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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条滞留的江刀

2023-04-07黄在玉

阳光 2023年4期
关键词:白茅刀鱼西子

穿豹纹衫的少妇走进三华老街“百老泉”酒坊,张口要十斤56度老酒,并递上两只白色方形塑料桶。掌柜的眼毒,一眼就认出了她。她差不多还是多年前的装束——额前有齐崭崭的刘海,尺把长的独辫子歪向一边,脖颈上系着透薄的蓝花丝巾。她依然前凸后翘,身材曼妙,俨然一条成熟的美人鱼,只是较以往略显丰腴。

掌柜的问:“你不是洲上蔡老西的老婆吗?”

“美人鱼”扑闪着大眼睛点点头。

掌柜的又问:“老西子没来?”

“美人鱼”摇摇头。

店堂里井然有序地蹲着十来只釉瓷酒坛,它们黢黑锃亮,大小不等,圆嘟嘟的坛肚上都贴有醒目的红色标签,标明不同的年份和度数;坛口统一覆盖着红布盖头。掌柜的揭开其中一只,刹那间,酒香扑鼻。“美人鱼”目光如线,拴牢掌柜手里的铁皮兜和装酒的桶。一兜兜的白酒顺着漏斗灌进桶里,酒花瞬间在桶里盛开,此起彼伏,状如幼小而拥挤的金针菇。

掌柜的隐约记得,老西子带“美人鱼”来这里应该有七八个年头了。那时的老西子年近半百,“美人鱼”不过二十,清瘦单薄;从年龄上看像一对父女,形象上又极不相称,一个是跑田埂的老农民,一个是刚出校门的女学生。掌柜的知道老西子是个半老光棍,便问小妹妮是他什么人。老西子递上一支烟,龇牙笑道:“我刚讨的老婆,上游大山里的,人家高中生,我老文盲,嘿嘿嘿嘿。”掌柜的便猜到这妹妮是怎么来的了,满眼羡慕嫉妒馋。

掌柜的一边灌酒,一边和“美人鱼”搭讪:“十斤酒够老西子喝上一阵子了,咦,老西子平时来只买一年酿50度的,便宜,你咋买三年酿56度的?一斤贵九块钱呢。”

美人鱼说:“泡药酒。”

掌柜的颔首:“嗯,泡药酒就得用好点的高度酒。”又问:“给老西子泡药酒吗?”

“美人鱼”依然点头。

掌柜的追问:“他怎么了?”

“美人鱼”答:“得了风湿性关节炎,不能走远路,老村医给配的草药方。”

出了酒坊,“美人鱼”拎着两桶沉甸甸的酒,本想直奔渡口,看看时间还早,便去迎春路找新华书店。从旅馆出来的时候,由于一时匆忙,她将打酒和买书的顺序颠倒了。

她清楚地记得,她和老西子成亲后的第十天,老西子带她过江上了一趟三华老街。在渡船上,老西子便散了一包多烟,只散给成年男人。抽烟的边接烟边说“恭喜你成大人了”“有艳福”“老牛吃嫩草”之类的嬉笑话。不抽烟的欲推辞,老西子咧嘴笑道:喜烟。人家便接了。一船人肆无忌惮地打量她,让她脸红心跳,她只好立在船舷边极目远眺。早晨的江面上氤氲着薄薄的雾气,太阳正从东方探出红彤彤的脸。岸边绿树掩映,耳边除了“突突”的机船声,还隐约听到“砰砰”的棒槌声。不远处有航标灯漂浮、有水鸟低翔,远近皆有行船。但她所看到的大小船只,没有一条扬帆的,这让她有点失望。她熟悉李白的《望天门山》,也知道这里就是古代楚江,离天门山不远。她小声问老西子:“长江里的船都不扬帆吗?”老西子嗤笑道:“小孬子哎,现在都是机帆船,哪有扬帆的船。”

