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转型视域下建设中华民族现代文明的动力机制
2023-04-17王艺腾
王艺腾
2023年6月,习近平总书记在文化传承发展座谈会上提出“建设中华民族现代文明”这一新的文化使命后,学界掀起广泛学习研究热潮。通过文化转型视角阐明中华民族现代文明生成的动力机制,是一个不可或缺的视角。众所周知,文化对一个民族选择发展道路、塑造价值理想、凝聚奋进合力、创造美好生活,具有至关重要的作用。建设中华民族现代文明,离不开中华民族的深远文化渊源、深厚文化滋养,亦离不开近现代中国社会大变革所开启的“价值理念—道德观念—理想信念—主流意识形态”大转型,即文化转型这一深层文化动力。正是文化转型所内蕴的传统文化现代化、马克思主义中国化以及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创造性转化等多重机制和多个面向,赋予建设中华民族现代文明以源源不断的活力。如此,从中华民族现代文明在传统文化现代化进程中起步探索,在“两个结合”指引下纵深推进,在古今文明、中西文化交流互鉴中守正创新,中华民族现代文明并未终止而是赓续和发展了悠久绵延的文化传统等维度出发,能帮助我们更好厘清由古今中西大变局所开启的近现代中国文化转型何以成为建设中华民族现代文明的深层动力。
一、中华民族现代文明在传统文化现代化进程中起步探索
近代以来,在西方社会高歌猛进的发展态势与攻势下,中国社会面临的最重要问题无疑是走出一条独立自主的工业化、市场化、民主化和法治化之路,以避免丧失国格,被开除球籍的风险。而近现代中国文化转型无疑要服务于上述目标,使整个社会从传统走向现代;从小农经济走向市场经济;从以农耕、身份、礼治取向为主导走向以工商、契约、法治取向为主导;中华民族迎来从站起来、富起来到强起来等。也就是说,文化转型要为国家现代化提供思想指引、理论指南和精神支撑,进而推动国家在经济、政治等领域的现代化实践,以改造旧有生产关系,发展生产力,培育新秩序,打造有别于其他国家的现代文明方案。事实上,在求取民族独立、追寻民族复兴进程中,中国文化转型取得了阶段性成果——在中西思想互动融合下,以儒学为主体的封建主义旧文化转向了以中国化的马克思主义为指导的社会主义新文化。社会主义新文化赋予中国式现代化新道路以质的规定,亦为中华民族现代文明建设提供了价值内核。这一过程仍在进行之中。处在“两个大局”交织下,我们仍要面对坚守中华文化立场,巩固文化主体性,建设人类文明新形态的大课题。因此,何以在全面建设社会主义现代化国家新征程中,提升文化软实力,建设文化强国,提高全社会文明程度,迫切需要立足我国实际,融通各种资源。而对这一问题讨论的前提,便是重返百年前那个风雨如晦的中国。
翻开中国近现代史,自鸦片战争至五四新文化运动再至新中国成立前夕,中华大地在内外重创下生灵涂炭、民不聊生。因帝国主义的野蛮侵略、清朝政府的腐败统治、中西文化的风云际会以及民主共和的一再延宕,中华民族陷入政治、经济、社会、精神文化等多重危机,一度到了最危险的时候。在思想文化领域,“中国文化向何处去”“中国向何处去”的历史之问众说纷纭。有关古今与中外、传统与现代、主义与问题、科学与玄学的争论亦此起彼伏、经久不息。如何对待本土传统文化、接受外来西方文化、创建既适应世界文化发展形势又能推动中国走上科学化、民主化之路所需的新思想、新文化、新道德和新主义,成为众多知识人关注的焦点。而对这些问题的关注和回应促成了近现代中国文化转型的主线,即推动传统价值观念、思维方式和伦理精神的现代转化,为建立新国家、培育新人格、发展工业文明、确立现代文明秩序提供内在支撑。在此,讨论中国文化的近现代转型,无法回避中国社会改造的具体实践历程,亦无法回避现代西方文明的历史开展,更无法脱离不同地方性文化在资本所开启的世界历史时代的交流交融交汇这一大背景。
