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悖论、隐喻与张力
——徐志摩《再别康桥》的文本细读

2023-04-16陆情莉

镇江高专学报 2023年1期
关键词:再别康桥康桥云彩

陆情莉

(贵州师范大学 文学院,贵州 贵阳 550001)

徐志摩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杰出的浪漫主义诗人。他在丰富和发展新诗的艺术表现上作出了积极贡献,创作了诸多极具艺术价值的作品,《再别康桥》便是其中之一。在西风劲吹时代,徐志摩深受西方浪漫主义与唯美主义思想影响,并将其优质养分有选择性地融入中国古典诗歌的艺术创作,形成了极具个性化的诗歌创作信仰——爱、美、自由。徐志摩生前自编了3本诗集:《志摩的诗》《翡冷翠的一夜》《猛虎集》。客观地说,他的诗作质量参差不齐,但每一首诗歌都真实记录了诗人在情感、生活等方面的所见所闻所感。《再别康桥》这首抒情诗,着力表现了徐志摩对康桥的无限眷恋,真实反映了他对英国文化的热爱。

很多学者对《再别康桥》进行研究。从文学审美与创作心理角度看,蓝棣之认为,“这首诗歌通过康桥景物的抒写和暗喻,表达了诗人对旧情的眷恋和珍视,也表达了寻梦时的怅惘、落寞的情怀”[1]58。从文本解读出发,孙绍振认为,“这首诗歌的风格特点是潇洒、轻松,还有一点甜蜜,找不到一个字可以说明是‘感伤沉默的哀伤情态’,特别不能证明是‘愈来愈凝重’的”[2]111。孙玉石认为,《再别康桥》突出了一个“静”字,且“写出了诗人对康桥美丽景色的赞美和自己再次别离时的深情”[3]122。2020年出版的部编本高中语文教材,将《再别康桥》收入语文选择性必修下册第二单元第六课,教师用书主要依据谢克强《〈再别康桥〉的诗意美》一文对诗作进行解读,重点分析了诗歌的艺术美、诗意美。

从新批评文本细读角度看,徐志摩的《再别康桥》在诗歌语言、艺术技巧的运用及创作信仰上别具一格。徐志摩将他一生的创作信仰——爱、美、自由有机贯穿于诗文中,并将悖论、隐喻等巧妙融入创作,让诗歌在意义、情感、结构的碰撞中产生强烈的艺术张力,徐志摩极具个性化的诗歌创作信仰在各种对立矛盾的碰撞中得以彰显。

1 走与来、招手、云彩的逻辑悖论

《再别康桥》中包含着走与来、招手、云彩的逻辑悖论,表达了徐志摩对康桥依依惜别的深情。在修辞学上,悖论是指“表面上荒谬而实际上真实的陈述”[4]313。“诗人在创作诗歌时,也经常使语言的日常意义变形,把在字典意义上互相对立甚至发生冲突的词语挤压在一起,从而使得诗歌在意义的碰撞中产生特异的美。”[5]175

《再别康桥》的逻辑悖论主要体现在以下方面:

1) 走与来的逻辑悖论。“轻轻的我走了,正如我轻轻的来。”按常理说,诗人应该是先“来”到康桥,欣赏了美景后,才产生“走”的行为,可诗人却先说“走”,再说“来”,这是为何?首先,从诗歌的创作背景来看,1928年6月16日,徐志摩与友人一同乘船远行,开始了人生的最后一次出国游学。11月6日,他写下经典之作《再别康桥》。创作这首诗歌时,徐志摩已在回国途中,留在他心中的只剩下有关康桥的美好回忆及深深的眷恋,而“来”时的思绪早已忘却。其次,从题目来看,诗作的题目是“再别康桥”,题眼是“别”字,诗人抒情的重点也在“别”上,所以诗人先写“走”,与诗歌题目形成照应关系。从诗中可知,诗人“来”康桥是为了寻找甜蜜、愉悦的“梦”,而诗人“走”时的情感,是经历了康桥滋养、寻梦破碎的伤感后所融合的更为复杂的情感,与“来”时相比更为深刻、浓厚。最后,“从语法上讲,‘正如’一词,表明后一句是状语,是前一句的附属部分,是为前句做补充、修饰和比较的”[6],重在体现诗人的“走”。所以,诗人才会先说“轻轻的我走了”,再说“正如我轻轻的来”。

