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豆腐和胡辣汤
2023-04-20王海滨
王海滨
一天黄昏,南哥和红姐约饭,我欣然前往。
南哥在作家圈很有名气,刚刚出版了一部长篇儿童题材小说,儿童文学大家曹文轩老师都给予了极高评价,书在各平台卖得风生水起。他的夫人供职于某出版社,有能力,有人脉,还有副热心肠,圈内好友们都笑称她为“红姐”。
南哥嗜酒,却无量,每每席间尽管有红姐“监管”,他还是经常微醺,这次也不例外。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他脸颊已然微红,拍拍我的肩膀,用地道的河南话问我一个问题——他的普通话很标准,辨不出半点乡音,但一微醺,马上就抛到九霄云外:“知道怎么做胡辣汤吗?”
刚刚一直热议小说,突然转向令人措手不及,我一脸蒙,关键是真不知道,只好摇摇头,南哥就仔仔细细地说起做胡辣汤的方法:“要用到胡椒、辣椒、熟羊(牛肉)、羊骨高汤、面筋、面粉、粉条、黄花菜、花生、木耳……下料要讲究火候……”
南哥很满意自己的描述,一脸得意扬扬,仿佛刚刚讲解的不是小小一碗胡辣汤的制作,而是令名师大厨都望而生畏的满汉全席。描述完,他又自斟自饮了半杯,陶醉地咂着嘴,轻轻晃晃头,猛地睁大眼,又问:“知道我最后悔的是什么吗?”话毕,好像断定我回答不出,眼神仍然很得意地眯着,举杯饮净酒杯里的残留。
我则急忙转动脑筋思虑片刻,胜券在握地回答:“你最后悔的一定是不会做胡辣汤,不能让自己在北京也天天喝上一碗。”
南哥嘿嘿乐起来,笑得憨厚且无奈,我还以为猜对了,谁料,他轻轻摇摇头:“我最后悔的是,不会唱我们的豫剧。”
这又是个转折,让我又一脸蒙,听得南哥兀自说:“中国六大地方戏:京剧、越剧、黄梅戏、秦腔、评剧,剩下一个,不是你们山东省的吕剧,是我们的豫剧,哈哈!”他边笑边说边掰着手指头,笑得很得意,说得很认真:“我们的马金凤,85 岁参加中央电视台春节联欢晚会,演唱《穆桂英挂帅》那真是铿锵有力,气势如虹啊……辕门外三声炮如同雷震,天波府走出我保国臣……”最后几句,是南哥念出来的。
他没能继续念去,因为被红姐笑嘻嘻地用河南话制止了——南哥一说河南话,红姐马上也放弃普通话。南哥不再出声,但依旧眯着眼睛搖头晃脑,显然是在心里默念,很是陶醉。红姐适时伸出一手,轻轻覆在南哥的一只手背上,握了握,又拍了拍,两人默契地相视一笑。
我和另外一个文友碰杯的空当,南哥睁开眼睛,开始讲豫剧和河南坠子的区别和渊源,讲了半天也没讲完,最后还是被红姐打断了。
其时,我们已经不再举杯,更多的是聊天,天南地北,由文字到人,不一而足。在座有一位来自云南西双版纳的年轻儿童科幻文学作家,豪爽得很,他喝得尽兴,用很羡慕的口吻说着“你们都是北京人”等话,我微笑着寒暄纠正:“我不是北京人,客居此地20年而已。”
红姐也随口说:“我们来北京更要晚一些……”
忽然,南哥话题又转,问我喜欢什么美食。说到喜欢的,我好像还真说不上来。
南哥笑嘻嘻地放宽了题沿:“就说你最想吃的吧。”最想吃的?蓦然,脑海里蹦出来一物——老家的老豆腐。我怎么会想到老豆腐呢?
老家在鲁西北,属于山东的老少边穷地区。薄雾的早晨,没有喧嚣和嘈杂。20世纪 80 年代的某一天,小县城醒来后安逸且慵懒。父亲去院中的菜地里忙活——他在那里有干不完的活,使得小院里一年四季都弥漫着泥土和菜蔬的味道;母亲在厨房里准备简单也是简陋的早餐:熬玉米粥,热上馒头,切点咸菜条(会淋几滴香油)——偶尔会切一只咸鸭蛋,蛋黄正流油;少年的我已经睁开了眼,但仍拥被倒卧,迷瞪地看着房间,任凭思绪空无——就在这时,大门外隐隐传来一声吆喝:“老豆腐啦——豆腐!”
这一声喊让我不再慵懒,急忙下床,跟母亲去要五毛钱——有时候会给我,有时候会不给,总体频率大概是一周能让我如愿一次——因为五毛钱在当时可以买五六棵大白菜的。我拿到钱,脸都不洗,喜滋滋地从厨房找出一只敞口搪瓷缸子,急匆匆地跑出去,再回来,就捧着一缸子老豆腐,那老豆腐白白的——白得鲜亮润泽,看着爽心悦目;很嫩,入口即化;有着清淡却弥久的香,这种香是混杂着一点点豆香、纯正的芝麻油香和一丝丝香菜的清香;更为关键的是,汤水是清澈透亮的——在后来的日子里,走南闯北,在很多地方都吃过老豆腐,汤水都是浓稠混沌的。
哦,一转眼,在家门口敲着梆子售卖的、给清淡的生活加了料的老豆腐,已经三十多年没有吃过了呀。
真没有想到,这碗老豆腐那么顽强地偏居记忆一隅,没有蒙尘,没有减味,反而愈久弥香。
我没有告诉红姐和南哥最喜欢什么饮食。因为到现在,我都不知道老豆腐是怎么制作的,也不知道为什么唯独老家的老豆腐端出来稠稀分离,更说不清楚为什么哪里的老豆腐都不如老家的好吃。
那一晚,我也微醺。
责任编辑:青芒果美术插图:李世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