近代以降,以法国为中心的启蒙运动和发源于英国的工业革命使西方走上发展的快车道,全球进入资本运动所开辟的世界历史时代。在一定意义上,“现代世界秩序及其话语体系,正是在这种西方启蒙运动以来的工业文明主导和推动下建立起来的”(1)王立胜、晏扩明:《“儒家传统——共产主义”文明新形态》,《文化纵横》2022年第3期。。而自19世纪40年代后,伴随中国被强行卷入资本主义开辟的世界市场,中国社会发生空前转折,西方思想文化传入中国亦进入一个新的历史阶段。在西方自然科学、哲学社会科学等学说体系激荡下,以儒释道为主流的中国传统人生观、价值观、宇宙观、历史观等受到极大动摇和质疑。在残酷的现实面前,一些先进的中国人开眼看世界,意识到抱残守缺、闭关自守,最终只会亡国灭种。危机四伏之际,为探索救亡图存之路,一批以天下为己任的先觉者开启了对外来挑战的回应。他们试图在文化上进行价值整合和自我定位,在西学与新潮面前获得自我认同并发出自我主张,进而寻找既能富国强兵,又能整顿世风人心、使人安身立命的新价值。
可以说,上述大背景影响了近现代以来中国社会发展的主题。中国在西方工业文明和理性文化的冲击下,被动地从以狭隘、封闭、自足的小农经济和宗法制度为基础的传统农耕文明,转向以开放、趋新、变动不居的商品经济和契约制度为基础的现代工业文明。简言之,现代化成为社会前进的总课题。宏大的时代背景亦规定了近代以来文化发展的核心任务:改造旧道德、旧价值、旧规范、旧礼仪、旧思想、旧文化,以适应社会现代化的需要。为此,我们可以看到,社会转型带来文化转型,文化转型本质上是社会在变动跌宕过渡时期推行的文化改造、价值重建而欲图文化重生与文明复兴的渐进过程。在这过程中,近现代中国文化转型自觉或不自觉肩负双重任务:一是以现代西方文明观照自身旧有文明;二是以自身传统文明检省西方文明。应指出,传统农耕文明遭遇工商业文明冲击,面临深刻危机,主要症候是建立在小农经济基础上的封建宗法制度不再适应大工业生产力运转。然而,既有的西方文明,也存在着深刻矛盾,主要弊病是科学、理性至上主义所带来的生态环境危机,自由主义市场经济所带来的贫富差距;商品拜物教、资本拜物教、货币拜物教所带来的主体在心灵上的无所归依和价值上陷入虚无主义。换句话说,在中国正预备踏进现代文明的大门时,后者业已暴露出诸多困境。如果说,陈独秀、胡适等人对传统文化的批判反映了部分中国人用现代西方文明改造传统的急切心理,那么梁启超、梁漱溟等人对西方工业文明的忧虑和思索则体现了一些国人以传统反思西方工业文明的诉求主张。见识深远的李大钊指出:“西洋文明又疲命于物质之下,为救世界之危机,非有第三新文明之崛起,不足以渡此危崖。”(2)《李大钊全集》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311页。因此,如何在吸收西方文明的优长中改造传统,同时避免其消极影响,再以中华传统文化中的优秀成分解除其危机和弊病,成为中国文化现代转型的双重关切。这也可以理解为,中国文化转型在顺应现代潮流和反思现代弊端中同时起步,体现文化转型成果的新价值、新理念在传统与现代的互相检讨中一同生成。这一新价值的创造,潜在影响着作为后发现代化国家的中国及其社会文化建设能否摆脱西方现代文明的单一样板,开辟一条属于自身的新型现代文明发展之路,同时在对自身传统的反省与改造中,在对现代西方文明的借鉴与融通中,对世界文明和人类进步作出新贡献。
而对这一问题的进一步回应,还体现在文化保守主义、激进主义、自由主义等三派的一次次论战中,体现在一个历时长、波折多、局势繁的复杂多变的推动中华传统文化现代化的进程中。应当说,“尽管五四时期中华新文明的核心价值问题逐渐明确,但中国现代文明发展道路问题并没有得到根本解决”(3)左玉河:《中华文明现代转型的动力、机制及路径》,《史学集刊》2023年第1期。。最终这一问题只是在1949年才得到阶段性解答,毫不夸张地说,这实乃一次史无前例的文化大转型。当然,“水滴石穿,非一日之功”,这次阶段性转型绝不是偶然、巧合的,我们应将其放在一个大的文化视域和历史视野中分析考察,才能捕捉到它的必然性、重要性。实质上,这次转型的逻辑可看作是“400年来中西哲学长期互动和融合进入20世纪所积渐成著而产生的一种必然变局”(4)张允熠:《四百年中国思想文化之大变局》,北京:商务印书馆,2021年,第12页。。这次转型的成果,即从明末清初“西学东渐”“东学西传”以来,中国文化自身演绎由量变到质变,逐步积累、缓慢递进而形成的最高结果。只有运用历史的、发展的眼光,才能够对近现代以来的主流文化转型这一文化现象做出有力的说明。应指出,自新中国成立至今的70多年时间里,中国文化随着中国式现代化新道路的开辟仍处于深度转型期,且日益被赋予现代性、主体性、全球性、世界性特质,一种新型主流文化及有别于现代西方文明的新文明类型即人类文明新形态,正在形成、调适、壮大之中。当然,要继续推进文化转型和现代文明建设,不仅应当立足中国式现代化的不懈探索,还应讨论和总结这一历史性解答方案——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必然性及其历程与经验。
