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扬子江畔老菜单

2023-04-15崔益稳

文学港 2023年3期
关键词:蹄筋靖江杂鱼

崔益稳

红烧长江杂鱼

多年前,在长江下游的苏中靖江沿江一带,红烧长江杂鱼只是一道不登大雅之堂的家常菜。而最近三四十年,这道传统菜点单率超高,成为不少酒楼饭店的招牌菜、网红菜。即使近几年长江禁捕,对此也影响甚微,靖江满眼沟汊河港潮涨潮落,潜藏其中的鱼还都是正宗长江水滋润的呀。这得归功于靖江特殊的江域环境和人文因素。

何为江域环境?靖江是江苏省拥有长江岸线最长的县域,足足52公里,而且水质上佳。这就带来了杂鱼实在是多,实在是杂,实在是鲜美。单单我们常见的就有140余种:鳑鲏,罗汉儿,毛刀,沙塌皮,猪尾鱼,乔丁,虎头鲨,火眼,三角鳊,麦穗鱼,小白条,璨鱼,等等等等。此外,还有好多网上查不到、字典上读不准的,杂得你眼花缭乱,杂得你目瞪口呆。江鲜大多是海江洄游一族,往返靖江江段时,正处于体内盐分褪去、江水泡育的最佳阶段。神奇的大自然将神奇的鲜度赋予刀鱼、河豚等贵族阶层的同时,也一视同仁地赋予了平民身份的杂鱼们。

何为人文因素?大处说,大江大水的豪放与吴越文化的精致在此交汇交融,迫使靖江人抓大而不愿放小。小处说,靖江人捕杂鱼、烧杂鱼、吃杂鱼的方法和技巧不断淬炼,使得这道菜越来越好看,越来越好吃又好玩。

早些年,这些杂鱼是不用来待客或卖给饭店的,主人有丢面子之嫌,大多是渔民作为尾货留下自家打打牙祭,或三文不值二文卖给捡便宜的百姓。所以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每天中午,靖江江边、城里临收市的鱼市上,总有阵阵 “杂鱼哦,杂鱼便宜哦”的吆喝声此起彼伏。

烧鱼前先把握种类搭配和洗鱼。虽然不求品种齐全,但必须有乔丁、沙塌皮、璨鱼、籽荠、昂刺等领 “鲜”品种,大小不论,比例越高越好。洗鱼更加需要心灵手巧,甚至要练就绝活,稍大的小刀去除鳞腮和内脏,稍小的直接用手指甲掐挤。鱼籽和鱼鰾乃是特别添鲜剂,该留的留,该去的去。若夹杂几只冒冒失失就擒的小虾、小蟛蜞、螺蛳头,则算锦上添花。冲洗的学问大着哩,冲洗不净,鱼汤味鲜度肯定不纯,冲洗过了头,鲜味先流失。

老子说 “治大国若烹小鲜”,并不是指简单、容易,而是要精心谨慎,恰到好处。作为前奏曲,作料的配置至关重要,这就各显神通甚至各怀隐秘了,葱段、生姜、蒜瓣、盐糖自然少不了,还要有小茴香、椒类、香菜等秘密武器,以及老酱老醋何比例、何时加、怎样加,都是烧出绝佳风味的命门。也有不加任何作料的,以鱼攻鱼自我调鲜,其秘方密不示人。如此日积月累,反复摸索总结和提升,哪个大厨鼓捣出这方面的独门绝活,哪个离吃香喝辣就近在咫尺了。

俗话说 “大锅饭,小锅菜”。烧杂鱼尽量用小锅,以保证焖热、焖气、焖味,土灶、柴火最佳。热锅冷油,煎制时要慢要轻,铲子动得越少越好,但又要确保鱼身两面均匀受热。待鱼身微黄,倒入料汁及适当清水,没过鱼的表面。“紧火鱼,慢火肉”,烧至滚开咕嘟咕嘟片刻后不再大火,最好小火余火慢慢焖,待鱼汤收紧变稠,杂鱼充分入味儿再出锅。谁要在整个过程中再舀汤或半途添水,那是要被大师傅敲头的。

