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宝山聊斋新编 （三题）

马宝山

灯花

王家有一个偏院，院里有一座小楼，不知道为什么没人住，荒废多年，满院荒草，草里星星点点的花也不知道是什么花。

管家新招来一个小仆人，安排他住在小楼里。天色渐晚，天边的云霞退尽了，山的影子模糊了。仆人坐在花草丛中，看南山，南山很幽暗。月亮出来了，星星也出来了。村街里孩子们玩耍的喧闹声也没有了，仆人就进屋睡觉。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他过得很孤单寂寞。

这天晚上，小仆人正要进楼歇息，忽然见楼上亮起一盏灯，很亮。小仆人觉得很奇怪：有谁在楼上呢？他也没有多想，就卧在楼下一张床上。不一会儿，楼上那盏灯忽忽悠悠飘了下来，灯光渐暗，到楼下时暗得像萤火一样，眨眼变成了一盆黄菊花。仆人斜眼看，花盆开始移动，跳过门槛，慢慢移动到小楼后面去了。

小仆人急忙爬起来，尾随在后，隐在暗处看着这盆黄菊花。菊花幻化成为一个美丽的女子，身穿绿衣，肩上搭着一条黄色披肩，就像刚才花盆里的黄菊一样鲜丽。仆人猜想，这一定是花仙吧。他悄悄返回屋里，重新躺在床上，假装睡着了，暗中观察女子要做什么。没想到女子走到他床前，俯在他身上摇晃。仆人装出刚醒来的样子，问她是谁。女子不回答。仆人又问：“楼上的灯光，莫非是你吗？”

女子浅笑：“知道了，何必再问呢？”小仆人细看女子，见其美丽异常，便心生喜欢，用言语试探，说些挑逗的话。女子也不生气，眉目有情，哧哧地笑。仆人胆大了，拥她上了床……

天亮了，女子起床，梳洗一番，走到门口招手：“晚上再见。”

从此，这女子白天在楼上，夜里下楼来，夜夜与仆人相会。

这事不知道怎么被管家知道了，他派来两个人，晚上一边一个夹着小仆人睡觉。可是那两个人第二天醒来，发现自己都睡在床下面，不知道是怎么掉到床下的，也不知道夜里发生了什么事情，只闻见屋里浓浓的艳粉香气。

管家越发生气，叫来小仆人说：“那妖女再来，你就把她捉住，不然小心挨鞭子！”小仆人哪里敢言语？赶紧点点头退下。他心里琢磨：“怎么能捉住她呀？不捉住又少不了挨鞭子。”想来想去，束手无策。忽然想起女子睡觉时贴身穿着一件小红衫，从未见她脱下来，那一定是她的要害，抓住要害说不定能捉住她呢。

晚上，女子来了，问仆人：“管家叫你捉拿我了吧？”

“是，是有这么回事。”仆人支支吾吾，“可是我们两个恩爱，我怎么会害你呢？”

两个人说了一会儿话，便躺下。又是一番亲热后，女子入睡了，仆人轻轻去扒她身上的小红衫。女子惊醒：“你要干什么？怎么这样无情无义啊？”

女子下床，穿衣，披上披肩，很生气地走了。

因为小仆人没有捉住女子，管家责骂了他一顿就把他赶走了。

小仆人就打算回老家。他每天走四五十里地，可走了几天，就在方圆几十里地内转来转去，迷得走不出去。这天他又走了一天，到太阳要下山的时候，远远看见一女子坐在路边石头上。走上前看，女子用橘黄色的披肩挡住面孔。他拨开披肩一看，原來是那女子。女子站起身，握住仆人的手说：“我们仙界讲的是缘分，与你相处了些日子，我也懂得了情。这情真是个折磨人的玩意儿，真就忘不掉，推不去。情真，我就不怪你了，你也是因为管家指使才动了歪心。”

女子拉着仆人就走：“走吧，请到我家吃饭去。”