二、中华民族现代文明在“两个结合”指引下纵深推进
从历史的选择和现代性的视野看,在对传统文化的批判和对现代西方文明的检讨中,先进的中国人特别是早期中国共产党人在五四运动后自觉地选择了一条走向马克思主义、宣传马克思主义、践行马克思主义,坚持“把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同中国具体实际相结合、同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相结合”(5)《习近平谈治国理政》第4卷,北京:外文出版社,2022年,第10页。,进而走上建设新文化和中华民族现代文明的道路,这绝不是偶然的。我们认为,五四运动后中国人之所以能够接受和认同马克思主义,并使之落地生根、开花结果,主要在于以下四个方面。一是马克思主义指引中国人民救亡图存、改造社会的向度;二是马克思主义推动中华传统文化转型和社会价值重塑的向度;三是马克思主义作为为全人类谋解放的学说,其科学性、革命性和道义性,对中国人民而言起到引发心理共鸣、建立新的精神信仰、获得意义支撑的作用;四是中国化的马克思主义顺应了中国意欲以独立自主的方式走向现代化的需要,也为中国提供了一个打造具有自身特色的现代文明的可能性。现代化运动和现代性价值是现代文明的基本规定,中国自然不能脱离这一纬度,但马克思主义与中国的结合,使中国具备走出一条不同于欧美国家通过“贸易掠夺—殖民扩张—霸权欺凌”的“和平现代性”“中道现代性”“文明现代性”,也体现了现代性内在发展的道德、伦理、正义转向。值得注意的是,中华民族历来信仰“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远人不服则修文德以来之”,是闻名遐迩的礼仪之邦、文德之族。从一方面看,中国需要马克思主义作为科学理论指南来实现国家统一、民族解放和民主革命,从另一方面看,马克思主义自诞生之日起就在西方备受争议,何尝不需要中国这片东方厚土,以使其深深扎根,获得持久滋养和旺盛生命力呢?两者之所以能够结合并互相成就,正在于在宇宙观、天下观、社会观、道德观、实践观等方面深度契合。
进一步来说,尽管马克思主义是在西方土地上诞生的,但在资本主义发展如日中天的19—20世纪,马克思的批判和反思只能对当时西欧国家有所触动和警醒,而不可能从根本上使西欧国家将其作为指导性思想发动轰轰烈烈的社会革命,重建资本社会。历史证明,只有既遭受封建传统压迫,又备受帝国主义剥削、压迫的中国,才有可能义无反顾选择马克思主义作为自己的旗帜,并以一场彻底的社会革命和民众大团结为走向社会主义道路定向。可以说,作为人类文明的精华,马克思主义与中国大地互相需要。然而,不能忽视的是,马克思主义作为现代思想和对现代思想反思的双重性,在一定意义上平衡了我们对待传统和现代的对立。这是因为,马克思主义从正反两个方面对建立在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之上的现代文明进行了全面反思。一方面,中国人把马克思主义作为反思现代性的资源,作为分析西方社会危机的理论武器,以清醒认识西方文明的固有边界和矛盾,避免重蹈其覆辙;另一方面,把马克思主义作为指导自身迈向现代化的思想资源,以大力发展科技和生产力,创造物质财富。而在具体实践中,我们把马克思主义看作推进现代化的理论资源,认为进行社会革命就要“同传统的观念实行最彻底的决裂”(6)《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52页。,一时间漠视了“优秀传统文化是一个国家、一个民族传承和发展的根本,如果丢掉了,就割断了精神命脉”(7)《习近平谈治国理政》第2卷,北京:外文出版社,2017年,第313页。,未能充分认识传统仍有存在价值,仍是建设具有民族主体性的现代文明的重要财富。而把马克思主义看作批判资本文明的理论资源,一时间未能充分正视资本可作为有效手段在解放生产力中的作用,并一度产生对资本和现代西方文明的消极观念,使我们未能完全占有资产主义社会创造的文明成果,特别是其思想文化价值成果。
