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异化与重塑:农村人情的变化、逻辑与调适
——基于村庄社会结构的视角

2023-04-22陈栋良郝少云

安徽行政学院学报 2023年5期
关键词:理性化人情秩序

陈栋良,郝少云

(西南政法大学 政治与公共管理学院,重庆 401120)

一、引 言

2023 年中央一号文件提出,推动各地因地制宜制定移风易俗规范,强化村规民约约束作用,党员、干部带头示范,扎实开展高价彩礼、大操大办等重点领域突出问题专项治理。高价彩礼、大操大办等严重影响我国农村社会的基本秩序,也与乡村文化振兴的价值底色不符。因而,推动农村移风易俗,尤其是人情治理,对稳定农村社会秩序、聚合民心具有极为重要的作用。

人情兼具了功能性、价值性、社会性三个不同层面的属性,是相互融合、相互支撑的处理社会秩序的机制[1]。作为我国农村社会礼俗的外向表征和互助机制,礼物交换活动缘起已久,是理解农村社会关系变迁、乡村社会结构变化的重要仪式基础,也是透视国家基层政权建设的重要方式。然而,随着市场化规则对农村传统礼俗的侵蚀,礼物交换活动中的仪式性人情逐渐变异,我国各地出现了不同程度的人情实践异化,一方面表现在礼金的攀比性增长,另一方面则表现在人情的工具化倾向。礼金的增长表现出来的是人情的繁荣,但当人情被榨取性利用之后,剩下的只是名实分离的人情空壳,人情循环机制中断,社会关联度削弱,村民之间基本的人际互动难以维系,且村庄中再无自我圈层认同的再生产机制,农村熟人社会的关系网络分崩离析,呈现出人情沙漠化的样态[2]。

人情异化给农民带来较为严重的经济负担和观念负担,围绕人情异化的治理显得尤为必要。我国各地也出台了相应的政策,但大多收效甚微,并没有从根本上改变“人情疯涨”“有苦难言”的人情现状。因而,本文从村庄的社会结构出发,分析人情的异化趋向,探讨人情异化的发生原因,在此基础上提出解决人情异化的具体对策。

从村庄社会结构的角度解释人情往来,已经有了一定的研究基础。乡村社会既是一个熟人社会,也是一个人情社会。在费孝通先生那里,中国乡村社会的底色是乡土性,礼俗社会与礼俗秩序镶嵌其上,人情则是礼俗秩序的规范机制之一,构成了中国乡土熟人社会的基本思维方式,熟人社会因人情被整合为亲密社群。在熟人社会中,人情有多重含义,一是代表感情与性情的本义,二是象征情谊与情分的亏欠,三是表征“天理、国法、人情”,四是表意亲属联系的机制。人情既有日常性人情,也有仪式性人情[3],人情的作用既有社会互助体系的使用,也有印象整饰的意义[4],其中,最重要的是象征亏欠的情分,亏欠使得村民之间产生义务绑定关系。不同类型村庄社会结构之中的人情机制不同,不同类型村庄的人情性质不同,南方宗族式地区的人情依附于集体性意志,中部原子化村庄的人情是一种建构性的个人表意,北方小亲族村庄的人情则被用来沟通人际界限[5]。宋丽娜的分析解释了人情的区域性以及与村庄社会结构的关联;杜娇认为,人情圈子、随礼规则与人情性质是人情区域性差异的主要表现。南方宗族型村庄人情总体区域稳定,中部原子化村庄的人情呈现总体异化的趋势,而北方小亲族村庄的人情呈现出规则的稳定与仪式的异化双重特征[6]。也有学者指出,南方宗族型村庄基于人情—伦理形成了依附性社会,北方小亲族村庄基于人情—关系形成了交往性社会[7]。从村庄社会结构分析人情往来,进而探讨乡村有效治理,是在村庄生活中理解村庄公共性变化逻辑、理解村庄秩序重塑的重要途径和可行举措。

