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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山别

2023-04-07北雁

阳光 2023年4期
关键词:梅城永春青山

北雁

起初,严永春以为这就是一场十足的骗局。所以对于母亲一次又一次地打来电话,他完全不屑一顾。但如今,85万现金已经分三次打进他的卡里,严永春盯着手机短信看了十次二十次,还不放心地将那一串数字挨个地从左数到右,从右数到左,个、十、百、千、万、十万,他终于百分之百地确定,小数点前的确是六位数,并且开头一个数的确是“8”。是的,这一切都是真的!打进卡里的数字不是一串数字,而是一笔巨款。

“春,你一定要给青山老爷多磕几个头啊!让他保佑我们全家从此多福多财,老老小小平平安安,顺顺利利,最终还得叶落归根!……”

跪在村头的青山庙里,严永春当然愿意给供在大殿正中的青山老爷磕头。就要搬离这块祖辈生活了不知多少年的地方,母亲一大早就带着他们一家三口四处磕头,从祖坟到祖宅,之后再到村头的青山庙。

母亲一脸虔诚,似乎还有那么几分难舍和不安,同時又暗隐着感恩和欢喜。母亲很快七十岁了,而父亲早已七十以上。对于他们这一代人,说过去也就过去了。但严永春不一样,不论去了哪里,他始终还是青山人,最终三十年后他还得回来。青山是他的根,是他骨头和血液深处永远斩不断的魂与脉。

相对于母亲脸上的不安神色,这些天的严永春却表现出了难得的沉稳。当然他内心的波澜同样难以言表。转眼就到了而立之年,他终于第一次为故乡这个偏僻的穷山村感到荣耀,居然一下子就给他带来了85万、甚至是255万元的巨额收入。

当然这样的代价,就是你得背井离乡三十年,远远离开这片生养自己的故土。

梅湖属于高原地陷型湖泊,亿万年前的地壳运动,让急剧上升的岩层在这里突然断裂,从此积水成湖,烟波浩渺,茫茫不知几百里。所以在当地人心中,梅湖可绝不是什么湖,而是一片广阔无垠的大海。老辈子里有一句话是这么说的:隔山容易隔海难。环绕梅湖的村庄多得是,但湖西面的村庄,村尾是湖,村头却是坦荡如砥的坝子,生活在这样的村落,进可耕田弄地,退可织网捕鱼,从古到今,都是令人羡慕的“鱼米之乡”。

湖南湖北也都是这样,连接村庄的不仅是坝子,还有城市和集镇,不知多少年前,就已是富得淌油的“小康村”和“亿元村”。唯独湖水东岸,高山兀立,绵延不断,在此往东,往南,或是往北,再走上十里二十里,依然还是山。

“天爷啊,生哪儿不好呢?偏偏把我降生在这偏远穷困的梅湖东岸!”从小到大,严永春不止一次抱怨过目光短浅的祖宗和不长眼睛的神灵。

当然梅湖东岸的村庄,也并非仅只一个青山,但无论北面的红山、火山、团山,南面的蛇山、龟山、文笔山、鹿鹅山,尽管都带一个“山”字,但或多或少,还是有些平地、坳地和坡地,并且土层肥厚,种得成庄稼打得出粮食。村庄靠水,自然也吃得了水,因为村庄沿岸不仅有良港,还有良湾,以及日夜奔流的大江大河,源源不断注入清洁源流,从而也带来了丰富的养料,随着季节和水温的变化,招来大量鱼群,每年都能让左近的渔村挣个盆满钵盈。

偏偏青山是个例外。坐落在半山之中,而且山就是贫瘠的石头山,生不了水也储不了水,种不出庄稼也长不成树。于是千百年来,世代生息于此的青山人,靠山吃不了山,靠水也吃不了水。干荒二月,一个临水的村庄常常陷入不可思议的枯旱;待至雨季,后山里咆哮的洪水,曾给祖祖辈辈带来多少难以忘怀的惨痛记忆。

