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人的堂哥
2023-04-20冯天平齐富春
冯天平 齐富春
那年,我十岁,大伯家的堂哥长我四岁。
堂哥十四岁时,不上学了,就到生产队当社员、挣工分。那一年,队里聘请山东瓜农来村里种西瓜,堂哥是初中生,算是文化人,又机警,被队长安排到瓜地看瓜,实际上是以看瓜为名,帮助瓜农种瓜,为的是学习种瓜技术。
堂哥去看瓜了,这对于我们几个跟着堂哥混的小兄弟来说,可是大好喜讯,近水楼台先得月,堂哥看瓜咱吃瓜。我们盼望着西瓜快快长出来。
从育苗开始,看瓜的瓜棚就搭好了,瓜棚成了堂哥的家,山东瓜农当然也不离瓜地。我们几个小兄弟,放学后总想去瓜地转转。瓜农当然不耐烦,特别是后来,生怕我们踩坏了瓜秧,碰掉了瓜胎。记得我们去了,山东瓜农常放下手中的活儿,用那脏兮兮的毛巾拍打两下胳膊,然后用生硬的山东话说,小家伙儿,去看会儿书吧,来这儿干什么?吃瓜瓜不熟,喝水水不开,吸烟没火柴,叫鸡鸡不来。一边儿玩去吧!每当这时,堂哥总是尴尬地给我们做个鬼脸,让我们无奈地离开。
慢慢地,绿油油的瓜秧上有了小西瓜,堂哥生怕我们有非分之想,经常告诫我们:“西瓜蛋子,太小,苦,绝对不好吃,不能吃,糟蹋一个就等于糟蹋一个大西瓜,等西瓜熟了,我一定让你们吃个大西瓜。”我们知道,堂哥说话是算数的。
西瓜慢慢长大了,虽没成熟,但总有不成熟的落秧瓜从瓜秧上掉下来,当然只能扔掉。每当有落秧瓜时,堂哥常常跟我们约定,吃过午饭趁老瓜农睡觉时,他悄悄地给我们挑几个落秧瓜,用他那脏兮兮的破布衫给我们提到瓜地后的土岸下,我们就在那儿就地啃小西瓜蛋。说实话,西瓜蛋真不好吃,皮瓤不分,又硬又梗,略带苦涩。但肚子饿,西瓜蛋又没毒,我们还是坚持吃下去。当然,我们盼着西瓜成熟。
炎热的夏天,西瓜终于熟了。那一年的头茬西瓜,要整车卖给附近的煤矿,价格当然不错,每斤一毛钱,十几亩的瓜地,估计能出万把斤西瓜,卖千把块钱。那是生产队很可观的一笔收入,社员们看在眼里,喜在心里,吃过早饭都去瓜地集体摘瓜装车。堂哥看瓜认真负责,功不可没,当然格外高兴。
摘瓜前,队长给大家开会讲:“大家一线排开,手托手传递;不能乱摘,老瓜农指哪个摘哪个,只摘不吃,一切行动听指挥!”就这样,大家头也不抬,忙忙碌碌干到中午一点,拉西瓜的车才开出瓜地。随后,队长让老瓜农挑了十几个瓜,大伙围在一起,狼吞虎咽了一番。
盛夏的中午,十分炎热,摘了一上午瓜,出了一上午汗,妇女们急忙忙回家了,在河边长大的男人们,哪个都会游泳,大家三五成群地向河里奔去。那时的淇河,水量充沛,渡河靠擺渡,夏季水更大,但河边生河边长的男人,在自家门口,又熟悉水情,有的是胆。大家纷纷下水了,开始戏水游泳。
突然间,离瓜地较近的一处水域传来急促的呼救声,有人在水中遇险,不停地挣扎,眼看就要下沉,可河里岸上的几个人,除了呼喊,没人向险处靠近。这时,堂哥正在瓜棚收拾农具,听到呼喊声,他不顾一切地向河边奔去,边跑边脱身上的破布衫。到河边,他扔掉布衫,丝毫没有犹豫,扑通一声跳到水里,拼命地向遇险者游去。渐渐地,他看清了,是二十多岁的大个子香林在河当中拼命挣扎,喝一口水冒一下头,马上就要下沉。年轻的堂哥没有多想,迎面向香林游去,伸手就去抓香林的手。可令堂哥万万没有想到的是,生死关头的香林,没有了一点力气,慌乱中乱抓乱刨,双手死死抱住堂哥,把自己一米七八、一百四十多斤的身体,全部交给了堂哥。可怜我的堂哥,才十五岁,一米五多,七八十斤,水性再好,也驮不动死猪一样的香林。尽管他拼命摆弄,也始终摆脱不了沉重的香林,他忍不住呛了几口水,渐渐体力耗尽,神志恍惚,和香林一起向河底沉去。
半个小时后,堂哥和香林被几个大人从水里拖上了岸。堂哥满肚是水,已没有了心跳,社员们把他头朝下放到牛背上,任大黄牛在河滩行走,任黄水从他口中鼻中流出,但他再也没有醒来。
当然,香林也死了。
得到噩耗,我大伯大娘哭喊着向河边跑去。跑到河边,大伯大娘看到的,只能是躺在河滩上的孩子。孩子的身上,盖着他一直穿着的那件白里发黄的脏兮兮的破布衫。大伯大娘跪在孩子身边,号啕大哭。
香林遇险时,其他几个在场的成年人水性都不错,虽然水中救人有风险,但如果他们联合施救,香林也许有救,可他们却没有积极施救,更没有舍己救人。堂哥未成年,水性很好,却奋不顾身,只身水中救人,反丢了自己性命。
考虑到堂哥救人是在上班期间,又是见义勇为,舍己救人,大伯大娘强忍悲痛,找到大队,找到公社,要求给孩子个说法,给孩子点抚恤金,以安葬孩子,但都被无情地拒绝了。理由很简单:什么见义勇为?香林家成分不好,他爹他娘解放前是地主。你孩子救地主羔子死了,还要贫下中农来可怜照顾吗?
大伯大娘知道,香林家确实是地主成分。在那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年代,大伯大娘只能面向苍天,哭干眼泪。怪谁呢?孩子呀,你不该年幼无知、鲁莽救人,你不该不分对象,谁人都救!大伯大娘没有办法,只好自己打制了一副简易棺材,给孩子穿上那件破布衫,让人抬到金山下的一空旷处,草草掩埋。孩子没成人,没成家,死了不能上祖坟呀!
我终究没吃上堂哥的大西瓜,堂哥就这样离我而去!
堂哥遇难后,我很长时间才从失去亲人的痛苦中摆脱出来,但对堂哥的思念从来没有停止过。五十多年过去了,堂哥那清瘦的脸庞,那矫健的身躯,那耿直的性格,永远停留在我深深的记忆中。想到堂哥一个人孤零零地长眠在金山脚下,我的心就阵阵作痛!我可怜的堂哥,你舍己救人,献出了年仅 15 岁的生命,却被埋没,连个名分都没有,甚至一个人,成为乡野孤魂,在荒郊野外一漂就是五十年,不知何时是尽头?五十多年过去了,我已进花甲之年。都说鬼只长岁数,不长身体,你还是那么年轻、那么耿直率性吗?
我的心阵阵作痛,但愿人死后没有灵魂,那样堂哥就无灵魂可受折磨!如果有,我不敢想象。
本文由齐富春口述,冯天平整理 责任编辑:青芒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