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痴枝蔓

2023-04-15钟正林

文学港 2023年3期
关键词:大风车

钟正林

鹪鹩巢于深林,不过一枝;鼹鼠饮河,不过满腹。我们这样的人,有个纳凉喝茶的地方足矣。

夏天东湖山倒是行,可惜太远,要照顾上班呢;与报社一墙之隔的坝坝茶,五元一杯,也不贵,就是受不了那烟熏和搓麻打牌的呵吼。过去城市未铺猪血样的塑胶道前,临湖路边的足球场看台下面的露天茶座枸树森森,茶座的一边刚好隐在一排高挑的绿荫中,挡住了东升的骄阳,头上是体育馆足球场看台巨大的圆形水泥拱顶,再大的雨再大的风都进不来,真是喝茶的好地榻。现在那些森森枸树早没了。

春冬一般是去凹街,一个有人工水廊鱼池亭台的园子,虽是前些年修的,城墙却是老街老房拆下的砖石拱立镶就。秋天的野菊,春天的蔷薇开得热闹,柳树和几棵枞树荣枯极有文人气质。如果从住家出发,沿庐山北路走要近些,经过岷江桥与庐山南路的交叉路口会看见一座女娲补天的石雕,挺胸飞升的样子,用中江的黄沙石雕成,与它对面街边的一棵枸树撑起的大绿蓬对映,成了城市的地标。

凹街茶座离文友老董家很近,在草台班子和电视台客串节目主持的茶老板建之与老董算同行,也是通过老董认识的。一坐一杯,原来是杨椽的挑担,杨上世纪九十年代写过小说,后电视剧受宠,转向剧本,也是讨碗饭吃。凹街在新钟鼓楼广场山脚下一角,其广场山门前有一汉白玉雕塑,叫月上东山。我十八九岁时初见一个丰乳的汉白玉少妇手托一弯新月坐在市委机关门前把一条街都照亮了。那个时候恰是石刻书记时代,也就是董的对头。后来诸多的事物包括笔会开些什么都黯然了,惟有那汉白玉丰乳少妇手托一弯新月面朝淙淙的绵远河记忆犹新。据说石刻书记一上调,雕塑就被搬走了,搬到僻静的东山脚下,后来的钟鼓楼和凹街就建在了那里。女娲补天后来也被搬了,不是城市车流量大,车流量大雕塑转盘影响速度是个原因。但交警不同意,有交规,要那么快干啥,城市街道又不是飙车的。终于找到搬的理由是二零零八年大地震后,说雕塑有安全隐患,大地震都没摇倒有啥安全隐患呢?不久前去凹街经过钟鼓楼广场的牌坊已见不着月上东山了,据说又搬了,搬到了更偏僻之地。雕塑离闹市区是愈来愈远了,文化也是。

回头去看,后来诸多的精致工程被转眼更新的城市扩容搞得没了踪影,唯有些粗放型的石雕石刻站在睡在坐在这里。女娲补天石雕被移走了,那棵大枸树还在。建之见我们一档子文人去凹街,就一律优惠,很有人情味。春秋确是好去处,在疏柳和藤花枝蔓遮掩中喝闲茶真是好享受。

后来还是找到了一个地方,朱以光说是袁老师带他去的,黄河桥上边兰亭茶楼对面的一片树林,有十来亩田宽,十多二十年前栽下的大叶榕小叶榕已舒展新枞,称得上枝繁叶茂,喊一杯茶在树下一坐,还真是爽眼爽心,外面的燥热和喧嚣一下子被推得老远。喝了几次,我们才晓得,简易院子里卖茶的人家是钉子户,当初这个河东村唯一的钉子户,只有这家不愿意领那几万块钱的安置费,不愿享受低保和城镇户口,只想守着那一亩三分地。这样阔大的城市绿地中极不相衬的房子,与那在工业化城市高楼林立中极不协调的一个音符般存在着。

小树林距家和供职的报社都很远,中间隔着四座大桥。与成都来的美忠先生相见甚欢就是在小树林里。初夏的某一天,听他谈起了杜甫的诗句 “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