二、逃离与挣扎:村庄人情变化的具体呈现

中国人际关系的基本模式是人缘、人情和人伦构成的三位一体,三者彼此包含而又各有功能[8]。人缘和人情解决熟人社会中的交往问题,人伦解决家庭内部的关系问题。在市场化规则与个体化观念的规训下,人缘、人情、人伦都发生了一定的变化,尤其是受到阶层分化、村社离散、交往理性等因素的影响,人情往来总体异化,具体而言即逐渐市场化、理性化。从类型学角度来看,北方村庄、中部村庄面临人情异化,东部村庄面临人情市场化,全国各地农村则共同面临人情理性化。人情的仪式性功能和村社互助能力丧失,逐渐成为阶层排斥、面子竞争的工具,导致村庄社会共同体的解散,基层治理面临失序的状况。在这种失序状态下,人情难以起到互助和团结的作用,人们挣扎于高人情的经济压力之下,导致部分人开始逃离人情交往。

(一)人情的异化

人情异化的主要表现为人情名目越来越繁、频率越来越密、礼金越来越高,总体来说就是成本越来越大。根据笔者所在团队的调查,名目越来越繁主要是各地举行仪式性人情的项目越来越多,如湖北恩施地区的“整酒疯”,不仅婚丧嫁娶、乔迁升学等传统项目要“整酒”,近年来人们为了收回在人情中的“亏账”,猪羊下崽都要“整酒”,地方民众被动卷入其中,给家庭带来较大的经济负担;频率越来越高主要指的是举办次数越来越多,目的同样是服从于经济“扯平”的逻辑;礼金越来越高主要是人情的金额水涨船高,田野调查显示,湖北五峰的人情开支占据了家庭总收入的十分之一,单个人情最低500元的基准使得大多数村民的人情年开支在5 000 元以上。以华中村治团队的农村类型划分为基础,将我国农村分为北方的小亲族村庄、中部的原子化村庄和南方的宗族型村庄,这种划分方法基于村庄社会结构,能很好地反映我国农村社会的区域类型。根据农村的区域类型,人情异化主要集中于北方的小亲族村庄和中部的原子化村庄,在东南和华南的宗族型村庄较少出现。对此的解释主要是宗族型村庄具有较为有力的宗族文化和宗族权威,地方性规范能够有效矫正非正式规则的失范。但是在小亲族村庄和原子化村庄,缺乏有效的规范机制,政府也无力介入自发的地方礼俗,在内外无力干预的情况下,受市场规则影响的人情往来逐渐异化,名目众多、礼金水涨船高,使农民的礼俗成本越来越高,农村社会的秩序趋于不稳。

费孝通认为,中国的农村是一个乡土性的熟人社会。在熟人社会中,人情往来是共同体构建的仪式性手段。村庄在市场化规则影响下,在地农民的“逃离”造成了村庄社会互助体系的消解,进城失败的中生代农民经受了城市陌生人社会规则后较难回归村庄本土社会化习俗。人情的叠加异化带来了乡村礼仪物质层面的变质与脱轨,“整酒疯”等便是人情异化极端的表现形式。人情异化的结果是农民不堪重负,由此产生了人情的经济再确认与阶层排斥,部分农民主动退出“人情机制”,导致农村的弱势群体被排斥在村庄公共生活之外,村庄社会共同体进一步破裂,熟人社会被迫进行礼仪性消解[9]。内部竞争激烈的村庄彩礼多寡标志着社会地位的高低,物质定义下的人情往来也成为重新拆解宗族差序格局的一种催化剂,由此造成了时代背景下的人情异化。