蔡老西家住在白茅洲上。这里,家家户户房前屋后,柳、楝、椿、桐、水杉、水桦、栀子、腊梅、柿子、桂花……花木葳蕤,暗香弥漫。白茅洲像一艘抛锚的大船,永久地停泊在浩荡的长江中游皖江段,四面环水,岸边浅滩上滋生着成片的芦、荻和茅草,水鸟飞禽出没其中。白茅洲因早年随处可见的白须茅草而得名。洲上筑有四条垄,分属两个村委会。农民们在黑沙土地上种植的大宗农作物有棉花、油菜、花生和大蒜等。北岸是乡政府所在地,经济欠发达,缺少人气。乡村干部往来有专船接送,平时没有渡船。南面隔着主航道和三华老街相望,却不隶属三华镇,而是属于两个不同的地级市。两地有渡船往来,还算方便。白茅洲上没有集市,只有几家小卖部。白茅洲人习惯到三华老街购物或售卖农副产品。

那天老西子在街边小吃摊上给新娘下了碗馄饨,自己下了碗小刀面,每人一个五香蛋、两块兰花干子,埋头吃起来。新娘吃得仔细,连汤都喝得一滴不剩,脸上红扑扑的,还打了饱嗝儿。老西子似乎没听见饱嗝声,问她吃饱了没有,要不要再来一碗。新娘瞅他一眼,低声说:“够了。”吃完,他俩去了农贸市场,割了两斤五花肉,打了两块老豆腐,买了新娘从没吃过的当地特产——蒲包茶干,便在闹市闲逛。逛着逛着,新娘说要上厕所,他领着她去了公厕。趁着这个空档,他去附近的日杂店买了一条烟。烟是那种不带海绵嘴的“大江”,不算孬,他每天至少抽一包。他回到公廁旁,一边过烟瘾,一边等新娘。

可是等了一根烟的工夫,却不见新娘出来,他便朝女厕所里喊:“小孬子,好了吗?”没听见里面有回音,便加大分贝:“牧晓静,还没好啊?”

有个胖妇人两手系着裤腰带从里面出来,翻眼冲他说:“里面没人了,喊魂哪!”

他慌了,不顾一切跑进女厕,果然不见人影。他拎着东西赶紧朝汽车站方向追,他断定女人十有八九要逃跑。白茅洲像他这样的光棍汉有十几个,花钱讨来的外地女人也不少,被人“放鸽子”,最后人财两空的已有好几个。亲朋酒友没少叮嘱他,一定要看好女人,不能大意!他自信满满,认为这样的窝心事不会发生在自己身上。可是,偏偏就大意了,他怎能不着急!只因新婚燕尔,肾亏腿软,他张着口跑得气喘吁吁,格外吃力。路人望着他火急火燎的样子很好奇,有人猜测他是着急赶班车。

果然,在离车站几百米的地方,他看见了慌忙前行的牧晓静,便大声呼喊:“牧晓静,你站住!给老子站住!”

女人一回头,见男人追上来,于是老老实实站住了。

老西子虎着脸,眼里放出凶光,像要吃人的样子,猛吼一声:“往哪儿跑你?!”

牧晓静嘟囔:“我……我找新华书店,我要买书。”

老西子晓得女人在撒谎,也不揭穿她,说:“你要买书,我陪你去,你一个人瞎跑什么!”

牧晓静低着头,咬着下唇不吭声,右手揪着辫稍,像逃课被逮的小学生。

牧晓静乖乖地跟着老西子去找新华书店。老西子也不晓得新华书店在哪儿,他除了会歪歪扭扭写自己的名字,没与其它文字打过交道,对新华书店更没印象。好在路在嘴边。问了一个学生模样的小姑娘,才得知新华书店的位置——迎春路9号。

到了新华书店门口,老西子问牧晓静需要多少钱。牧晓静嗫嚅道:“五块钱就够了。”老西子掏出八块钱递给她,说:“来一趟不容易,你多买两本。”牧晓静瞟了老西子一眼,侧身进了书店。老西子点了一根烟,在门边蹲守,并汲取教训,再也不敢“擅自离岗”。

