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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方主义下的“反西方”图景
——电影《契克》二元对立叙事模式研究

2023-04-15

戏剧之家 2023年9期
关键词:麦克

刘 思

(上海大学 上海电影学院,上海 200444)

2016 年9 月,由德国著名导演法提赫·阿金执导的电影作品《契克》在德国上映。这部电影改编自德国作家沃尔夫冈·赫尔多夫的长篇同名小说①,讲述了这样一个故事:在一个混沌而迷茫的夏天,德国少年麦克与来自俄罗斯的移民契克一起经历了一次“疯狂”的夏日冒险。这部小说曾获得2011年德国青少年文学奖和2012 年汉斯·法拉达奖,风靡全球。

依托原著小说生动的故事和丰富的情节,创作者试图创造更精致的电影结构,通过各式各样的二元对立模式来完成叙事主题。文学批评中的二元对立方法源于索绪尔语言学,经历了结构主义批评理论的进一步发展,常被学者用来分析意义如何在二元对立的元素中产生。法国语言学家格雷马斯认为,“我们感知差别,借助这种感知,世界在我们面前和为我们‘形成’。但是,在语言层面上,‘感知差别’这一表述究竟是什么意思呢?其一,感知差别,这意味着至少感知两个同时显示的目的项;其二,感知差别,这意味着感知两个目的项之间的关系,并以这种和那种方式将它们联系起来。由此得出关于结构概念的第一个,也是普遍使用的定义:两个项及两个项之间的关系显示。”②在电影叙事中,各种二元对立的叙事元素在矛盾的对立统一中发展情节,形成悖论,阐释主题。电影创作者常常借用对照或者对比的形式进行思考,不仅探索青春成长与生命的价值,更反思德国现存的困境。

一、迷茫的自我和僭越的他者

麦克与契克是原小说故事中的“双男主”人物形象。电影创作者选择以麦克作为叙事者进行叙事建构,形成了“自我”与“他者”的区分。麦克对契克的认知起点是讨厌。“他既是那个相似者,又是那个镜像,所以他人完全处于想象秩序中。他者表示根本的另我性……因为他并不能够通过认同而同化”③。“他者”契克作为被观察者,话语受到了叙事者主观视点的调控,“他们无法表述自己;他们必须被别人表述。”④

叙事者麦克生活在富裕、结构完整的中产阶级家庭中,个体生活看似平静却困境重重:父亲出轨,母亲酗酒,自己无法得到心仪姑娘的关注,在懵懂的青春期困惑于两性的伦理关系——爱与被爱。他以刻意美化又极其真实的故事构建了母亲的生存现状,他的作文《我的妈妈》并未得到丝毫的关注或者同情,甚至被评价为“胡言乱语”,折射出现代文明中人际关系的麻木与冷漠。麦克的父亲错误的房地产投资使家庭经济结构脆弱不堪,与伦理关系构成无形的对应。麦克对当下的生活感到迷茫,却无法付诸任何改善的行动,无处安放的青春原欲难以释放,转化为潜意识下的白日梦。

在麦克的眼里,有着亚裔面孔的契克是来自神秘世界的“他者”。契克具有刻板印象中“他者”的各种标签:有色人种、东方血统、少数族裔、非西方文明。麦克并不了解东方,对“龙”图腾的喜爱源于班花塔季扬娜背心上龙的图案,他对于契克的想象充斥着浓郁的东方主义的色彩。“东方学的意义更多地依赖于西方而不是东方”。⑤蒙古裔演员的亚洲面孔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戴着金链,梳着传统“福娃”的发型,智商超群,天赋异禀,却每天烂醉如泥。他是个孤儿,没有传统意义上的家庭。他生命力强,勇于冒险,表现出超越年龄的成熟。正如本杰明·迪斯雷利在小说《坦克雷德》中描述的,东方是一种“谋生之道”,“年轻聪明的西方人会发现,东方将会引发一种可以令人废寝忘食的激情。”⑥契克藐视权威,僭越文明的规则,追寻无所羁绊的流浪。对于既不是规则的制定者,又想挑战规则的少年麦克来说,契克具有成为其精神领袖的神秘诱惑力。

麦克和契克之间所形成的自我与他者的关系是多元和复杂的。它既包含麦克对于契克的观察与批评,又隐藏着麦克潜意识中对于契克的依恋和投靠。弗洛姆认为,人与人之间的关联通常分为两种,依附于某种强大的人或者群体来消除孤立感,或希望保持自身的独立,依靠爱与情感进行联络⑦。契克对麦克的评价,成了麦克认知自我的一种重要途径。在社会发展的过程中,东西方的对峙与融合发生着微妙的变化。故事中,西方本土的自我对抗依赖着来自东方的他者,隐藏着模棱两可的政治诉求。