2) 招手的逻辑悖论。“我轻轻的招手,作别西天的云彩”。既然是作别“西天的云彩”,那诗人为何不用“挥手”而选用“招手”一词?挥手,表告别之意,完全符合诗意。招手指示意某人过来,并未体现分别之意,反倒有让人靠近之意。可见,“招手”一词,在诗中并无告别之意,而是隐藏着诗人对康桥的召唤,康桥是徐志摩精神的故乡。1920年,徐志摩放弃了美国哥伦比亚大学的博士学位,转而奔赴英国追随罗素,可此时罗素已来到中国访问,并不在英国。失落的徐志摩在朋友的引见下结识了英国文化界的诸多名流。在狄更生的介绍下,徐志摩获得了在英国剑桥大学学习的资格,从此徐志摩那漂泊不定的思想便在文学领域找到了栖息地,而康桥也改变了徐志摩的生命轨迹。徐志摩曾说:“我的眼是康桥教我睁的,我的求知欲是康桥给我拨动的,我的自我的意识是康桥给我胚胎的。”[7]97康桥的学习方式、自然环境和理想生活触发了徐志摩的诗兴,点燃了他的创作激情。在康桥时他认识了才貌双全的林徽因,情投意合的两人度过了一段短暂且甜蜜美好的初恋时光。徐志摩早期创作的诗歌《康桥再会吧》,便直接写到:“康桥!汝永为我精神依恋之乡。”无论是他的诗文创作,还是他短暂的一生,康桥都占有十分重要的地位。

3) 云彩的逻辑悖论。徐志摩既然是告别康桥,那他“招手”的对象应当是康桥或是某些具有代表性的景物,可他为什么却选用了不独属于康桥的“云彩”?这首诗歌是诗人在归途的海上创作,此时康桥已渐行渐远。当诗人回望康桥的方向时,看到的只有无限宽广的海平面以及飘荡在空中的云朵。招手这一动作,指向上举手示意,因而诗人选用了游走在天空之中的云朵。当然天空中也不止有云,还有黄昏时的夕阳和彩霞,诗人选用了最富有诗意的“云彩”,以囊括天空中一切美丽的景象。结合诗句“寻梦?撑一支长蒿”,此处的“云彩”可以看作是“梦”,象征着一段独属于诗人的美好回忆。既然回忆是美好的,那为什么要“轻轻的招手”?是因为他在与自己的内心、自己的回忆对话[2]112。这里所说的回忆不是普通的回忆,而是诗人独自深藏于内心的梦境。徐志摩所寻的旧“梦”,自然与康桥有关,与他苦苦寻觅的爱有关。徐志摩带着苦闷、无奈的心情出国,目的是想回到滋养他性灵的“康桥”寻求内心的慰藉和平衡。但到英国后,徐志摩没有第一时间前往康桥,而是先去拜访了恩厚之,之后在狄更生的劝告下才决心前往康桥,所以“寻梦”后徐志摩用了一个“?”,体现了他对寻梦的纠结。但当徐志摩走进心中的圣地时,熟悉的人、事、物纷至沓来,触发了徐志摩的思绪:3年前,他还沉浸在与林徽因甜蜜美好的恋爱中,在尝到恋爱的甜果后便在心中暗暗发誓定要在茫茫人海中寻得人生唯一之伴侣。回国后徐志摩历经波折,不惜一切代价与纲常伦理斗争,最终如愿以偿,与佳人(陆小曼)喜结良缘,本以为婚姻是幸福的开始,哪知婚姻却是幸福的终结。此时的徐志摩正是为了逃避婚后生活的烦恼远走他乡,希望能在熟悉的异国土地上找到心灵的慰藉,重温美好的梦境。“那榆荫下的一潭,不是清泉,是天上虹;揉碎在浮藻间,沉淀着彩虹似的梦。”诗人用非常肯定的语气告诉读者,那就是天上的彩虹。榆荫下分明是清澈见底的泉水,怎么会是天上虹?从自然现象可知,泉水本就清澈透明,只有天上的霞光照在枝叶上,才会形成零零碎碎红的、绿的“光影”,像是被揉碎一般。诗人正是通过一系列的逻辑悖论,表达了他对康桥的不舍和对英国文化的热爱。诗中的“招手”“云彩”等悖论语言的自如运用,让白话诗在创作上逐渐走向成熟,体现了徐志摩诗歌创作的独特魅力。

