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晚安先生

江凌

1

当范先生第一次出现在她面前的时候，陈小姐并没有想到他会在自己的生活中变得如此重要。

他们是在一次朋友的聚会上认识的，当时KTV里太过嘈杂，陈小姐连他的名字都没听清楚，也没有对范先生过多留意。那是她一生中最热衷于喝酒的时期，啤酒红酒洋酒交替着喝，有人敬酒也来者不拒，她完全记不得那天自己喝了多少杯，去卫生间吐了多少次，只记得聚会结束的时候，范先生站到她面前主动说要送她回家。

陈小姐转过头看了看那些已经喝得东倒西歪的朋友，点点头答应了。于是范先生那天晚上当了一次专车司机，一直把陈小姐送到房间。他帮她脱掉鞋子和外套，替她把被子掖好，又去厨房烧了一壶开水，兑凉后倒了一杯放在她的床头。所有的事情做完以后，范先生坐在床边看着熟睡的陈小姐足足看了半个小时，最后他轻手轻脚地离开了房间，走之前在陈小姐的枕边放了一张纸条，“晚安”——范先生在上面写着，然后留下了自己的电话号码和姓名。

第二天上午，范先生收到了陈小姐表示感谢的短信，他得意地扬了扬眉毛，然后顺势聊了下去，几天后，他们一起出来吃了个饭，再过几天，他们一起去江边兜了个风，再往后，两个人都走进了彼此的生活之中。

2

后来范先生说，那天晚上他一直憋着滴酒未沾，就是为了等着最后有机会送她回家，后面的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之中。

陈小姐笑着说：“你下了好大一盘棋！”

范先生说：“但是你胆子也够大的，都不认识我还敢坐我的车回家。”

陈小姐说：“有什么不敢的，难道你还能把我给卖了不成？”

范先生说：“怕是没有人出得起这个价，干脆还是让我把你给收了吧。”

陈小姐哼了一声，说：“想得美！”

他们之间有着太多这样游走在暧昧边缘的对话，既不像朋友，又不像情侣。范先生是喜欢陈小姐的，但是他从来没有对她说过，因为陈小姐的光芒实在是太耀眼了，有太多的男人在追求她，有的有钱，有的有颜，有的有钱又有颜，他知道自己不是最出众的那个，陈小姐拒绝他几乎是理所当然的，他唯一的方法是让自己成为所有追求她的男人中最爱她的那个。

每天晚上，范先生都会发一条消息给陈小姐。

他写道：晚安，陈小姐。

这句话有时候出现在两个人聊天的结尾，有时候没有上下文就是孤零零五个字，陈小姐看心情偶尔会回复他一句晚安。范先生经常会因为收不到她的回复而感到失落，他并不知道，每天晚上都会有很多人跟陈小姐发信息道晚安，有些人还会顺带着发一首情诗，或者发大段大段的情话，晚安这两个字对陈小姐而言，不再具有任何温馨的感觉，反而成了一种社交负担。这些人来了又走，把同样的话又在深夜里发给其他的姑娘，只有范先生一个人留了下来，两年从未间断。

3

可是，陈小姐不爱他们中的任何一个，包括范先生，她只爱她自己。

有一种女人，她们独立自主，天生就不愿意受到任何羁绊，做事只有一个原则那就是我开心就好，她们不愿意成为任何感情的附庸，陈小姐恰好是这样一种人。她的上一段恋情还要追溯到大学时代，毕业时男生要回北方，想要她跟着一起回去，她毫不犹豫地分了手。工作几年来她都没有再谈过恋爱，做自己喜欢的工作让她每天都像是打了鸡血，奔波于一个个婚礼现场之间，根本无暇顾及自己的爱情。后来她辞去工作，成为一名独立婚礼策划师，拥有相对自由的生活之后，她开始热衷于说走就走的旅行，比如她今天晚上听到一首歌说“不想过冬，厌倦沉重，就飞去热带的岛屿游泳”，过两天她就出现在了某个不知名的海岛上晒太阳；比如她突然想念南京的鸭血粉丝汤，第二天她就出现在了夫子庙；她出去旅行从来不安排行程，经常通过抛硬币决定下一站去哪个地方，晃荡大半个月之后再回来，她很享受这样的状态。

过了很久之后，范先生才意识到，陈小姐是不会喜欢他的，他觉得陈小姐应该会在很长时间内保持单身的状态，爱上她无疑是一条通往悬崖的道路，会让自己陷入万劫不复的深渊。但是有些感情，一旦付出了就再也收不回来，有些事情，一旦做了也就没办法停止。所以，范先生依然在每天晚上给陈小姐发信息说：晚安，陈小姐。