二、富裕的冷漠与贫穷的温暖

美国汽车产业与高速公路的飞速发展促使“公路片”成为重要的商业电影类型模式。这种类型作品往往有两位或多位人物,以“公路”或“空间”的变化为载体进行情节架构,“冒险”和“奇遇”是这种类型电影重要的情节特征。在契克与麦克的奇遇中,他们首先遇到了两组家庭:“行走的贵族”与“蜗居的平民”。

家庭是一种微小的社会结构,其结构状态和社会经济体制有着密切的关联。“行走的贵族”是一种假扮优雅贵族的虚伪游戏。在象征着现代文明的风车发电机之下,游戏者身着质地良好的衣物假装审视着自己“并不存在”的庄园,享用着丰富的食物。这群孩子由一名被称为“伯爵”的“男性”组织管理。他们代表着精英阶层中的一部分人,姿态傲慢,看似脱离了世俗的生活,有意将自己伪装成更高贵的群体,以不切实际的“高尚”装饰一种虚伪的面具,自诩脱离“庸俗大众”,骨子里透露着自私。

与之形成对比的,是田园牧歌式的农民家庭。这群孩子衣衫褴褛,物资匮乏,却受到母亲良好的教育。他们热情好客,乐于与外人分享自己并不丰富的食物。他们聪明过人,淳朴善良,心怀感恩,拥有信仰。契克不愿意向“行走的贵族”乞讨食物,却主动加入了“蜗居的平民”,与他们共进午餐。他对中产阶级的惺惺作态嗤之以鼻,对纯真农民的智慧发出由衷的赞叹。故事中,麦克有意识地提出了更深层次的思考:农民家庭中的父亲身在何处?答案无从知晓,似乎并不重要。“俄狄浦斯情结”在后工业时代被缔造出新的意义:无论是麦克的父亲,老师或“伯爵”,成年男性都以虚伪自私与麻木冷漠面对大众。他们曾经是传统模式的“管理者”与“统治者”,如今似乎缺失真正的职责和功能。现代文明在田园牧歌的对比之下显得苍白而冰冷,激发出创作者内心对于现实社会情感缺失的真诚诉求和渴望。

三、感性的女性与理性的男性

性意识的觉醒和确认,是青春期成长的重要议题。电影中多处重复出现“阿尼玛”和“阿尼姆斯”这一组对立的性别意识的人格原型。荣格认为“阿尼玛”和“阿尼姆斯”是一个男人无意识中的女性气质的人格化身和一个女人无意识中的男性气质的人格化身。⑧两者可以同时出现在一个人物身上。

正处于青春期的麦克身上混杂着“阿尼玛”与“阿尼姆斯”的双重因素。“每个人身上都有异性的特质。”⑨麦克对班花塔季扬娜有着青春期的性欲冲动,却混杂着对理查德·克莱德曼钢琴温情演奏的喜爱。男孩子在青春期往往遭受着性别意识的困惑,自觉或不自觉地寻求更加清晰的性别界定。契克多次评价麦克像个“同性恋”,他曾试探性地用手触及麦克的大腿,类似的引导屡次失败。除他以外,作为“阿尼姆斯”的化身,伊萨也是麦克确认性别意识的引导者。她藏身于废弃的工厂,后工业时代的标志性符码隐藏着最性感的肉体和最纯净的灵魂。纯净的湖水洗涤了文明的尘埃,原欲裸露在道德伦理的礁石之上,赤身裸体的伊萨温柔引诱麦克,允许麦克小心翼翼地确认自己的性取向。麦克意识中的“阿尼玛”被逐渐唤醒,伴随着契克的回归被有意识地控制下来。

性别确认标志着人格的完善与成熟。伊萨离开后,麦克和契克的关系发生了微妙的变化。麦克身上“阿尼玛”的特征日趋清晰:成熟,勇敢,坚定,果断。他成了契克的替代者。契克以承认自己是同性恋,完成对自己弱势地位的认可。当“他者”承认“自我”时,“自我”才得以确立。⑩麦克把龙的外套送给了契克,亦完成了对他者的认可,虽然这只是他想象中的东方。当自我和他者相互认同之时,人物完成了对过去自我的告别,即被他自述为“胆小、无聊、想要成为同性恋”的过去。

