泡个热水澡

我爸刚出门不到十分钟就回来了，塑料洗澡筐“咣当”一声扔到地上，香皂、毛巾、搓澡巾散落出来，然后坐在沙发上喘着粗气。

我妈疑惑地问：“这是咋了？冬冬没带你和老李洗澡去？”

冬冬是楼下李叔的孙子，今年18岁，刚刚参加完高考，冬冬是爷爷奶奶带大的，要上大学了，总想多孝敬孝敬老人家。

我爸没好气地说：“冬冬带他爷进去洗了，我没洗。”

我妈接着问：“为啥没洗呀？”我爸看了我妈一眼，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这大众浴池也太气人了。”然后就不说话了，我妈说我爸有时说话就像挤牙膏，问一句，吐半句，听着累人。

我爸喘了一会儿粗气，见我妈不问了，又开始说起来：“我们刚进浴池门，收钱的老板问冬冬：‘这都是谁呀？’冬冬这孩子实在呀，就说：‘这是我爷爷，这是邻居周爷爷。’老板说：‘这位周爷爷是你带来的？’然后就问我：‘老爷子你多大了？’我看老板挺热情的还爱唠嗑，就说：‘八十了。’老板拿出一张纸跟冬冬说：‘这里有个《洗浴协议》，你在上边签个字，这位老爷子在洗澡期间，若是磕了碰了滑倒了有什么意外的话，与我们浴池无关。’你们听听这是啥话吗？听着咋这么别扭呢？好像我今天非出点意外不可，冬冬带着他爷爷洗个澡，好心好意带上我，进门就让孩子签什么《洗浴协议》，你说我能让冬冬签吗？如果真有点意外，把冬冬吓着咋办？咱不能给人家孩子找麻烦呀。”

我爸越说越气愤，一口气说了一大堆，这会儿说话不像挤牙膏了，简直就像爆豆子。

原来一年前，在公共浴池有一位老太太洗澡时因地滑摔倒磕破了头，血流了一地，当时因为没有孩子陪着，洗澡的几个人一看老人摔倒还出了血，害怕得也不洗了，急忙到外屋穿上衣服跑了。幸好浴池老板打了120，救护车及时赶到，把老太太送到医院，才捡回了一条命。

有了这个案例，所有的公共浴池都吸取教训，下发了新规定，凡是年过七旬的老人洗澡必须有儿女陪护，没有儿女陪护就不能进门。

我妈对我爸说：“正好闺女在家把大浴盆水烧热，你就在家里泡个热水澡吧。”我爸一听又生气了：“什么大浴盆？有我们大星沟煤矿澡堂子大吗？泡在里面都不能翻身。”我妈说：“臭老头子你就会抬杠。”说完就不搭理我爸了。

我爸有个毛病，我妈一说“臭老头子”，我爸就吸着鼻子在自己身上闻，然后问我：“我臭吗？”我说：“不臭不臭，我爸香着呢。”这时我爸更来劲了：“说我是臭老头子，我就这么点儿爱好，喜欢泡个热水澡是我们矿工养成的好习惯。”我妈说：“你都退休二十五年了，你的好习惯要长期保持吧。”我妈和我爸经常这样，说话就爱抬杠，这一天不杠上几句都难受。

哎！这日子过得真快！我爸刚退休那会儿才五十五岁，不抽烟、不喝酒、不打麻将，没啥爱好，就是天天约几个老哥们骑着自行车去矿里泡澡，这几个老哥们都是楼前楼后一起退休的老矿工，退休后他们就每天结伴到矿里浴池洗澡。我们住宅区离大星沟煤矿十华里，我爸他们来回走两个小时，再泡澡一个多小时，半天就这么打发了。