他也难得来趟德阳,在成都自由择业,在私立学校讲些国学课谋生的他活得也不容易。北大历史系毕业的他,是 “宁鸣而死,不默而生”的范仲淹的嫡孙后代。只是要靠堂课费挣钱养家,这学问就做得苦。淼淼成都,人心隔着肚皮,没有一个说得着的,而百里之外一个中学的丰老师,却与之说得着;也教语文,这年头教语文的不懂老庄不行,这叫潮流。有人说潮流不可逆。八九年来,他常从百里之外来与丰老师说得着,一吐为快。要不然,真不知活得出来不。我则沾他们的光,长了见识。

美忠先生来了几次,都是与丰老师谈老庄或唐宋诗文。丰老师说几乎都是周三来,美忠只有周三有空,中午到,神侃一下午,傍晚又驾车回去,其间的乐子全在饭桌和茶桌上。因是来去匆匆,就没打搅我。

丰老师原是广汉一乡镇中学的老师,心安于三星堆旁边的乡野教书,那里有一条马牧河。他说现在的川西平原只有那河里还有渔老鸹,就是以前蹲于小木船舷上跃入水里捕鱼的鱼鹰。他上语文课不要教科书,也从不备课,不给学生布置家庭作业,每堂课问几个问题,也往往都是他先声情并茂讲过的。可每学期期末考试班上学生都拿全县第一,这就引起了省上语文课题组的注意。五年前,省市县公开课就指定到他的课堂,他也双手背在背上,桌上没讲稿,讲的是鲁迅的《孔乙己》。一听完,省上一位权威专家就激动地说,这样的老师在这偏僻学校大材小用了!于是他就到了市第一中学,当年班上居然就有两名学生考入北大。他的名声大振,最让比他学历高的老师服气的是《大学》《论语》他皆能背诵如流。这或许就是时不时要从成都赶往这里的北大学子美忠先生要与他神交的因由。

午觉起来,骑上自行车去报社。丰老师的电话来了。要是其他人我肯定说下午有版子,明天的评论版,去不了。但丰老师很少打电话,说是美忠先生过来了,在与以光袁老师上次喝茶的小树林。就不好推,想的是喝一会儿再去报社看版子也不误事。小树林在黄河桥上面的大河边,沿河几公里就只有这一处有树林的坝坝茶。对面楼群林立,简易的平房就显得窝囊,不存在的样子,远看只有一片树林的茂密,不进去根本看不见。茶就是在平房里泡出的,我去时,美忠先生已谈开了,以光和丰老师招呼我,他也没中断。

这次是在初夏的明媚中,又因不是上次的心事重重,我就注意地看了他,清瘦的脸上一副明亮的眼镜,典型的儒弱书生相,谈起学问来却变了个人,有些大舌头的嘴竟然口出珠玑、风生水起。

“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原来不是简单的原野宽阔,天就显得很低,星星像要垂落似的,月光照亮奔涌的大江的意思。他盯盯我,主要是盯着丰老师,像毛笔字的起笔是为了停在中线骨架作用的一笔。凭我对天象的了解,满天星和圆月夜不是同时出现的。难道是杜甫错了?想又不会,古人写诗,一个字安稳都经历了拈断数根须,我想杜甫他不会犯这个错的。他的眼光在丰老师的脸上移动,扫过以光,经过我的脸又回到正面的丰老师脸上。我经过仔细考察,又查阅了一些资料,他说垂不是挂,是与大地呈直线的垂直,是空间;月涌大江流中的明月是美好的寄托,江流是时间,不分昼夜。我把这首诗与华盖全唐诗的《春江花月夜》一起的品读文章电子档都发给一家杂志的编辑了,才想起,原来杜甫是在从长江返回故乡河南的途中,也就是江汉平原上找到了时间与空间中的那个月亮与星星呈三角坐标系般划定的心灵支撑点,诗人向往的心灵皈依家园啊!说到这里,范先生嘴角喷出了一点白沫,他却一点也不知道,我们没有谁去提醒他或递上一张手纸,害怕因此打断了他的情绪。

他举起白皙的手在大腿上猛拍了下,唉——稿子都发送了,才豁然明白杜甫写这首诗的灵魂皈依,哪里是以前书的笺注和老师们讲的野旷星垂江流涌动着月亮那么简单,是诗人在安史之乱的动荡漂泊中向往稳固美好如皓月般的诗意生活空间嘞!

