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作与理论的交融:蒋孔阳诗论刍议
2023-04-20刘涛
刘 涛
蒋孔阳先生1923年出生于四川万县,是我国著名的美学家、文艺理论家,对我国当代美学的发展有突出的贡献,其思想也被誉为“中国当代美学研究的总结形态”。①童庆炳:《中国当代美学研究的总结形态——读蒋孔阳的〈美学新论〉》,《文艺报》1994年4月23日。蒋孔阳虽以美学研究著称,但也拥有一颗诗心,对诗歌保持着浓厚的兴趣,不仅曾写过、发表过和翻译过诗歌,而且对诗歌也进行过深入的理论探讨。熏风曾指出作家萧红“不以诗名,别具诗心”,②熏风:《不以诗名别具诗心——谈谈作为诗人的萧红》,《学习与探索》1981年第5期。这用在蒋孔阳身上也十分贴切。诗歌在蒋孔阳的学术生涯中具有重要的地位,但学界对此关注较少,对其诗歌观进行全面、细致的研究,有助于更加全面、系统地把握蒋孔阳的美学思想和文艺观念。
从1957年出版的《文学的基本知识》开始,蒋孔阳对诗歌不断进行着独特而又引人深思的阐发。诗歌内化于蒋孔阳的整个学术体系中,他把美学研究和对诗歌的思考有机地结合起来。他在美学视域下对诗歌进行思考,并在《美学新论》等论著中多次引用诗词来阐发相关的美学原理。蒋孔阳有着深厚的古典文学素养,对古典诗词尤为喜爱,并有关于唐诗研究的遗稿《唐诗的形成及其美学特点》。在与唐代格律诗的比较中,蒋孔阳对白话诗的形式也进行了反思,对于当下的诗歌创作和审美教育有重要的启迪意义。
一、以感情发展作为诗歌的逻辑起点
“诗是什么”是诗歌研究者首先要思考的问题,蒋孔阳主张从文学分类的角度对其进行研究。他考察了中西历史上对文学分类的标准,如我国古代会从语言的押韵与否来把作品分为韵文和散文两大类;亚里士多德根据作家“模仿的方式”对作品进行分类的方法在西方产生了深远的影响。蒋孔阳进而指出,我国广大读者所习惯的分类法是以作品的结构形式为依据,把文学划分为诗、小说、散文、戏剧等,而诗歌的特点是在与其他文学体裁的比较中凸显出来的。
比较研究法是蒋孔阳在对诗歌进行探讨时采用的一个重要方法,他指出在反映现实的范围和态度上,诗人与小说家、散文家、戏剧家存在较大的差异。诗人不按照“生活发展的逻辑”和“人物性格发展的逻辑”来创作,“并不要完整无遗地把他所反映的现实生活,全面地描绘和叙述出来,而往往是只抓住现实生活中的某一点或某几点,就一直深入下去”。③蒋孔阳:《文学的基本知识》,《蒋孔阳全集》第1卷,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167、170页。蒋孔阳强调诗人主要依靠“感情发展的逻辑,来进行结构”。④蒋孔阳:《文学的基本知识》,《蒋孔阳全集》第1卷,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167、170页。这种逻辑不同于思维的逻辑,一般的语言需要遵循一定的语法结构,但诗歌的语言会“随着感情的跳动与奔驰而不断地改变着语言的语法结构,使之适应感情的需要”。⑤蒋孔阳:《唐诗的形成及其美学特点》,《蒋孔阳全集》第5卷,第110页。“感情发展的逻辑”构成诗的内在结构,感情的特点也会渗透于诗人的创作中。感情是变化和运动的,这就使得诗歌的内在结构不是恒定的和静止的,而是充满跳跃性的。