牧晓静找到“文学类”柜台,准备选书。其时流行的作家的书册琳琅满目,让她眼花缭乱。这些书她都喜欢,买什么、买几本,要看价格。正举棋不定时,旁边一戴眼镜的男人问她散文、诗歌、小说喜欢哪个。她仰脸瞄了男人一眼,小声说:“都喜欢。”眼镜男笑了,说:“那就各买一本。”她说:“我只有八块钱,多买怕不够。”说完,难为情地微微一笑。眼镜男说:“没事,钱不够我有。”她说:“我不认识你,哪能要你钱。”眼镜男说:“我认识你啊,老西子是我表哥,我得喊你表嫂,我那天还喝了你们的喜酒呢。”她露出笑脸:“原来是大表弟,您怎么称呼啊?”眼镜男说:“我叫曾文斌,是白茅洲小学老师。”她说:“您是老师啊,那您帮我挑两本吧。”曾文斌便帮她挑了张爱玲的《传奇》《三毛作品选》和北岛、舒婷等人的《五人诗选》,合计七块五毛五。她很满意,说:“谢谢您啊。”曾文斌说:“举手之劳,不用谢,还有,我们是亲戚,不用您啊您的。”牧晓静便有了一种温馨的感觉。从此,她记住了这位文质彬彬且年长的“表弟”曾文斌。

等新娘拎着书走出新华书店,老西子便领着她去了“百老泉”酒坊,买了一桶五斤散装老酒后,不紧不慢跟上最后一班渡船回到了白茅洲。

此后八年,老西子吃一堑长一智,没敢让牧晓静走出白茅洲一步。老西子每年都要宴请渡船上的几位股东,下三华镇最好的馆子,喝酒发烟吃江鲜,招呼他们,千万别让他老婆上船。船长说你放二十四个心,她要是从我们这里跑了,你拿我们是问。其他人也都拍了胸口,保证他老婆上不了船。之所以以前有外地女人跑掉,是因为男方家光打招呼不打点,空口说白话,岂能保证万无一失?

如今,新华书店已物是人非,逛书店的人少得可怜。牧晓静不知情,如今学校附近一般都有私营书店,有的打折销售,分散了不少买书人。

当她再次找到“文学类”书柜前,仿佛见到了久违的同学、发小一样,不免欣喜和感慨。她现在手头宽裕了,想看啥就买啥,不用精打细算。她将两桶酒放在一旁,在一排排新书架前寻找。

过去八年里,牧晓静所看的书大多是找曾文斌借的,除了部分中外名著,还有他们学校订阅的《收获》《当代》《十月》《人民文学》等杂志。此外,老西子为看黄碟,托曾文斌买了台二手新科VCD。知道牧晓静不喜欢那些乌七八糟的黄碟,曾文斌就借给她中外经典音乐碟片,有民歌、民乐,也有钢琴、萨克斯名曲。偶尔还有金鸡奖、金马奖和奥斯卡金像奖等获奖电影。所有这些对牧晓静来说,无不让他甘之如饴,全是意外惊喜。

伊始,她打心眼里感激曾文斌,以为遇见了恩人,今生今世无以为报。可是,她很快就察觉曾文斌的人品有瑕疵。他经常趁老西子不在,对她过度殷勤,跟她开过分的玩笑,听似俏皮、诙谐,实则暧昧、挑逗。对此,她很反感,但碍于情面,又不便表露,只能扎紧篱笆,不让野狗轻易钻进来。她晓得曾文斌是有家室的人。他老婆曾经是村花,缺点是胸小脾气大,婚后成了悍妇,从来不给男人脸面。而牧晓静则相反,不仅胸大脾气好,还知书达理,不高兴时顶多冷着脸一声不吭;但也不用哄,不过一个时辰就回暖,该干嘛干嘛,是公认的白茅洲好女人。只可惜,一朵鲜花恁是插在牛粪上。