美忠先生和二十多年前与我通信后又悄悄来找过我又悄无声息离去的凤县女子一个姓。他们某个时候都会在我寂寞里闪现,犹如厚实的憋闷夜色中隐隐的萤火,让一些模糊的面孔浮现版画似的背景轮廓。比方说马塞尔笔下的德·夏吕斯与莫雷尔、絮比安,斯万与马塞尔同奥黛特、希尔贝特、阿尔贝蒂娜情感的重蹈覆辙,莫迪亚诺笔下的迷失女子;多年前在山区寂静的路上和被夏天的野花簇拥的铁轨上与我一起沉默走着,后来去了外省杳无音信的女孩。难道他们就是那些人物寄存在空气和水滴中的。既然凯尔特人都把自己的魂灵寄存在植物身上,马塞尔都说记忆无法追回,要看我们今生能否遇上储存着记忆的那些个物件。那么,有灵犀的人和事是否可以通过意想不到的事物复活呢,比方说鸟儿把一颗相隔万里的相思人的红豆黏在翅膀上撒播进了沙漠里的监狱。有没有这种可能呢?

他激亢得连饭渣子喷在嘴角上也没在意的讲述给了我启迪。世间还有这样的杜诗迷。当时我插言,或许杜甫当时没想得你说的这么复杂,只是触景生情,灵感始发而已。我还想说张若虚的诗也是如此,他把江月人三者以当时最美的诗歌韵律姣好地表现了出来,是因为那是个诗歌盛世,唐以诗取士,举国是氛围,或许还有失传了的比张若虚写得更好的诗歌的可能,那样的时代出那样的作品并不孤绝。但他不容我打断,没有半句停歇,害怕别人干扰思绪,阻断他的滔滔不绝。虽然听众只有三两个,他的言语吐词和神情却俨然在三五百人的大讲堂。这就更加深了我对小树林茶楼的心存感激,要不是这片小树林,大热天我们真找不到个鼹鼠饮河不过满腹的阴凉喝茶之地的。

小树林之后我很想再听范先生对古诗文的高见,一段时间他却没再来。

见到前来参茶的矮小妇女,如果不是一位乡官介绍,我还真以为钉子户是个男人,带有地头蛇的蛮刀都砍不进去的酷相,不愿意接受政府城乡统筹的拿主意的人就是这个五十多岁的王姓妇女,她高大的男人都心痒痒地想当有低保有安置房住的城里人了,她却执拗地坚持只有土地才永远饿不到人的老观念,政府就只有默认她家在树林卖茶作为权宜之计,这一权宜就权宜了十多年。现在看来,没低保没安置房的他们也被大城包围了,不是城里人也是城里人了,每天卖一两百杯茶,十元钱一杯算是这个城市的低价,每天一两千元收入,一年二三十万收入比什么安置低保都强。如果家家都成为钉子户,家家都卖茶,就不一定有这样的好口岸了。账不可细算,十二年是个啥数目谁都清楚。可见,真理总是掌握在少数人手里,耶和华所云你们要进窄门不要进宽门,用在这里是不是也有普世的意义呢。

我想起报社背后也有户低矮房子的人家,在体育馆钢铁架构的现代化羽毛球馆的旁边显得很是寒酸,而中午晚上餐馆的生意却很旺。那是个如我般也打过队长村长的人,只不过他进过局子,我侥幸没有。二十多年前体育馆规划地盘上另十几户人家同意纳入统一安排,惟他不同意。他的棚户就在可起停直升机可接纳国际性足球、篮球、游泳等现代化体育馆里,年复一年地存在下来。可见过去与未来,现代化脚步与传统保守,时代洪流与微弱执拗有时候还是相互裹挟的,就像美与丑,阳光与阴影,往往是杂糅相融,有时候还真难以割舍分离。这是不是一个社会的包容兼容和宽容呢。我想是的,至少至今还好好生活着的这两户人家,或许感到过去的政府并不完全是前面说的那样,这样推而广之,各地应该也有不少这样的宽容与杂糅。不然,社会或许就不是现在这样的了。

刘震云笔下的老汪每逢阴历十五必要到野地里去乱走,乱走也解决不了问题,索性别了家乡远走,也没个目的,走到宝鸡却心安了;吴摩西去找不愿找的跟银匠老高私奔的老婆而丢了巧玲,在火车上把自己的名字改为罗长礼也去了宝鸡,火车的叫唤声唤起过去喜欢听吼一嗓子的那人,求的也是个心安。

