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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骚精神”中“以悲为美”的审美倾向探析

2023-04-19邹陈舒怡

柳州职业技术学院学报 2023年6期
关键词:风骚忧患诗经

邹陈舒怡

(南京师范大学,南京 210000)

引言

《诗经》《离骚》并称“风骚”,其中“风”主要指《诗经》当中的十五国风。《诗经》是先秦民歌,《离骚》诞生于《诗经》后二百多年,前者为清新质朴的中原文化产物,后者为浪漫绮丽的南方巫文化产物,从《诗经》到《离骚》,从民间集体的口头歌谣到士大夫的个人创作,感情逐渐变得复杂而有所指向。古人在“悲”的抒情性中寻求平衡,将这一种悲伤的观感转化为美学力量,以寻求超越。在本文的研究中,将深入探讨“风骚精神”及其美学特点是如何导致这种特别的情感表述,以及“风骚”特有的“以悲为美”的美学范式如何使诗歌的情感表达更加具有力量。

一、“风骚”之怨刺传统与“以悲为美”

(一)《诗经》中的怨诗

“怨刺”最早出现在《汉书·礼乐志》里,“周道始缺,怨刺之诗起”[1]。孔子是第一个《诗经》研究者,提出了《诗经》“兴、观、群、怨”的社会功用。正如蒋立甫在《〈辞源〉释“怨刺”辨析》中考察了“怨刺”一词的意义,认为先秦两汉时期的“怨刺”,并不是像《辞源》释义的“怨恨讽刺”,而是如班固、郑玄、孔颖达所见,是“自下怨上之辞”。要之,“怨刺”指讽刺上政,并表达自身的哀怨悲伤之情[2]。

哀诗易作,《诗经》作为民歌,反映了先秦时期的战乱、徭役、流亡以及自然灾害造成的民生疾苦,而种类有所分别。在《诗经》中,较为明确直白地彰显了怨刺意识的,有《国风》《小雅》里的部分诗篇,如《节南山》《魏风·葛屦》等,这类诗歌只有9篇,除此之外的篇章对悲怨这类感情的表现,都不是直白的,而是“乐而不淫,哀而不伤”。后世文学将《诗经》奉为经典,也是因其符合儒家的诗教思想,情感无论哀伤或悲怨,大多都不是直露的。如《周南·卷耳》:

采采卷耳,不盈顷筐。嗟我怀人,置彼周行。陟彼崔嵬,我马虺隤。我姑酌彼金罍,维以不永怀。陟彼高冈,我马玄黄。我姑酌彼兕觥,维以不永伤。……

开头几句写明这整首诗都出自女子的想象,通过想象她所怀念之人在外的情形,使情感叠加了层次,思念变得宛转而悠长。面对人困马乏的潦倒窘境,诗中的主人公借酒浇愁,却仍旧希望“不永伤”“不永怀”,人不自言其困窘,是出于自勉的心态,迂回地表达了目前的“伤”与“怀”,使悲伤的观感变得立体而生动,不止停留在表面;没有激切地怨怼,只是念叨着希望“不伤不怀”,更加渲染了实际的伤怀。不过分装饰悲哀,情感寄托质实又纯粹,悲哀之感清晰而具体,虽非炽烈,却更加醇厚有力,美学表达与情感达成奇特的平衡,成就了“风”诗特有的,哀而不伤的美学效果。

(二)“风”诗之“美刺”传统

如果说抒写怨情是“风骚精神”的传统,那么后世文学中广为称道的“风雅比兴”,就是“风骚精神”的另一大内容,主要指运用比兴手法风刺上政,通过美学的方式,将“风刺”的成分进行修饰、美化,用民歌的方式含蓄、委婉地进行社会批判,具有美学政治的意味,这也是“以悲为美”美学效果形成的一种原因。如美国学者萨特维尔在《政治美学》中提到,《诗经》以艺术、文化的手段,重塑了对社会历史和道德准则的表达,成为一种更深入人心的美学政治[3]。下层人民不能直揭君主过失,只能隐晦为歌诗,也可以达到更好的风刺效果。在此过程中,消减了怨怼的成分,化而为美,既能显示出其作为文学作品的美学价值,又达到了风刺的目的。如《召南·羔羊》:

羔羊之革,素丝五緎。委蛇委蛇,自公退食。

“羔羊”“素丝”为衣,象征了描写对象身份地位的高贵,显然是每日吃饱喝足,逍遥踱步,在“自公退食”这个特定的背景下,“委蛇委蛇”的动作就变得令人鄙夷和滑稽可笑了。这个大夫公卿一类的人物,每日悠哉悠哉,不知民间疾苦,虽未明言,但从第三句已有隐晦的暗示。诗歌的三章将这四句反复咏叹,讽刺意味不言而喻,全篇却没有一字涉及讽刺,只是将这一情景惟妙惟肖地表现出来,一个吃公粮的蠹虫形象就刻画得入木三分。在这个形象背后,是人民对贵族阶层的厌憎,可以想见生活的苦不堪言。诗歌用文学的素描手法,将讽刺的愤慨之情抑制住,化成了具有审美价值的诗句,表达效果比直露悲愤之情要更加生动形象。又如《王风·兔爰》:

有兔爰爰,雉离于罗。我生之初,尚无为;我生之后,逢此百罹。尚寐无吪!

以兔、雉起兴,狡兔逍遥自在,雉鸡遭受囚难,“有兔爰爰”,有对兔的艳羡之情,“雉离于罗”,又有与雉鸡患难处境相同的移情之感。生逢罹难,不如不生,这是对时代动乱不忍视的强力控诉,而其又偏偏只是强调对过去的怀念,通过对比,体现出对现在的厌恶,生于乱世,宁可长睡不醒,闭塞视听,如此才能不见、不受其苦。诗歌没有具体地表现世道如何艰难,社会如何黑暗,而是用这种“逃避式”的表达,体现了人们对政权时事彻底的绝望无奈,以及不堪忍受其苦的悲慨之情。“我生之初,尚无为;我生之后,逢此百罹”,歌谣式的叹息,将悲美发挥到了极致,使之成为富有感染力的深切的悲哀之情。

(三)《离骚》的情感特色与美学特点

《史记》里对“离骚”的解释为:“‘离骚’者,犹离忧也。”《楚辞章句》里有:“离,别也;骚,愁也。”从诗歌的整体思想和情感来看,诗题为“牢骚”“忧愁”无疑,《离骚》中抒发的情感,是完全的悲怨之情。正所谓“信而见疑,忠而被谤,能无怨乎?”诗歌中存在大段的对“求女”的描述,是屈原以弃妇自比,以回环反复的方式表明心志,喻追求楚王之心而不得,例如:

及荣华之未落兮,相下女之可诒。吾令丰隆乘云兮,求宓妃之所在。

对美人上天入地的追求,隐喻了自己对明君的渴求,用美学的方式表达了屈原对理想的执着。在国家层面,社稷前途堪忧,自己却无能为力;在个人层面,因为对道德和政治理想的坚守而不断遭到排挤,君王不予理解,理想难以实现。可以说,现实世界的黑暗与精神层面的理想所面临的种种矛盾,是“士”这一群体需要面对的千古难题。困境看似有很多种可能和出路,如果真的能够做到变通,问题反而变得简单了。但屈原经过上天入地的探索和多番求问,只能痛苦地感叹:

既莫足与为美政兮,吾将从彭咸之所居!

这里的“美政”是他所追求的政治理想,身处乱世,不愿向世俗有一丝一毫的妥协,却又不甘放弃,哪怕不为世人所理解,只能“从彭咸之所居”。士的固执坚守,于现实是一条永远无法实现的死路,也成就了知其不可而为之的崇高境界。这种复杂而多涵的悲伤,非一言一语之功,在诗歌中既是香草美人多番比兴的映证,亦是诗中上天入地的探索,这才造就了《离骚》之生命绝唱。正是这份百折不悔的坚持,成就了这份悲情本身的审美价值,其对人格和政治理想的追求,也是对实现美之终极理想的执着。

二、“风骚”之忧患意识与“以悲为美”

(一)“忧患”及其内容

“忧患”最早见于《孟子·告子下》提出的“生于忧患,死于安乐”,本义是说国家政事上的“忧患”,国无忧患,则国将不存,说明忧患意识实是一种存在之本能。《易传》里也提到了“忧患”:“《易》之兴也,其于中古乎?作《易》者,其有忧患乎?”是指执政者要居安思危,自慎、自勉。如果说“化悲为美”,以哀怨之情“风刺上政”是“风骚精神”的核心,那么究其本源,这份关于社会层面的忧思,源自忧患之心。当社稷难安,生活疾苦成了人们心中最大的忧患时,先民们头脑中朴素的忧患意识,落实到水深火热的现实生活中去,就成为“风骚”当中的怨刺之情。可以说,忧患意识是悲怨之情的源头。民生凋敝、征役之苦、社稷之悲,人生之苦痛,非一朝一国之事,而是更为普遍和深刻的生命之悲。这种心理经过国家民族文化的浸润,在文学形式中呈现出“以悲为美”的审美特色,就成为“风骚精神”,并且在后世时代的更迭中,不断更新和填充具体内容。