(二)人情的市场化

人情的市场化则是指人情的具体活动引入市场经济规则而非礼俗秩序。人情的市场化是市场经济规则冲击下外部因素对交际情感与伦理秩序的结果,主要体现在个人实际的标准资源配置方面和人情市场下的供需平衡方面,如一方因经济因素难以维系人情交往时,便会引入市场化退出机制和供需平衡机制。社会学家罗伯特·默顿提出的“中层理论”认为,社会系统的一般理论由于远离特定类型的社会行为、社会组织和社会变迁,而难以解释所观察到的事物,而对细节的详尽描述则完全缺乏一般性的概括[10]。以中层理论来看待中国农村区域类型可得知,中西部农村目前正在形成一个“90%老年人+10%中坚农民”的社会结构,东部则是社会分层和政治竞争较大的村庄社会结构[11]。中西部的这种社会结构是去分化的,将乡贤资源、第三种力量等外部资源变成村庄治理资源,能够解决当前人情的市场化。而在东部地区,社会分层大,面子竞争、仪式攀比使得人情的市场化现象极为凸显。因而,人情的市场化主要发生在东部地区。如沿江某县酒席的高规格,一般一桌酒席要花700~800元,若办30 桌,仅酒席就得花2~3 万元;浙江奉化当地农村办一桌酒席的成本已在2 000 元以上,若结婚摆30 桌酒,仅酒席成本就至少要6 万元。这些高标准的人情活动在传统社会较为罕见,但是在改革开放后越来越成为农村社会的普遍选择,尤其在东部地区农村,家门口就有优质的就业资源,大量劳动力在地就业创业,可能一家三代都依附于市场化机制,家庭内部的人情往来早已掺杂在市场化浪潮中。然而,这种就业机会的创造者也属于本地富人,他们的人情活动规格带动并影响了其他人,无论是酒席选择,还是人员安排,都更加通过货币的方式而非互助的形式进行。在这种情况下,人情活动不再依赖礼俗秩序,也很少会依赖村庄互助体系,而是依赖以货币和购买服务为标准的市场规则。市场规则的进入无疑会导致一部分经济能力不足的人无力举办人情活动,入不敷出,自然也就退出了人情交往机制。

乡村社会市场化是资源配置手段对原有人情关系手段的一种替代[12]。人情的市场化所印证的正是个体的现代化对传统型村庄的冲击,个人对人情机制的退出抑或抵抗为传统礼俗撕开了现代化的裂隙,使得人情成为一种对标客观实际的符号。人情的符号化更加以平等互换基础,对于原本讲求短暂亏欠、长久扯平的人情往来来说就难以维系,短期内无法得到互换,使得人情往来更加注重一次性“结清”,这种“结清”具有明显的市场规则性质。另一方面,市场规则也在不断塑造人情往来,平等互换、购买服务等理念深刻影响着人情交往,乡村社会人情逐渐市场化,而整个乡土社会也被市场化所塑造,愈发市场化、现代化、个体化。

(三)人情的理性化

人情的理性化是人情市场化的衍生物,是“平等互换”理念的产物。具体来说,人情理性化主要呈现人情中的计较得失、上门讨要人情、一次亏欠就中断往来等。首先,人情中计较得失是自古以来都有的,没有一个理性人是愿意永远无偿、无尽头为他人贡献自己的人情。人情是双向的而不是单向的,在过往人情秩序中,即使人情往来双方存在社会资本与经济基础的不对等,也应在双方所认可的合理区间内调适。但是,在现有人情理性化的引导下,人情往来更倾向于“经济理性人”思维,人情依附与经济交换呈现个体对自我的考量,不再完全束缚于既往关系伦理。人们不再因为亲缘关系等而不计较得失,而是更在乎得失,尤其是关系伦理中的人情均衡。其次,上门讨要人情从不可能变为了可能。笔者在湖北五峰的调查中发现,两户人家甲和乙多年保持着人情往来,然而,村民甲的儿子结婚时村民乙由于忙于工作忘记了赶礼,在事后进行了500 元的人情补偿。但是,村民甲对此极为不满意,认为村民乙不尊重他们,且还有300元的人情亏欠没有偿还,上门讨要了300元的“亏空”。最终两家人之间的人情往来彻底中断,以致关系淡漠。这起案例充分显示,我国当前农村的人情活动中礼俗性少了,算计心多了,人们更加计较自己的得失,更加在乎是否“得失相当”,甚至为了“要回应得的那份”而放下面子去“讨人情”。最后,一次亏欠就中断人情的现象逐渐增多。此案例也反映当人情往来双方感到自己在活动中吃亏时,就会倾向于断绝往来。根据调查来看,这种情况无论是原子化村庄的湖北五峰和贵州铜仁,还是分裂型村庄的甘肃镇原和宗族型的广西那坡,都大量存在人情中断的现象。进一步扩展,人情往来中的计较得失和人情中断等现象都是理性化的表征,而这种表征在各种类型的村庄都能找得到例证。因而,这也表明人情的理性化并没有简单地以村庄类型为区域分布,而是非均质地存在于全国各地农村。