我的心安即散步。在茂密的林间,光线阴暗,日光漏下如演出前黑暗舞台的射灯边沿的暗影,风声裹着鸟鸣仿佛隔世之音。心安做什么事都从容,都高兴。不光上下班,即使是节假日,我都喜欢在旌湖边散步,尤其是大风车一段,树林幽静,隔断了环湖路的马达。大风车是一幢石堡楼,不高,四层,顶层的两端安装了两个巨型铁片风车。老总姓肖,搞房地产前爱写小说,他以文学想象当年的这片野芭茅河滩地是未来的城市中心而搞起了房地产,步子太快太大,终以巨额非法集资罪进了监狱,十多年后出来十里旌湖确实成了城市中心,大风车还在,观湖喝茶的好地榻还在,只是不再属于他。经过大风车,我会情不自禁地放慢脚步,那里的绿荫好,春天的李花、杏花、玉兰次第开落,没有大红大紫,我喜欢!我在执编的日报副刊上发过多张玉兰和李花开放的摄影作品,其中还有一位叫陈家前的油画家画的大风车秋色的画。一天中午下班回去,老远就见一中年男子站在支起的画架前,右手的笔举在头边,看着不远处的大风车和两棵金黄的银杏。那两棵银杏的金黄是我难得看到的,在秋阳下黄得透亮,没有一点杂质。我夸奖了他的画,问他是否愿意完成后给日报副刊发表?他说当然愿意。我就给了他我的邮箱。本地其他油画家也有投稿的,但都没有我感觉中的构图疏朗,用色不杂且有活跃气。后一种一般画家最不易。尽管离我对画的苛刻欣赏还是有距离,但是有这样的气息儿已经不容易了,一个地方是不可能出提香、雷诺阿那样的被色彩精灵附身的天才的。就如当代的中短篇小说家对人性的开凿很少敢与上世纪的茨威格、毛姆媲美一样。

美癖的人天生都有洁癖,洁癖应该是包含在美癖中的吧。我父亲爱整洁,年轻爱读章回小说,四姊妹身上他的特质在我身上映现得最鲜明。除了大风车诸多的美景,还有一个叫我情不自禁慢下步来的是里面的厕所,外间的洗手间一长排五六个盥洗盆,虽然有一两个有时不出水,但大而雪白的瓷盆和光洁得照出人影的大理石台面可以看出当年的度假宾馆的繁华与高贵。据说上世纪九十年代里面有高大白净的俄罗斯小姐,对岸的市民不能像大款们那样去坐拥其怀,但可以遥望,遥望也是望梅止渴之一种。君不见古往今来多少遥望故乡遥望相思的人皆被无情的时间所记住,李贺李白李煜李商隐李清照是也。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星沉海底当窗见,雨过河源隔座看……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

要背诵的就太多了。谁说遥望比享受差了些呢,隔着距离是不花钱的可乐。大风车里的卫生间也是我喜爱的黑色镂花大理石,超大的白瓷立式小号池干净,散发着香味,香味是从樱桃红的隔断里发出的,里面点着盘卷的细香;最惬意的是每个大号隔断里都有手纸,卷筒装着挂在壁上,壁上还有一个挂钩;我每次进去就可把包挂在上面,轻松地蹲着,多数时候就我一个人,那真是一种享受。最厌烦的是单位的卫生间,窄小,设施老化经常堵塞,夏天的尿骚味一层楼都能闻得,更不要说在里面下蹲了,那真是难受。男人与男人站着蹲着彼此听着闻着的东西是最难受的,就差没呕吐了。到一个地方呆上一段时间,我对那里的好厕所如数家珍。比方说回印月井县我就喜欢去金桥酒店,现在不像以前了,只要穿着差不到哪里,没人问你干啥的,现在也不是以前门上有迎宾小姐。世道真是好,宾馆生意秋了,平头百姓就可以大大咧咧进去了,没人在意你是否去消费,实际上我就是去趟卫生间。我住家的山脚下也有个大宾馆,紧靠崇果寺和龙井公墓。秋冬的下午,有时我会散步到那里,就为去里面上个卫生间。我与朱以光等文友摆,一个单位一个地方好不好,我的标准是看卫生间好不好。他嘿嘿一笑,可能吧。卫生间都搞不好的人,还能把一个单位搞好?我的诸多中短篇大多是在大风车周围散步时触发灵感的,包括将建造喜爱的塞万提斯笔下的风车且写过小说的房地产商写进小说《刘莉的春天》,在《红岩》杂志发表后,有人建议我寄一本给出狱现在成都东山再起的那人。我不答,也不寄。我写作不是为了给他,是为身体里那些远去的世道人心。有缘自然会看得见。

