤脚

2023-04-23包兴桐

百花园 2023年4期
关键词:脚板坑里赤脚

包兴桐

月光刀

我们喜欢夏天。不管知了怎么拼命地叫,不管狗怎么拼命地吐舌头,我们还是喜欢。吃过晚饭,天慢慢暗了下来,蟋蟀们开始出洞,大人们开始三三两两坐到院子里说闲话。我们一个个像是被放入水里的鱼,几乎是带着点儿扑腾地游在发白的小路上。很快,大家聚到一起,游进了村边的溪坑里。

月亮已经出来了,在溪坑里照出了明明暗暗的世界。我们三五一伙地蹚在溪坑里。有时抓鱼,有时钓蟹,有时抓蟾蜍,有时候什么也不干,就在溪坑里瞎蹚。有人拿着手电,但也只是拿在手里做做样子。我们知道,手电、煤油灯和蜡烛,都是要省着用的。月光时明时暗,和着水声和虫鸣,有点儿清凉,但也只是有点儿清凉——那么多人在一起,就觉得月光是明晃晃的,很热闹。有时候,大家就坐在那张像操场一样的钓矶上,不走了。屁股一坐下来,大家就都噤了声,好像这是另一个世界。一抬头,月光看着果然有点儿陌生。

七月七到了,外婆或亲娘(干妈)会送来巧舌,八月十五会送来月饼。她们把巧舌和月饼递到我们手上,说是送给我们的,好像这两个节日就是我们的,和大人没有关系。月亮才在后山刚刚升起,我们就迫不及待催着大人。在院子里草草地拜了拜月神,我们就拿着巧舌——八月十五当然是切好的一小牙一小牙的月饼——和小伙伴飞出院子。大人们看到我们神气的样子,似乎有点儿小小的不甘,就告诫我们:“月光有月神,还有月光刀,千万不要用手指指点点。不然,非要挨一刀不可。”看着天上那轮泛着青光的薄薄的月亮,觉得它真是锋利得很。就这样,在这个属于我们的节日里,我们带着兴奋和点点小心跑在月光下。大家分着手中的好吃的,嚼出特别香的味道。虽然我们都小心地尽量不用手指月亮,但每一个七夕过后,总有小伙伴的耳朵根开始慢慢地裂进去,露出越来越深的一道口子。我们知道,他准是挨了月光刀了。

但我们还是不怕,不像那些女孩子,月光下,连去溪坑都不敢。就是七月七,有那么清凉好吃的巧舌,她们也只能在院子里,挨在大人身边,一个人轻轻地咬着。八月十五要好一些,毕竟那月光刀已经没有一点儿刀的样子了。她们手里捏着一小牙月饼,小心地走出院子,走到白亮亮的路上。要是阿雪回来了,她们还会和我们一起跑到溪坑里。阿雪一家人在邻县做事,她在那儿上学,一年里,好像只有八月十五和过年回来。阿雪胆子也不大,白天里,她总是很文静,也没几句話,可一见月光,她就跳起来,就会拉着她们的手,跑在我们前面,跑进溪坑。有时候,她们把我们甩下老远。

大人们说,阿雪是“猫眼心”,在太阳下眯着,天暗了,她的心就大了。女孩子们听了,就都不吱声了,总是又惊疑又幽怨的样子,好像说到她们什么了。大人的话,我们照例是不大信的。谁知道他们的对错呢!他们还说,过了八月十五,晚上不能走出屋檐——秋露重,会伤身,他们说秋露也是月光刀。鬼话!难道月光刀会像蜡烛一样,把自己烧成烛泪,或者,像雪片一样,把自己化成水?

我们不信。过了八月十五,我们还是会小心地走出屋檐,走到院子里,走到月光下。不过说来也奇怪,放眼一望,好像世界真的有点儿伤心,有点儿冰。

赤脚

他一出门,那些女人就像苍蝇一样飞了过去。她在鼻子里重重地哼了一声,那声音听起来有点儿像是笑。她用刚舀过猪食的水瓢把凑过来的猪嘴筒子重重地砸了一下。在猪近乎哀嚎的尖叫中,他走出院门的双脚顿了一下,好像差点儿绊倒,她的手也顿了一下,就那样停在半空中。

她们好像就那样一直在他家院墙转角的地方蹲着,看到他出院门,就像影子一样贴了上去。她们好像一天到晚没什么正经事要做似的,好像守着他跟着他就是她们的日子。

她们家的猪就不用喂?饿了就不哼唧?就不会把猪圈拱得像刨过的番薯地,把猪圈栏咬得像狗骨头?哼哼唧唧的听了就不难受?她们就不用下地?就不怕园里的草把番薯抬走、田里的稗把稻子吃掉?鬼才信!