“生活发展的逻辑”和“人物性格发展的逻辑”多以时间或空间为线索,而“感情发展的逻辑”可以不受时空的束缚,诗人在感情的流动中自由创作。如孟浩然的《春晓》“全诗时间跳跃,阴晴交替,由喜春而惜春感情的变化,都富有情趣、情景相生,给人无穷韵味”。①蒋孔阳:《唐诗的形成及其美学特点》,《蒋孔阳全集》第5卷,第144、141页。“感情发展的逻辑”对诗歌的内容也会产生极其重要的影响,诗人在对景物进行选择和组合时,“渗透、贯穿了一股浓郁的感情,使这感情笼罩在景的当中,使我们看到的是景,感受到的却是情”,所以蒋孔阳强调,“如何通过写景来抒情,就成了中国诗歌的一个重要的美学问题了”。②蒋孔阳:《唐诗的形成及其美学特点》,《蒋孔阳全集》第5卷,第144、141页。甚至在很多叙事诗中,也不可避免地带有抒情的意味,蒋孔阳把抒情性看作诗歌最为重要的属性之一。
“言志”与“缘情”是中国古代诗歌理论的两个重要方面,蒋孔阳对此也有着深刻的认识。他结合《汉书·艺文志》《国语·楚语上》等相关文献,对“言志”进行解读,认为“臣下的‘献诗以陈志’,外交上的‘赋诗以言志’等等,都是具有浓厚的政治伦理色彩的”。③蒋孔阳:《美学新论》,《蒋孔阳全集》第3卷,第396页。他又进一步指出在注重“言志”的政治伦理色彩和政治风化作用的同时,不能忽略其表达的主观思想感情,像《毛诗序》以“诗言志”为纲领对《诗经》进行评价时,“不顾诗本身的内容,而硬要从政治伦理方面来加以解说。《关雎》《卷耳》明明是民间的爱情诗,它却一定要把一个说成是‘后妃之德也’,另一个说成是‘后妃之志也’”。④蒋孔阳:《美学新论》,《蒋孔阳全集》第3卷,第396页。
在对李商隐爱情诗的理解中,人们多把诗篇与李商隐的不如意和出身相联系。在蒋孔阳看来,李商隐虽然在其爱情诗中可能有政治上的寄托,但“寄托的政治内容和时事感触,已经随着时间的消逝而渐渐疏淡了;可是那爱情的主题,却仍然放射着璀璨的光辉,经久不灭”。⑤蒋孔阳:《李商隐〈无题〉诗二首赏析》,《解放日报》1988年8月16日。由此可见,“言志”和“缘情”并不是绝对对立的,诗歌都是在“感情发展的逻辑”下建构的,“志”中也会有情、也会含情。
蒋孔阳在对“感情发展的逻辑”进行理论分析的同时,也有着深刻的创作体会。1947年蒋孔阳到濮之珍工作的城市南京游玩,随后返回淮阴继续工作,对恋人濮之珍很是想念。受这一“感情逻辑”的驱使,蒋孔阳在给恋人的信的开篇写下了这首诗:
在一个梦中碰到你,
又在另一个梦中消失;
那曾为你震颤过的心弦,
像黄昏样地天天叹息。⑥蒋孔阳:《真诚的追求》,上海:东方出版中心,2010年,第5页。
人的感情是丰富的,蒋孔阳在诗歌中表达的,不仅是对恋人的爱。如他在诗歌《游黄山》中表达了对自然风景的喜爱之情;在从欧洲回国的航班上用诗篇来记录平生第一次在飞机上看日出的新奇、激动与震撼;在被关进牛棚,心中苦闷、无聊时,写下3首《杂忆》对儿时快乐和闲适的生活进行追忆;在著作完稿后,他还以诗篇作题辞。《美学新论》是蒋孔阳晚年最重要的代表作,从1978年开始构想到最终完稿历时14年,凝结着他对美学的独到理解和深入探索。为表达完稿的喜悦之情和对人们追求美、塑造美的愿望,他饱含热情地写下诗篇:
在人生的旅途上,
每个人都在塑造自己的形象。
形象美不美?全看他生活得怎么样。
艺术家为了创造美,
经常在自我焚烧。他用女娲造人的土,
投进生活的熔炉。
掌握必然的规律,
升向自由的领域。
点燃生命的火,
热血绘彩图。
都说作者痴,哪知作者苦?