过去经济条件有限,春夏期间,小杂鱼配以凉拌土菜、三麦粥、韭菜烧饼等,秋冬时节冻成鱼冻,鱼冻是主角,搭酒下饭,快哉快哉。

先吃鱼肉,再吃鱼汤,这个先后顺序不能错。至于鱼汤拌饭、鱼汤拌面、鱼汤蘸饼,那就听便客官自由发挥了。至于见识身怀吃鱼绝技的达人,笔者三十年来在靖江目睹过数十人次,无不令人啧啧称赞。他们飞快夹起鱼放到嘴里,双唇麻利地只捋几下,变戏法似的从嘴里抽出完好无损的鱼骨来,如此反复,眨眼工夫一大盘杂鱼见底,桌面上赫然一片壮观的鱼骨方阵。

这一幕幕,似乎就是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的生动写照,也是靖江人思乡怀土的实际行动。

茨菇青蒜炒咸肉

“在雨中,她是风姿绰约的滑板姑娘”。这是笔者中学作文里的一个描写,至今还为这个匠心独运的比喻沾沾自喜。这个 “滑板姑娘”就是茨菇,它富有个性的枝叶造型确实性感而妖娆,大面积的茨菇在风雨中哗啦啦弯腰倾倒,又哗啦啦昂头挺胸,确实是一幅让人心旌摇荡的壮景。

南方的水面庄稼主要有水芹、茭白、芡实、菱角等,茨菇算是一员大将。查找资料方知,全国各地茨菇的外形和地下球果形状相差无几,品系却有数十种之多,差别在颜色上。靖江处于里下河到长江过渡带的最前沿,水质优越,崇尚精耕细作,当是选择品质最好、产量最低的 “苏州黄”。靖江到处是水,堤塘河沟密布,有时就是百姓家前屋后一个水汪塘、一只残缸破桶,也容得下茨菇展枝放叶,恣肆地开花结果。

著名作家兼美食家王干,生于长于水乡兴化,是汪曾祺大师的关门弟子,可以说吃遍天下茨菇。2012年他在靖江参加诗会,品尝靖江茨菇后直呼过瘾,认为球径精小、粉而不黏,有优质板栗的格调,与靖江香沙芋的糯、粉有一脉相承和异曲同工之妙。靖江餐桌上的茨菇即使不产于本土,大概率也是来自相邻的苏中平原,说是好吃,主要还是得益于靖江人的匠心手艺。

茨菇红烧肉、茨菇黄芽菜、茨菇烧豆腐,或者干脆干焖茨菇,有关茨菇的传统烹法林林总总,为什么茨菇大蒜炒咸肉在靖江独领风骚?几十年过去了,还有那么多老老少少念兹在兹,其中情缘自有深层原因。求教于若干老先生、老大厨,他们嗯嗯啊啊未必说得清,但有两点与我趋于一致。一是红烧肉粗犷豪放,大口吃肉、大口喝酒与靖江人的腔调有些格格不入;另外内心也暗藏贫困时期精打细算的精明,红烧肉用肉量大呀。二是咸肉为沪帮菜、杭帮菜主要旗手,靖江人 “学赶苏南”自觉性奇高,茨菇咸肉青蒜精巧搭配,一个 “咸”字四两拨千斤。当然,咸肉一定要选肥肉多于廋肉的前夹五花肉,最好还是带皮的;大蒜一定要是鲜新的本地红梗土蒜,鸡灰羊粪壅土的为顶级。

茨菇的苦涩味很浓重,食用前必须焯水。无论是刮茨菇,还是焯水过程中,茨菇嘴是万万不能碰坏碰掉的,正好与茨菇块软硬搭配。这与王干先生有关吃茨菇的美文有些出入,他说里下河地区茨菇嘴子一般弃之不用。这可是好东东,老中医说它有止咳生津的功效。

火大得不可想象,素油烧得嗷嗷叫,一定是爆炒。必须先把咸肉里的油 “榨”出不少,然后茨菇、青蒜、作料依次下锅,把肉片表面的油腻神奇地吸掉。青蒜、茨菇、咸肉互相搅合,互相吸附三者不同的香气物质,肉韧劲、蒜青香、茨菇粉脆,绿肥红瘦,油而不腻,百媚千态。做菜如作文,作料犹如这篇文章的末尾文眼,放糖、放高汤理所当然,竟然还有人敢再放盐。无妨,只要你调得适中,调得恰到好处,调得别出心裁。