美国哲学家唐力权先生认为,忧患意识是一种“问题心”,是“不安而求安”,“所引生的乃是一种‘关怀’的理性生命”,“关怀型的理性生命是由于内在生命的‘仁性的冲动’,表现为‘生生’的欲望和生命自我承担的责任感”[4]。如果说,在《诗经》时期,忧患意识尚是一种自觉的“内在的仁性冲动”,是社会族群的,也是生命个体的,那么从《离骚》开始,社会意识占据主要地位,忧患的心态变得更加现实和具体,逐渐发展成为正统的文学教化,并且加入现实成分演化成带有政治诉求的社会理想,以及“当仁不让”的道德责任和使命感。从“风”诗到《离骚》,可以看出古人的忧患之心逐渐觉醒,这种对生命的责任意识,借助植根现实、高于现实的超理性精神,将消极的情感转化成对现实的积极探索。由于从现实中来并终将到现实中去,“风骚”所传递的思想感情无论如何怨愤,都拥有一种广阔、博大的力量以及清醒、理性的态度,“以悲为美”,则是在哲学层面给予了这份生之惶惑一个美学意义上的答案。

(二)“风”之忧患意识与“以悲作歌”

忧患意识在“风骚”中体现为“以悲为美”,一方面是因其深沉而厚重,难以用单纯的喜怒哀乐来概括,只能“长歌当哭”、以悲作歌,用这种诗意的方式来表露情感,用生命的积极实践来彰显崇高,从而呈现出生命之美;另一方面,忧患心之浩博、无所不包,广义地削减了其中的消极成分,内核得到升华,然后能以悲为美,将生活的苦难扩大为对宇宙的广义理解,才能以积极实践的心态去寻求情感的出路,以忧患之心对无常人生进行清醒的探索,完成这一求索的过程,方为生命应存之忧患意识。其在《诗经·王风·黍离》中有着明显的呈现:

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对于这首诗的意思有过众多解释,其实诗人的悲哀不一定需要家国倾颓作为理由,眼前黍苗离离的景象、流浪者人世逆旅的寂寞等,都可以视为忧患之情的导火索。“悠悠苍天,此何人哉?”,让视野从麦田扩大到了寥廓天地间的孤影,也将抒情主体的情绪放大到了极点。“三章只换六字,而一往情深,低回无限”,是《诗经原始》对于《诗经·王风·黍离》的评价。所谓一往情深,是由个体生命无从确证的精神惶惑产生了主体认知的虚无感,在三章诗句的回环往复中,逐步加深了悲哀。末尾的一句,不仅表达情绪,也对前一句的提问作出了解答,其实无论“知我者”是否存在,苍天无极,人生兴衰不止,个体的生命之重只能独自承受。随着视野转向无边无际的天空,这种悲哀的内涵也变得阔大而质空,仿佛通过对生命崇高意义的追求,就能使眼前的悲伤最大限度地得到释放、消解。又如在《豳风·七月》中,人们的生活是饱含辛酸的,而诗中涉及劳作的部分,却多为昂扬、忙碌的基调: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一之日觱发,二之日栗烈。……二之日凿冰冲冲,三之日纳于凌阴。四之日其蚤,献羔祭韭。九月肃霜,十月涤场。朋酒斯飨,曰杀羔羊。跻彼公堂,称彼兕觥,万寿无疆。

随着农事活动在每行首句不断变化的农历,是农民数着日子劳作的真实写照,乍看是生活无穷尽的苦难轮回,但在朝朝暮暮的忙碌生活中,却显示出一种朴素安详的和谐氛围。有一种解释,是把《豳风·七月》当作具有革命性和叛逆性的诗歌,如诗中有“我朱孔阳,为公子裳”“取彼狐狸,为公子裘”等怨刺之词,但这不能代表先民们具有了清醒的反阶级意识,诗歌最后“凿冰冲冲”“肃霜”“涤场”等都是忙忙碌碌、节奏明快的,这更加彰显了诗歌浓厚的现实色彩。身处受压迫状态的农民,并非不觉得生活困苦,只是在嘴上抱怨两句之后便无暇细想。生活不易,却仍然能在夹缝中找到欢乐,年尾的时候也会聚会宴饮,“称彼兕觥,万寿无疆”。正是因为深切的生活苦痛,使人们无谓多言悲伤,只能以从容乐天的态度应对。《豳风·七月》的写实性不仅在于它是一首农事诗,更在于其表露的价值观也非常具有现实意义,显示出了质朴从容的乐天精神和积极昂扬的生命力,这也是广为后世称道的“风雅”精神,即使生活不易,仍旧用顽强的生命力完成年复一年的苦难轮回。以悲作歌,在《诗经》中成为特有的精神内容,展现出非凡的美学力量,而《唐风·蟋蟀》则是对《诗经》当中忧患意识的最终归旨作了一个总结:

今我不乐,日月其除。无已大康,职思其居。好乐无荒,良士瞿瞿。

岁月易逝,更应及时行乐,却不能因玩乐荒废事业,在有节制的范围内行乐,“以礼自虞”,才能感到真正的愉悦。对“无逸”的重视,表现了清醒的理性精神。事物此消彼长乃自然之理,人生不过须臾,所以更加不能庸碌度日,这是多么朴素又深刻的天命意识。“好乐无荒”,提出了在生活和享乐之间如何寻求平衡,为无穷尽的生命之苦增添美的价值。通过寻求一种理性、节制、健康向上的生活态度,最终实现对人生困苦的精神超越,这便是忧患意识的积极意义。

(三)“骚”之忧患意识与士之“以悲为美”

前文提到,从“风”诗到《离骚》,前者是先民们的情感纪实与寄托,后者则被赋予了独立的个体色彩。“风”诗之悲情,既是一己之悲,又是集体之悲,是概括性的、广博的;《离骚》之悲情,则与“风”诗所表达的生命本初的忧患意识有了根本区别,少了朴素的意味,拥有了具体的内涵,并在后世逐渐上升为士大夫特定群体的千古之悲。《离骚》最终的目的是“求索”,诗人为了理想与现实之间的矛盾苦苦求索,情感郁结于内、外化成诗:

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

因为对清洁人格的坚守和至美理想的追求,屈原只能独自前行,在黑暗的现实面前不断受到打击,却依然保持着“九死其犹未悔”的坚决,知其不可而为之。如果屈原放弃了理想,或是在不完全情愿的情况下“顺势而为”,屈从奸恶以达到某种政治目的,仍旧能一定程度地构成诗歌的美感,但这样一来就偏离了“风骚精神”,并不是本文要谈论的“以悲为美”的核心。正如朱光潜提出:“对悲剧来说紧要的不仅是巨大的痛苦,而且是对待痛苦的方式。没有对灾难的反抗,也就没有悲剧。引起我们快感的不是灾难,而是反抗。”[5]

对于道德和理想,诗人始终保持坚守,其对黑暗现实的反抗也是彻底的,这也符合后世所讲求的儒家伦理规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是贯彻士子一生的终极目标,由于过度理想化而难以实现,但仍旧保持坚守、不断求索,即使肉体毁灭,精神依然永恒,这些使得《离骚》具有一种殉道式的决绝之美。诗歌中屈原以自己为基础塑造出的悲剧人格,是士之忧患心的完整呈现,其精神上的至美至洁,以及由此产生的“以悲为美”,也作为“风骚精神”成为后世文学垂范的审美典型。

在“风”诗中,人们尚且能以悲作歌,将苦难的人生升华为一种审美成分,从更高的角度对其进行审视,从而获得消解。《离骚》的情感则更多带有现实主义的成分,诗歌中所呈现的道德追求与政治理想都是基于现实人生的映象,是较为质实的。以屈原为代表的士之忧患意识,越过了对生命宏观的理性思索阶段,落实到理想与现实人生的复杂纠葛中去,忧患自此成为士这一群体的责任。“风骚”美学朴素的理性色彩被削弱,坚守和殉道成为新的审美范式,“以悲为美”的内涵也进一步得到具体化。

三、结语

总结说来,“风骚精神”包含怨刺传统,即对生活罹怨的表述、对王朝政事的关注等,其表达情感的方式并不是一味直露、激切怨怼的,而是用美学的方式将悲伤的情感抑制住,使之变得缓慢往复、有所起伏,情感表达更加厚重、有层次感,而这种怨刺情感的源头是忧患意识,这是“风骚精神”的另一主要内容。忧患意识是人类普遍存在的一种对于事物保持谨慎忧虑、担忧未来发展变化的心理,可以说是出于趋吉避凶的最朴素和自然的心态。而在“风骚”中,这种忧患意识呈现为对生命悲剧本位的深刻思索和积极清醒的人生态度,以及士“当仁不让”、为天下而忧的崇高道德追求和政治理想。“风骚精神”和“以悲为美”二者是互为表里的,一方面,“风骚精神”成就了对人生、理想等认知的厚重情感内核,另一方面,“以悲为美”的表达方式使这些深沉阔大的内涵以美学的方式呈现出来,而非单纯地用语言直露,使这种情感更加具有说服力和表现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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