葡萄不是美酒,
但美酒却由葡萄酿造。
美不等于生活,
但美却在生活中创造。
不是每个人都充满了对于美的渴望。
我们每天都在开拓新的生活。
我们每天都在塑造美的形象。
但愿与美同在:
健康、幸福而高尚。①蒋孔阳:《美的塑造——〈美学新论·题辞〉》,《蒋孔阳全集》第6卷,第146—147页。
二、诗的形式与形式美的建构
诗人在“感情发展的逻辑”下建构诗篇,但需注意的是,“情感的自发,不能成为艺术”。②蒋孔阳:《美学新论》,《蒋孔阳全集》第3卷,第261页。在论及文学艺术的特征和价值时,蒋孔阳曾说:“文学艺术作品的价值,并不单纯决定于它写的是什么,更主要的,还决定于它是怎样写的。”③蒋孔阳:《论文学艺术的特征》,《蒋孔阳全集》第5卷,第75页。“怎样写”就涉及诗歌的形式问题。正如黑格尔所说:“一件艺术品,如果缺乏正当的形式,正因为这样,它就不能算是正当的或真正的艺术品。”④黑格尔:《小逻辑》,贺麟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9年,第281页。掌握诗歌的形式和建构诗歌的形式美就成为诗人不得不考虑的问题,蒋孔阳把形式的完美性和独创性视作重要的艺术标准。
与小说、散文、戏剧相比,诗歌的语言是最为精炼的,蒋孔阳说:“诗的语言,就它的本质来说,应当是既不能代替也不能再精简的语言,应当是最能鲜明而又恰当地表现内容的语言。”⑤蒋孔阳:《文学的基本知识》,《蒋孔阳全集》第1卷,第169页。诗歌的语言还要在精炼的基础上呈现出音乐美,蒋孔阳指出“诗的语言,虽然不忽视义的重要作用,但它却更重视音的问题”,⑥蒋孔阳:《唐诗的形成及其美学特点》,《蒋孔阳全集》第5卷,第110页。强调诗歌的美学力量和其声音的感染性有着密切关系。
在蒋孔阳看来,哪怕人们不懂乐理,人们也可以从音乐的旋律和节奏中,感受到声音的美。诗歌和音乐之间具有内在的形式关联,并有相似的美学特点。如读者可以从孟浩然的《春晓》、李白的《早发白帝城》等诗篇的声音和节奏中,不自觉地感受到诗歌的音乐美。他还引用《唐宋诗举要》来强调很多唐诗都是合乐的,很多唐代诗人是可以吟咏歌唱的,并从对偶、平仄、押韵、节奏等方面论述唐诗的音乐美构成。
正如前文所说,诗歌的语言不一定遵循语法结构,这为增强诗歌的韵律和节奏提供了更多可能性。蒋孔阳指出,从意义和语法上来看,王维在《山居秋暝》中所写的“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应为“浣女归竹喧,渔舟下莲动”,但这样却破坏了押韵和平仄排列规律,不利于音乐美和诗意的营造。杜甫《秋兴》中的“香稻啄余鹦鹉粒,碧梧栖老凤凰枝”,如果按照语法结构和表达意思,词序应该是“鹦鹉啄余香稻粒,凤凰栖老碧梧枝”,但其中的音乐美感和吟诵律动却不再强烈了。因此,蒋孔阳强调:“可见唐诗的语言,不单纯是表情达意,而在表达情意时,还讲究语言本身的格律、节奏,使之具有音乐的美感。唐诗的美学特征之一,就在于具有高度的音乐美。”①蒋孔阳:《唐诗的形成及其美学特点》,《蒋孔阳全集》第5卷,第120、123、126页。