八年中,牧晓静按政策规定,先后生下一女一男,女孩长相随丈夫,男孩长得随她。她时常为女兒犯愁,巴望着女大十八变……

八年来,曾文斌已从普通教师升任政教主任、副校长、校长,发式从小平头到七分头再到大背头,至少变了三、四次;眼镜换了好几副,款式越来越潮;“窝边草”也吃了,是他手下一名女老师,女老师想当校办主任,于是两人相互满足了对方。遗憾的是,牧晓静这只香甜的熟瓜触手可及,却无法吃进嘴里。

牧晓静看得出来,尽管曾文斌不够老实,但人家毕竟是有身份的人,不差理智和理性,对她还算尊重,没能如愿也不会强扭;不像老西子,想怎样就怎样,容不得她愿不愿意,蛮得要命。

倘若不是大哥过了三十岁还娶不到老婆,牧晓静也不会狠心跟着人家千里迢迢跑到白茅洲嫁人。

邻村一姓彭的女子前些年被人带到白茅洲北对岸,嫁给了一个老实巴交的瘦小农民。彭姓女子能说会道脑筋活络,时不时从娘家那边带姑娘、寡妇或离异的女子到这边来嫁人,男方给的“彩礼”可观,她从中赚取一份磨嘴皮子钱。

那年,牧晓静高中毕业已过半载,在家边干家务边看书,做着复习再考的好梦。得知父母正打算让她给大哥换亲,她心灰意冷、头皮发麻。本地换亲的人家不少,牺牲的都是女儿的幸福。她晓得,对方不是穷就是残,要么岁数大,要么痴呆傻,反正都是歪瓜裂枣。她喜欢本村一个叫阿雨的男同学,她也知道阿雨喜欢她。阿雨聪明好学,精明强干,看过几本古典名著,平时话不多,但跟她在一起时,就像话痨,讲故事讲笑话,逗得她咯咯笑。阿雨长得像宋江,却不似宋江那么有银子。因他父亲身体羸弱,他高中上了一年便辍学,回家顶个劳力。从此,他俩就定格在朦胧的两情相悦时。

为大哥换亲,不同意于心不忍,但实在心有不甘。她想,树挪死人挪活,还不如出去碰碰运气呢,便盲目随彭姓女子来到白茅洲,隔天就嫁给了“会做会累”的蔡老西。其实她很不情愿见人就嫁,总想货比三家。见过了面,她晓得这个男人和她父亲年纪相仿,土气不说,主要是老气,栗色的脸堂上,布满长短不一的褶子,咧嘴笑时,阳的像蚂蟥,阴的似沟壑,让人瘆得慌,与她期待的差距太大。早知这样,还不如在当地换亲。见她面色难堪,彭姓女子劝道:“小妹妮,既然出来了,就要想开些,嫁个男人有饭吃有衣穿就行了,何况货到地头死,你还挑剔啥!”

毕竟,蔡家花了六千八,她家收到五千三,给大哥娶老婆足够了。

结婚当晚,牧晓静提前来了例假,她不想做那事。可是,酒气熏天的老西子不容分说,扯了她的衣服,硬是将她拿下。一晚上,老西子拿了她四五次,直到累瘫为止。床单上污成了余霞映残阳。伤心可怜的牧晓静流泪到后半夜才迷迷糊糊睡去,两次被噩梦惊醒。第二天身子因流量增大多次换纸,去茅厕时她感觉晕乎乎昏沉沉的,整天不思茶饭。晚上,老西子又要硬上,牧晓静呼天喊地,终于惊动了耳背眼花的公婆。她悄悄告诉婆婆,自己不方便。婆婆倒通情达理,劝急吼吼的儿子暂缓几日,否则会触霉头。老西子这才偃旗息鼓,放过她几天。

自打认识了曾文斌,牧晓静再起逃离的念头。

有一天,当曾文斌言行輕佻时,牧晓静突然正色道:“你要是对我真心实意,就带我去私奔,我会一辈子跟着你,哪怕吃糠咽菜,到天涯海角。”