4

正所谓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到最后，范先生终于成为陈小姐生活中再也离不开的——男闺密。一个性取向并不是同性恋的男人当女人的闺密是一种什么样的体验？范先生应该有足够的权威回答这个问题。范先生对陈小姐嘘寒问暖，关怀得无微不至，他了解陈小姐的各种生活习惯，几点起床几点睡觉，喜欢吃什么不喜欢吃什么，爱穿什么颜色和风格的衣服，爱听哪种类型的歌，看电影看到哪种场景会哭，哪种表情说明她心情不好，他甚至比手机软件都还准确地知晓她每个月来大姨妈的时间，然后熬各种热汤送过去给她喝。

陈小姐神经大条，真的就把范先生放到了男闺密的位置，在他面前没遮没拦，动不动就跟他勾肩搭背，有时候还会热心地给范先生介绍女朋友。

范先生心头不悦，不耐烦地说：“没兴趣，就许你单身，不许我单身吗？”

陈小姐开玩笑说：“你不会是弯了吧？”

范先生没好气地回她：“你要是个男的我就弯了。”

陈小姐说：“那你为什么不想找女朋友？”

范先生反问道：“那你为什么不想找男朋友？”

陈小姐说：“我找不找男朋友这件事情跟你找不找女朋友这件事情有联系吗？”

范先生说：“有联系啊，你要是没嫁出去，我就不找女朋友。”

范先生应该非常后悔自己说了这样的话，因为不久之后，陈小姐就有男朋友了，当然不是范先生，而是陈小姐的一个大学同学，断断续续追了她好几年。范先生事先毫不知情，那天他约陈小姐一起吃饭，陈小姐带着一个男人一起来，然后向两个人相互介绍说：“这是我男朋友赵先生，这是我男闺密范先生。”

范先生当场就疯了，那顿饭的每一口吃得都像是加了毒药一样，吃完饭死活要自己开车送陈小姐回家，陈小姐拗不过他，只得把男朋友打发回去，然后坐上了范先生的车。endprint

范先生开上内环高速公路，把车速飙到了160，在车辆之间各种穿插，处处险象环生，分分钟就有车毁人亡的可能。陈小姐将双手抱在胸前，漠然地看着前方，一言不发。

在一次几乎就要惨烈追尾的急刹车之后，范先生终于减下速来，把车停在应急通道上。陈小姐冷冷地说：“你是想让我们俩一起死吗？”

范先生用颤抖的声音说：“为什么？”

陈小姐说：“没有为什么，我需要谈恋爱了，你也一样，早点找一个合适的女孩结婚吧。”

范先生依然说的是：“为什么？”

陈小姐说：“你没有和我讲出来的那些，我都明白，有些话我没办法说，但是我做出来了，希望你也能够明白，我不想失去你这个朋友。”

范先生说：“为什么？”

再这样下去，范先生都快变成十万个为什么了，每一个为什么后面都没有内容，然而陈小姐能够清楚地知道他想要问的是什么。他们的幸运和不幸都来自于此，两个人已经过于熟悉和了解对方，爱情里那种奇妙的火花已经不可能在他们之间燃起，多年朋友成恋人的情况在某些人身上是可能发生的，但是在陈小姐身上不会，陈小姐需要的爱情，必须是电光石火然后天崩地裂的那种，这不是范先生能够给予的。

陈小姐长长地叹了口气，说：“因为我太作。”

陈小姐心里明白，自己如果哪一天死了，一定是被自己作死的。她并不喜欢赵先生，答应和他在一起只是为了让范先生能够死心，她其实大可不必绕这样一个弯子，但是这样一种方式在她看来会更加彻底，同时也兼具了一种无法言说的戏剧性。但她万万没有想到的是，那天晚上，范先生依然给她发来了一条信息：晚安，陈小姐。

5

第二天早上陈小姐打开房门，范先生捧着一束玫瑰花站在门口，脚边的保温盒里是热气腾腾的早点。范先生说：“早上好，从今天起，我要正式追求你了。”

陈小姐有一种想要摔门的冲动，她冲范先生喊道：“你是疯了吗还是变成猪了？我昨天晚上说了那么多，难道你都没有听懂吗？”

范先生说：“我听懂了，然后才发现自己以前太傻了。所以从今天起，你就少了一个男闺密，多了一个追求者，我会一直追求你，直到你答应我为止。”