不远处是一片竹林，他们走了进去。竹林里有一座大宅子，厅堂里灯光明亮，已经摆好了酒席，很丰盛。刚坐下，一群丫鬟忙着倒茶、斟酒。

这顿饭吃了很久。临走，女子送给仆人一个花瓶，尺把高，说：“拿去捐个官做，或者买一座宅院，置几亩薄地，足够你一家吃喝花销用的了。”

仆人依依不舍地告别女子，刚走几步，回头一看，大宅子没有了，只有那竹林在月色里摇来摆去，在夜风里沙沙响。

月亮真亮，如同白昼。仆人不再迷路，很快就回到家乡了。

仆人没有用花瓶捐官，也没有用它换宅院、置地。仆人一直把花瓶放在床头柜上， 当一件普通摆件，只是时时观赏、抚摸，作为思念女子的寄托。

仆人寿命不长，不到五十岁得了大病。他在床上奄奄一息的时候，床头柜上的花瓶一直蹦蹦跳跳，好像一个焦急万分、捶胸顿足的人。仆人一咽气，花瓶就掉在地上，“砰”的一声碎了。

琴神

温如春从小喜欢琴，走到哪儿把琴带到哪儿，弹到哪儿。一次，他出游到山西，那天走着走着，天就黑了。他走进一座古庙，只见一位道人盘腿坐在廊下，身边一个布袋子，里面包着一把琴。温如春揖拜过，说：“师父也爱琴啊？”道士说：“只是弹不好，愿意向行家学习。”说着把琴从布袋里取出来，递给温如春。温如春接过来看，琴身纹理精妙，勾拨一下，琴声清越悠扬。他就为道人弹奏了一曲。道人微微一笑：“还好，还好！”

道人接过琴放到膝上，才拨动几下，就和风徐来；又弹拨几下，百鸟群集，庭院里的树上都落满了。温如春向道长跪拜求教。道长边弹奏边讲解琴艺琴法。温如春仔细听，用心记，略有领悟。道士让温如春再次弹奏，其琴法大有长进。道人说：“琴声就是心声，几根琴弦奏尽人间喜乐悲苦，神妙得很哪！”

游玩几个月，温如春想家了，便返乡。路上遇到大雨，见前面一个小村，村头院里有两间小屋，便进去躲雨。北屋出来一个女子，十七八岁的样子，长得十分艳美。温如春说了借宿的事。女子说：“我叫宧娘，这里只有我一个人，不方便的。”温如春见院子里寂静无人，就抱着琴往外走。女子见大雨滂沱，就拦住说：“先生若是不嫌弃，南屋倒是闲置着，只是没有床铺，我给你搭个草铺，也是可以歇息一晚的。”

一会儿，宧娘点了蜡烛，抱来稻草，铺在地上，走了。屋里阴湿，稻草也潮霉，没办法睡觉，就弹琴。温如春在南屋弹了一夜，北屋里的灯亮了一夜，窗棂上映着女子的身影。天快亮的时候，雨停了。温如春怕打搅宧娘，没有打招呼就悄悄走了。

回到家，听说在外做官的葛公回乡来了。葛公爱听琴，温如春就去他家为他弹奏。弹拨时，帘幕后隐约有一个女子在偷听。忽然一阵风吹开帘子，现出里面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子，貌美如仙。原来是葛公的女儿，名字叫良工。温如春动了爱慕之心，回家就央求母亲为他提亲。母亲请媒人去提亲，葛公嫌温家清贫，回绝了。

不想，良工自见了温如春，也暗生情愫，天天想见他，天天盼着听他的琴声。一天，她在花园里散步，捡到一张旧信笺，上面是一首题为《惜余春》的词：因恨成痴，转思作想，日日为情颠倒……海棠带醉，杨柳伤春，同是一般怀抱……良工吟诵几遍，甚是喜欢，便藏进袖子里。回到闺房，她拿出一张精美的信笺，认认真真抄写了一遍。刚抄完，一阵风吹来，两张信笺都被刮跑了。