2 新娘、青荇、彩虹的情感隐喻

在《再别康桥》中,诗人赋予新娘、青荇、彩虹以情感隐喻。维姆萨特认为,在理解想象的隐喻时,常要求我们考虑的不是喻体如何说明喻旨,而是当两者被放在一起并相互对照、相互说明时能产生什么意义。强调之点可能在相似之处,也有可能在相反之处,在于某种对比或矛盾[4]351。

这首诗歌的情感隐喻主要表现在以下方面:

首先,新娘的情感隐喻。“那河畔的金柳,是夕阳中的新娘。”诗中“金柳”,象征着诗人对康桥依依惜别的不舍之情;夕阳下的“新娘”则隐喻地表达了诗人一生的单纯信仰——爱。美丽的康桥景物众多,可诗人却选用夕阳下的柳树入诗,在于柳树有“留”之意,暗示着诗人想留在自然自在且充满文化气息的康桥。身处归途中的诗人既不愿意回国也舍不得回国,在康桥他可以不用为生计而四处奔波,不用想着如何修复夫妻关系,更不用为了枯竭的性灵哀愁,所以他并不想回去,但作为丈夫,他心中那丢不下的“挂念”又催促他早点回去。结合徐志摩一生的信仰来看,他舍不得的并非那河畔的金柳,而是始终荡漾在他心间的“新娘”。正如胡适所言:“他的人生观真是一种‘单纯信仰’,这里面只有三个大字:一个是爱,一个是自由,一个是美。他梦想这三个理想的条件能够会合在一个人生里,这是他的‘单纯信仰’。他的一生的历史,只是他追求这个单纯信仰的实现的历史。”[8]196《再别康桥》中的“新娘”便是爱的象征,是诗人穷其一生的理想追求。

其次,青荇的情感隐喻。“软泥上的青荇,油油的在水底招摇。”这里的“青荇”表达了诗人对康桥景物的热爱。康河的柔波不仅滋养着河底的软泥,同样也滋养着诗人的性灵。诗中的“青荇”,原本是水中普普通通的草本植物,在康河的浸润下形成了一片生机勃勃的景象,一眼便被诗人瞧见。“青荇”象征着诗人对康桥、对大自然平凡真诚的爱。徐志摩是一位非常热爱自然、热爱生命的诗人,他的作品常常以大自然为艺术对象,秀丽的自然风光常常出现在他的诗文中,如在《翡冷翠山居闲话》中,诗人将上山或下山这一个生活细节比喻为参加一场美的宴会,而去果园摘果子这一普通的日常行为也足以让诗人迷醉,就连呼吸山林中略带清香的空气都能让他感到无比愉悦。可以说他笔下的大自然就是自由的象征。

最后,彩虹的情感隐喻。“揉碎在浮藻间,沉淀着彩虹似的梦”中的“彩虹”表达了徐志摩试图与自己和解,与那个执着于追求理想爱情的自己和解。“彩虹”是《圣经》八大圣约之一——挪亚之约的标记。“作为该约标记的彩虹,最主要的象征意义就是神与人之间的和解。”[9]在该圣约中,神答应要赐福于人,应许世间万物不再受到洪水的惩罚。人也必须要遵守约定,与神和睦相处。这喻示着人类只有与神和好,与世间万物和谐相处,与自己和解,才能寻找到生存的希望。当诗人理想中的“天上虹”遇上现实中的“浮藻”时,一切的美丽只能被割裂、被揉碎。徐志摩本就是理想主义者,对爱情充满了诸多幻想,当他奉父母之命与张幼仪结婚时,就注定了这场旧式婚姻将以悲剧结束。他曾说过:“真生命必自奋斗自求得来,真幸福亦必自奋斗自求得来,真恋爱亦必自奋斗自求得来。”[10]224然而他万万没想到,自己辛辛苦苦“奋斗”来的爱情也不尽如人意。在经历了爱情与婚姻的双重折磨后,徐志摩希望能与曾经的自己和解,与那个执着追求完满爱情的自己和解,让阴暗潮湿的生活注入一道“彩虹”。不管是河畔的金柳、夕阳下的新娘、软泥上的青荇,还是沉淀着彩虹似的梦,无一例外都体现了诗人对康桥、对大自然的热爱。“在诗歌里,所有的成分都在被使用的过程中经历了某种变化,获得了比它们原有的简单的抽象的字典意义更为丰富的涵义。”[4]360

