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溪河上

陈毓

三年前的一个下午，我初识杨青云。彼时杨是合山大学环生学院的教授，来参与我们碧溪河修复项目的规划。

对我，他自称“老头儿”。为接待好他，我在网上搜他的信息，得知他和我父亲同年。他只在初见时称我“朱主任”，之后就喊我“小朱”。

从机场出来已过了午饭时间，老头儿说他吃过飞机上发的小零食，谢绝了我们的宴请，单挑我陪他去街上走走看看，吃吃小吃，赏赏街景。“劳驾你辛苦带路啦。”老头儿语气笃定。等只有我俩在，老头儿对我眨着眼睛说：“你陪我不会太辛苦。”我觉得这老头儿有意思。他说删繁就简，让我称他“老杨”，他呼我“小朱”。我们走走停停，出这家店，入那家店，搜寻老杨嘱咐要吃到的德顺小吃——酿节瓜、拆鱼羹、蹦砂，双皮奶他也要吃一份。担心吃不下浪费，点的时候他和我商量，每样我俩分食，确保所点食物吃光。因为不在用餐高峰，他就站在厨师跟前看，和人家拉话。问答之间，食物上桌。老杨回到桌前，端详眼前食物，对我说声“我开始了”，把食物送进嘴，抿住嘴唇，眯住眼睛，沉吟片刻，才说出“真是好吃”这样的感慨。按说老杨不是本地人，但他馋恋小店滋味的神情正如久别的游子返乡，寻味是为了回忆与印证。

我的直觉稍后得到了印证。当我们舍弃汽车，我扫了辆电驴载着他爬上一条条河堤，在高处俯瞰一条条河涌的时候，他说，他6岁的时候随母亲在德顺住过一年，是“血液中有德顺的水”“记忆里有德顺的蝉鸣”。老头儿的表情语气倒衬得我比他老成似的。但他确实是个令人愉快的人，我心说。

在眉蕉涌，一片蕉林边上有棵巨大的樟树，树冠巍峨，甚是好看，他抬头笑问我：“这比那些从遥远乡下移栽进城、被杀头断根的大树比，哪个好？哪个孬？”不是很明显么！他说大樟树的故事细究一定有意思。他断定和眼前这棵大樟树一同栽下的还有另一棵樟树，至少还有一棵。没准儿最初同时栽下的有三棵，因为担心中途变故，至少保障有一棵树能长大。樟树成材之时也是种树人家的女儿出嫁之日，砍一棵树给这家姑娘做陪嫁的衣箱，这是风俗，是文化和一棵树的关系。“大樟树附近从前是有人家的。”老头儿自言自语。

这时眼见冲过来三头牛，皮毛光亮，眼神清澈，我抓住老杨下意识地蹦跳到路边。一个戴斗笠的老头儿及时出现，显然是牛的主人。我们放下心来，放牛老头儿看见我们惊慌，不同情，却诉苦。老头儿抱怨河涌不该修了高高的拦河堤坝，害得他的牛没法下到河边喝水。以前牛能过去喝水，他放牛轻松；现在得把牛赶回家喝水，真是费工夫。老头儿赶牛走了，老杨站在河涌边再一次自言自语：“可不是呢！别说牛够不着水，人也难到河跟前。”

我们沿着河岸行走。上司打电话询问，老杨接过电话回复我的上司，说他会准时出现在明早的会议上，下午他要和我在外面多走走。

我们就走在这次要改造的碧溪河边。这是一条古河道，河汊密，有上百年的桂花树，细叶榕、滇刺枣在这一片就有十多棵，自然生态好，但河堤断断续续，时而突出一段，时而又折回，在某个地方断掉。当然就有人在那些背僻处丢垃圾，也有不知源于何处的污水积成水坑，成为蚊虫的乐园。

我们又走上一段长着凤凰木的路段，老杨喜悦得像个孩子。为了他停下时能休息，我早从车后取了个马扎带上。我展开马扎给他坐，自己坐到一块石头上。老头儿坐够，起身走的时候回头又回头。

我们走到一片开满野花的水域边，老杨依然喜悦，又一次自言自语，说这是“自然中的自然”，说“要把野花扶正”。见我有点儿懵懂，老杨解释，他说的就是把野花“扶正”。他说环境治理最主要是借助当地物种，比如这里，要把古树的气场用足，让当地生长的野花成主角，而不要别处移栽来非本地的大树，更不要大规模使用非本土生长的花木。用当地野草花，考虑到成本及其生命力，当为首选。

陪老杨考察的这个下午，我似乎有了我此前从未有过的眼光来看我熟悉的环境，第一次觉得熟悉中有陌生。我们不时停下，直到晚霞升起又消退，直到新月升起。我把老杨送回酒店，他手上端着我在酒店门口为他买的一份拆鱼粥，要打包回酒店吃。

时间如碧溪河水哗然流响，又被一次次升起的满月照亮。现在，放牛老头儿抱怨他的牛没法喝水的地方有了一段双河床——利用一片农田，巧妙开垦出一圈田埂，挖成菱形交织的形状，成了一段视觉上很美的辫状河道。日复一日，水流塑造出一条更近自然形态的河道。牛可以走进河汊喝水，人也可以随心散步。时间塑造着大地的景观，俯瞰新的河道，一片田园气息。

再看那排凤凰花树下，安置了间隔恰当的椅子，从前杳无人迹的河岸现在成了網红打卡地，更是附近居民特别爱去的休闲场所。喜欢的人多了，流连的人多了，人们把这条路叫“情侣道”。

参与修复这条路的知情人夸杨教授的设计方案时会提到我，说我那天下午功不可没。

对此，我笑而不语。

［责任编辑 易小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