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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习老去

2023-04-23洪兆惠

百花园 2023年4期
关键词:超度生者刚子

洪兆惠,退休前供职于辽宁省文联,现任辽宁省文史研究馆馆员。近年发表的论文有《艺术作为一种信仰》《艺术本身就是目的》《与生命方生方成》《根本性精神问题与艺术的先天质量》《小说的味道》等,也写小说和散文。

安石榴在“创作谈”中明确说:“我写了一组三篇有关死亡的故事……”读小说时,我想到《漫长的星期六:斯坦纳谈话录》一书的“尾声”,“尾声”的题目叫“学习死亡”。体会安石榴的小说和斯坦纳的谈话,会发现,他们关注的是活人的事,不过,他们的“活人”正在老去。所以说,“学习死亡”就是“学习老去”。老去以至终结,自然规律,谁也抗拒不了。我们能够做的,就是从心理上接受,让那一天在我们准备好的时刻到来。接下来,从容地活着,做自己愿做的事情,比如学习,比如创造一些东西。这是“学习老去”的意旨。

《蒲公英》中,喜欢健步走的老M在杨树林遇到老N。老N是一个干瘦的老头儿,用背撞树。两个人,一个健步而过,一个原地小幅活动,互不说话,给予对方的只有善意的微笑,每天如此。在榆钱儿飘飞的季节,老M确定再也见不到老N了。也恰在那一刻,他发现老N踩过的脚窝旁边生出了一棵蒲公英,正擎着满是种子的小绒球。他蹲下来,用刀挖松脚窝,把蒲公英的种子均匀地摁进松土。不久,老N踩过的脚窝长出了嫩绿的幼苗,与周遭的绿地融为一体。这就是老M在明确老N走了之后所做的。这是一种仪式,这仪式看上去细腻得有点儿做作,但在此时此地,又是恰当的。通过仪式,老M接受了现实。可以感觉到,他的内心,不哀伤,不凄凉,有别种情愫。他“超度”亡灵,也在安抚自己。

我长时间盯着这一段的最后一句:“老N在大杨树下的印记消失了。”我倒哀伤起来。老M能不为老N而哀伤?所以小说没在这里结束,作者又写了一段。

《中元节》又写到“超度”仪式。三位老人,从八岁起到七十岁都在一起玩儿,其中一个叫刚子的走了。中元节,其他两位在望星亭遥祭刚子。小石桌上,食物告罄,三只酒盅,两只空的,一只满盅,满的旁边摆着一双筷子。兩位把空的酒盅倒满,喝下,又将那一直满着的酒盅里的酒往地上浇出一条弧线。这过程,两位肃穆无语。这种祭奠仪式,大家都熟悉,两位老人在仪式中似乎也没得到某种安慰或解脱,依然沉重压抑。仪式并未结束,有意味的部分在下山途中,两个人回忆起陈年旧事——13岁的刚子爱上了老师张芳;为表达感情,在张芳结婚那天,刚子逼着他们各拿五毛钱,加上自己的那份,买了一面长方形的梳妆镜,半夜里偷偷放在女教师宿舍的门边,希望她能看到那面镜子。回忆之后,两位呵呵笑起来,调侃着。这才是仪式的真正效果,超越失友之丧。可以说,小说通篇在写祭奠仪式。

两人的回忆还让刚子“活”了。由多情、纯粹的少年刚子,我们能够描画出青年和老年刚子的形象。刚子肯定是个让朋友想念的人。

在小说中,这类“超度”仪式,不只在哀悼逝者,更重要的,在于给予生者以开悟、慰藉,让生者在向死而生中,达观,积极,富有尊严。这是作者心中的一种期望。三篇小说的视点都在生者身上,描述生者面对死亡时应该有的态度、可能有的状态。阅读和写作小说的理由,是对存在的探索,而如何面对死亡,恰是存在的一个重要内容。这里说的“存在”,属于人的可能性场域,是人应该也是可能做到的事情。这里,我接受了昆德拉对“存在”的理解。

在“面对死亡”的主题上挖一口深井,足可以让一个作家无限地写下去。

其实我最感兴趣的,是这三篇作品中小说性的东西。真正的小说,以小说性自立。在这三篇作品中,老去的人面对死亡的那种不确定、不可言说的感觉,是最有小说性的东西。

《蒲公英》的结尾,秋天的一个黄昏,太阳的光芒穿透杨树林时,老M感受到磅礴的气势,看到老N站过的那棵树下开了一圈蒲公英,心里涌出一股说不清的滋味。这种感觉瞬间浸洇前面所叙之事,使小说多了些味道。

初读《收官》时,觉得大体与《蒲公英》重复,区别在于它写的这老头儿老太太张口说话了,而且说了很多。再读,觉得它有自己的东西,而且特别,特别之处就在于它的自然天成。具体地说,就是两位老人的聊天。他们的聊天不咸不淡,有一句没一句,而在聊天中,读者能感受到两个孤单老人内心的温热和相依。那种感觉,奇妙而又美好,影响着读者的气血运行,有滋润的力量,这种感觉赋予小说以地道的小说性。最后“她”说:“今年收官了,如果明年还活着,春天见。”一个视死如归的豁达老人,顿时鲜活。春天来了,而她没有来。就此结束,干净利索,恰到火候,小说味道越品越浓。

作者对老年人的关怀和情感倾注,在小说中构成了一种修辞。这种修辞给予叙事以真诚和黏性,让读者感到贴心。这也是小说性的东西。

[责任编辑 王彦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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