所以出生在这块土地上的青山人,是女的都想往外嫁,是男的也都想外出当上门女婿。无法外嫁或是只能留在村子里安门立户的,男人只能出门四处出苦力揽活,女人就只能在村里搞养殖和做手艺活,扎染、裁衣、刺绣、做鞋,据说早年,出自青山村的绣衣,还曾经作为进献皇宫的贡品。但如今这手艺却没再让人看重,更多的女人,也都愿意和男人一同外出做苦力,千辛万苦养活一家老小。那时路不通,出门就得横渡梅湖。一叶小舟,飘飘摇摇,遇上风浪,葬身湖底的当然也绝非少数。

出生在这样的村落,严永春的记忆深处,几乎全是贫穷和饥馑,尽管母亲就是裁衣做鞋的能手,但直到小学毕业,他还没有穿过一双新鞋,也没穿过一身新衣。他身上穿的补过无数次洗过无数次的衣裤鞋帽,全是哥哥姐姐们给他留下的。

直到环湖公路的修通,这一切苦难日子方才真正走到尽头。与世隔绝的青山,像是忽然一下被人掀开“盖头”,特别是在山重水复之间,与百里梅湖形成的独特水乡情调,使青山在短短一两年间,就成了一个远近闻名的旅游胜地。

有些外地商人来到青山,就把那些位置优越的土地和房舍租下来,改造成仿古式、民族式或欧美风格的海景客栈,吸引大量的外地游客前来观光住宿。梅湖就是一个气候怡爽的高原淡水湖,夏无酷暑,冬无严寒,甚至还有“东方日内瓦湖”之誉。到了炎炎盛夏,梅湖沿岸,差不多就成了大半个中国的避暑山庄。沉醉于梅湖沿岸的山光水色,无数外地游客纷至沓来,那些位置优越、装修上档次的民宿客栈,区区一晚上的房价都差不多得上万元。

青山很快就成了一个网络热词。但是,村子里依靠旅游富起来的人并不多。因为正当村民们也效仿起外地客商来做民宿时,他们惊讶地发现,那些靠海的、靠路的、靠古树、靠村心、靠海湾浅滩和湿地的,甚至还有位居半山之中可以俯瞰梅湖的绝佳位置,大都已被外地人承包了。而且他们也知道,外地人不仅有眼光、懂经营,而且有的是资本。那样的高额投资,本地人根本做不起。他们最大的能耐,就是在收到高额的地租或房租之后,又到村外的偏僻地方重新批一块地再建一栋房,从此过起安心无忧的小康日子。

但这样的人并不多。这些年宅基地政策不断收紧,村民无序建房现象被列入重点整治范围,地少人多的青山更是严把严控。于是就有人回到那早已不住人的祖宅,重新打理修葺一新,再做个小吃店、手工店或小卖铺之类来维持生计。或者就在村心路旁摆个小摊,向客人兜售些水果、零食、刺绣工艺或其他旅游纪念品,也算是在这快速发展的旅游经济中,挣到一份微不足道的薄利。更多的人,则就此离开青山,走向人海茫茫的城市。

严永春家的房子就在青山村的最边角。左近没有奇峰怪石,没有古树弥天,也没有流泉飞瀑,既不靠海也不靠路,他做梦都想不到,他的机遇居然来了。

母亲给他打来电话,告诉他家里的宅院被一个外地人看上了。她那电话打得低声低气,像是声音再稍稍提高了一两分贝,就会被房子里的老鼠听去一样。严永春有些不耐烦。何况他也知道,父亲和母亲一辈子老实巴交,没多大能耐,所以才被分到村子北边那偏僻的边角。谁会这么没有眼光,居然看中他家那座破落的宅院?

但母亲依旧还是那样神秘兮兮,耐下性子一本正经地说:“昨天他们人让村长带来了,说是已经看上我们家这块地了,想一次性租住三十年,每十年付一次租金,头十年70万,后面两个十年,每十年增加十万!也就是说,三十年合计是240万!”

严永春刚要开口,又听母亲说,“怕我们有疑虑,村长于是跟着解释,人家看中的就是咱们家的偏僻与宁静,单门独院,半坡里向阳通风,看得着海,却也不用被海里的湿气和蚊虫困扰。而且咱们两个院落连在一起,地势相对开阔,盖完了房子还可以修个停车场。他们都是做大生意的外地人,每年都要花很多钱用来接待客人,那何不如就用这钱租块地盖个房子,带客人一起享受这恬美的田园生活?”