曾文斌冷静下来,说:“私奔肯定不行,一来我不能丢了公家的饭碗,二来我不能不管刚上学的儿子,不如你做我的红颜知己,我会方方面面照顾你。”

牧晓静明白了,这个男人并非她的真命天子,只是垂涎她的姿色。虽然这家伙靠不住,但她不想放弃,因为蔡家人对她防范严厉,她已走投无路,曾文斌是她的一线希望。

她曾想一个人逃走,却身无分文,也上不了渡船。她听说有急事可以包小木船过江,但包船费用不菲。于是,她试图找曾文斌借钱。曾文斌很警惕,问她借钱干嘛。她说想买文胸、化妆品和洗发水之类的女人用品。

曾文斌说:“你要买生活用品何不对我表哥直说,还用找我借钱,何况你又不能自己去买。你是不是想跑?”

牧晓静愠怒:“你借还是不借?”

曾文斌说:“我是不会帮你逃跑的!”

牧晓静叹息一声,遍身猫软,晓得此路不通,出逃无望。

现如今,老西子得了严重的风湿性关节炎,不能负重,不能出远门,家中所有买卖诸事也只能靠她牧晓静了。她暗自庆幸,重获新生的时机终于到来了。

家门口的老中医看了老西子四肢上扭曲变形的关节,把脉后开了副中药方子,说要十斤高度白酒炮制,让老西子坚持每天喝,喝好为止。老西子咧嘴笑了:“本来就好这一口,没想到喝酒治病,还能一事两不误,嘿嘿,真划算。”

当晚,老西子边喝酒边对老婆说:“你到白茅洲连头带尾八年了,我们夫妻一场,让你受了不少委屈,如今两个小家伙逐渐长大,丫头也快上学了,你现在想走我也拦不住,白茅洲是浅滩,浅滩养不住深水鱼。你要是不走,今后这个家就指望你了。”

牧晓静听了,竟然百感交集,鼻子泛酸,不晓得怎么说才好。

让她单独出入白茅洲,老西子终究放心不下。私底下,老西子找到表弟曾文斌,让他跟着牧晓静,以防女人逃跑;叮嘱他一定要好言相劝,让她不要走,毕竟小家伙们离不开亲妈。曾文斌虽心里没底,但答应尽力而为。

翌日,受托的曾文斌提前上了渡船,又“偶遇”了拎着两只酒桶的牧晓静。

老西子已亲口招呼船长,可以让他老婆随便上下船。船长说你不怕她跑啦?老西子说我现在这个样子也顾不了许多,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随她去吧,听天由命。

曾文斌主动和小表嫂打招呼,并给她让座。

牧晓静一脸诧异,说:“今天不是双休日、节假日,曾校长怎么也上街啊!”

曾文斌说:“去老街专卖店转转,想为学校添置一些办公用品,还要去新华书店买些辅导教材。”

牧晓静说:“正好我也想去新华书店看看。”

下船时,曾文斌殷勤地拎起了两只塑料桶,说就交给他好了,他会帮她把酒送到家。

一船人逐渐疏散后,曾文斌说:“今天机会难得,你先跟我去看办公用品,中午我请你吃饭,吃过饭休息一下,我们去逛书店,然后去打酒,打过酒回家,如何?”

牧晓静说:“只要你不把我胡卖了,就随你。”

曾文斌“噗哧”一笑:“我哪舍得卖你。”

牧晓静说:“你别死嘴,你要是真男人,真舍不得我,喜欢我,今天就带我走,还是那句话,吃糠咽菜,到天涯海角,我都跟着你!怎么样?”

曾文斌扭头看看身后,附近没人,连忙道:“我当然是真男人,可以当面验证。舍不得你也是真的,喜欢你更不假,但我带你私奔不现实,你就做我的红颜知己吧。实话告诉你,老西子让我做你工作,慢说现在日子越来越好过,就算看在你们一儿一女的份上,你都不要动心思跑了。我知道,你还年轻,正是如狼似虎的时候,他不能满足你,还有我嘛。”说完,一脸坏笑。

本来,伸手不打笑脸人,牧晓静却在他肩膀上猛击一掌,嗔骂:“真不要脸!”