陈小姐说：“你给我滚。”

范先生说是开始追求，其实并没有什么变化，因为他之前对陈小姐太好了，已经无法让自己显得更好。唯一的变化就是范先生得以明目张胆地对陈小姐说我喜欢你之类的话了，而陈小姐的回答通常只有一个字：滚。

陈小姐非常严肃地找范先生谈心，说：“我们只能做朋友，且不说我现在有男朋友，将来我也不可能当你的女朋友的，你真的不要再这样子了。”

范先生笑嘻嘻地说：“要我放弃也可以啊，那就对我说出你能够想到的最绝情的话，让我彻底死心，从此心甘情愿地离开你的生活。”

就像是范先生想放却放不开一样，陈小姐想说却说不出来，于是他们的关系就这样诡异地维系着。

范先生最终成功地搅黄了陈小姐和赵先生的关系，好在后面没有再出现钱先生孙先生李先生，他得以安心地守候在陈小姐身边。时间越来越久之后，陈小姐不再刻意去说让他放弃之类的话了，他偶尔说一句我喜欢你这种话，陈小姐也不喊他滚了，换作笑而不语，偶尔一些不经意的亲密动作，让范先生心头乐开了花。范先生觉得陈小姐已经在一步步向他靠近了，他相信陈小姐总有一天会被他打动。

在他们相识第1000天的时候，范先生觉得时机已经成熟，他想让这个日子变得非比寻常，于是谋划着在这一天向陈小姐做一次正式的告白。他约了陈小姐在一家餐厅里吃饭，安排好了整个流程，服务员将餐后甜点端上来的时候灯光就会暗下来，音乐响起，墙上打出投影，展现出来的是过去的1000天里他们俩的照片，然后范先生会念一封情书，送上鲜花和礼物，非常完美。

然而，这一切并没有发生。

那天的晚餐快要结束的时候，陈小姐突然对他说：“我要去北京了。”

范先生心头一惊，问道：“什么情况？怎么从来没听你说过？”

陈小姐说：“我一直纠结着该怎么跟你讲这件事情，简单地说，就是我上个月在大理旅行的时候遇到一个人，我从来没有想过我会遇上这样一个人，我爱上他了，前所未有地爱，他也爱我，但是他的事业在北京，所以我打算搬去北京。”

陈小姐说这些话的时候一直看着窗外，她根本无法直视范先生的眼睛，那是一双绝望而痛苦的眼睛。

范先生心头早已是波澜万丈，但是他努力让自己的话语显得平静，他说：“我没有听错吧，上个月才遇到的人，你就打算为了他远走他乡？”

陈小姐说：“是的。”

范先生一字一句地说：“可是有的人陪了你整整1000个日日夜夜，全心全意地爱着你，你却从来没有想过为了他留下来。”

陈小姐垂下头，说：“谢谢你，但是对不起，爱情里没办法做这种计算。”

6

爱情似乎注定是一场无法对等的游戏，如果你爱的那个人并不爱你，无论你对她有多好，守候了多长时间，做过多少让天地动容的感人事情，都无法让那个人爱上你，而更加残酷的是，那个人却可能会只因为人群中的一个微笑就轻易地爱上另外一个人。

范先生完全记不得那天晚上的谈话是怎么收场的，印象中陈小姐一直在跟他说对不起，她真的对不起自己吗？说到底这只是一场他自导自演的悲剧。鲜花和视频都没有了，情书被他揉烂在口袋里，他一个人失魂落魄地走回家里，坐在沙发上，灌下了一听啤酒，发现陈小姐发了一条很长的信息给他。

陈小姐说：我从来都无法得知，人们是究竟为什么会爱上另一个人，我猜也许我们的心上都有一个缺口，它是个空洞，呼呼地往灵魂里灌着刺骨的寒风，所以我们急切地需要一个正好形状的心填上它，就算你是太阳一样完美的正圆形，可是我心里的缺口，或许恰恰是个歪歪扭扭的锯齿形，所以你填不了。这段话来自毛姆的《面纱》，虽然你并没有填满我心里的那个缺口，但依然感激有你陪伴的那些时光，它们将会在我的记忆里永远珍藏。

范先生看着看着，兀自在空荡荡的房间里放声大笑起来。他回复道：晚安，陈小姐。

这是他第1000次发这条消息，也是最后一次。

从此以后，他不再是任何人的晚安先生，直到他遇到自己的早安小姐。

那么，晚安。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