她听到她们克制但又忍不住的笑声,那笑声随着他家门前的路起起伏伏弯弯转转。笑声突然断了,好像是落到了坎下或涧里。他没有一句话,也没有一声笑,大概是在前面连走带跑。可是,谁知道呢。

他就那么好?贴他一下、说几句话就成仙了?一副招蜂惹蝶的皮囊,在田里一站稻子就会抽穗灌浆?到园头园尾走一圈就会有菜有瓜?在家里一坐,空锅就会有饭灶台就会飘香?真稀罕!

她的脚板上突然感觉一阵暖烘烘的。她知道,猪又在拱她了。她看都没看,就又给了它一瓢。猪轻轻地哼了一声,就识相地安静了下来。

笑声听不见了,她们应该是走远了。但也没个准儿——这岭子,哪里都可以转弯;出了村子,更是没天没日了,都是遮天蔽日的大树,都是高高的坎,都是深深的谷。一折进去,不要说人影,就是声音也被藏得严严实实。由他了,他想让她们跟到哪儿就跟到哪儿。脚在他身上,嘴在他脸上,出了门,就是他自己的事了。

她从猪圈里慢慢走了出来,站在院子里的阳光下。太阳真好,庄稼一个劲儿地伸展着腰身,在风中舒展出绿莹莹的光芒。她感觉全身都暖烘烘的,有点儿刺痒,忍不住耸了耸身子。脚板一会儿就热了,兴奋地弓着。阳光有点儿刺眼,她眯眼看着下屋一排又一排的屋顶——在阳光下特别清晰,好像每一道瓦缝、瓦缝里的每一丛苔藓,都可以看得清清楚楚。村子四周的山,坡度缓和,郁郁葱葱。高高的树不时地在风中摇晃着,像一把大荷叶被鱼狠狠地撞了一下。

她没有看到他的影子。那几块他应该到达的园里都没有,树缝间也没有看到他那显眼的白衬衫闪过。他好像消失了,藏起来了。

阳光越来越猛,好像三伏天的烈日,让人有点儿气闷。她感觉脚掌心有点儿发烫,脚板子不住地弓起又伸展,好像想逃离她的双腿似的。

突然,她看到他的影子出现在对面山上他们家那块自留地里。没有看到那些女人花花绿绿的身影。有时候,她还真的服他。这么一群苍蝇一样的女人,他是怎么把她们甩掉的?他从园坎下的小路上一跃而上,动作是那么轻快,像个小伙子。他挽起袖子,从园后的沟里拿出锄头,用力一抡,开始锄起草来。虽然隔着这么远,他只是一个小小的白点,但她能看得一清二楚。他干活儿轻快,干脆,不拖泥带水,看了叫人舒服。她看不惯的是,去地里干活儿,他还穿着白衬衫,还套着鞋子。她怎么也想不通,他怎么就不难受!

她低头看了一眼自己那双厚实、张扬、被太阳晒得油亮的脚板,想象着给它们套上鞋子的情景,想象着它们在鞋子里不能呼吸、无法伸展的样子。她赶紧摇摇头,好像这样想一下,都让她心里发毛,双脚发烫。一年到头,除了寒冬腊月光脚套一双解放鞋,她从来都是打赤脚,赤脚上山下地,赤脚出村上街。后来,大家干脆叫她“赤脚”。大家说,她那一双解放鞋,可以穿到她“过山”——我们这里把一个人去世,叫过山。

他那小小的像个白点的身影在阳光下跳跃着,看上去像个调皮的孩子。她真心疼他脚上的那双鞋子,也心疼那双脚。好好的一双脚,那么好的土,踩上去该是多么舒坦多么享受,却偏偏要套着一双鞋子,隔着一层塑料布。不过,他有时也嫌弃她那双不穿鞋的脚,说糙得像搓衣板。

这时候,他们就不说话。还好,他们的床,大。两张席,两床被子。大冬天了,她这边还是草席、秋被,他真受不了。他那边垫棉被,盖棉被,她受不了,一伸脚,不是勾住垫被,就是勾住盖被,烦死了。

[责任编辑 王彦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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