人情关系理性化使得个体逐渐跳脱于礼俗场域,开始用新的标准来建构自身的人情关系网,往来双方不断考量各自的社会身份、文化资本、经济基础和未来期待,以预支未来资本的方式理性思索人际关系。在思索与建构的过程中,文化资本、经济基础、身份角色被作为重要考量,这些理性化因素以不同的比例纳入理性化思维中,并最终影响是否参与、如何参与人情往来。

三、流散与脱嵌:村庄人情变化的内在逻辑

中国农村社会有一套去阶层分化的村庄整合机制[13],这种“事前社会安排”往往产生于宗族型地区,而小亲族村庄和原子化村庄没有宗族结构这样的社会整合基础,公共生活这个整合媒介以及村规民约的制度保障在村庄难以实现规范公共行为的功能。异化、市场化和理性化等人情之变导致村庄社会处于不断的变化之中,人情的异化源于村庄社会的分层,人情的市场化源于村庄共同体的结构,而人情的理性化则源于日益的个体化进程与秩序的脱嵌。分层分化、共同体离散、个体化与秩序脱嵌,导致了人情变化的诸种因素,也同时影响乡村治理。

(一)社会分层与村庄分化导致人情异化

从主观上看,人情的异化有追名逐利之分[14],如果简单地以经济能力来定义的话,似乎很容易得出“穷人为了利、富人为了名”这样的结论,但这种结论是不完全适配于村庄情境的。在长久的人情往来中,为了利的人情往来要么会使部分人被村庄社会所排斥,成为边缘人;要么会将一部分人挤出人情圈子,导致人情往来进行不下去。长期来看,人情是均衡的。哪怕是近年来的人情异化名目增多、频率增加、礼金增高等,也呈现的是波浪式上升,而不是线性的增加。尽管村庄社会中的底层被动卷入高成本的人情往来中,但是,他们并不会在利益上有过多损失。一旦发现人情往来中损失过多或是负担不起,便会退出人情机制,选择“理性而独立”的生活。因此,人情的异化更多体现在对既往名分的维持。

人情名目增加、速率加快等异化表现,根源上是社会分层与村庄社会分化的结果。从村庄社会结构上看,宗族型村庄总体上分化较小,小亲族村庄存在一定分化,原子化村庄分化最强。村庄社会分化既有整体层面的分化,也有个体层面的分化。整体层面的分化主要是经济收入结构和社会身份的分化。整体性分化引起了村庄各个层面的分化,主要有:一是高收入农民参与村庄公共事务的意愿越来越强烈,特别是种粮大户、养殖大户以及经常返乡的在外经商成功的经济型中坚农民,他们主导性参与乡村治理,塑造着包括人情往来在内的诸多村庄公共事务;二是经济能力较低的农民群体无力参与村庄公共事务决策,逐渐成为“一事一议”时的象征和“表决器”。经济收入结构和社会身份的分化导致了村庄结构性分化,影响村庄的治理效能。

(二)村社共同体离散导致人情市场化

在农业社会中,土地的不可移动性、聚族而居的生活特征和家庭生活的血缘关联,都导致了中国人需要建立一种长期而稳定的和谐交往秩序,这种秩序在农村社会主要表现为人情往来与走动。乡村社会正在逐渐市场化,尽管“平等”“互换”“利益至上”的市场化规则与理念还没有完全建立起来,但亲族内的交易市场化与人情市场化已逐渐显现。仪式性人情的一个重要功能是工具性价值,工具性是仪式性人情的一部分,这种工具性体现在融洽的平等互换、重复的人情扯平。但是,“平等互换”“利益至上”的市场经济规则深入乡村社会,必然与礼俗秩序规范的人情机制发生“脱嵌”,甚至是冲突,进而导致市场化对人情关系的排斥。