牧晓静洞若观火,做红颜知己是假,做他的情人是真。她本想拆穿这个皮厚的家伙,让他彻底死心!转念一想,有些话他说得不无道理。况且,在白茅洲这个孤岛上,粗鄙不堪的老西子给了她温饱,而眼前这个道貌岸然的男人却给了她更高层面的关照,为她提供了不少精神食粮,她才不至于崩溃、绝望,否则恐怕早就抑郁成疾了……做人不能绝情无义。她晓得刚才说的话不过是旧屁重放,对曾文斌毫无影响,无非有意敲打他一下而已。从今往后,她随时随地可以从容不迫地离开白茅洲,去任何地方过全新的生活,无须求助任何人……这么一想,牧晓静坦然了。是啊,自己要过一回全新的生活,尝一尝全新的滋味!短暂的青春期算是白费了,好在后面大半生的命运能由自己主宰!

她找曾文斌借了手机,拨通了大哥的电话。

“喂,大哥,我是晓静。我现在自由了,我想马上回家。”

“回家干什么?”

“这么多年,我没回过家,也没出过白茅洲,我想家了,不想跟他过了,他得了风湿性关节炎。”

“妹子,你生是他家人,死是他家鬼!人家又没虐待过你,我去了人家还那么客气,现在妹夫生病了你就要跑,你讲不讲良心?两个娃子怎么办?”

“可是我有我的……”

“关节炎又不是癌症,算不得大病,治治就好了。等哥有空再去看你,就这样咯。”

手机里传来“嘟嘟嘟”的忙音。牧晓静一脸失落。

在一家现代化办公用品专卖店,牧晓静第一次见到电脑和打印机以及跟书差不多高的袖珍音箱。

曾文斌装模作样地询了价,说要回去开会研究,找上面要到钱后再来选购。戴金项链的青年老板赶紧递上一支“阿诗玛”。曾文斌随手将第一支烟架在右耳上,又接过第二支烟。

出门后,牧晓静问曾文斌:“你又不抽烟,为嘛要接人家两根烟?”

曾文斌说:“带回去给老西子过过瘾,这两根烟要抵他买的半包烟。”

牧晓静就觉得曾文斌这家伙有心机,会做人。

过了晌午,曾文斌将牧晓静带到三华镇很有档次的“富贵”饭店,找个小卡座面对面坐下。服务员送来一壶茶水,两只茶杯,并给每人斟了大半杯茶。桌上有菜单,翻起来如相册的那种。曾文斌将菜单打开,递给牧晓静,说:“你喜欢吃什么就点什么,不要跟我客气,也不要替我省钱。”牧晓静第一次进这么好的饭店,她有些手足无措,遂将菜单推给曾文斌,说你随便要两个菜,够吃就行,不要浪费。曾文斌随即点了三菜一汤,一瓶干红。

等菜的工夫,牧晓静扭头看着右侧上方悬吊的彩电,电视里正在播放深圳火热的建设场面和来自四面八方的创业者以及打工者的故事。她看到有个出镜的年轻人好生面熟,记者问他贵姓?来自哪里?他说免贵姓范,叫范长雨,还说了老家的地名,竟然就是她的老家。没错,范长雨就是阿雨!他现在壮实多了,个头虽然不高,肤色依然黝黑,但人家穿西服打领带,面对采访,满脸自信,侃侃而谈。她怔住了,亮晶晶的眼珠子停止了转动。

酒菜上来了,一笼粉蒸肉、一盘椒盐刀鱼、一碟莴苣丝凉拌臭干丝、一碗三鲜汤。女服务员用力转动启瓶器开启长城干红。

“你没听说过一人不赌钱二人不喝酒?”