你问为啥十华里的路来回要走两个小时？过了住宅区，通往大星沟煤矿的是一条矿里修建的通勤自用道，大约有七华里，一边是火车路基，一边是农田。这几个老哥们骑车到这里就像进了自家的自留地，停下自行车，从车后座上取下方锹，开始清理路上的石块、树枝、拉煤车掉的煤泥等杂物，一直清理到矿大门口，然后再走回来骑上自行车进矿里洗澡去，遇上下雨路面有积水，就把积水排出去，遇到下雪就等雪后把积雪清理干净，他们说这样不但锻炼了身体，也方便别人和自己。他们还在道路两边种上了格桑花，这花从夏初一直开到秋末，五彩斑斓，从远处看就像一条长长的裙带，随风摇曳阵阵清香，不但招来蜜蜂和蝴蝶，还经常有喜欢摄影的朋友和谈情说爱的大男大女们光顾呢。

这条路归矿里后勤科维护，澡堂子也归后勤科管。我爸他们没退休之前，后勤科定期派人维护道路，遇到下雪天还要全员出动清扫积雪。我爸他们义务维护后，道路每天都是清洁的，后勤科就不再出人维护了，既省人力又省物力，矿宣传部还专门写了一篇题为《发挥余热的老矿工》的新闻报道登在集团公司的《矿工报》上，还有一幅大照片，几个老头儿拿着铁锹修路，个个笑得灿烂，那张报纸我现在还保存着呢，几个老头儿这一坚持就是十四年。

有一次韩大伯身体不舒服自己也不说，刚坐到池子边上就出溜到水里了，幸亏澡堂子还有几个青工在洗澡，大伙儿七手八脚把韩大伯从水里抬出来，又是拍后背控水又是掐人中，矿里及时派了救护车把人送到医院，原来韩大伯突发脑梗，抢救了三天三夜，出院后的韩大伯不能走路不能说话了，直接坐上了轮椅。

因为这件事，矿里大会小会通知：不许退休人员再到矿里洗澡了。别说我爸他们都是快七十岁的老头了，就是刚刚退休的也不行。矿里安全生产抓得紧，连续五年“零事故、零伤亡”，如果因为退休老头洗澡发生事故这可咋算呀？谁当领导都害怕呀，就因为这事再把乌纱帽丢了，你说冤不冤？

矿里后勤科对更衣箱进行了清理，限期退休人员交出更衣箱。也有不交的咋办？把锁砸开，换上一把新锁，你的洗澡用具也拿不出来了。矿里浴池搞标准化，工人脱下的衣服和鞋必须放进更衣箱，更衣室的长椅上不能有衣物。

也有不听劝的，不让洗澡就偏去洗，刚退休不久觉得自己跟在岗职工差不多，看管浴池人员分不清，可是他没有更衣箱，就只能把脱下来的衣服摆在了长椅上，等洗澡出来衣服找不到了，光著身子急得团团转，只好跟看管浴池的人员道歉，保证以后再也不到矿里浴池洗澡了。这件事儿在矿里矿外传开后，退休老头们谁也不敢去矿里浴池洗澡了。

自从矿里不让退休人员洗澡，我爸只能到小区的大众浴池去洗。我爸说小区里的大众浴池喷头水流小、泡池子小、没有固定的更衣箱，每次我爸都拿着塑料小筐装着毛巾香皂和拖鞋，大众浴池有公用拖鞋，我爸说用一次脚痒痒好几天，怕染上脚气，每次都自带拖鞋。

我爸总是念叨矿里的浴池，说大星沟煤矿浴池的泡池子干净，别看井下工人升井后身上都是煤尘，但工人们素质高，用淋浴冲洗掉身上的煤尘后才进池子里泡。再看看大众浴池来洗澡的啥人都有，脱完衣服不冲洗直接就进池子里。每次洗澡后我爸都说大众浴池洗澡憋屈。我妈就说：“臭老头子，毛病真多。”我妈一说到这，我爸又吸着鼻子在自己身上闻，然后就说：“我才不臭呢，我刚洗完澡满身都是香皂味，这头发还没干呢。”

可现在，这憋屈的澡也洗不成了。我这个当女儿的可以陪我妈去洗澡，可我爸怎么陪呀？把我爸送到浴池门口也不行，买个搓澡票委托搓澡人员也不行，如果都委托搓澡人员那也看不过来，万一哪位老人有个闪失谁来负责呀？这可难坏了我们。不光我们家，多少儿女不在老人身边的家庭都存在这样的困难。