于是这事就这么谈下来了。来人看中的不仅有严永春家的后院,还有大哥严永芳家的前院。当天下午,他就借了个车从梅城回来,和租户签了份协议。5万块的订金当场就打到了他的卡上。完了又听人说,租地就是为了盖房,两家的老房也都得一起拆掉,前院一次性补偿25万,后院补偿15万。

前院多10万,是因为大哥那房子新。大哥成婚不久,就自己在前院建好了新房搬了出去,把后院留给了他。这后院的老房子里,有严永春骨子深处抹之不去的耻辱和自卑。

环海公路尚未修通之前,青山的男女老少,都受够了没有房子的苦。建房子所需的木头砖瓦,全得依靠船从对岸运过来。所以青山庙一度被形象地称之为“漂来庙”,半个青山村的房子,也都被称之为“漂来房”。在青山的时光深处,至今还留存着太多因为盖房起屋的血与苦、泪与悲。

如今短短十几年间,昔日的青山早已经焕然一新。一栋栋楼房拔地而起,在梅湖以东那块坡状地上鳞次栉比、好不壮观!远远看去,俨然富丽堂皇的宫殿。那时不论离家还是回家,严永春都觉得自己那老宅院得拆了。寒碜得不像个样子。让他最不能忘记的是新婚之夜,村子里前来庆贺的宾客还未散去,新房里的伴郎和伴娘们还在闹腾,一场漫天大雨就突然降了下来。严永春家那房子很快就漏成了一把筛子。他穿着笔挺的婚服,搭着一把手扶梯去堵那几个漏洞的。最终弄得浑身泥污,也没能把漏洞堵住,自己差点儿从手扶梯上摔下来。

被人半空里接住的严永春惊魂甫定,就在“哗哗”的雨声中躲到房子的一角喘气。他无法想象,如果雨再大些,会不会把这房一下子冲走。

是的,那绝对算得上是他人生中一件莫大的羞辱。严永春娶的可不是当地媳妇,雪茜是他的中专同学,青山人从名字上就听得出她是城里人。当得知女儿要嫁到这与世隔绝的青山,雪茜妈气得都要和她断绝关系,还一度对严永春没個好脸。在那场漫天大雨中,严永春家的房子摇摇欲坠,这时已经成为丈母娘的雪茜妈,脸上显露的竟是一种难以言说的快意,恨不得当场就把女儿从人群中拖走。那时又羞又愧的严永春,在众目睽睽之下一张紫檀色的脸一会儿惨白一会儿酱紫,恨不得钻进地缝里。但他感激的正是那个铁了心跟定他的女人,在母亲的危言相逼中,依然表现出一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决绝。

这是他在那个大雨之夜唯一的脸面和慰藉。他于是当场许诺,一定要给雪茜好好盖个新房。可整整六年过去,毛毛都上幼儿园大班了,那样的许诺至今还是空的。

但今天,这一切已经不再是空许。协议一签,15万的补偿款当场就转到账了。更让他意想不到的是,房客在行动上显现出了十足的诚意,一个星期后,65万元的租金余款已经到账。到了这一刻,严永春已经不再是昔日的严永春,而是一个腰缠85万巨款的富翁,可以直起腰杆做人了。

按照协议合同,严永春得在一周内,带领一家老小搬离老家。也就是说如果他还想在这块世代生息的祖地上居住下去,那他就得向其他人租个房子来住。

严永春的眼光绝不是这样狭隘。他从青山长大,可骨子深处,早就厌倦了这块土地的贫瘠、偏僻与狭隘,即便就是租房,他也得把房子租到梅城。

梅城就是严永春如今闯荡的城市。他学的是计算机应用,中专毕业后,他能做的也仅仅就是硬件维护和维修之类的小事,当然偶尔也能拉上些销售业务,给学校、企业或行政单位配置一批电脑、相机、打印机、投影仪之类。在无数次的竞标中,他缺乏了那么一种底气和硬气,拉不来大项目,他感觉自己空怀抱负,浑浑噩噩,虚度光阴。这么多年来,他仅仅比在青山村里摆小摊的母亲多挣那么几块钱而已。