“当然听说过,但话已过时。难得请你吃回饭,哪能不喝酒。”

“倒也是,女人不喝醉,男人没机会。”

“机会多得是,就看你给不给。”

“上刀鱼干吗,贵死了。”

“快下市的刀鱼,也不算太贵,我知道你在家吃过刀鱼,但老西子烧的刀鱼哪有饭店烧得味道好,不信你尝尝。”

说到吃刀鱼,牧晓静对老西子一直心存感念。

第一次吃还是结婚第二年的暮春。老西子从渔船上花几条烟钱买回两条筷子长的鱼,银白色,瘦巴巴的,像锯片,说是刀鱼。还说刀鱼和鲥鱼、河豚并称“长江三鲜”。眼下,鲥鱼罕见,可能绝种了,河豚不敢吃,怕出人命,能吃到的只有刀鱼了。老西子问她:“喜欢吃清蒸还是红烧?”她没见过,更没吃过,便说随便,你怎么烧我就怎么吃。老西子说:“今年吃红烧,明年吃清蒸。”端上来的红烧刀鱼有一股葱花香,她搛起一段鱼尾,却被老西子截去。老西子让她吃鱼肉最厚的中段。她脉脉地瞅一眼老西子,开始琢磨怎么吃。老西子叮嘱她:“刀鱼刺多,你慢点吃,别卡着。”虽然她小心翼翼,但还是被鱼刺卡了喉咙。老西子用了几个土办法——咽整菜、吞饭团、喝米醋,都不见效。牧晓静被折磨得流了泪,痛苦至极。婆婆催老西子赶紧将她送到老村医家。老村医用镊钳将鱼刺拽了出来。牧晓静吐口水时,口水带红丝。

来年老西子又要买刀鱼时,被她制止了。老西子笑她不是心疼钱就是没口福。她承认都是。

时隔一年,牧晓静的大哥千里迢迢来看望妹妹。老西子二话不说,花高价买回来三条刀鱼,让大舅哥尝尝鲜。牧晓静暗自感动。这次,老西子做了清蒸。大舅哥搛起一块,发现刺多如毛,不敢下口。牧晓静说:“这鱼贵得吓人,一条鱼抵一条好烟,平时都舍不得吃的,哥你放嘴里咂咂鲜味,也不枉你妹夫一片诚意。”她哥便将鱼块放入口中,刚动舌头,便赶紧吐出来,说满嘴是刺,吃不得。然后,兄妹俩就直眼看老西子一个人吃刀鱼表演。牧晓静觉得,老西子做人没得说,只怪他们没口福。

老西子买刀鱼招待舅老哥的事传遍了白茅洲。有人当佳话传,也有人当笑话讲。

快尝尝这里的椒盐刀鱼。曾文斌搛了一条金黄色刀鱼放进牧晓静面前的小醋碟里,说:“趁热吃,到口酥。”

牧晓静咬了一口,确实香酥可口,还无需吐刺。虽然没有清蒸的那种鲜嫩感觉,但能大快朵颐一饱口福。

曾文斌举杯道:“来,我们喝一个,一是祝贺你被解封了,能随意出入白茅洲;二是为我们俩头一次的‘二人世界’干杯!”

牧晓静明知他又在调情,却不点破,只是撇了他一眼,没有碰杯,自顾自抿了一口酒。

曾文斌见牧晓静喜欢吃椒盐刀鱼,自己便尽量少吃,还简要讲述了长江刀鱼的来历。原来,刀鱼平时生活在海里,每年春季,成群刀鱼由海入江,并溯江而上至中游湖泊进行繁殖洄游,洄游时绝食;当年孵出的幼鱼会顺流而下,暂栖河口,至次年下海生长,属于典型的洄游鱼类。

牧晓静听了若有所思,她觉得自己也像刀鱼一样在洄游,只不过,别的鱼是从中游湖泊顺江洄游到河口,来年顺利入海。然而她妈不小心冲到了上游,在一条小河岔里生养了她;她在那里耽搁了太久,洄游时便慢了好几拍,又因迷失方向,误游到白茅洲,生了两个娃,并且一直滞留于此,仿佛困在无形的渔网中,试图挣扎过,却无法逃脱,难以洄游到适合她生存的地方……

