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橼
2023-04-19赵淑萍
赵淑萍
那一年陈家小姐十五岁。邻居张家有一棵香橼树。每年香橼树开花的时候,馥郁的香氣总是传到她家的院子里。那天,午后的阳光很好,风很和煦,花儿都开了,到处是白色的蛱蝶和嗡嗡的蜜蜂,那阳光和香味让她觉得有些晕眩。
她走过张家门前,一位英俊的身着长衫的少年正提着竹箧往外走。他见了她,朝她笑了笑。他长着两道浓黑的剑眉,眼睛里有一种光亮,这种光亮一下子就击中了她,她的心突突一阵跳。这是张家的少爷,他要去江南陆师学堂读书了。
从那以后,陈小姐每天都痴痴地望着张家那棵高高的香橼树。香橼树的花落了,结出了小小的青绿的果实。她盼着,盼着,心想果实黄澄澄沉甸甸的时候,邻家大哥哥就该回来了。但是,这张家少爷一去很多年就没回来。听人们说他毕业后加入了新军,在军中任了队官,然后又任了管带。她无时无刻不想念着的那个身着长衫的儒雅少年成了英雄!每年香橼熟的时候张家都会送过来两个,她就把香橼放在她的床头柜上,一直放着。多少个夜晚,在那香气里她会梦见那个浓眉俊眼风度翩翩的他。
陈家乃官宦世家,到了陈小姐的父亲这儿,有些潦倒,他只做了衙门里的钱谷书吏,但家境依然殷实,书吏有些实权。不知哪一年,陈小姐的父亲严厉地呵斥家人,要把张家送来的香橼给扔了:“张家那小子,是逆党,想着把皇上拉下马呢!”很快,武昌起义一声炮响,处处旧衙门被围攻。陈小姐的父亲,就在那枪炮声中给吓死了。而那一年张家少爷参与了镇江的光复,后来就官拜国民党的陆军上将。本来都是高门大户的两户人家,一户,门前冷落起来;另一户,即使张家少爷在外做官,仍是门庭若市。
陈小姐的兄长看着张家,目光中有了一层怨恨。而陈小姐,仍然天天痴痴地望着那香橼树。那少女的幽昧心事,又怎能向别人说呢?父亲死了,她知道,从此两家是不可能有任何瓜葛了。那个身着长衫的少年,就永远在梦里了。
可是,那一年张家少爷却回来了。他骑着一匹白马,后面有好几个随从。他已经不是那个穿长衫的清瘦少年,而是全副戎装,英姿勃发。人们都叫他张师长。迎接他的队伍排得长长的。她也去看了,那一天她穿着绣花的裙褂,涂了一层水粉,用红纸抿了嘴唇。看见她的人说原来陈家的独女那么标致,怎么也不应该把自己拖成个老姑娘啊!风很和煦,张家院子里的香橼花开得很繁盛,和十多年前一样的午后。她盼望着这张家少爷能看她一眼,再笑一笑,但是,那么多的人,少爷根本就没看到她。而且,很要命的是少爷后面的轿子里,还走下一个娇媚的穿着旗袍烫着头发的女人。
张家少爷没过几天就回去了,因为军务繁忙。“他从来就不是属于这个小县城的。”陈小姐想。她望着那棵香橼树,那棵树已经很高很高了。这次,相思更甚,她害起了病。有时,她望着香橼树,嘴里喃喃地不知说些什么,然后就听到她喊张家少爷的名字。
由兄长做主,陈小姐嫁给了一个商人。出嫁之前,陈小姐似乎突然清醒过来,只是,一脸的漠然。出嫁前,那娘家的十里红妆、那商人的高头大马似乎都与她无关,她只是深深看了看邻家那棵香橼树。商人对她不错,但陈小姐脸上始终没有笑容。夫家那边人都说这陈小姐性子阴阴的,郁郁寡欢,不是个多福的人。结婚几年,陈小姐都没有子嗣。婆婆说要给儿子纳妾,陈小姐也是一脸漠然。可是,还没等小妾进门,她的丈夫就死于风寒。她似乎也没有非常悲恸的意思。乡人说陈小姐是克夫命。
一个秋日,陈小姐的侄子把她接回了娘家。她执意不肯和兄嫂同住,在院子里另盖了小屋,每天一个人种着她的菜,不和人来往。人们没想到,这娇生惯养的小姐,这富有商人家的遗孀居然执意要过清汤寡水的穷日子。而那小屋,就在张家墙边,香橼树浓密的枝荫几乎罩住了半间小屋。
张家少爷,不,应该说那时已经是张老爷了,五十多岁,荣归故里,带着夫人,还带着几房姨太太。当年那个穿长衫的少年,那个骑白马的青年的影子已经荡然无存,脸上满是沧桑。衣锦还乡,张老爷还开起了当铺,做起了买卖,可谓家大业大。而陈小姐,一个中年寡妇,仍然倔强而清贫地活着。偶然路上相遇,张老爷因为听到乡人议论过她年轻时在香橼树下的情形,脸上的笑容颇有几分温情,而陈小姐却是冷冷的,与他形同陌路。
张老爷六十多岁时就犯起糊涂来,原因是他脑子里有弹片,身上也处处是伤。那天,犯了糊涂的张老爷破天荒走进了邻家的菜园,接着进了陈小姐的小屋。他拉着陈小姐的手,注目良久,却什么都说不出来。家人来找,跟他说:“这是邻家的陈小姐呢。”张老爷仍然没有反应,而这时,一行浑浊的泪,从陈小姐眼里流出。她望向那棵高高的香橼树。不知为什么,那年的香橼落了一地。她看着地上的香橼,感到浮生就像梦一样。
[责任编辑 冬 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