没办法,这就是个钱生钱的时代,没有资本你就做不成大事。但严永春相信,自己不会长此久居人下。他缺少的,就是那么一个小小的机运而已。如今手里有了这么一笔丰厚的租金,差不多也就宣告了那种机遇的到来。于是这一刻,严永春终于对这依山傍水的故乡有了一种难言的依恋。

敬谢完诸神,也就意味着告别。但一说要走,母亲还是有万千种难舍。特别在想到此后,就把余生完全托付给年轻的儿子,走向那个陌生的城市,心中更是有一种难言的忐忑。于是在前往梅城的车上,她一遍遍地向严永春嘱咐,“春,你可千万要记住,咱这钱来得不容易,出去以后,首要的任务就是把家安顿下来,说到底咱得先有个房子!你瞅瞅这些年来,青山村里像咱们这样突发变故的人家可不少了。原本的生活波澜不惊,突然有了钱,就找不着南北了,变了本质,甚至吃喝嫖赌,不务正业,不想那钱说没就没了,妻离子散的事,可没少发生啊!”

母亲的话句句在理。严永春心里也明白得很。从古至今,青山人在外面阔了,就喜欢回家盖房子。有些人更是把房子买到了梅城,甚至省城和省外。房子是什么,房子就是人的脸面,是他们事业有成、安居乐业的标志。

回到城市的严永春却并不着急买房,把母亲带到他在城中村租住的套房里,就径直来到丰田4S店,买了一辆24万多的城市越野回来。他看上这款车很久了。一个月前从青山签完协议返回梅城,他就忙着先订购了一台。

他知道,汽车就是个百分之百的消费品,新车到手的第一天,就会张着大口“吃钱”,并且只会不停地折旧。但他不认为自己买了个车就是消费,说到底就是个吃饭的工具,相当于当年父亲在老家挖地的锄头,到外面给人粉墙刮墙用的泥刀和抹板。如今这个时代,车差不多就是人的脸面,一年到头,严永春要谈的项目很多,接待自然也很多,还有无数次的竞标,他骑一辆电动车在城市的大街小巷钻来晃去,怎么看都不像个电脑公司的业务代表。谈不下业务,特别是那些大业务,一切的原因,就是人家对你身份的不信任。

对于他一个有雄心有追求的生意人来说,有了这一笔钱,他脑海里那些曾经构想过无数遍的梦想,就不再是空想。房子当然重要,但总不能把三代人的幸福都绑在一套房子上面吧?小富即安,说到底那就是守财奴的作态。人生必须有更高的目标和追求,相反要是拿出30万付个首付,再供上月供,他从此也就有了更大的目标和压力。余下的就是创业资本,并且也可以用钱生钱,源源不断创造利润,说不定三五年后,他就可以一房生二房,二房生三房……

开车上班第一天,严永春便感觉自己和先前已经完全不一样了。结果当夜,他就被同事给架了回来。公司里都听说他回家租了祖宅,接着又买了新车,定要让他请个饭。最终,一餐饭吃了五千多。光好酒就开了六七瓶。第二天清醒之后,严永春还是挺心疼的,在此之前,这差不多就是他一个半月的全部收入。但他并不觉得后悔。转眼在公司工作十年了,他还是头一回让人这么看重。

此后一段时间,严永春依旧每天开车上下班。然而对于自己今后的人生和事业,他虽然信心满怀,但还没有充分的准备和周密的规划,很快,他又陷入了汽车带来的烦恼之中。新手上路,那些小擦小碰也就忽略不计了,关键是租住地没提供车位,他就得另外寻个停车的地方,最终找到城中村外的天龙大酒店,每天停好车回到住处,还得步行六百多米。

租住地离公司并不远,在此之前,他骑上电动车,巷子里可以走,车缝中也可以钻,满打满算,也就是十来分钟的事。但如今开车,你就得按交规行驶,绕上大半圈,凭空就多出了三公里的路,遇上堵车,即便离目的地就那么十米二十米,也只能坐到车上干着急。要紧的是公司只在新大洲电脑城租用了半层楼,提供给员工的车位并不多,所以严永春常常得像其他员工一样,每天早早出发上班,抢不到车位,那就得再绕一公里把车停妥,才能回来安心上班。

