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给阿长
2023-04-15阿盏
阿 盏
写给阿长
昨晚关掉灯之后,看到一窗子月光,就想到你了,就想跟你说说月光和三月的消息。窗外有雪,雪上有月光,树们矗立在月光中。榆树,柳树,云杉和杨树,还有海棠跟水李。园子角那棵树上有许多干果子,常见一群一群鸟来吃。
几十只太平鸟落在树上的景象也是壮观。它们落在树上,在早晨的微风和阳光里 “酥了——酥了——”地鸣叫。天那么蓝。摇曳的寂静那么清新好看。风吹动鸟们腹部的白绒毛。
庆幸我还会想念。想念是一条河流,流经我与夜晚。想到你,想到长满白杨的道路,麦田,晚霞,梧桐,宿舍大院门口的合欢树,和远光中的你。路旁那么多合欢树啊。白杨树下那间小小的水房。无数的晨昏与午后。而时光幽深。
月光从时光的缝隙与窗子里漏下,漏进我的夜晚。深夜的月光多美,又多清澈,它们从窗子外面走进来洗濯,洗濯床前那块空空的地面,和我。衣架矗立在屋角,在月光边缘静默。那件被褪下挂在衣挂上的袄与大朵蓝花棉麻围巾在衣架南边最接近月光的地方。望着屋内一切,那时那刻不眠的我像被月光击中。
三月的月光与五月的月光八月的月光没什么不同,不同的只是我。是我能在月夜暂时褪去一身尘俗气清静地与月光相对。
阿长,早春了,风又刮得屋檐轰隆隆响。我又时刻惦记起去野外。喜欢一个人去野外走。东北这块土地啊,实在广袤苍凉,走出镇子,放眼一望,就能看到天边层生的云朵大朵大朵堆叠在地平线上。天高地旷。而我多愿意站在旷野中间,看那些云朵。春天的云朵都长着毛绒绒的细边儿,蓬松得什么似的,看着看着,会想抱一抱在怀里,想把自己埋进去。旷野是个大词,但我们这里当得起呢。老家平原上密匝匝排布着村庄,一里半里就是一座,东北十里八里,几十里没有人烟都正常。这里大地辽阔,苍苍莽莽。那一年秋天去温泉,临县草原上开车走了两三个小时不见人家,一路除了荒草芦苇,就是大朵大朵升起的云和一望无际的空旷。那么大那么好看的空旷啊。路边小河里长满蒲草。马群在远处。割草机也在远处。阿长,我是说,我们这里别无所有,只能以旷野与云朵持赠。
这个季节,旷野里那些寂寥的树木,很像毛笔尖勾勒进去的水墨,毛毛地伸着写意的枝桠,苍茫地灰黑在天际。灰黑之间迷蒙着淡雾。这里无论晴天阴天树木间总绕有白雾。那些树,站高站远了看,总错觉那是些左一簇右一簇疏密有致的荒草。这么多年,都是这感觉。
我习惯出了镇子东门先往东北南方向望一望。往哪一边望都是莽莽翻滚一眼就到天边。往北,一条大路下去是黑河,再远就过江到俄罗斯了。而路有多远,树就有多远,最后的路和树木都跑进天空里。往南绵延,是哈尔滨,再往南,路分了岔,一路去大连,一路入关。往南走,两条路走哪一条都感觉可心,一路可以去看海,一路是入关回家。往东是一条树木密匝匝的乡间公路。这条路上,过了那个水很甜豆腐很好吃的龙泉村,我所知的最近的地方是新生林场。林场有弯曲的路,有埋在山洼子里的小村庄,有大片树林和小山包。据说两半山上春季生着许多野菜。深冬我去造访的时候,只看到树下松鼠刨开的雪跟松针,跟它们小小的爪印。那些隐藏在深冬树林里小兽啊……
野外有风,野外有野景。有一年初冬,一大群乌鸦呀呀叫着在沟子里飞,两边是一片片脱尽叶子的白杨,沟底是丛生的密密麻麻的柳条毛子,听着看着,人一下掉到苍茫里去。很远了,还听到乌鸦叫声。旷野悠远,寒风吹拂。一个人走路,忽然听到深沟里乌鸦叫声,那感觉就是孤独吧。