除音乐美之外,蒋孔阳还注重诗歌建筑美或视觉美的建构。闻一多曾提出诗歌的“三美”理论,主张从“节的匀称和句的均齐”②闻一多:《闻一多论新诗》,武汉:武汉大学出版社,1985年,第84页。方面来增强诗歌的建筑美。蒋孔阳则主要从诗歌和建筑特点的相似性入手,强调诗歌空间立体感的呈现。蒋孔阳指出瓦、砖等建筑材料都是实的、具体的,诗人常用实词把具体的意象组合起来;建筑不是平面的、单面的,而是立体的,诗歌也具有一定的立体性。结合杜甫的《望岳》和王维的《终南山》等诗篇,他进一步指出:“唐诗却善于把时间搏入空间当中,让时间的流逝,随着空间的排列,尽可能让每一个意象延长其静观的一刻,从而使意象和意象重叠交织起来,形成一个令人有建筑感的诗歌形象。”③蒋孔阳:《唐诗的形成及其美学特点》,《蒋孔阳全集》第5卷,第120、123、126页。在诗歌的立体空间中,浓缩了浩瀚的宇宙,从而扩展了诗性空间。为了更好地说明这一点,蒋孔阳做了一个生动的比喻:“唐诗中的绝句,有如中国建筑中的亭子。亭子的结构只有几根柱子和一个顶,然而它却吞吐着整个宇宙的气息。”④蒋孔阳:《唐诗的形成及其美学特点》,《蒋孔阳全集》第5卷,第120、123、126页。
正如蒋孔阳在给唐澜诗集《少女的心》所作的序中所说:“年轻时,我喜欢读五四时期的白话诗。”⑤唐澜:《少女的心》,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1993年,第1页。蒋孔阳对白话诗保持着关注,对其形式也发表过意见。他指出绝句和律诗讲究格律,在段、行、音节、押韵等方面有较为严格的要求,白话诗则没有这些要求。但这并不代表白话诗不需要加强形式美的建构,蒋孔阳说:“由于有的人没有真正理解自由诗的意义,过分强调‘自由’,结果使自由诗散文化了,造成了一些不好的影响。”⑥蒋孔阳:《文学的基本知识》,《蒋孔阳全集》第1卷,第174页。蒋孔阳的这一思考切中了白话诗写作的最大症结,白话诗写作不能一味地“自由”下去,“文学艺术要创造美就必须花出艰苦的劳动来掌握艺术的形式”。⑦蒋孔阳:《关于创造艺术美的几个问题》,《文学报》1983年12月8日。遗憾的是这并没有引起当代诗人对形式的足够重视,白话诗在形式美的建构上还存在较大缺陷,这也正是后来洪子诚先生所指出的:“新诗还没有建立起自己的形式,还没有被广大群众所接受,还没有形成新诗的中国作风、中国气派。”⑧洪子诚:《当代中国文学的艺术问题》,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第229页。加强诗歌形式美的建构刻不容缓,蒋孔阳在1957年便指出了这一问题,其思考对今天的诗歌创作仍具有启发价值。
蒋孔阳从对美感欣赏活动深层心理特征的分析中,进一步探寻加强诗歌形式美建构的美学依据,他说:“美感欣赏就是通过生理上的感觉器官来与客观现实发生审美关系,并对客观现实做出审美的评价。”①蒋孔阳:《美学新论》,《蒋孔阳全集》第3卷,第287、289页。在人的耳朵、眼睛等感觉器官与客观现实发生审美关系时,会诱发人的心理活动。文学艺术的欣赏之所以是美感欣赏活动的重要组成部分,是因为它能更好地把人的生理和心理统一起来。蒋孔阳认为古典诗词呈现的形式美,可以给人带来生理上的满足和心理上的美感:“有气势、押韵和有节奏,读起来抑扬顿挫,顺畅,更符合感觉器官自然的要求,因而更能促进心理上的美感。”②蒋孔阳:《美学新论》,《蒋孔阳全集》第3卷,第287、289页。这不仅从美学角度道出了古典诗词易使人产生美感的原因,而且也为加强白话诗形式美的建构提供了借鉴。
蒋孔阳不仅从音乐美、建筑美等方面展开对诗歌形式美的理论探讨,而且把加强白话诗形式美的建构付诸自身的诗歌创作实践中。他借鉴我国古典诗词的平仄、押韵等形式追求,并灵活运用,力图打通古典诗词与现代新诗的形式脉络:
蓊郁的森林里,一条小河,
像从远古的传说,
就流着柔丽的碧波,
在倩密的叶丛下,
和着金色的碎粉婆娑。