严永春是个重义之人。他时常感念雪茜当年不顾父母反对,委身下嫁于他,可谓情深意重。青山村里,和他差不多年纪至今还打光棍的人可不少。所以那天酒醒以后,他就果断宣布,此后雪茜上班,就由他专门接送。

雪茜在天然气公司做财务,这样一个消防安全重点单位,当然只能远离市区。之前严永春也知道路有点远,但他想不到居然如此之远。车从市区驶出十公里,路还在梅湖东南群山之中伸延。最终把雪茜送到公司的时候,他更是一肚子慨嘆。雪茜这辈子跟着他,真是受苦了。环湖公路上时常大车如奔,一阵风似的疾弛而过,还给人一种山摇地动似的震荡。他无法想像,一个小女子,每天得把一个小时以上的时间花在上班和下班的路上,会是怎样一种艰难?特别是冬天和大雨倾盆的时候,骑着电动车穿行而过的雪茜,孤独的身影肯定比一只蝴蝶还纤弱。

他曾经一万次地告诉雪茜,不要上班了。或者你就换个工作。雪茜不是个固执的人,当然也不是她有着怎样的事业心,而是她知道珍惜这个家,知道体贴自己的男人。特别是每次随严永春从青山回来,她买房的欲望就更加强烈了。雪茜的父母是下岗工人,之前对他俩的婚事再三阻挠,无非是自己过怕了的苦日子,又粘到女儿身上。雪茜当然知道,要想早一天过上好日子,那就得和自己的男人齐心协力。

如今生活好不容易出现转机,严永春想到的自然是要好好补偿自己的女人,他得每天早出晚归,把更多的时间都耗在来回的路上。因而,他把毛毛完全托付给了母亲。

在此之前,他们一家三口几乎是一起出门,雪茜独自前去天然气公司,严永春把毛毛往身后车子上一架,就顺路送进幼儿园。待下班后回来,又把毛毛顺路接回家。可现在不行了,因为送雪茜出门时毛毛还不起床,晚上回到家时,毛毛兴许已经进入了梦乡。而母亲不会骑电动车,公交还不顺路,严永春只能多给她塞一些钱,让她带毛毛打车。母亲却不愿花那个冤枉钱,每天一送一接四个来回,她都情愿步行往返。好在她身子还算硬朗,遇上毛毛不愿走路的时候,她把那个“肉球”往身上一背就走,这一个单边就是一公里多,无论阴晴雨雪,母亲没让毛毛迟到过。

我这不是带她老人家进城享福来的,相反是带她来受罪!严永春有时会特别地心疼母亲,但没办法,如今渡河已经渡到河心,哪能无功而返?何况毛毛已经到了大班,明年就读一年级,这样的日子会很快结束。当前最重要的事,还是要买个房子让一家老小安定下来。

钱还是流水一般花出去。从小过惯了苦日子,严永春其实是很在乎钱的。但梅湖以东,自古就有一句俗话:钱就是人手上的泥污,花得了钱你就挣得了钱!说到底,挣钱和花钱都是一个人的能耐。何况作为一个男人,他无疑就是这个家的支柱,他不挣钱谁挣钱?他不养家谁养家?只有挣到更多的钱,他才能让一家老小真正过上好日子。

然而对于挣钱这件事,严永春的的确确是没有准备好。或者说他那些远大的梦想还浮在天际,完全降不下来。对于工作,他像以前一样勤勉、认真和踏实,一样参与竞标,在手中有钱、并且还开上轿车后,他比以往大方自信多了,舍得接待,甚至还舍得给客户塞红包。但似乎也就在这个时候,他才突然发现这一切手段都行不通了。而且越是这样,客户反而对你越加防范。包括之前那些合作非常愉快的客户,甚至认为他在用这样的手段参与不正当竞争,于是好几桩生意,居然一下子全谈崩了。没办法,这就是市场新常态。公正、透明、公开,事实上这才是健康有序的社会新常态。