不过,中国化的马克思主义作为文化转型的成果,始终是与时俱进、开放包容的,通过“两个结合”筑牢了道路根基,打开了创新空间,既观照了物质生产实践,又有文化、伦理、价值上的关怀。应指出,在一定时期内,主流文化转型起到了凝聚人心、鼓舞斗志的重要作用,不过随着社会群体利益分化和多元社会格局的形成,主流意识形态和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建设仍需深化,以使人们获得“对历史和现实的清醒的自我意识”(8)李泽厚:《中国现代思想史论》,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8年,第88页。,并成为社会各阶层的共识和行为指南。在近百年来遭遇西方近代文化冲击时,“中国文化所作实际反应的进程,大致地(roughly)分别起来,有下面所列三大步:第一步,外层的改变。第二步,中层的改变。第三步,内层的改变”(9)殷海光:《中华文化的展望》,北京:商务印书馆,2011年,第432页。。这里的三层改变是指:中国知识分子先是经历了学习西方的科学和技术;继而重视制度的改变;最后试图挑战传统的儒家文化。在这一期间,中国的知识分子由被动转向主动,自觉进行中西交流会通,将传统文化的新生和现代转型推向高潮,体现了辩证的发展过程。不过,文化转型仍要致力为中国人民建立现代精神家园,仍要将具有现代风格的中国文化及充分适应中国式现代化发展的精神内核和价值形态开拓出来。这就要求我们坚定文化自信,推陈出新,实现精神上的独立自主。如习近平总书记所指出的,“我们必须坚持马克思主义中国化时代化,传承发展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促进外来文化本土化,不断培育和创造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文化”(10)习近平:《在文化传承发展座谈会上的讲话》,《求是》2023年第17期。。
特别需要指出的是,党的十八大以来,习近平总书记多次就宣传思想文化工作作出部署,指出“文化自信,是更基础、更广泛、更深厚的自信,是更基本、更深沉、更持久的力量”(11)《习近平谈治国理政》第2卷,北京:外文出版社,2017年,第349页。;多次就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提出新论断,强调要“推动中华文明创造性转化、创新性发展”(12)《习近平谈治国理政》第2卷,北京:外文出版社,2017年,第340页。。这凸显出在新征程上文化问题对国家发展和安全具有不可替代的意义。实践表明,每一次社会大变革,都需要一次思想文化上的解放为其提供目标和方向,即为社会发展提供合法性依据和价值指引,否则深化改革、扩大开放等都会缺乏持久动力。时下,持续近两百年的文化建设任务被凝练为“在新的起点上继续推动文化繁荣、建设文化强国、建设中华民族现代文明”(13)习近平:《在文化传承发展座谈会上的讲话》,《求是》2023年第17期。,这一论断自然具有划时代意义。建设中华民族现代文明不仅要突出“本土”的厚重文化底色和底蕴,也要凸显“现代”意涵,让中国文化激扬出时代特点和世界意义。众所周知,个体价值原则是现代社会的第一原则。是否能保障建基在自身基础之上的自我责任、权利、义务的发展,实际是现代文明能否建成的分水岭,也是传统能否跨进现代的硬门槛。在这方面,我们仍有很多工作要做。一方面,社会中还存在一些落后因素的阻滞。马克思曾指出:“一切已死的先辈们的传统,像梦魇一样纠缠着活人的头脑。”(14)《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471页。对当下而言,我们仍要清理“已死的先辈们的传统”,尽最大可能挖掘出与当下社会相适应的价值内核,如自主精神、公共理性,对个体尊严和权利的捍卫与尊重等。陈独秀指出:“近世西洋之道德政治,乃以自由平等独立之说为大原,与阶级制度极端相反。此东西文明之一大分水岭也。”(15)《陈独秀文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140页。如没有这些价值的发育,则着实无法更好地建设以市场经济和商品大生产为主导的现代社会。