这里,除了季节换上不同的衣裳,
一切都和土地样的沉默,
草木年年无声地生长,
花鸟自在地来去开落,
万有脉脉地转入永恒,
时间像遗忘样地飘过。③蒋孔阳:《真诚的追求》,第101页。
胡适在谈新诗的“用韵自由”时,曾提出“用现代的韵,不拘古韵”和“平仄可以互相押韵”等建议。④胡适:《谈新诗》,《胡适文存》第1集,北京:首都经济贸易大学出版社,2013年,第115页。蒋孔阳立足于现代汉语的语音特点,在创作中灵活地用韵。如这首诗有6行尾字的韵腹为“o”,3行为“a”,2行为“e”。第9行按照一般的语法和意义应为“花鸟自在地开落来去”,但为了用韵,蒋孔阳把“开落”与“来去”调换了位置。正是这种灵活用韵,增强了本诗的韵律感,富有音乐美。在“森林”“小河”“碧波”“草木”等具体意象的组合中,呈现出“蓊郁的森林”这一立体空间,在小河的流淌中穿梭着季节的更替,时间仿佛随着空间而流动,飘向更远的天地,从而呈现出建筑美。
三、诗意:诗歌永恒的追求
诗歌有其独特的形式,并应呈现出形式美,但其形式不是固定的,而是随时代的发展而不断变化和更新的。诗歌的形式虽然在不断地变化和发展,但诗歌永恒的追求却是不变的——诗意。蒋孔阳强调:“无论格律诗也好,自由诗也好,它们都是诗的一种体裁,它们本身无所谓优劣。重要的,是诗人必须以严肃而又真挚的态度,使他的诗符合于诗的特点,充满诗意。”⑤蒋孔阳:《文学的基本知识》,《蒋孔阳全集》第1卷,第174页。诗意并不是诗人直接呈现在读者面前的既定存在,而是诗人凭借想象,在精炼的文字和意象的组合中,生成的广阔且虚幻的诗性精神空间。
正如叶燮在《原诗》中所讲:“诗之至处,妙在含蓄无垠。”①叶燮:《原诗》,郭绍虞主编:《原诗 一瓢诗话 说诗晬语》,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年,第30页。诗歌的语言是最为凝练和集中的,其意味却是最为深长的。诗意是诗歌的重要特点之一,它与诗歌意境美的生成有着直接的关联,“诗的意境美,不像物质性的东西,可以用数来计量,而是韵味无穷的”。②蒋孔阳:《唐诗的形成及其美学特点》,《蒋孔阳全集》第5卷,第147—148页。诗意决定着诗篇能否成为经典,可以说,优秀的诗篇都诗意盎然。如何营造诗意是重要的诗歌问题,蒋孔阳主要从美学角度对此做出了回答。
蒋孔阳强调:“美是人的本质力量的对象化。”③蒋孔阳:《美学新论》,《蒋孔阳全集》第3卷,第146、168、131、127、128、129页。在人的本质力量对象化的过程中,美的创造和诗意的营造会受到个人“禀赋”“能力”“爱好”的影响,具有独特的情趣和风格。他曾说:“过去有许多人写月亮,但因为各人和月亮所发生的对象化的关系不同,因而各人写出了不同的月亮。到了李商隐的《嫦娥》一诗,他又别出新意。”④蒋孔阳:《美学新论》,《蒋孔阳全集》第3卷,第146、168、131、127、128、129页。人的本质力量是不同的,诗人在面对相同的自然景物时会形成不同的审美关系,要创造出独特的诗意空间,个性美是使诗篇蕴含诗意的必要条件。
在蒋孔阳看来,美是一个创造的过程,“是多层次的积累所造成的一个开放体系”。⑤蒋孔阳:《美学新论》,《蒋孔阳全集》第3卷,第146、168、131、127、128、129页。其中,知觉表象层是美的创造和欣赏的重要层次,它把分散的、单纯自然的物质和感觉印象转化为“人化”了的知觉表象。人可以对知觉表象做出感情反应,并把“个别与一般、感性的知觉与理性的认识、客观的现实与主观的感情,统一起来”。⑥蒋孔阳:《美学新论》,《蒋孔阳全集》第3卷,第146、168、131、127、128、129页。蒋孔阳以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为例来说明知觉表象层之于美的创造和诗意营造的重要作用:
《春江花月夜》的美,就在于它能把自然的物质现象心灵化,使之从实走向虚,从自然的限制走向自由的想象。因此,在知觉表象这一层次中,客观已经在向主观转化,物质已经在向精神转化。它是客观与主观、物质与精神相互联系、相互统一的契机。⑦蒋孔阳:《美学新论》,《蒋孔阳全集》第3卷,第146、168、131、127、128、129页。
除知觉表象层外,蒋孔阳指出美的创造和诗意的营造还会受自然物质层、社会历史层、心理意识层等层次的影响。正是基于此,诗人可以通过侧重不同层次或某些层次的交融来增添诗意。
美的欣赏和诗歌的创作离不开自然景物的物质属性,如诗人写梅花时,梅花的形状、颜色、气味等常常被写入诗篇。自然景物的物质属性是在诗人“感情发展的逻辑”中进行选择和组合的,触景生情、情景交融也成为我国古典诗歌的一大特色。诗人创作时还常常会涉及社会历史层,与民族的文化传统和精神追求相联系,使诗篇蕴含丰富的历史意蕴。蒋孔阳在分析姜白石的《疏影》时说:“‘佩环月夜归来’,用的是杜甫‘环佩空归月夜魂’的诗意,这就使梅花的美,具有更多的历史文化内容,从而显得更是意味无穷。”⑧蒋孔阳:《美学新论》,《蒋孔阳全集》第3卷,第146、168、131、127、128、129页。心理意识层是复杂的和多层次的,主要表现为个人的想象和感情等,还会体现出道德、哲学等社会心理意识。在这些因素中,感情和想象对诗意的营造会产生催化作用。
人是感情的动物,并以有情的眼光看待世界。蒋孔阳指出:“感情的活动不是循序渐进的,而是突然的、跳跃式的。那就是说,它和想象伴随在一起。感情的逻辑,就是想象。因为美感离不开感情,所以美感也离不开想象。”①蒋孔阳:《美学新论》,《蒋孔阳全集》第3卷,第262、262、311页。想象可以建立起表象和知觉的联系,并将其加以组合和排列,赋予其新的形式和意义,生成广阔的意蕴空间。在想象中,诗人可以通过“感情的移入”“形象的改变或扩大”等配合感情的需要,增强诗篇的情意。李商隐在《暮秋独游曲江》中,把感情移到荷叶上,想象着遗憾的萌发和成长:“荷叶生时春恨生,荷叶枯时秋恨成。”蒋孔阳认为这一描写让人“在荷叶的春生秋枯中,情意缱绻,抱恨无端”。②蒋孔阳:《美学新论》,《蒋孔阳全集》第3卷,第262、262、311页。诗歌的创作离不开诗人的想象,诗歌所描写的景物和现实也是诗人用想象的眼光去观察和理解后的呈现。想象带有虚幻的色彩,有助于诗篇诗意的营造和意境美的生成。
1948年赴沪前夕,蒋孔阳在给濮之珍的题辞中写道:“生命是只永不颓蚀的琴弦,待我俩去奏出谐和而永恒的乐曲!”(见图1)受浓烈的爱的感情逻辑的推动,蒋孔阳凭借想象对“生命”“琴弦”“乐曲”等意象进行组合,把“生命”比作“琴弦”,赋予生命以音乐的律动。“只”和“俩”形成对比,这只琴弦、这一生只有“我俩”共同拨动、度过,琴弦才不会颓蚀,生命才充满美妙的旋律,蕴含着丰富的意蕴。“永不颓蚀”和“永恒”让读者置身久远的爱情长河,感受爱意的绵长与诗意的盎然。
图1 蒋孔阳题辞
四、诗歌的美育价值