既然这条路不通,那就重新走另外一条路吧。世界这么大,哪能在一棵树上吊死?好在现在手中有点钱,他心中还是有底气的。于是短短一个月,严永春那60万余款就被抽走了二分之一。有几个年纪稍长的同事,不仅公司里的业务做得好,还在外面有点小产业。他们知道严永春有了一笔不菲的收入,便暗暗约他一起做些事。杜师约他在梅湖西岸开客栈,严永春想都不想,就给他投了15万。这两年梅湖沿岸的散客游火爆异常,他当然也看得出这个产业的大好前景。赵师约他到北岸种洋葱,投资农业,周期短、见效快,说不定短短半年时间,就能挣个对半开。严永春便投了12万进去。还有3万是严嘉向他借的。

严嘉是青山村里和他一起长大的孩子,相对于严永春,他就远没有那么幸运了,家里的祖宅没被人租走,人生中也遇不到雪茜那样一个和他心心相印的女人,三十老几,还不晓得自己的另一半在哪里。来梅城闯荡多年,就一直在一个摩托车修理店当学徒,如今技术纯熟,就想出来单干。严永春便在这时候帮了他一把。严嘉要向他借十万,严永春当然不能给他那么多。该用钱的地方实在是太多了。何况手里的这点钱是一家三代人唯一的指望,一分一厘都金贵得很,他总得让钱更多地发挥些作用吧!

严嘉是个实在人,对于严永春的有所保留,他没有丝毫抱怨,相反却是感恩戴德,在离开时还一再强调:“这钱要是赚了,那就是你的股份,我给你分红!要是赔了,我就是卖血卖肾,也会把本金还你!”

严永春觉得严嘉认真了,对他的话不太当回事。在做完了两笔投资后,他感觉自己浑身轻松下来。是的,这就是个钱生钱的时代,他总不能让自己一大笔钱在银行里睡大觉啊!

那天他提早回家,还刻意到菜市场买了些菜,并且亲自下厨,给一家老小做了顿饭。当然他最应该抚慰的人还是母亲。从青山到梅城,母亲其实才是最不顺意的那个。从降世的那一天起,她差不多就一直生活在青山那个狭小的天地,父亲早年一直在外面揽活,她就在家里持家看娃,同时刺绣做鞋补贴家用。这几年旅游开发热了青山,她摆个小摊还可以挣点小钱。可如今陪同严永春一起来到梅城,她住不惯城市的楼房,喝不惯城市的自来水,也聽不懂城里人说话,要不是自己一把老骨头,还能待在梅城为儿子减轻一些生活负但,她情愿就在青山找个僻静的角落,和永春父亲搭个小窝棚一起度过余日。

母亲不是娇气的人,再多的困难,她都能克服得了。唯一让她感到苦恼的就是吃饭。雪茜上班,一日三餐都在公司食堂解决,这是公司给职工提供的福利,不吃也折不成钱,那为什么不吃呢?毛毛上幼儿园,也是交了伙食费的,吃喝当然托付给了园里。而严永春以前基本就不回来吃饭,如今要做的业务更多了,早出晚归,和母亲见个面都难。所以更多的时候,这临时租住的房子里就只有母亲一个人,除了每天来回四趟接送毛毛,几乎就没有再花力气的时候。上了年纪,运动少了,消化也就成了问题。饭菜稍稍做多了,就吃不完,一辈子节俭的她最怕浪费,所以常常就是残羹剩菜,随意解决。

她唯一能做的事就是继续做手工,一双双绝美的绣花鞋,如同一朵朵好看的花蕾,装满了整个出租房。但严永春却听见她的唉声叹气,好几次告诉严永春,待到毛毛放假了,她就回青山摆摊卖鞋。

母亲的话让严永春心里不是滋味。青山那地方她还能回得去吗?关键是回去了她能住哪儿?母亲似乎也感觉到了这些,于是面对一桌子菜也没了食欲。突然停下筷子,一本正经地对严永春说:“春,我看你每天早出晚归,也没时间和你正式聊聊。房子的事,你还是得往心上放啊!”