对一个地方的意趣是需要时间的。起初旌湖边五中与市财干校门前的那段路我认为是太美了,柳丝般垂满气根的小叶榕头碰着头,枝叶相连,炎夏和小雨省去了打伞,给那些幽会和享受时光的人腾出了双手,幽暗的绿波中缓行的车辆就是水中的鱼儿。七八年以后,随着我的脚印儿篆印样印在这个川西城市的旮旯角落,我才觉得小街小巷才是美的,小街小巷才聚得拢人气财气。比方说绵远街与昆山街也有绿枝相蓬如盖的一截街,龙井村社区和东湖街,老西街和署前街都有这样的绿荫小街。我住家的小区门前的庐山南路是本城的迎宾大道,大道的十字路口有门面,常常经过。见那门面又贴出了门面转让的纸条,老婆就说这地方是咋的?几个月就再转让,从来没见哪一家开店坐稳过。按理门前也有这么宽的街面停车,我说也不晓得咋的,就是没人气,可惜了装修费。而前面说的绿荫蓬密的小街小巷,生意就是好,开个小食店都赚钱。难怪英国有个人写了本《小是美的》书卖断货,原来小才是美的不光是英国人的审美,还早就在中国人骨子里了。那清代沈复得了张兰坡送的荷瓣素心兰如得了美玉般,可出游讲学回来发现花已枯死,伤心得发誓不再种兰花了,原因是有人想分一苗不成,竟用开水浇了根。

丁酉年的端午节前,我在旌湖边遇见了踽踽而行的程修士。据我所知,虔诚向主多年的他不仅在本城传教,还去山西、台湾等地参加一些讲经活动。我往日都是走长湖街去单位的,自人合中天小区和检察院老宿舍门上的大榕树被移走、重度修枝后没有了林荫,我就走西湖路了。走西湖路是为了去看湖边的一棵大榕树,这几天殷红的芽蕊已雏变为一树新绿,与它旁边的香樟树黝黑干涩的叶子相比,生发出少女般的温润。即使路绕了一点儿,不赶时间的我觉得美美的享受就在这绕里。它的主干粗壮圆润,呈现出生命的结实,粗壮的枝枞向上撑开,宛如少年的有力臂膀;不是我在石刻公园里看见的成片的黄葛树的瘦弱,过度的修斫使它们失去了树的葳蕤。这棵树干上没有人工修斫的疙瘩和锯痕,这从它分杈处的光洁度自然可以看出,如我们甄别素颜与隆鼻整形的女人一样,撘眼就行。

程弟兄——

哦——

他眼镜里的眼睛笑了下,没有尊称我为弟兄,我赶紧改口程修士。

我晓得他有着自己的执着原则,自从七年前他叫受洗入教被我拒绝后,他就不再像往日周末对参加查经活动的我称兄道弟了,何况我去的次数愈来愈少,以致他邀请我,说成都的某某来了,给我留了个位置,我也委婉推脱。

我这人一辈子天真,包括绿叶为什么秋天还给大地春天又从树身上出来,老是觉神秘得很,那样嫩茸茸的芯蕊,却从平时我们用拳头都砸不动的坚硬树身上钻出来,还要拱破一层绵实的树皮,真是想不通。到了一定的年龄,觉得惟有坐在书桌前安静些再安静些才会不负光阴,对得起自己和同道中人。前些年也出省参加过一些笔会,见过的人面总觉得是过去在某个场合见过的,说过的话也感到是某些人反复说过的,反觉得与原来文字里的貌合神离,见了还不如不见的好,当不了静读一些杂书闲篇心怡。