21世纪,中国虽已成为全球经济大国,信息化、城镇化及文化现代化快速发展,但这并不能充分说明我们实现了理念更新和价值的现代转型。与之对应的是,现代价值体系一旦缺失,就会使社会转型呈现出扭曲和失衡。(16)秦晓:《追问中国的现代性方案》,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0年,第23页。在某种程度上,我们业已在经济上实现工业化,各类社会制度也更加完善,但文化思想观念和精神形态层面的现代化仍然处于深度调整和形塑中。日益强大的中国既面临着机遇,也肩负着责任,“发展起来的中国,不仅要实现繁荣和富强,而且要建设新的社会秩序;不仅要选择自己的现代化模式,而且要建构自己的现代性方案”(17)汪行福:《“复杂现代性”论纲》,《天津社会科学》2018年第1期。。因此,这需要我们在“第二个结合”的思想解放中,在新的共识凝聚中培育宽松、理性、平和的社会风气,使价值重建提上日程,并着力建设具有强大凝聚力和引领力的社会主义意识形态。陈独秀曾指出:“盖伦理问题不解决,则政治学术,皆枝叶问题。纵一时舍旧谋新,而根本思想,未尝变更,不旋踵而仍复旧观者,此自然必然之事也。”(18)《陈独秀文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117页。这里的伦理问题实质就是重建适应新的时代要求的社会伦理秩序、价值思想和道德观念。实际上,随着国内外形势变化,人们在民主、法治、公平、正义、安全、环境等方面的要求日益增长。这也说明了无论官方还是民间都对重塑社会价值,完善社会治理体系和治理能力,丰富人民精神世界的呼唤日益迫切。
现实发展已向我们展开了文化和价值重塑新的可能性。我们比任何时候都更迫切要求思想文化、精神价值的重建,比任何时候都更有条件和实力实现思想文化、精神价值的重建和中华民族现代文明的建设。经过改革开放以来的物质奠基,人们的理性精神、法治思维、公共意识不断发育。特别在互联网的助推下,民众权利意识不断觉醒,民主、平等、公正、法治等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日益成为人们的共识。然而,我们还要思考三个问题:一是如何进一步将现代价值理念与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相结合。二是如何克服资本逻辑对思想文化领域的侵蚀,克服机械化、同质化、低俗化等对人的心智、性情和主体性的影响,为个人和群体提供安身立命的指引。三是如何将“以人民为中心”“全过程人民民主”的价值理念融入国家体制机制,充分发挥各行各业人们的积极性、主动性和创造性。总之,我们所要建立的新的价值体系或秩序,不仅应立足对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继承,还“应是对存在于各个民族和国家特殊价值观中的人类普遍价值观的继承,还应是对这种人类普遍价值观的发展和升华”(19)侯才:《当代中国哲学的境遇、自我理解和任务》,《哲学动态》2012年第11期。,发展和升华既是有批判地继承和有创新地超越,也是为了扬其长、避其短。唯此,一种广为人们认可的具有中国特色、风格、气派的现代价值形态和文明形态才能回应社会发展诉求,成为代表和维护广大人民群众利益的新型文明。这也才能代表人类前进的方向,使社会主义社会相比资本主义社会获得更大的客观性、普遍性和优越性。
三、中华民族现代文明在古今中西文化交流互鉴中守正创新
中华民族现代文明的建设和当代中国马克思主义的发展一样并非一劳永逸,而是在吸收东西方一切优秀文明成果中日臻完善,其对中西学的融会贯通以及对全球的影响将一直持续。党的二十大报告指出,“中国式现代化为人类实现现代化提供了新的选择”(20)习近平:《高举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伟大旗帜 为全面建设社会主义现代化国家而团结奋斗——在中国共产党第二十次全国代表大会上的报告》,北京:人民出版社,2022年,第16页。,为人类文明进步贡献了中国智慧。