母亲很少用这样的神色语气和严永春说话。是的,房子,这是一个根本无法回避的事实。青山村里,有些人的房子比严永春家位置更好,或者比严永春家的更老更旧。事实上他们才是最合适出租的。但他们就让房子继续这么老下去、旧下去,不论别人出再高的价钱,也不愿意出租售卖。把门一锁,便带着一家老小来到梅城,挣足钱来,第一要务就是回家盖房子。相对而言,严永春和大哥严永芳就是辱没祖宗的不肖子孙了。

是的,房子的事,就是天大的事,不仅是个生活的居所,重要的还是他们生活的根。有了房子,自己就不再是这个城市的浮萍,而是从一个农民子弟真正变成了市民,最终才会拥有真正属于自己的安居。

父亲说病就病倒了。严永春知道,父亲其实就是被气病的。

六年前严永春成婚后,一个大家,从此分成了两户。父亲虽然还住在严永春名下的老房子里,但他已经被分给大哥严永芳赡养。几个月前,严家两个院落连房带地被人租走,严永芳于是就带着妻儿,一起搬到了老丈人家借宿。父亲当然就只能随同严永芳留在村里。没想到短短几个月,硬朗的父亲居然一下子蔫了下来。

在此之前,父亲的起居饮食全都依赖于母亲。这么几十年来,甚至就没自己做过一顿饭。环湖公路修通后,嫂子的大哥凭借精明的生意头脑,迅速成了青山村里的首富人物,推倒了老房盖起了一幢五层的大房子,接着又将一至四层改作客栈,安装了观光电梯,装修极上档次,颇有浪漫色彩的西式风格,迅速成了青山村子的地标性打卡地,在旅游旺季,用“日进斗金”来形容,丝毫不为过。严永芳和妻子就在客栈里帮忙。大哥如今寄人篱下,更是一副鞍前马后、忠心不二的样子,怎么看都像是一个倒插门女婿。

父亲也随同儿子一起住到亲家家里,似乎一下子觉得当年还亲切的亲家公和亲家母,居然变得有些高傲了,于是渐渐变得不爱说话,也不爱交际,成天把自己关在房里一个人喝闷酒。那个溽热的夏夜,他一个人喝醉了酒,光着身子瘫倒在冰凉的水泥地上,中风了。幸亏大哥发现得早,立马开车送到梅城医院,命虽保了下来,但身体落下了后遗症。

出院以后,严永春就没让父亲再回青山,把他接到出租房里让母亲照顾。登时觉得这出租房实在太小太挤。于是买房的事就变得更加迫在眉睫。

可梅城就是个天宽地窄的城市,寸土寸金,短短几年时间,所有能盖房子的地方几乎都盖成了房子,但这房价就是下不来。严永春夫妻二人,就是在这样的等待和观望中反复蹉跎,终于还是把最适合买房的时间给错过了。

现如今真待手里有点钱,两人之间,开始有了第一次严重分歧——该把房子买在哪里?城市的边角,各种小区如同雨后春笋,雪茜也曾一万次想象,自己能住到那样一套花园洋房里,面向梅湖,春暖花开。但严永春和母亲都希望把房子买到市中心,因为毛毛上学始终是个问题。明年就上一年级,能到市中心买个学区房,那可不仅仅就是个优校名额的问题,更重要的是就近入学,能省上多少事!

当然雪茜也不是不通人情,很快就和严永春形成了统一战线。可真正到了这时候,严永春才发觉手里剩下的钱根本就不是钱。那些老得掉牙的房子,居然也敢那么漫天要价,连续几个周末走下来,严永春真是后悔不该把那些钱拿去投资。手里余下的三十几万,还不够一套两居二手房的首付。

好多人建议他,如今挣钱的速度远远比不上房价上涨的速度,所以最好还是把先前那几笔零星投资收回来,集中精力把房子事情解决。严永春踟蹰再三,终于决定向房子低头的时候,方才觉得先前的决策也是错误的。首先是洋葱价格暴跌,半个月前,新收的洋葱还卖得上价,可到了这几日,各地的洋葱集中上市,居然一下子就没了市场。于是他和合伙人赵师血本无归,最终还不得不请来人工车辆,把几十吨即将霉烂的洋葱一起倒进深山箐谷里。