四、停滞的西方与行进的东方

契诃夫曾在《第六病室》中构建“牢笼”宣言:“一个有思想力的人到了成年时期,思想意识成熟了,就会不由自主地感到他被关在一个无从逃脱的牢笼里面。”麦克是被父亲和母亲“滞留”在“牢笼”中的孤独者,在“滞留”的情境中,独自经历着家庭的裂变,“性”意识的觉醒,成长的迷茫。他没有朋友,不会被邀请出席心仪女孩的生日宴会,埋首于自己的艺术创作中,一切都因缺乏勇气和行动而停滞不前。僭越规则的契克激励他摆脱一切束缚和规则,并带着他踏上了冒险的旅程。

作为一部公路片,汽车是这部电影最重要的道具与叙事空间。汽车由契克偷取并驾驶,这与东方主义中西方与东方之间存在的那种“权力关系、支配关系、霸权关系”似乎大相径庭。一直到作品的高潮处,契克受伤,由麦克来驾驶汽车时,能量的此消彼长已初见端倪。经历惨烈的车祸之后,两个人所有的行为必须面对法律的制裁。父亲一如既往地引导麦克进行狡辩和推卸责任,但麦克选择主动承担自己的过失。他对父权进行了武力反抗之后,拒绝了过去的道路,不仅遵循着“弑父”的原始欲望,同时完成了内在自我革命性的重塑。“母亲”的问题并没有得到妥善解决,“牢笼”的突破至少意味着新的可能。

契克已经消失,随着夏天的记忆融入了麦克的精神气质之中。正如列维-斯特劳斯所认为的那样,“神话思维总是从对某些对立有所意识,然后发展到对这些对立逐步进行调和”⑪。麦克所代表的西方与契克所代表的东方并不是完全对立的,而是此消彼长的借鉴与融合。“自我”牢笼的突破是在“他者”的凝视和影响之下实现的。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德国经历了半个多世纪的修复与再生,在东西方截然不同的政治、经济、文化体制中进行着试错性的探索。影片设计了意味深长的“遗迹”空间叙事,历史被镌刻在古堡的遗迹之上,曾经的辉煌终究变为风化的沙尘。立足当下,面对未来,或是回望曾经,可以引发截然不同的意义解读。个人的成长其实衔接着时代的交替更换。创作者也许无意中借用了东方主义的遐想而进行西方现代文明的批评与反思。

沃尔夫冈·赫尔多夫是德国著名的文学家,艺术家。风格迥异的文学作品,形式多元的绘画艺术,让他成为德国当代艺术发展中炙手可热的新星。但他在2013 年因为难以忍受的恶性脑瘤,沉溺于失去思考与写作能力的痛苦中,选择开枪结束自己的生命。《契克》是一部由优秀的少年成长题材小说改编而成的电影作品,但仅仅把它解读为青少年成长类型电影,笔者认为是不完整的。不少研究试图例证契克是麦克的分裂型人格,这具有一定的心理学研究价值。但笔者更愿意将它解读为创作者对于历史发展进程中的德国现状的批评与反思。我们很难确认创作者是否受到了德国的“无产阶级文学”与“流亡文学”的影响,但是在故事模式的二元建构中呈现出对现代文明和社会背景更广阔视域的批评与思考。

注释:

①中文版译名《公路少年》,由李明明翻译,二十一世纪出版社出版。

②[法]A.J.格雷马斯.结构语义学[M].蒋梓骅,译.百花文艺出版社,2001.21.

③汪民安.文化研究关键词[M].江苏人民出版社,2007.331.

④马克思在《路易·波拿巴的雾月十八日》中写道。转引自(美)爱德华·W·萨义德.东方学[M].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21.29.

⑤⑥[美]爱德华·W·萨义德.东方学[M].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21.29+7.

⑦林劲博.自我与他者——从弗洛姆的视角切入[J].佳木斯大学社会科学学报,2022,40(03):15-18.

⑧[瑞士]卡尔·荣格.荣格自传[M].刘国彬,杨德友,译.国际文化出版公司,2005.357.

⑨荣格.荣格性格哲学[M].李德荣,编译.九州出版社,2003.46.

⑩赵毅衡.身份与文本身份,自我与符号自我[J].外国文学评论,2010,(02):5-17.

⑪[法]克洛德·列维·斯特劳斯.结构人类学[M].张祖建,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6.2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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