在此之前,党的十九大报告提出的“三个意味着”的重大判断,也从历史和现实、国内和国际、理论和实践等方面阐证了中国共产党带领中国人民在新时代对自身发展新方位的清醒判断,还体现了以现代化、马克思主义中国化为理论定向,以社会主义建设和改革为实践定向的中国道路、中国方案,表征着从黄土地上孕育“新文明类型的可能性”(21)参见吴晓明:《当代中国的精神建设及其思想资源》,《中国社会科学》2012年第5期。。此外,习近平总书记指出,要坚持“在五千多年中华文明深厚基础上开辟和发展中国特色社会主义”(22)习近平:《在文化传承发展座谈会上的讲话》,《求是》2023年第17期。,推进中国式现代化。不消说,任何国家走向现代化之路都有其历史文脉作为支撑,中华文化为具有中国特色、风格和气派的现代文明秩序的建设提供了历史性、实质性内涵。基于中国特色的现代化方案所包含的更具客观性、普遍性的原则和特征,及其扬弃、超越现代西方资本文明的向度,极大地赋予了中华民族现代文明得以表征和出场的可能性,特别是其世界历史性。
据于此,未来的世界文明将很大程度上被各民族塑造为“多元一体”(23)费孝通:《中国文化的重建》,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3年,第26页。格局,而中华民族“天下为公”“和而不同”“天下一家”的文化基因还将提供有益滋养。就现阶段而言,不同国家、民族、地区间虽存在文化冲突、价值分歧,未来仍要走向美美与共。如今,政治和经济上的多极化就是这种表达,并预示了文化上“多元一体”的可能性。在这里,“多元”是由民族性即各个民族自身的文化特色决定的,而“一体”则是经济全球化所决定的。目前,我们看到的所谓“文明冲突”,既是地理环境、历史传统、思维动机、生活方式、宗教习惯等因素引发的结果,也是意识形态或根深蒂固的偏见所煽动的结果。前者是由不同民族、国家和地区的文化土壤和人民长期以来形成的社会性格决定,后者则是现时代经济、物质利益冲突的直接反应和话语表达。随着全球一体化的深入推进,全球各地将进一步增进联系,地区间从孤立走向联合是历史大势,而文明间的交流交融亦必会随着经贸往来呈现出欣欣向荣的风貌。
然而,需要注意的是,中华传统文化已经“提前”实践了这种“多元一体”的可能性。它在五千多年的发展中,最大程度上秉持了海纳百川、兼收并蓄、开放共荣、创新创造的精神,形成了以儒释道文化为主导的多元一体、和谐包容的文化格局。“中华文明是在同其他文明不断交流互鉴中形成的开放体系。从历史上的佛教东传、‘伊儒会通’,到近代以来的‘西学东渐’、新文化运动、马克思主义和社会主义思想传入中国,再到改革开放以来全方位对外开放,中华文明始终在兼收并蓄中历久弥新。”(24)《习近平谈治国理政》第3卷,北京:外文出版社,2020年,第471页。这种文化气质在世界历史上都是少有的,也是不可多得的。习近平总书记在全球倡导共同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得到了广泛赞许和认可,正是因为现在以欧美为首的基督教文明无法担当整合世界各民族价值观念的任务,而其内部也在遭受价值多元主义与价值分裂的困扰。中华文明是古老的四大文明之一,中华民族的旺盛生命力和精深浑厚的文化传统不无关系。当然我们必须清楚意识到,我们不能试图单纯恢复传统文化中的“天下大同”“协和万邦”“以义为先”等理想,以期整合世界文明,而必须首先以包容的胸怀汲取外来文明的精华,使之融入我们的现代文明后,才能有更强大的实力展开整合。
在这里,应特别强调,中国式现代化新道路和中华民族现代文明建设自一开始就不是隔绝于世界文化大门之外的,也不是简单的拿来主义,而是坚持古为今用、洋为中用,向人类一切优秀文明成果敞开怀抱、汲取滋养。思维方式同价值观念、伦理道德一样是文化的内核,我们不仅要学习西方现代价值的长处,还应深挖其思维方式的本质,以求实现中西思维互补。西方以概念思维、理性思维和逻辑思维为主导模式,源自古希腊、古希伯来文明之精髓“逻各斯”及“努斯”。概念思维、理性思维具有规定性,总是渴望规定、把握作为万物之始基、始发的理念实体,渴望追问人类在追求自由幸福、全面发展与探索自然奥秘、克服困难中的辩证法,即通过概念和体系认识世界、改造世界、规定世界和突破已知、超越未知、创造新知的精神。这种推理、判断、定义、演绎的思维方式,能够无中生有,创造世界不曾存在的物质,因此,奠基于此种思维模式之上的近代西方科学为人类带来丰富的物质世界,其解决问题的功能非同一般。但这种主客二分的思维也带来了竞争和对抗,难以为人类生活的普遍和谐和精神的普遍安宁提供栖息之所。