12万元就这么打了水漂,严永春对赵师心怀怨恨,回到单位,他想把满肚子的气向杜师好好宣泄一下,这时他才发觉,已经好几天没见到杜师了,电话成了空号,一打听,才知道杜师因为债务问题,失踪好几天了,而他在梅湖西岸的客栈已经在几个月前就成了烂尾楼……

那一刻,严永春差不多都要崩溃了!唯一让他感到欣慰的就是严嘉,在他打通电话的半个小时后,就把3万块打到他的账上。他知道严嘉的店還不赚钱,但严嘉说话办事都极其靠谱,说过的话,不打半点折扣。

但这点钱能做什么?严永春恍恍惚惚地回到住处,尽管心里有十万分难受,他不能把坏情绪传递给家人。一进门,雪茜就高兴地告诉他,她在网上把母亲做的绣花鞋卖掉了一双,居然卖了二百多块钱,远比她在青山村里摆摊挣得多了。

雪茜在说话间高兴得像一只快乐的云雀。严永春只得强装笑脸。雪茜又告诉他在四小附近找到一套房子,采光、坐向、楼层和价格,都能接受,待周末领他一起去看看,如果没意见,完全可以考虑先定下来。严永春支支吾吾,就想把这事给搪塞过去。他不敢想象,要是雪茜知道自己已经血亏了27万元,她会作何感想?

于是连续好几天,严永春都没有睡好。精神恍惚,有气无力。公司里的业务没有丝毫进展,想来这个月就只能领基本工资了。但这时候的他已经看不上了那笔小钱,每天装模作样地上班下班,其实就是想和更多的人接触,千方百计打探信息。失败当前,他甚至已经失去了耐心和理智。有病乱投医,他就想赶早把手里的余款继续投出去,把先前的亏损赚回来。

有一天赵师告诉他,可以把钱存到他一个好友的寄售行里,那渠道来钱更快,而且风险更小。严永春在这时候似乎清醒了,好不容易找到一番托辞,但回到家里,又感觉特别地失落。

刚坐下来,雪茜兴奋地告诉他,她今天居然在网上为母亲卖了十二双鞋!一个老年合唱团统一采买道具,给她下了一个大单。短短一个多月时间,雪茜已经把母亲做的鞋子销售了一大半。有了这么一笔收入,家里顿时充满了快乐的空气。特别是母亲,终于感觉自己一身本事还在,一把老骨头,还可以源源不断为这个家庭发挥作用。她并不知道,相对于近几天来严永春的亏空,她那点收入只是杯水车薪。

晚上躺在床上,雪茜兴致勃勃地说她这微店效益不错,有人甚至还打算和她一起合伙经营,改进一下包装,加大一些文化内涵的挖掘,那一双鞋的价格兴许还能翻倍。但是母亲单人独手,做不出来啊!要不是急着买房子,她还真想回青山开个小厂去……

雪茜说着说着就进入了梦乡,严永春却不能入眠了。是啊,既然这青山的绣花鞋能有这么好的前景,那何不让母亲继续做下去呢?青山村里,有许多大娘大婶、老嫂子老姐的,都是昔日出了名的“绣娘”,如今都来梅城找活儿做,当然也就是在工地上做些重体力活。没活计的时候,她们就坐到路边树下绣花做鞋,以期有时间回青山摆个小摊售卖。

这样的情景,严永春见得多了。雪茜那边工作太累了,而且离城那么远,自己现在手里还有一笔余钱,何不如让她把这些大娘大婶、老嫂子老姐组织起来统一经营,把青山的传统手艺一起做大做强?

踏破铁鞋无处觅,真正的机遇就在眼前!想到这些,似乎一条路就在严永春脑海里清晰显现,一下子让他比任何时候都激动无比!

北 雁:本名王灿鑫,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在《短篇小说》《中国铁路文艺》《延河》《滇池》《边疆文学》《大地文学》《莲池》《椰城》《作品与争鸣》等刊物发表。出版长篇小说《赶在太阳落山以前》等两部,长篇散文《洱海笔记》入选2022年度滇版精品出版工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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