在现实生活中,我们所感受到的很多美的事物或画面转瞬即逝。美的事物或意象若“没有经过物质手段的加工和表现”,③蒋孔阳:《美学研究的对象、范围和任务》,《蒋孔阳全集》第3卷,第493、494页。就很难获得历史的继承性。而诗人可以在与外界的审美关系中,把感受到的美的事物或意象写进诗篇,塑造成艺术形象,从而使诗歌文本具备审美价值。如蒋孔阳指出庐山香炉峰瀑布现在已经看不到了,但李白在《望庐山瀑布》中把其壮阔的景观记录下来,这一描写“标志着人类审美能力与审美意识发展的一定的历史阶段,从而保留了人类在这一阶段审美活动的积极的成果”。④蒋孔阳:《美学研究的对象、范围和任务》,《蒋孔阳全集》第3卷,第493、494页。
诗意是诗人致力营造的诗性精神空间,在诗意的浸染中,读者会身临其境、物我交融,心灵受到感召和滋养。这和美育的方式恰恰具有一致性,蒋孔阳强调美育“不能明言,而只能暗示,让人们在不知不觉中默默地受到感化”。⑤蒋孔阳:《美学新论》,《蒋孔阳全集》第3卷,第262、262、311页。诗意是在诗歌的形式中营造的,诗歌的形式美能够使人感到语言的节奏性和韵律美,有助于读者和诗篇展开审美关系,自然地进入到诗歌的诗意中去,从而更好地发挥诗歌的美育价值。
蒋孔阳曾说:“审美教育本身就是一种感情的教育。”①蒋孔阳:《对美育的一些想法》,《上海高教研究》1988年第2期。诗歌可以说是最具情感性的文体,诗人按照“感情发展的逻辑”进行创作,诗歌中蕴含着诗人浓厚的感情,它可以让读者跟随诗人的感情流动,从而获得感情上的共鸣。文学艺术的教育作用是在“以情移人”的过程中实现的,诗歌的这一特点无疑有助于实现其最大的美育价值。
“诗美离不开人美”,②蒋孔阳:《唐诗的审美特征》,《蒋孔阳全集》第3卷,第582页。诗歌的美育价值还与诗人的内在修养和精神追求相关。蒋孔阳对作家曾提出两个方面的要求:“既要深入生活,对周围现实有细致周密的观察和感受,又要有内心的修养和高尚的情操,对人生具有炽烈的同情心。”③蒋孔阳:《美学新论》,《蒋孔阳全集》第3卷,第224、313页。第一个方面有助于作家与现实之间建立起广阔而丰富的审美关系,第二个方面则对作家的个人修养提出了要求。蒋孔阳注重从“境”的角度来讨论诗歌的美学理想,认为诗人“取境”不仅涉及“外境”,而且“包括诗人的内境,也就是诗人的内心世界,诗人的人品问题”。④蒋孔阳:《唐诗的形成及其美学特点》,《蒋孔阳全集》第5卷,第138页。蒋孔阳曾把自己的远大追求和抱负写入诗歌:“假如我是上帝,我要使出神力:把西国的山,填入东海之底。叫人间不再有不平,叫地上不再有崎岖。”⑤蒋孔阳:《假如》,《蒋孔阳全集》第6卷,第8页。从他这首诗中,我们既体会到年轻人身上无穷的力量和信心,又能被他对人间“不平”和“崎岖”的思考和关心世人的博大胸襟所打动。
蒋孔阳认为诗歌等文学艺术会成为人的心灵中优美、高贵且难以忘却的“纪念碑”。他指出,杜甫在《旅夜书怀》中,凭借独特的想象和感情投射,把人们常见的“星空”“月亮”等意象,按照一定的形式进行组合排列,揭示其普遍意义,创作出不朽的诗歌形象,使得诗篇意蕴悠长、境界深远。这些形象“不仅深深地刻印在读者的心灵上,而且不知不觉之间转移了读者的心理气质和精神面貌”。⑥蒋孔阳:《美学新论》,《蒋孔阳全集》第3卷,第224、313页。人们在诗歌的阅读和欣赏中,获得美感教育,不断提高自身的心灵和精神境界。
综上所述,蒋孔阳在美学与诗歌的交响中,奏出别具一格的学术之曲;在诗歌理论与创作的交融中,表现出对诗性的人生、人文的关怀和美的追求。其诗歌美学思想具有很强的现实指向性与启迪价值,应引起学界的重视,更值得当下的诗歌创作者学习与借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