对于中华民族而言,其思维成果和结晶浓缩于“道”字。这个“道”旨在把握非实体性、非对象性、非客体化的大象万千。它从生活生产实践和人伦日用中来,而非意识中来,是情境性、形象化的,能够于有中见无。它不企图让世界以人的想法改头换面,而是希冀达到天人合一之境。一般情况下,能够体现大“道”的哲理会让人们在读后有强烈的通透感。而其根源,或许在于先人赋予我们的“象思维”。这种“象思维”不同于概念式思维,它不长于逻辑推断和概念演绎;但它亦探究本源的,更是动态的、全息的、关联的、生生的、连续的、存有的、诗意的。这种思维方式看似含混模糊,但并不影响它对万事万物规律与真相之揭示的彻底性和深刻性。如没有意象思维,中国文化和中国人的心理结构将会是另一番景象,和而不同的文化传统也可能无法为我们所理解。世界是被我们用语言文字符号构建出来的,语言的边界就是人们对世界感知和认知的边界。中国人用象形、会意、形声等文字言说世界和西方人普遍用字母言说世界,其意境内涵自有不同。不同的语言载体可能言说了同一存在或事实,但是言说背后的思维方式何以能够较为完整系统地洞彻现实事物的本真、全体之面貌,实则有精神境界和趣味的高下之分。
近代以来,概念思维和理性化思维伴随着“西方中心主义”自工业革命后成为主导世界的思维模式。时代发展需要我们对中华民族的“象思维”加以革新转换。这种富于联想、勾勒、描绘、创造的“象思维”能力,在时代大潮中仍有价值。与此同时,随设备的智能化、体验的多样化、信息的爆炸化和生活的加速化同时而来的,是人的感情的贫困化、想象的衰竭化、思维的迟钝化、精神的虚无化和表达的词穷化。“摆烂”“逗你玩儿”“蓝瘦香菇”“绝绝子”等一系列粗糙的网络口语,尽管方便了人们的表达,但有损于汉语言的魅力和意境。与此同时,在西方理性思维面临异化和困境的当下,现时代的精神虚无本质、人工智能危机、国际对抗关系和社会风险动态,对于以共生共存、和合生生、万物相通以及诗意栖居的“象思维”的转化和发展有新的期待和呼唤,或许这也是中华优秀传统文化能被时代重新委以重任,进而包容、涵摄、消化或吸收现代价值形态以扬弃现代西方文明的原因。可以说,在现代化建设和全球化进程中,中华传统文化仍有活力。引领和指导中国式现代化新道路的中国化马克思主义并没有终止而是赓续、转化和发展了传统。中华传统文化的现代价值不仅在于其返本开新,还在于它在当代世界文化格局和人类现实需要中的独特作用。
从这个意义上可以说,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日益彰显出其对解决全人类面临的共同难题的意义,这也使世界期待着中华文明有更大更善的作为。即便如此,我们仍应虚心学习人类一切优秀文明成果,并以现代立场和理性原则检视中华传统文化,以求会通和最终超越。同时,我们还要在时代大潮中恢复传统文化的真精神。“中国文化特有的精神心态,或可匡补现代文明面临的缺失;两者融合,能够开发出一个真正的世界文明。”(25)许倬云:《中国文化的精神》,北京:九州出版社,2018年,第281页。亦如李大钊所言,“东西文明调和之大业,必至二种文明本身各有激[彻]底之觉悟,而以异派之所长补本身之所短,世界新文明始有焕扬光采发育完成之一日。”(26)《李大钊全集》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322页。或可说,中华文明的特质决定了,实现中西方思想文化综合创新的任务历史地落到中华民族肩上。而进一步追问文化综合创新的前景和价值重建的思想线索,即追问如何“解决中、西、马三种文化传统、三大文化思潮的关系问题,其核心是马克思主义与中国文化的关系问题”(27)方克立:《“马魂、中体、西用”:中国文化发展的现实道路》,《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0年第4期。,也就是探索追问更具普遍性原则的人类文明新形态的现实样态问题。进入新时代,只有在深度综合这三种不同传统的基础上创造新文化以充实中华民族现代文明,方能持续回应世界之变和时代之变赋予当代人的使命任务。