葛公躺在床上，正要入睡，一张纸落在脸上。取下一看，是良工的笔迹。看过悱恻缠绵的词句，他知道女儿想嫁人了。这时候正好有媒人领着县里的刘公子来提亲。刘公子衣着阔绰，出手大方，样貌英俊。葛公很满意，对其热情款待。他们告辞后，人们发现刘公子座席下遗留了一双绣花女鞋。葛公认为刘公子是个轻薄的人，就把媒人叫来，告知了这件事。刘公子又上门百般辩解。葛公不听，坚决不应这门亲事。

良工茶饭不思，日渐消瘦。一天，家里来了一位道人，说是懂得些医术。给良工把过脉，道人说：“女公子心上有人了，快快嫁了，病就好了。”

“良工心上人是谁？”葛公问。

道长说：“夜有所梦，听她梦里的话就知道了。”

葛公叫妇人晚上听良工的梦话。果然，良工夜间喃喃自语：“温如春，温如春……”

良工嫁给了温如春。婚宴上，温如春焚香弹琴，一直弹到送走最后一个客人，才拥着新人进洞房。刚刚上床，就听外间琴声响起，哀怨悲戚。温如春以为是有人弹着玩，便大声呵斥。可是没有人应声，琴声依旧。走到外间查看，并没有人。琴不弹自鸣。温如春夫妻二人惊惧不已，疑为有神怪作祟。良工说：“我从娘家带来一面古镜，可以照出神怪原形。”取出镜子一照，只见一道白色的影子一闪，躲进帘幕里，只露一张脸。温如春细看，认出是去年留他借宿的宧娘，急忙上前拉她出来。宧娘说：“你们先把镜子收起来了，我再出来。”

镜子一收，宧娘走出来，坐到二人面前，说：“我为你们费心尽力保媒成亲，你们就这样苦苦逼我吗？”

温如春、良工不知所以。

宧娘说：“那张信笺没有忘记吧？刘公子座席下的那双绣花女鞋还记得吧？这些都是我做的事，为的是帮助你们喜结良缘啊！”

良工急忙拿出茶点招待客人。宧娘却不吃也不喝，说：“咱们弹琴吧。”说着坐到琴案前，弹奏了一曲《惜余春》。琴声柔情似水，情意绵绵。温如春也弹奏了几曲，也是情深意长。最后请新娘弹奏。良工喜欢古筝，就弹奏起古筝。不知不觉天就要亮了，宧娘站起身要走。温如春、良工再三挽留。宧娘拿出一张画像说：“这是我的画像，你们想我了就拿出来看看，再为画像弹奏一曲，就算我们相见相聚了。”说完，不等主人相送，倏忽就不见了。

过了两天，来了一位化缘的道人。温如春一看，是在古庙里教授自己琴法的那位道长，急忙请进门来，茶点招待。他们边喝茶，边说起葛公，说到成亲，又扯出宧娘的事来。温如春拿出宧娘的画像给道长看。

道长“哦——”了一声，说：“这是前朝赵太守的独生女儿，自幼学琴，十几岁就被人称为琴神了。可惜，不到二十岁就死了。”

温如春惊诧：“死了，死了百年啦？”

道长点点头。

温如春、良工知道了宧娘的事，毫无惧怕，还时时想念。一想到她，温如春就拿出她的画像，端端正正摆好，燃上一炷香，坐到琴案前，弹奏一曲。

——这时候的琴声清越悠扬，好似天上的仙乐一般。

八哥

从前，陕西有一个人，养着一只八哥，每天教八哥说话。八哥学得多了，竟和人对话起来。？

一天，這个养八哥的人在街上走，遇到朋友王生。王生说：“听说你养的八哥会与人对话，我能和它说几句话吗？”养八哥的人答应了。王生就对八哥说：“你说，我的这位陕西朋友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啊？”八哥说：“他是你的朋友，你竟不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那还做什么朋友嘛！”街上听到这话的人都笑了。