汪曾祺先生写有一篇著名的《咸菜茨菇汤》,写年少时因为家境缘故,在高邮吃腻了这碗清汤寡水的主儿,年老了远在北京又想吃,想得两眼发花。文末最后一句话是:“我想念家乡的雪!”这分明是诗情画意而又黯然神伤的乡愁泛涌啊。

我估计,如果非要为靖江在外的游子排个乡愁菜单,“茨菇大蒜炒咸肉”打头应当当仁不让吧。

肚肺汤

这是一汪情调与情怀之汤。

改革开放以来,肚肺汤突然在靖江饭桌上走红了三四十年。这是否受到上海风靡一时的吃猪内脏风气带动?靖江人不会正面回答,十有八九会心一笑。当苏州河药水弄、番瓜弄一带,大批肚肺汤店霓虹闪烁、人头攒动之时,靖江车站路、纺工公司附近一下子崛起好几家肚肺汤店,家家顾客盈门,甚至通宵达旦仍应接不暇。

上海方言里,内脏的“脏”和肮脏的“脏”是两个异音,但上海人偏偏咬成一个音。上海人胆小、爱干净,但在本帮内脏菜面前奋不顾身,一膏馋吻,乐此不疲。受此影响,靖江流行肚肺汤的外因形成。而内因也是自然天成,历史上靖江养猪多为优质的太湖系猪种,猪内脏消费源远流长,习性深厚,面广量大。《靖江风俗大观》中载述:百姓人家送 “月子礼”,多为红糖、肚肺、鸡蛋等土特营养品。为了亲朋好友病体康复,送一副肚肺也绝对是份大礼。靖江美食界一帮人辛勤耕耘,百年名厨衣钵相传,也出了多道诸如红烧呼拉圈、酱爆腰花等内脏名菜。

肚肺汤实际上不光有肚、肺,还有心脏。上海,还有靖江周边的泰兴、如皋等地,还喜欢加入肉皮、蹄筋、猪鞭、膀胱等下脚料,有点杂乱。比较而言,靖江的肚肺汤层次清爽,主题凸显,肚肺心三大件主角就是主角,至多加点笋丝、萝卜、茨菇、山药、菇类等点缀植物,以利荤素互吸味道与养分,也增添视觉美感。曾经在靖江沙上一带流行的鳝段炖肚肺、萝卜肚肺汤算是例外,一个加上高蛋白质的鳝段,一山二虎、鲜腻过头,一个再以白萝卜增白增稠汤汁,掌厨人虽费尽心思,但终究难成大气候。

所有食材的处理需要超常的辛苦与耐心,这个生活法则特别适用于肚、肺的清理清洗上,必须全手工顽强而坚强地完成。肚子实际上就是猪胃球体,皱纹密布,内外都嵌满黏液、脏物、血污,用小刀一遍遍地轻刮,辅以面粉和细盐反复揉搓。这还不算,顽固处需用手反抓住在石壁一点一点地磨蹭。猪肺的灌洗则充满了坚韧性、互动性,甚至娱乐性,肚在上、肺壳在下,挂于屋檐窗棂下,用针线巧妙将肠头与食管连接成过水通道。那时自来水尚未普及,只能用河水或井水一瓢一瓢灌滴其中,一遍又一遍过水、拍打,直到血水流尽,肺泡内的毛细血管变得雪白。猪心的一遍遍剖洗,同样需要细致入微。上世纪七八十年代,谁家灌肚肺确实值得炫耀,常引得街巷、埭上孩童看游戏似的,叽叽喳喳扎堆嘻闹。高质量完成以上三大程序,不累得腰酸背痛眼发花,没有几个小时的磨功肯定是不行的。

在此透露个独门秘笈,这样洗尽净臊后,还需自来水细流冲漂一小时。嘘,这可是大厨一般情况不会告诉任何人的秘密啊!