那棵榕树确切的位置是在旌湖边的圣火台雕塑边。圣火台雕塑钢筋水泥铸建,四面都有缓梯向上,面上镶了黑色大理石,顶上是一只银亮的铝合金大手握着一朵燃烧的火焰。火焰和承载火炬的圣火台座很大,台座底下是不收费厕所,男女卫生间和守厕人的工作间都很宽松,不亚于一套百平米宽宅。自从行道树被统一斫砍修枝后,只有这棵树才能看到树的气象。原生的有力枝干参差相接,枝杈相互牵手,叶簇密实,相互挨挨擦擦,风过鸟跃,说着悄悄话。眼前陡然一亮,原来前人说过的一棵树就是一个宇宙并非大话。不光是树不可能没有枝杈,我观察过花草、藤蔓,它们的叶芽花苞,它们的蔓须,都是靠一个又一个的分杈来探路、攀爬、朝向,延续更蓬勃美丽而纵阔的生命疆域的。可以这样说,生命的壮大就在于分杈,人也是这样传宗接代的啊!难怪博尔赫斯写出《小径分叉的花园》即成名篇,崔朋就是缔造了中国迷宫的那个人,先人关于园林里最早的曲径分岔的灵感是否就是从地上的藤蔓不断蔓延分叉中生发的呢!葳蕤的枝叶相蓬相拥相抱相挨,在空气和空间中产生一定的浮力,如游鱼浮于水中。你懂的,大地上的植物在空气中都是浮动的,都像鱼在水中一样,包括人和山丘。相对于地球,月亮也是悬浮在太空中的星球一样来看就不是故弄玄虚。那么树们之所以要连理相挨枝繁叶茂蓬勃葳蕤,包括把根深深地盘结土中,就是为了在暴风雨和洪水大地震中站得更稳固。如果失去了枝叶,被人为地修得秃顶或统一的癞毛样,它就失去了这样一种相互依存的力,它就会经不起风吹雨打。树毕竟不是人,否则它就不是这样的沉默了。推而广之,城也是如此吗?但是,正如博氏小说里的分叉是时间,包含着无数的过去。被斫掉的枝桠会不会不断地分杈,在时间中复活,续接着无数的过去并伸向未来呢。

在树周围踱了会儿步,程修士说,你晓得不,旌湖两岸要开始改造了。怎么会不晓得,我说,我们报纸登了的。长江路庐山路凯江路珠江路上的行道树和隔离带打掉就不说了。他说,现在又要动旌湖。我们百余名教徒准备近日祈祷天父护佑旌湖免受劫难,你参加不?

我不是教徒。我对他说的意思就是不参加了。他嘴里轻轻唏嘘了声。我们的视线在树荫上葳蕤开去的绿色间停着,沉默着。挖掘机与电锯钢钎的交响仿佛轰然腾起,就在大风车那边。我心里在想,当年解放军横渡长江,南京城里数千名基督徒不是也曾向天父祷告请主护佑城池坚不可摧么,结果又怎样呢?虽然此祈祷非彼祷告,但结果都会是一样的。旌湖两岸的葳蕤时代要结束了,新的塑胶时代蔚然成风,新一轮的造城更加粗暴却更彻底。我不知道我的脚步儿还会不会来这里。

过去那些茂树相挨相蓬相拥相抱的地方,真是一种怀念。那些小街小巷的幽暗和荫绿,脆弱的心儿虫子般蜷曲的地方,再也寻不着了。在与程修士相遇前的有天傍晚,老婆与我牵着两岁的孙子墨斗漫步旌湖,谈到生死问题,其他方面从不与我苟同的妻子这次竟与我的想法达了成惊人的一致。她说,我死后才不像那些人花钱去买啥墓地,一把火烧了,撒进大树下的根,来生变一棵树。我沉默着,湖面波光粼粼,就差眼泪没掉下来。那我就是第二个归有光了。她接着又唉的一声,变树也要选好地榻,千万不要变这些被锯得伤残的树。夫妻本是同林鸟,她想象的归宿就是我未及说出的亭亭若盖。可是,我们又何尝不是这伤痕累累的树呢,当初也像它一样梦寐着繁华的城。

树影把面孔由绿变暗,我使劲用鼻子去嗅这六月里的清新花香,这是我无比青睐的女贞子,仿佛遥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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