有一个贡士，进京科考几次都落了榜。他在大街上见到提着八哥笼子的陕西人，也和八哥说话。他问：“八哥，我这次进京赶考，能否高中啊？”八哥说：“金榜题名，金榜题名。”贡士高高兴兴地走了。这年秋闱他果然高中。

陕西人养的八哥不仅能与人对话，还会预测喜忧。一天，一个结婚三年不开怀的妇人找到陕西人，恳求和八哥说话。陕西人把妇人叫到八哥面前。妇人问：“八哥，你说我何时能有孩子啊？”八哥说：“八月，八月。”妇人给陕西人留下一把碎银子，欢欢喜喜地走了。果然，第二年八月，妇人生下一个胖小子。？

一个半百老人，愁眉苦脸地和八哥对话：“我生了两儿子、三个女子，他们却一点儿也不知道孝敬我。我好寂寞，好可怜啊！”八哥反问老人：“你孝敬过你的父母吗？”老人听了，脸红红地走了。八哥看着老人的背影，反复说：“种瓜得瓜，种豆得豆。”一直到老人身影不见了才住口。

一年春天，陕西人带着八哥去山西绛州游玩，要回家时盘缠已经用光了，很是惆怅。八哥说：“为什么不把我卖掉？卖到王府去，有了盘缠，还愁回不到家吗？”

陕西人摇头：“我怎么忍心卖掉你呢？就是一路乞讨要饭走回家乡，也不会卖掉你的呀！”

八哥说：“不妨。你拿到钱后，不要停留，赶紧离开王府。离城西二十里地有一棵大树，你就在树下等着，我会去找你的。”

陕西人提着八哥笼子进城，在一个热闹处与八哥说说笑笑，引来许多人围观。人们说这八哥太神奇了，和人一样能说会道。王府的一个仆人路过看到后，立刻跑回王府，报告王爷。王爷就叫仆人去叫那个陕西人进府来。

在王府，陕西人又和八哥对了一番话。王爷就说要买这个会说话的八哥。陕西人说：“我与八哥相依为命多年，怎么舍得把它留在您这里呢？”

王爷问八哥：“你愿意留在这里吗？我这里有亭台楼阁、水榭飞泉，还有山珍海味。你想吃什么就有什么，留下吧！”

“留下，留下。”八哥很欢喜地回答，“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豪华的府邸，为什么不愿意呢！”

王爷很高兴，问陕西人要多少银子。

八哥背对陕西人，面朝王爷说：“给他十两银子就够了，不要多给。”

王爷更加喜欢八哥，立刻拿出十两银子送给陕西人。陕西人故意装作非常懊悔的样子，拿上银子走了。

王爷和八哥你一句它一句地说了一阵子话。八哥说：“我饿了，给我吃东西吧。”王爷问：“吃什么？”八哥说：“肉末，肉末。”王爷吩咐厨房，一会儿就有厨佣端来一碟肉末。八哥吃过，又说：“我累了，想洗澡。”王爷又吩咐下人准备热水。不一会儿，仆人用金盆盛满热水端过来了。八哥洗浴完，飞到屋梁上，一边梳理自己的羽毛，一边和王爷喋喋不休地说话。一会儿，八哥身上的羽毛晾干了，便轻捷地在室内飞了几圈，操着陕西口音说：“俄（我）去了。”王爷看着八哥飞出屋子，越飞越高，越飞越远，一会儿就不见了踪影了。王爷仰天叹息，急忙派家人去找那个陕西人。可是哪里还找到那个人呢！

几年后，王府的仆人回陕西探亲，见那个养八哥的陕西人提着他的八哥笼子，在长安闹市上闲游。这个仆人拦住他，站到八哥面前：“你说王府那么好，怎么就离开了呢？”

八哥说：“王府的钱都不干净，食更不洁也。”

仆人说：“那天，你在王府吃了满满一碟子肉末呀！”八哥“呃、呃”了几声，忽然骂那个人：“你真讨厌！”

［责任编辑 王彦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