忽然想到《枕草子》和源氏深夜月下访友。源氏的朋友是个住在城外荒宅的孤女,听说源氏来了,穿了俗气的衣服来见,面部表情也古里古怪地俗气。古木森森地立在院子门口。一个兴之所至,一个自以为郑重,却两不相通,当时源氏和孤女感觉到的也是孤独吧。源氏第二天踌躇再三还是给孤女写了信。这是礼数。源氏的书信常绑着植物一枝被下人们送来送去。不止源氏的,几乎所有书信都这样,有的绑着一枝树枝有的绑着一枝花,有时是草叶。真雅致啊。
阿长,阳光暖起来,又到晒玉米芯的时节了。满院子红红的玉米芯呀。我有点不喜欢颜色这么整齐的玉米芯,整齐得像被限制规划好的。我怀念去年的玉米芯,红的,粉嘟嘟的,白的,又白又粉的,都有。那个就好看,院子像铺了花毯。我拿木锨翻动玉米芯,砖头就在我身边转悠。它有几次把头伸到我跟前,眼神温柔地看我。它想叫我摸它头。我摸摸它,跟它说,好了好了,我忙着呢。它就走开了。小姑娘有一天把自己挂到李树上了,它的链子那天拴太长。我解开它,它在我怀里钻来钻去大声抱怨,安慰好半天脾气才下去。它第一次跟我大发脾气。
玉米芯是亲戚送来的。亲戚种了一百多亩地。亲戚住在二排九,是往西去一个洼子里的小屯。小屯只短短一条街,稀拉拉两排房屋。亲戚住后趟房西头,屋后就是田地,西边是柳条林子。亲戚养了许多鸽子,有个脸上长着胎记的清秀男孩。因为胎记,可惜了那男孩。小屯北边,过了沟子有块杨树林子,秋天林子里好多蘑菇。但论口感,还是松林里的红蘑好吃。
阿长,跟你絮絮叨叨说了这么多,其实想说,想你了。想跟你说,好好的。一个人内心开阔了,明朗了,就能每天都好好的,是不?不要说,也不要想 “时光”那个苍茫的词,安住当下就好。当下,此时。
另:今早红彤彤一轮太阳在树后面,可好看。
寂静的夜晚
不到五点,鸟们就在窗外叫了。
早晨的鸟叫与黄昏的鸟叫不一样呢。黄昏的鸟们,像焦急什么似的,是十几,几十只聚在树上叽叽喳喳叫起来没完,叫着叫着,就把黄昏叫到院子深处去了。早晨的鸟们不这样。它们是一两只,两三只地落在远远的树上叫。它们不急,像噙着露珠,也或者雨珠,叫得又欢悦又明媚,一大早,隔着院子把声音一声声递过来,像祥云飞,像一阵清新的山雨正洗湿竹林。无论怎样,不用睁眼睛,就能听见外面一片晴朗豁亮,寂静那么清澈。
也有一样的地方。那就是早晨的鸟和黄昏的鸟,都是叫一阵,几分钟十几分钟,旋即寂然没有声息。早晨那种寂然来得也是晴朗豁亮。那是它们通报过什么之后去忙自己的事情了。谁没有自己的事呢,谁专注起事情来的样子都是可爱的。
我常常早晨在枕头上听它们叫。
听它们在一天开口的地方先为尘世唱一阵山雨那样的歌。曙色在东方绯红。枕头上,有时听得心思清明,有时听得长叹一声。
北方之北的春季早晨来得早。不到五点,屋子里就通亮通亮的了。但一般我不会立即起床,要在被子底下再躺一会,什么都不想,就懒懒地热乎乎躺着,听早晨摇曳着来到窗下那块老松木板上坐下。而远处河流新鲜,去年的芦苇在河边吹着白茫茫的晨风。老松木板上的旧很好看,坐在上面的早晨也应该很好看。
有时,我会想,阿长,你是不是也正在和我一起倾听同一个早晨。只不过,你的早晨枕河我的早晨枕着绵绵延延的黑土。而城郭外的旷野都很巨大,直见春天从天上流到人间。
早晨是让人感动的。