一切收拾干净,将其匀称地切丝切片切块,开水焯之,将姜葱料酒醋等入锅翻炒,闻香放水,大火烧开,文火慢慢地炖两小时以上,直至汤白似乳汁。这时最大的忌讳就是放盐,一放盐,汤立马变得清寡。所以,靖江大厨适当加些银杏、山药、茨菇等高淀粉素物,汤的黏稠档次顷刻连升三级。在山东、四川吃肚肺汤,多半是加山椒、酸菜什么的,不能说人家味道不地道,但那汤像酸菜鱼。

健康新理念处处引领新生活的当下,许多吃货受制于医生的警示,担忧肚肺汤吃多了会发胖和导致 “三高”,传统肚肺汤行情每况愈下。前几次在上海、苏南吃到没猪肚、猪心的肚肺汤,充其量单纯的肺壳汤,实在没味没劲,正应了一句老乡谚:王小二卖肚肺,有肺没心。

但餐桌上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者众,笔者基本认可一位靖江年轻女大厨的观点,她说:“欧洲三大顶级食材,鹅肝、松露、鱼子酱,其中两样都是动物内脏,关键是吃得有度、吃得有格局。”

所以说,上海也好靖江也罢,谁还愿意家宴上自制肚肺汤款待客人,饭店大厨还能原原本本保持肚肺汤传统做法,不仅仅是克服苦脏累的问题,没有一点情调和情怀看来真的不行。

烩蹄筋

童年记忆中的老电影里,审讯、用刑现场经常配一句台词:“剥你的皮,抽你的筋。”笔者童年还当真对剥皮抽筋的场景耳濡目染,不过那是在生猪屠宰场,观赏屠夫给猪剥皮抽筋。场面颇有点梦幻色彩:活杀不久的猪们,头下脚上高高吊起,被一根钢钎从后脚插到前脚贯穿腹部。屠夫拼命从后脚豁口处往猪体内吹气,直吹得自己青筋爆凸、满脸潮红。好玩的是,猪身一会儿竟气球般渐渐膨胀起来,鼓成椭圆球状,屠夫遂麻利地剥皮抽筋。那时物资匮乏,皮革紧张,皮比肉贵。蹄筋是从连着皮肉的脚弯处勾出的,而不像现在砍下蹄子抽筋。那时,三十多头猪才出一斤干蹄筋,猪身上最昂贵的副产品非蹄筋莫属。

猪蹄筋,即猪脚中连接关节的腱子,每猪四根,分前脚筋、后脚筋。这可是自古以来的好货色,好比现代人们常说的 “掌中宝”“奶茶珍珠”,雪白似银针,滑溜圆润,煞是可爱。至今,脑海中过去大户人家晒蹄筋的画面常常浮现,令人大饱眼福而又垂涎欲滴,根根蹄筋串起来挂屋檐下或摊竹匾里,整齐划一,阳光照耀下晶莹剔透,润泽之感像美人腿玉雕似的,直接撩人心扉。

吾家祖代与猪有缘,父亲曾是乡供销社屠宰场的小头头。所以近水楼台先得月,笔者儿时一眼即分得清蹄筋之优劣。可以想象,猪平时都是后脚发力前拱,所以后脚筋远远优于前脚筋。真是幼记如漆啊!具体鉴别要领终身难忘:一头圆、一头扁者为后脚筋,两头皆扁者为前脚筋。所以请客送礼时,主家末了来一句“这可都是后脚筋哦!”饱含炫耀、恭维之意。

烩蹄筋历史悠久,乃宴席上品,古代的《本草图经》《随息居饮食谱》等著作中均有明确记述。译成白话文大意是:胶原蛋白和矿物质含量极高,不含胆固醇,能增强细胞代谢,对促进发育、强筋健骨、美容养颜、延年益寿功效明显。在物资短缺年代,即使是在鱼米之乡的靖江,平时餐桌很难见其踪影,只在过年、婚礼、上梁等重大宴席登台亮相。因此,对于贫寒过来之人,这早已不是一道菜,而是温暖的盼头与记忆。

一个 “烩”字,概括了淮扬菜系的精髓。按理说,靖江菜基调当属淮扬风格,可在烩蹄筋这道菜上靖江大厨们偏不照本宣科,而是去繁就简,有时脾气还犟得就是那么 “一根筋”,两眼一闭坚决一路走到黑。还有谁比他们摸得透靖江老乡的心态与口胃?