我爸这两个儿子谁也指不上。说说我大哥吧，我大哥在大星沟煤矿是个区队科级干部，一周只有周日下午休息，周日下午大众浴池里的人最多，高中生、中学生、小学生、还有陪老人洗澡的，我爸形容大众浴池里的人“乌泱乌泱”的，尤其那帮孩子乱嚷嚷，耳朵根子都震得难受。我大哥下班吃过晚饭后要带他去洗澡，我爸又说太晚了，我爸有早睡的习惯。好不容易盼到我大哥退休了，结果我大哥一个多月没露面。

我二哥大学毕业后在南方工作，只有每年春节才回来。去年春节前我二哥领我爸去高档浴池洗澡，泡澡，搓澡、还有红酒、汗蒸，我爸夸这个澡洗得好，环境好，干净，躺在汗蒸的火炕上喝着茶水像家一样舒服。可付款时看到每人一百元钱，就跟我二哥急眼了，说我二哥太败家乱花钱，不会过日子。我二哥说我花钱请你洗澡还不高兴，你还要享受还不花钱，天底下哪有那样的好事。

还有一次，城南新建了一家温泉館，室内的装修风格是江南风光，很漂亮，尤其是冬天去那里有种心旷神怡的感觉。我爸妈从来没泡过温泉，过去家里条件不好也舍不得消费，现在条件好了，爸妈却老了，我和老公决定带老妈老爸泡一次温泉，泡完温泉还可以洗个热水澡，还有自助午餐和汗蒸，可以在里面玩一天。那是一个周日上午，老公开车我们一起去泡温泉，进门时我爸看到宽敞明亮的环境可高兴了，乐得都合不拢嘴，换完衣服来到了最大的养生汤池，汤池里的水很清，一眼就能看到底。刚进入水中，顿感暖流洋溢全身，好像筋骨都舒展开了。

泡了大约半个小时，过来一对四十多岁的男女，嬉笑打闹着，女的说自己晕水，跟男的又拉又拽的，男人一会儿把女人来个“公主抱”，一会儿又放到水里，两人旁若无人地嬉闹，场面极其不雅。我爸当时就看不下去了，拽着我妈就走，离开养生汤池就说：“这是什么玩意呀！穿得那么少就消停地泡着吧，年龄也不小了，大庭广众之下也不知道臊得慌。”弄得我们也没有心情，只好匆匆忙忙回来了。

我爸上班时是大星沟煤矿采掘队队长，被评为集团公司劳模。那是三年前，年末矿里工会组织人员走访退休老劳模，问我爸有什么需求，我爸提出要到矿里浴池泡个热水澡。第二天矿里派来两名工人用面包车来接我爸，两名工人怕我爸年龄大出意外，左右两边搀扶着，上楼下楼、上车下车、脱衣穿衣、洗头搓澡，我爸只在池子里泡了十分钟就被两名工人给拽了出来，怕我爸泡时间长了晕倒。我爸说一点自由也没有，感觉像犯人一样，以后矿工会再来人走访，我爸就不提洗澡的要求了。

我爸的洗澡问题都成了我们家的愁事了。我大哥找人给我爸家的卫生间进行了改造，安装了一米八长的大浴盆，可以在家里泡澡了。自从这个浴盆安装后，我妈可高兴了，泡浴总比淋浴舒服呀，女浴池里也没有泡浴，我妈就经常在家里泡。可我爸还是不满意，他说：“浴盆太小不能翻身。”气得我妈说：“你也不是金鱼还要翻身干什么，就是儿女们太孝顺了把你惯的，这不行那不行的，前楼的老张头四个儿子常年不回家也不管他，老张头也没脾气。”

我爸喝了一杯茶水又想起了我大哥，冲着我说：“闺女给你大哥打个电话，问他啥时候回来？说好的他退休后一周带我泡一次澡，这说话也不算数，去省城一个多月了也不告诉一声，都六十岁的人了咋这么不靠谱呢。”我说：“你大孙子要结婚装修房子呢，他上班没时间，正好我大哥退休了，帮忙去监工了。”