昨天看到有人征集笔友,被感动到了。在这什么都飞速旋转的时代,还有人怀念从前邮车慢慢爬过长路送达温柔的时刻,多浪漫的事啊。人生有涯,真得趁着还有余生可供浪费的时候做一两件浪漫的事。比如写信,比如坐着摇椅变老,比如被人抓着手穿过密密麻麻的人群,比如清晨菜地摘了一篮子菜回家。比如,坐在路边看大客车从遥远的路那头摇摇晃晃驶来,且阳光浩渺远山葱茏。
感动到我的,还有博用清秀的字体在本子上手抄了我的诗句。是手抄啊!一首《窃喜》,一首《幽深》。去年二月份一起发出来的两首。“说到你,就有一排细绒毛倒伏”“山雨一阵又一阵/落在尘世”。我也喜欢这些句子。博是个幽深的人,是个不多话默默做事的人。我记得她给我做的诗歌专辑。
有什么比被人喜欢更好的事呢。
还能被感动到,也是件多么好的事。余生已何其短暂,头顶上悬着哗啦啦响的催促的铃铛,声音越来越清晰。这向死而生的人生啊。
阿长,有时候我在想,你就在山那一面的某一扇绿窗子里走来走去。风徐徐经过你的窗子,树们不说话,时间披着金色针芒。你是寂静的,又是丰盛的。你是热闹的,又是疏离的。你是恰到好处的。是么,阿长?孤独的人世不远不近。
你知道的,我喜欢女孩儿。女孩多好啊,花骨朵一样,云朵儿一样。有一天,真就感觉到,院子里一个小小女孩儿,应该是两个女孩儿,一个大一点的,一个小一点的,在五月的石榴树下玩耍。小一点的三四岁,大一点的五六岁。她们的声音像蝴蝶,在窗子里飞进飞出。而我和你,在屋子深处迷醉地倾听她们。雕花的窗格子阴影映进屋里。那是座民国宅院,青瓦幽幽,廊檐深深。我知道我做白日梦了。做白日梦有什么不好,想象一下也很安慰啊。想到玛丽也曾和弗朗西埃一起倾听窗外,想到玛丽后来说,我在人世活得好艰难……
说到女孩儿,我真做过梦的。梦到她就睡在我枕头旁,藕节一样的胳膊与腿。我笑醒了。她还被人牵着去山中的集市,早晨的阳光落了一头一身,头发丝儿亮晶晶的,小裙子亮晶晶的。早晨山中的光影,在集市外面明明暗暗。
阿长,我们这四月的野花也明明暗暗了。
今年春天来得凶猛。一场大风之后,堇菜和葶苈都在草丛里举出它们小小的春天了。嫩的,小心翼翼又恣意妄为舍我其谁的花朵们。紫的黄的。它们这么早,又这么着力地洒然而开。只要开,就没有遗憾。绽放本身就够让人感动了。
我没有在意路上来来往往的车辆和赶集的人,顾自坐在野花中间,坐在春天中间。热乎乎的泥土在屁股底下,樟子松们在沟子对面。云彩在天上,鸟在空中。空旷在田野上。喜悦芬芳的心情在风中。风们吹吹葶苈,又吹吹堇菜,又来掀动我的裤管跟衣领。
风从水边来,一路吹拂低矮的春天与香气。
车前草,毛茛,酸模,和许多不知名的野草也长出来了。在去年秋天留下的枯草丛里,像星星。那么多绿色星星。牛蒡刚长出的叶片像小风车,月见草叶子的红边又轻又薄。堇菜没有放开还团在土里的叶子像在擂鼓。它们在沟坡上,有的在沟底,全喜气洋洋的。就是早晨推门见到一院子阳光那种喜气。
坐在那里,能感觉到四处有什么在嘭嘭嘭响着,萌发着。生命的水仿佛泼得到处是。
樟子松们在沟边,在水边绿着。
杨花在高高的空中垂着流苏样的花朵。是啊,都来了。可阿长,我在哪里呢?或者你在哪里呢?树梢里的乌鸦影子那么长。围栏倾倒,扑到堤坝上的春水石头那么崚嶒。空旷里蜿蜒的202国道那么纤细,国道上奔驰的车子草籽样那么小巧。
你说,它们要把春天带哪里去呢?
且不管
阿长,最近我累极了。
让我到你的手臂里去歇一歇吧。就让我枕你的腿,握你的手,看着天上的星星,或云,不说话。阿长,你说,天上的星星会不会就此被看得落下来?