分述,靖江烩蹄筋以下 “大同里的不同”有点意思。

不是头菜,胜似头菜。流行于靖江老岸地区的头菜分量极重,但打头的硬扎货太多,首推蹄筋,还有鱼肚、海参、肉皮等替代品。配料更显鱼龙混杂,连大蒜、木耳、咸菜都下了锅,而且串味厉害,高档菜立马品位骤降。烩蹄筋就不同了,头牌只能是、永远是蹄筋,看看主配方:蹄筋200克,青菜200克以下,其他小剂量云云。什么意思?它分量第一,老大就是老大。

不是杂烩,杂而有序。配料可以随季节而变,但是清新、清纯的原则不能变,只在笋片、青菜、虾米、白果、百合等个位数食材中精挑。记住,青菜一定要选短壮的苏州青、扬州青,碧绿水翠味鲜。其他味重之物一律弃用,如果像上海、东北、安徽菜什么都放,就变为上海一锅鲜、东北乱炖、徽菜一桶鲜了。

玩点噱头,眼口同福。烩蹄筋各有技巧高下,放料顺序,放什么汤水,勾芡程度,文火时间长短,葱姜蒜颜形,都大有讲究。为什么需要衬托?一盘烩蹄筋端上桌,红白绿黄,水墨画派,赏心悦目,汤清而鲜,稠而不腻,营养互济,先养眼再养胃养心。

与几位靖江大厨闲聊,关于蹄筋是水发、还是油发,争议颇大。要好吃,油发为宜;要健康,水发为佳。好在移民城市特质的人包容兼蓄,厨师食客都有随性挑选之余地。

还有个甜的问题,爱恨交加。到周庄旅游,满大街招摇过市的万三蹄看上去油汪汪的,吃起来却甜得要命。在无锡点了一道白汤蹄髈,白花花的汤呀,整整一盘山水甜得钻心。同样在靖江,无论百姓家宴还是酒店大餐,烩蹄筋若有败笔,十有八九多是习惯性动作所致,手抖了又抖,糖放过头了。

看来当下,吴文化对靖江菜肴的影响真是太大了,有点 “罄竹难书”的味道。

野菜系列菜

“家花不如野花香”,这句极富隐喻意味的口头禅,大部分国人不予苟同,但 “家菜不如野菜香”这样的认知和体会,个个敢于公开点赞。

靖江人有点稀奇,所称的野菜只有一种,特指荠菜,其他的野菜该叫啥就叫啥,马兰就是马兰,枸杞就是枸杞,芦蒿就是芦蒿,分得清清爽爽。正像靖江话吴语调头的每个韵母音,绝不含混。究其原因,靖江虽有个巴掌大的孤山,但百分之九十九不算山区,野菜的品种本来就少,似乎没必要宏大叙事。再者,纵观靖江历史变迁,靖江洪灾饥荒、自然灾害不断,百姓穷苦到要靠野菜补充主食的时日有的是。但更多的时候,野菜的命运被靖江人玩弄于股掌之间,玩出的是人间烟火与市井气息的花样格式。

荠菜之所以脱颖而出,理应与靖江由长江冲积而成有关,那么多广阔的荒滩野地、堤圩渠坡,为它的疯长扩张提供了得天独厚的绝佳条件。靖江建县短短五百余年,移民特征造就了靖江人喜爱追新立异、不按常规出牌的秉性,吃野菜这样的 “野性”与生俱来,有板有眼,一往无前。越荒、越偏、越散的地方,荠菜才越野蛮、越肥壮、越茂盛。采摘高手往往像抓壮丁似的,盯着的是那些沾着泥浆和鸡屎羊蛋的大家伙。

民谚 “三月不吃青,肚里冒金星”。每年春风暖又暖,春雨油又油,荠菜一茬一茬疯长,活跃在靖江大地上一潮又一潮采荠菜大军蔚为壮观。据说从坟茔堆荒地里挑来的荠菜最香,母亲一次带我去挑,一场雷雨迅即轰隆隆压在头顶,暗无天日,阴风恐怖,信佛的她一边念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一边手忙脚乱个不停,硬是坚持到采满一大蛇皮袋。在物质匮乏时期,一个普通农村妇女对美食的追寻,尚且表现得如此虔诚而迸发出惊人的勇气。