3 轻轻与悄悄、走与留的艺术张力

徐志摩的《再别康桥》具有极为明显的艺术张力。艾伦·退特认为:“我所说的诗的意义就是指它的张力,即我们在诗中所能发现的全部外展和内包的有机整体。”[4]117这首诗歌在整体结构上充分体现了新月派的“三美”理论。“全诗共七节,每节四行,每行两顿或三顿,不拘一格而又法度严谨,韵式上严守二、四押韵,抑扬顿挫,朗朗上口。”[11]111诗歌中极富色彩感的词汇,如“金柳、天上虹、青荇”等,构成了诗歌的“绘画美”。可见,这首诗歌的整体架构已达到至美和谐的境界,但这和谐结构的背后,却蕴含着不和谐的意蕴。

诗歌第一节的“轻轻”和最后一节的“悄悄”所形成的意蕴差异,使这首诗歌充满了张力。诗歌第一节连用3个“轻轻的”,在回环往复的节奏里,凸显诗人对康桥最为真挚的爱。即使是最后的告别,诗人也只是轻轻的招手,害怕发出一丝嘈杂的声音,惊扰了康桥的宁静、美好。“轻轻的我走了,正如我轻轻的来;我轻轻的招手……”这3个“轻轻的”将诗人内心泛起的涟漪沉淀在这寂静的康河中,而留在诗人心中的只有那无限的眷恋。诗歌的最后一节,看似与第一节重复,但其表达的意蕴却不尽相同。“悄悄的我走了”中的“悄悄”一词生动形象表达了诗人离别时不愿惊动康桥一草一木的情态。诗人轻轻的来,又悄悄的走;轻轻的招手与西边的云彩作别,却又挥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这两个方面看似矛盾对立,但又相互统一。诗人来时,是想与承载他诸多美好回忆的康桥作别,但离别时,却又发现,回忆太多、太满,载不动,于是便挥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诗歌的张力便隐藏于“轻轻”与“悄悄”间。

创作《再别康桥》时徐志摩已经离开康桥,可诗歌中的“我”仍徘徊于走与留之间。从整首诗歌来看,无论是从诗歌的题目,还是从诗歌的大意,都可判定是一首离别诗,表达了诗人对康桥深深的眷恋。从诗歌的语言分析,整首诗弥漫着诗人不愿离去的思绪,如“招手”“我甘心作一条水草”等。事实上,此时的诗人已经离开康桥。诗意中所包含的走与留便在无形中形成了一对对立矛盾关系,全诗的艺术张力也在此处得以散发,让康桥这一语境下的离别不只有不舍,还夹杂着诗人不想走又不得不走的惆怅。这种在矛盾对立中形成张力又在语境的统摄下保持统一的诗作,正是新批评理论认为的好诗。

4 结束语

从新批评视角细读徐志摩的《再别康桥》发现,他的诗歌最突出的特征是力图将强烈的情感凝注在字里行间。在《再别康桥》中,徐志摩将他对康桥的深厚情感注入语言文字中,而他在表达自身情感的同时,诗歌语言创作形式也获得了无限的思想解放。徐志摩在运用语言文字时,善于运用修辞手法让诗歌达到奇特的艺术效果,如“软泥上的青荇,油油的在水底招摇;在康河的柔波里,我甘心做一条水草!”这首诗歌虽然包含着逻辑悖论、情感隐喻以及种种矛盾关系,但这些不和谐的内在意蕴、艺术技巧的存在,并未影响《再别康桥》整体性的建构及诗歌信仰的表达。

笔者从新批评的隐喻、悖论、张力三个视角对徐志摩《再别康桥》进行分析,虽不能一一呈现新批评文本细读的方法,却体现了新批评理论最典型的特征:立足文本本身分析作品,主张以作品的语言分析为基础,重视对作品形式的关注。这样的细读方法,强调在分析诗歌时,应关注诗歌本身,深入挖掘其本质。这一理论也提供了一种系统且全新的文本分析视角,在分析作品时,可尝试运用这些分析方法细读诗歌,获得对诗歌更为全面、深入的认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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