不知不觉中,酒喝完了,菜吃光了,两个人就着免费咸菜,各吃了一小碗鼠牙似的香米饭。面敷桃花的牧晓静第一次吃这么香的米饭,感觉贼好,她没想到,外面居然还有这么好吃的米饭。

待曾文斌结完账,拎了酒桶,他们双双走出饭店。走出不远,牧晓静说要解手,遂返回饭店。她问柜台里的老板娘:“刚才我们点的椒盐刀鱼多少钱?是不是很贵?”

老板娘说:“不贵的,那是湖刀。”

牧晓静听了一头雾水,便问什么是湖刀?见牧晓静不谙其情,老板娘遂简明扼要介绍了江刀、湖刀和海刀的区别以及价格差异。牧晓静恍悟,原来还有这些门道。

暮春午后的阳光照在喝了酒的人身上,除了温暖,就是犯困。曾文斌提议去旅馆休息一下。牧晓静虽不胜酒力,但心知肚明,晓得男人在绕那根花花肠子,却没反对,跟着他去找镇上最好的旅馆。她思忖:曾文斌算白茅洲最体面的文化人,尽管心术不正,也没帮她逃离,但人家一直像贼一样惦记着她……反观自己,不过是一颗被老公猪拱得不成样子的残白菜,人家不嫌弃,就说明今生有缘。自古女为悦己者容。今天,她要自毁篱笆,像卑微的路边花那样野蛮地绽放!

刚想走进旅馆的钟点房里,牧晓静猛然意识到自己居然不守妇道、不知廉耻、自甘堕落。她指责自己猪油蒙心,让白茅洲的好女人变成了坏女人!恨意油然而生。她转身扬长而去,边走边盘算,是继续留在蔡家相夫教子,还是长痛不如短痛尽快离开白茅洲?思来想去,她决意离开白茅洲,一心要去深圳闯荡……因为阿雨在那里,那里才是适宜她生活的海洋。

路过三华镇逸夫小学,她听到了女老师领着孩子们正在朗诵课文:“妈妈告诉我,沿着弯弯的小路,就会走出天山……”她不由得想起女儿下半年也该上学了,自己焉能丢下惹人怜惜的一对儿女一走了之?大哥的话言犹在耳:“两个娃子怎么办?”

她顿时觉得有两个一模一样的女人在脑子里吵架,一个叫她赶快离开,一个不同意她走,让她左右为难。何去何从?还是先回白茅洲再说吧。于是乎,穿着豹纹衫的牧晓静走进了“百老泉”酒坊。

不久,牧晓靜听说彭姓女子被人举报了,说她多次拐卖妇女,证据确凿。很快,就有警察来找她和老西子核实情况。

因收买外地妇女,老西子被警察带走了。那天,老西子的关节炎犯了,走路有点瘸,一边走,还一边回头,大声交待她:“要把两个小家伙带好哇!”

牧晓静傻了眼,不知所措。

蔡老西被判入狱两年半。

警察问牧晓静想不想回娘家去,她点点头,又摇摇头。

白天,农事不忙,牧晓静除了做家务,还一如既往给大女儿做学前辅导,哄儿子吃饭、午睡、背唐诗。晚上,她安顿好儿女,又安抚好公婆,便独自坐在灯下发呆,桌上放着新书《青春驿站——深圳打工妹写真》。发了一阵呆,她回到现实中,先是想老西子,担心他在里面会不会遭罪。以前算老西子毁了她,如今是她害了老西子,一报还一报。随后,她想起洄游的江刀——它们繁殖洄游周期不过几个月,而她误入白茅洲一待就是八年……她还能去找寻属于自己的那片海洋吗?

黄在玉:安徽省作家协会会员。中短篇小说散见《阳光》《延安文学》《雪莲》《作家天地》《北方文学》《当代小说》《短篇小说》《辽河》等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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