涂尔干提出了机械团结和有机团结的区分[15],滕尼斯做出了共同体和社会的区分[16],费孝通则将中国社会划分为礼俗社会和法理社会[17]。总之,以村庄为视域,现实情境下的村庄是地域属性和社会属性的综合体[18],人情是村庄共同体得以存续的重要机制。人情仪式给人们提供了一个感受村庄共同体、创造共同经历和记忆、唤起村民认同的机会[19]。然而,各种因素导致的人情变化对村庄共同体产生了严重冲击。以甘肃镇原的两家丧事为例,村民甲有广泛的朋友圈,来吊唁的人数达400 人之多,丧事隆重,但村民乙只有60 人的“狭小朋友圈”来吊唁,丧事朴素,甚至被称为“不重礼节”。村民甲的“豪华丧礼”与村民乙的“不重礼节丧礼”产生了鲜明对比,由此,甲的公共性增强,乙的公共性减弱。可见,人情的变化导致了村庄共同体逐渐离散。

因而,人情的变化可能导致乡村治理面临的是一个离散的村庄共同体。在村庄共同体离散的情境下,政策异质性增加,均质性减少;不平衡感增加,公平性减少。农民不愿再参与村庄事务尤其是公共事务,“无政治农民”增加最终导致“无政治村庄”[20]的产生,影响乡村治理的效能。

(三)社会个体化与秩序脱嵌导致人情理性化

在“平等互换”的市场化理念冲击下,人与人的关系趋向于平等,服际关系逐渐淡化,取而代之的是同代关系网络,社会个体化倾向鲜明。同代关系网络由核心家庭、姻亲、宗亲、朋友组成,彼此之间的平等关系建立在人格平等的基础之上,同代关系网络之间的人情往来比一般的村民大很多。因此,人际关系的理性化导致了人情的理性化,村民秉持的不是重复地扯平性长期互换,而是即时的平等互换。平等互换的基础不是服际关系与村庄社会互助体系,而是双方家庭等格地位的交换。等格地位无疑会冲击服际关系在人情机制上的支持,而逐渐缺少服际关系支持的人情不可避免地式微。体现社会个体化的理性化同代关系网络造就了人情的理性化,是人情理性化的根本原因。

一般来说,村庄社会秩序的生成有两种方式,一种是行政嵌入,另一种是村庄内生[21]。传统农村社会的秩序是内生的,集体化时期的村庄社会秩序则是行政嵌入的结果。但是,改革开放以后,人情变化等因素打破了血缘、地缘、业缘等维系的平衡,造成人情与内生的和嵌入的村庄社会秩序脱嵌,主要表现在以下三个方面。

一是日常秩序的脱嵌。人情异化增添了家庭负担性支出,原本的人情交往开支数额大增,人情成本激增。甘肃镇原村民乙举办丧礼总共花费了2 万元,收入1.1万元,但他的家庭年收入仅1.5 万元;村民甲的丧礼花费了7 万元,收入4.7 万元,而他的年收入是23 万元。再比如,湖北五峰的村民丙举办丧礼总共花费5.2 万元,收入3.4 万元;但同村的村民丁则花了16.8万元,收入却有19.2 万元。可见,花费的不同主要取决于其经济能力。人情的过高支出严重影响日常生活秩序,给家庭造成经济负担的同时使得人情维持日常秩序功能逐渐丧失,造成了人情与日常秩序的脱嵌。

二是交往秩序的脱嵌。社会交往是人们彼此联系的方式,人情则是主要的社会交往方式,人情异化、市场化和理性化催生了交往方式的变化。甘肃镇原村民乙的儿子太小不承担丧葬费用,乙的兄弟只愿意承担2 000 元的支出,这在乙的遗孀看来过于无情,原本亲密的兄弟之间关系逐渐冷淡,交往减少,转而与那些关心村民乙的朋友“打交道”,交往圈层化逐渐明显,由此造成了人情与交往秩序的脱嵌。

三是公共秩序的脱嵌。人情的社会性价值就在于维系村庄公共性和公共秩序,以服务于农民的交往秩序和日常生活。人情维持公共秩序的机制主要是村社内部的互助体系和社会资本的长久维持,人情的理性化导致互助体系变成计算得失的交易,每一次人情往来都要考虑下一次能否得到回报,这种计算导致人情往来不能以互助的形式存在,而是以“单次借贷”的名义被建构。每一次的建构和计较导致积累起来的社会资本,尤其是村社这个熟人社会内部的社会信用被消减,由社会资本所维持的村庄公共秩序逐渐与人情往来脱嵌。