真正的野菜吃的是应时尝新,过了端午基本就无人问津。近些年,对于那些失去了野性、大棚里调养得貌似碧翠的荠菜,嘴刁眼精的靖江人一眼就能识破,就连酒楼大厨、苍蝇馆子小老板、馄饨摊主大多也不买账,更不买单。多次听生祠镇、马桥镇一带种植大户抱怨,引进大棚荠菜在靖江是最失败的。

凉拌野菜、野菜春卷、野菜饭、野菜馄饨,此为靖江野菜系列的四大金刚。可以说,这几个半个中国都有的统货,经靖江人的心手磨砺,将靖江菜的精细精致体现得淋漓尽致。野荠菜皆含苦涩之味,叶脉又密布皱纹,需要不同程度的焯水。而最为关键的是,每道菜全不靠野菜单打独斗,而是别出心裁地与其他食材混搭,烹制出荡漾在眼尖、舌尖与心尖上的野性风味。

在此,只能一一赘述各自具体特色,别无它法说得清楚。

凉拌野菜:搭配的有马兰头、花生末、碎香干、枸杞子、豆腐、蒲公英、金针菜、柳芽等十余种。去年吃到一次最绝的,盘子边沿摆满了野茅针,拱护着中间的野菜,思绪的野马狂奔,来不及惊叫。酒席上凉拌野菜,碟子上垒起各种圆、方、尖造型,图像千奇百怪,寓意美好吉祥,满座那种 “临吃推到”的感觉,镜头感、征服感、仪式感被升华得一塌糊涂,比汪曾祺描述的老家荠菜拌茶干复杂多了。

野菜春卷:将春天卷起来,多诗意!春寒料峭时就有家庭开始蠢蠢欲动,春卷上市好像比周边地区早许多。靖江人做春卷重点解决两个难题,一是考虑多层次口感取舍原料,舍得放肉类,二是加蛋清、粉芡促使馅料疏松,荠菜份额总体不能低于一半,才能霸住特别的“野味”。所以这种春卷是表皮焦脆,内囊粉糯,搅合着奇特菜香,野菜的土腥味、清香味是其他绿叶菜所无法取代的。

野菜饭:旧时靖江农村一般早晚喝粥,春天中午有时会吃野菜饭,以弥补主粮不足,“瓜菜代”混度青黄不接的春二三月。而如今在靖江这是道富贵饭,吃惯鱼肉不碍想方设法佐足油水,以上佳肉丝和猪油标配。主角野菜比例百分之六七十,再在胡萝卜、白萝卜、扁豆、山芋、豌豆、芋头、南瓜、蚕豆、葵花芋等杂蔬中创造性地选择配角。

野菜馄饨:皮薄的程度绝对领跑全国;理应是受到汤包皮薄如蝉翼的启发,一碗馄饨端上来,凭目测皮子就能报出馅料品种。馄饨的馅儿和汤更是掏尽心思凸显靖江特色,野菜搅合的馅儿千方百计翻花头,什么虾仁啊、家禽肉啊、三鲜啊,最近几年甚至还发展到掺加甲鱼裙边、海参鱼翅的,有点走火入魔。以名闻遐迩的马桥野菜馄饨为例,最大亮点就是每只馄饨塞一只小虾,半透明的皮内绿叶红虾若隐若现,一只只馄饨活像翡翠,让人舍不得下口。靖江人吃馄饨似乎不爱眉毛胡子一把抓,汤料多为猪骨头或江鲜提炼熬成,更喜欢蘸汤分开吃,故 “野菜干馄饨”在靖江永远流行又时尚。

著名海派美食大家、《新民晚报》副刊主笔沈嘉禄先生,曾感慨,当下的野菜是没有故乡的。当然,他站在上海说话不腰疼。吾倒不以为然,无论城市化如何强势推进,钢筋水泥不可能完全覆盖靖江,万顷绿野永远是食客和野菜拉锯的好战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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