忽然想到秋天短暂的云游了。多好,一个人,不管不顾。此身归我有,凭栏听江声,临风听蝉,渡水登山,抑或踩着夜色漫无目的地走,都好啊。
还记得广肇公所出来,路那边,便是上山的路。山是云台山,又叫玉山。城市中间罗簪一样的一座小山。又宽又阔的石阶缓慢扬上去。早晨清澈柔和的阳光照耀我的后背,照耀我后背上的包,又暖又轻盈。一切都是会飞的,我那时也有一双会飞的翅膀啊。拾级而上,心中俗事全无,一片晶莹在天,人就是一缕风啊。风。
目光也是风,风追着风吹。风,追着风吹。
阿长,来听,秋天笑声还响在空气里,多像轻飘的雨滴。我又想到春天做过的一个梦了。梦里,我站在南国小镇的一座桥上,笑得叮叮咚咚响,轻快甜美得像花。而树上,真就一树一树的花啊,那么明媚。
还记得石阶两边的石墙上,爬着爬山虎,青绿绯红掺杂的叶子。一座石门在前头。还没有游人,到处桂花香。又空旷又清新,又静又美。就觉得,一些历史纷纷,敞开衣襟蹬着靴子来了。时间也可以是开阔的,纷纷扬扬的,雪花那样落下来的。簌簌落在肩膀上,脚边,爬山虎叶子上。
小巷子的拐角真美。直不笼统的巷子不好看,折着,弯着的巷子,眼角眉梢就气韵氤氲了。阔出去,再旋回来,遮的遮了,藏的藏了,就都不一样了,就幽深层次分明了。是不?墙上的瓦,瓦下垂出的藤。墙外的行人,墙里层层叠叠的寂静。
树下的我。我之外的你啊。
救生会的那只船可丑,像个脸蛋上点着大块腮红的丑婆,张扬得不得要领。其实,旧旧的木船木楫已经很好,事物自己会说话的,会说故事的。我喜欢站在墙边,看墙外那一片屋顶。青黛的,高低的,一片连着一片的。大约,我还是喜欢屋顶下的热闹人间,所以这些年,无论走到哪,看到屋顶都会愣神,甚至愣神到说不出话。远远地看,屋顶总那么动人。
如果给我时间,我会坐在树下一整天看那些屋顶。长长久久地看,无思无想地看,看得大地升上去,天空落下来,看到莽莽苍苍一片。高考后,我就在租屋的二楼,看了一个暑假的屋顶和烟囱。北国小县城连绵的,长着苍苔的,有一点点凄怆的红屋顶。大朵的云朵从二楼窗子这边飞到那边,从那边飞到这边。
我还喜欢趴在墙上,看下面小巷子里人来人往。只看人来人往。只看人奔忙。那个巷口,长裙女子和短衣女子在说什么?她们糯糯的,又稍急切的样子,多像被小城圈进市区又颇不甘心的江水。屋顶那边,一只风筝在高高的天空下飞。天空明得像海。
玉山山间的亭子好小。一阵风,一个我,就把它装满了。山径也细,细得快要搁不下一个背影。一只水杯在右腿边荡啊荡,荡得竹声细细,江水都靠了岸。
银杏树下,背着阳光,我坐在木椅子上。地上一簇簇一层层黄叶。阳光穿过树冠上的叶子落下,金灿灿的。对面,互相拍照的一对老夫妇又安详又美。人,让人感觉到美的有时不是样貌,而是身上的光芒。下山那一段路全是青石。路宽阔,上头参天树木遮蔽着日光,又没有风,踩着一块块青石缓慢向下走,似乎是走在碧绿的半空。祥云朵朵。山下是什么呢?
山下仍是古街那一片黛青的旧屋顶。屋顶那边的江水轻轻拍着堤岸。堤是矮的,岸是与道路齐平的,城里的江水乖顺,在堤岸里稠绸碧绿着。放眼一望,满眼江水。沙洲,楼宇,如刻如镂,浮在江水之上。明明两岸没有稻田,水中没有船帆,我仍是想起王湾的 “潮平两岸阔,风正一帆悬”。
零星的,山脚下一树一树枫叶倚着山石燃烧,烧红了秋风。此时,若山石上铺酒,就着江水与余晖脉脉,再一轮明月上来,该醉不知归吧。
忽然,开阔里,蚱蜢似的,山峦余脉里,乱树丛中,挺出几列废弃的绿皮火车来。人心一下动荡地暖起来。这一生,我坐过无数次绿皮火车。如今,各种交通工具便捷,可我仍执拗地喜欢坐在绿皮火车的铺位上南来北往,任由它驮着我慢慢晃,像晃到了从前。
江边宽阔的路啊,想就那么走下去。不停,走下去。走到江水尽头,抑或尽头之外,看鸥起鸥落,看它们白色的翅膀上一片浩渺,看我化成石,石没进苍茫。老码头那儿,吃了白汁鮰鱼。汤汁乳白,鲜香满口。又吃了一回软兜长鱼。第三天傍晚,淅淅沥沥下着雨,就近小红锅盖面吃了长鱼面。接连放了两小瓶香醋,吃得风卷残云,热气腾腾。一小碟酸豆角也被扒拉得干干净净。我常想起吃面的那个傍晚。
黄昏。梧桐。雨。热滚滚的心肠。
阿长,至此,信要暂时做个了结。如果有一天,你也低落徘徊,也请到我臂弯里来吧。我给你人世最多的温柔与慰藉。今早才知道节气已到了立夏,该读的书我还没有读完。且不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