总之,农民被迫卷入村庄人情的恶性循环,这种恶性循环又侵蚀着村庄公共性,破坏村庄社会秩序的根基。面临公共性被侵蚀、公共秩序被破坏的村庄,在乡村治理中诸如公共品供给等就无法实现,乡村建设就无从谈起。

四、修复与重塑:人情变化的调适路径

部分学者认为,我国将会从“乡土中国”转变为“城乡中国”,因而在政策制定和实践道路上大力推进城镇化建设,力图把农民“赶上楼”[22]。这种做法不仅不符合农村社会的现实需要,也不符合小农立场的中国本位。长期来看,我国将继续存在庞大的农民群体,农业农村农民问题仍然会是基层社会治理的中心问题。新生代农民工间歇性、季节性返乡逐渐成为一种普遍样态,即“无主体熟人社会”[23]。无主体熟人社会的特点是季节性返乡,季节性返乡的结果是农村社会的持续存在,村庄存在,人情往来就会延续。村庄有一套自主的赓续机制、容纳机制和运行机制。赓续机制通过纠纷调解、重拾乡情和排解乡愁,容纳机制“收留”返乡青年和离散村民,运行机制则以不同的农村社会结构来规范农村社会秩序。这三种机制表明,熟人社会的村庄将作为一个“稳定器、蓄水池”[24]和“阻尼器”[25]存在,人情亦将存在,但存续的是受各种因素冲击,呈现出异化、市场化和理性化的人情往来。面对小农本位长期存在的中国农村、季节性返乡的农村社会,对人情往来的修复与重塑至关重要,具体来说包括礼俗、文化和秩序三个调适维度。

(一)礼俗:注重政策性引导

中国的社会关系结构在很大程度上是由流动的、个体化的社会网络而非固定的社会制度支撑的。中国传统农村社会是一个地方性网络社会,人情嵌入各种流动的、个体化的社会网络,所谓“人情”是对中国人人性、人格与关系的基本理解[26]。人情的本义是礼俗和农村社会互助体系,从农村社会结构来看,宗族式村庄以内生性权威来影响人情,人情治理难度较小;原子化村庄内生性权威弱,对人情变化的控制能力弱;小亲族村庄内生性权威较弱,但对人情变化有治理空间和治理资源。欲使人情变化回归礼俗本义,主要有两方面的机制。一是重建人情规则体系。仪式性人情规则主要依赖县域政府制定,乡镇政府和村级组织联合修订,收集村民意见,结合村庄经济能力和村民经济能力制定方案。人情规则体系一经确立和实践,便会产生模仿效应和示范效应。如乡镇干部和村干部带头“零彩礼”嫁娶,违反规定者取消评优资格和一定量的绩效奖励。代表国家权力的干部不再高人情,经受内卷式人情磨炼的农民自然不会高人情。甘肃P 镇执行了“零彩礼”计划,部分村民开始降低彩礼数额,湖北五峰执行了严格的“取缔名目繁多的整酒疯”,大多数村民降低婚宴花销、不办红白事以外的整酒项目。二是重建人情仪式。村庄人情变化的最大特点是仪式的异化,甚至一些地方的丧事中出现了“低俗表演”。人情仪式既要地方派出所分片管辖,也要村庄文化“领袖”参与制定。如将老人丧葬天数由7 天改为3 天,降低纸人纸马等仪式开支,削减“道士团队”等高额开支。丧葬是“人生大事”,关乎着孝道和礼俗,改革难度较大,不能“一刀切”地强制性推动,必须给予地方政府治理改革的时间和空间,更多地使用政策引导引领,以治理留白的方式逐步推动礼俗文化范式的转变。