事实上,以更加积极主动的姿态学习吸纳人类创造的一切有价值的东西,在中华文明基底上创造出既能熔铸古今、汇通中西,又能根治现代性弊病、解答全球性挑战新的文化生命体,这也是当代中国共产党人致力于回应的时代课题。这也显示出建设中华民族现代文明的世界主义视野和全人类关怀。当今世界,尽管人类创造了相比于前人更丰硕的物质文明,特别是信息技术、数字智能文明可能是古人在农耕社会中完全无法想像的。但仍有很多顽疾困扰着人类,人与自然关系的异化,人与自我关系的疏离,人与人关系的隔膜,人与共同体关系的紧张等问题时常见诸报道、引人深思。面对这些矛盾风险,习近平总书记指出:“中国优秀传统文化的丰富哲学思想、人文精神、教化思想、道德理念等,可以为人们认识和改造世界提供有益启迪,可以为治国理政提供有益启示,也可以为道德建设提供有益启发。”(28)《习近平著作选读》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23年,第278页。就是说,中华文化蕴藏着解决当代人类面临难题的宝贵思想资源。因此,在建设中华民族现代文明的进程中,我们应当坚定文化自信,推动优秀传统文化更新再造。深刻认识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时代魅力,使其在与现代文化、现实生活融通中焕发出新的生机。应当秉持开放包容,以宽广的胸襟进行恰当的文明交流互鉴。坚持从本国本民族实际情况和人民生产生活需要出发,以我为主、为我所用,兼收并蓄、博采众长,而非囫囵吞枣地一切拿来、照搬挪用。应当坚持守正创新,实现传统与现代的有机衔接。以推陈出新的姿态使中华文明同其他各国人民创造的多彩文明一道,为人类携手前行提供正确精神指引,进而造福全人类。这三点要求集合到一点,就是要以实事求是、独立自主的精神承担新时代的文化使命。而对这一文化使命的承担又要立足于当代中国社会的伟大变革,立足于正在展开的中国式现代化的辉煌实践。这是因为,只有中国式现代化才同中华文明建立起历史性的本质关联,赋予中华文明以现代元素和气质;只有中国式现代化才能真正承担起文化结合、思想融合、人心聚合、力量联合的艰苦任务,不断铸就中华文明新的辉煌。
四、余论
处在全面建设社会主义现代化国家新征程和社会秩序、思想观念、发展理念深度转型期的当代中国,仍面临诸多挑战。其一,立足改革开放以来的生动实践,深度汲取现代价值观念、思维方式和精神气质,在持续推进中国式现代化进程中实现价值变革;其二,在实践中将中华民族文化所蕴含的人类共同价值发扬光大,融入全球化、一体化进程,并探索一套既能解决当代人类面临的难题,又可以超越西方资本主义国家的价值体系,以完善人的存在方式;其三,以中国学术体系科学回答人类如何应对以人工智能、基因编辑、短平快、碎片化生存为代表的新兴科技和生活方式对人类固有生存边界、意义世界的冲击、挑战乃至颠覆的问题。中国要构建新的学术话语体系以引导世界潮流,重构国际政治经济新秩序,形成世界感召力,重要的是有所担当。这既需要物质经济层面与各国保持开放合作,实现共生共赢,还要推动理论思维、治理观念有所突破。第一个问题,关乎我们能否超越古今、中西之争,使理性意识、主体意识在中国文化土壤中深深扎根;第二个问题,则关乎多元现代性和新的世界秩序的建立;最后一个问题,则关乎我们与世界上其他国家一道推动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
“周虽旧邦,其命维新。”随着世界日益连为一体,人类命运休戚相关,彼此利益不可分割,国与国之间的文化思想成果都将汇归全人类共同缔造的世界文化格局。历经五千多年风雨洗礼的中国文化的发展方向和形态,必然会对世界未来产生影响,并极有可能在今后世界文化格局中取得主动权和自决权,成为新的引领者或主导者,进而引领和重塑世界政治经济新秩序。尽管近现代中国文化转型和中国式现代化及中华民族现代文明建设是一项长期历史任务,不可能一蹴而就,但我们有信心和充足理由相信,中华民族一定能实现这一目标,而文化自信、文化复兴、民族复兴的美好远景,古今思想、东西文明、中西文化的深度转化与融合,具有中国特色、风格及中国精神、中国气派、人类视野的现代文明秩序的发育,必将昭示中华民族现代文明得以完善的最后归依及最终指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