(二)文化:注重传统性教化

构建村庄共同体是实现乡村治理现代化目标的必由之路,也是人情治理的有效举措。构建村庄共同体式的人情治理以实现乡村治理主要有两方面机制。一是不同类型中坚农民共同参与人情治理。中坚农民是村庄治理主体的扩展,是基层治理的中坚力量[27],小亲族村庄的中坚农民一般分为权力型、经济型、意愿型和能力型。农民参与人情治理需要的是治权,即乡镇要赋予农民治理权限,这样才能有效地参与人情治理。当前的乡村治理主要依靠的是权力型中坚农民,经济型、意愿型和能力型中坚农民往往被排斥在乡村治理主体之外。因而,扩大乡村治理主体,倡导经济型、意愿型和能力型中坚农民参与乡村治理特别是人情治理将是一个有力且有效的举措。二是农村微型组织参与人情治理。乡村建设必须依靠农民自己的力量来维持农村基本生产生活秩序,必须提高农民组织化程度[28]。嫁娶丧葬这样的仪式性人情活动都是村庄的公共事件,每一个家庭都会参与,村庄也有默认的“红白事经理”,但并没有组织化。“红白事”正式化与组织化,将有利于村庄人情仪式与规则的一致性。人情规则与人情仪式的一致性树立了人情往来的权威,在此基础上,通过红白理事会参与人情治理不仅能重新建立农民的共同体感,还能调整人情的异化与市场化,更能影响乡村治理的成效。总之,中坚农民是乡村治理的主体,红白理事会这样的乡村微型组织也是乡村治理的主体,推动不同主体参与乡村治理,进而作用于人情治理,能够有效地扩展乡村治理的社会基础,重新构建村庄共同体。

(三)秩序:注重人情化表达

村庄社会有序是乡村治理的任务,也是人情治理的最终目标。脱嵌的村庄社会秩序既影响乡村治理的过程与结果,也带来人情内部的异化与解构。中部原子化村庄社会秩序整体脱嵌,对人情变化的规制能力弱;宗族型村庄的社会秩序总体稳定,村庄治理与社会秩序呈现嵌入式的形态,人情总体稳定,没有出现脱嵌现象;小亲族村庄的社会秩序呈现半脱嵌式,主要原因在于村庄社会分化度不高,村庄社会结构并未完全原子化,而是由小亲族和“面子观”这样的内在竞争机制所维持。因此,重塑小亲族村庄社会秩序介入人情治理主要分两方面:一是行政介入人情治理。行政介入遵循的是程序化和规范化,通过基层政府国家权力的象征意义,将治理目标传达给农民。实际上,农民的“人情政策”大多来源于乡镇政府,“人情治理程度”也取决于行政介入的程度。行政权力成为促进乡村社会整合、维持村庄秩序的主导性力量[29]。村庄社会秩序在行政权力介入的情况下得以重塑,也就有了影响乡村治理和人情之变的作用力。二是生活治理介入人情治理。日常秩序、交往秩序和公共秩序是村庄内生性秩序,必须以日常生活式治理而非运动式治理重塑村庄社会秩序。生活治理应尊重并激活农民的生活主体性,定位家庭在生活治理中的位置[30]。通过一种特殊的“常规治理”发挥农民主体性,促使农民在村庄公共品供给、“一事一议”等公共事务上积极参与来重塑村庄社会秩序。同时,生活治理不能局限于偶发性事件和弥散性事件,而是将关注点放在日常事务上。在人情治理方面,不仅要关注婚丧嫁娶等仪式性人情,还应关注日常性人情,要在仪式性和日常性的关注之下探寻人情治理之道。

五、结论与反思

人情本是村庄共同体搭建的润滑剂,可以在固定场域内充当多元治理的作用,尤其在治理视角下考量人情的变化与重塑,可以为新时代乡村秩序的调适提供借鉴意义。时代之变下人情伦理的蜕变客观上促使了村庄结构与性质的革新,作为一种礼俗秩序,人情对村庄的影响是渐进性的,并不会呈现出客观化的外貌变革。但在村庄主体层面,人情异化所带来的村庄身份倒置与共同体观念流失会不同程度影响治理效能,进而产生熟人社会的治理脱嵌。

在乡村场域,人情是一个不可替代的礼俗,通过强制性手段进行礼仪修正缺乏在地性的知识理据,重要的是如何在其发生机制中找寻病根,以本土的方式化解人情之变。在全面推进乡村振兴的背景下,人情调适本是乡村变革的内在意蕴,恰当的人情往来不仅可以使央地政策更快更好落地,也有利于村民本身人情关系的推进。尽管本文以实证考察的方式分析了人情在特定村庄类型下的症结,但仍然存在案例引证不足、研究分析不深的问题。人情治理作为一项系统工程,人情秩序的调适也应在发展的时代背景下进行讨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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