两个月前，我大哥六十岁正式退休了，我爸给我大哥立个规矩，每周一上午领他到大众浴池泡个热水澡。我大哥说没问题，从我大哥家到我爸家步行二十分钟就到了。

我爸说：“我总觉得不对劲，你大嫂昨天送来了鱼和肉，她咋不去省城呢？”我连忙说：“我大嫂也帮不上忙，哪也没有家好呀。”一个月前，我大哥下楼时把脚踝摔骨折了，打石膏在家静养呢，我爸我妈年龄大了，怕他们看到我大哥行动不便着急，才编出到省城帮儿子装修房子的理由。

我常跟我爸妈聊天说：其实你们俩挺幸福的，都有退休金、还有儿女在身边照顾多幸福呀。等我们老了就不如你们了，我们这些独生子女家庭，孩子都不在身边，将来行动不便时该怎么生活呢？哎！不去想了，这不仅仅是我个人的事，是我们这一代人的事，更是社会上两亿独生子女家庭的事，相信政府会有适当的解决办法的。

我爸起身说：“闺女陪老爸出去溜达一会儿。”我陪着我爸下了楼。其实我今天是要带我妈洗澡的，我爸这么一闹腾，只好先陪我爸了，这人老了就像小孩一样，只能顺着他们哄着他们才会让他们高兴。

来到楼下我爸说：“闺女你说实话吧，你大哥到底咋了？”我爸这样追问我只能告诉他实情，他们两家离得也不远，我爸想去也能去。我爸说：“我出来就是躲开你妈，怕你妈知道着急，走，咱们现在去你大哥家看看。”我爸就是这样，别看平时跟我妈说话经常犟嘴抬杠的，真正遇到事儿的时候可知道心疼我妈了，就怕我妈着急上火。

刚走到我大哥家楼头，就看见我大哥大嫂坐在楼下花园的石凳上乘凉，我大哥脚上的石膏已经拆掉了，但还不能吃力，我大哥硬是挺着走了几步让我爸看看他已经好了。我爸对我大哥说：“看见你好了我就放心了，以后有事别瞒着我，都六十岁的人了哪能没个小病小灾的，我是你爹，坚强着呢！”

听到这话我的眼睛湿润了，我想起我爸没退休前的一件事，那年矿里年末搞会战，我爸连续加班一个月，一天要下两次井，腰脱病犯了，直不起腰天天吃止疼片，我妈让他请假去医院看病，我爸说：“这点小病算什么，我们煤矿工人骨子里就坚强！”

这时我爸手机响了，让他到社区会议室开会。我陪我爸来到社区会议室时看到了我的老同学韩一鸣，他是韩大伯的小儿子，现在是大星沟煤矿工会副主席了，我喊了一声：“韩副主席。”他说：“老同学别这样，还是喊我名字更舒服。”

会议室里已经坐着二十多位老人，还有同来的家属，这些老人都是从大星沟煤矿退休的。我给我爸介绍韩一鸣，我爸说：“认识认识，这是老韩家的三小子。”我说：“现在是矿工会副主席了。”我爸拉着韩一鸣的手就打开了话匣子 ：“三小子啊，这时间过得真快呀，一晃你爸都走了五六年了……自从你爸出事后我心里就堵得慌，从那以后我们这些老矿工洗澡就成了难题了。”

韩一鸣说：“周叔啊，我现在调到矿工会主抓职工生活了，这次召集你们来，就是要解决咱们矿老矿工洗澡难的问题，您先找位置坐好，我们马上開会了。”

韩一鸣首先讲：“在座的老矿工都是我的叔叔们，你们是为大星沟煤矿开采建设做出贡献的人，为了解决你们老矿工洗澡难的问题，矿领导班子集思广益，积极寻找新思路新办法，为退休老职工新修建了一个专用浴池。”座位上立刻响起了掌声，一位老职工喊道：“这真是暖人心的大好事呀！”

韩一鸣接着讲：“矿里后勤科成立了一个服务队，任务是一对一接送老矿工洗澡。洗澡人必须符合下列条件：一是大星沟煤矿退休的，二是七十岁以上的，三是生活能自理的。矿里派两台专用面包车，实行一条龙服务——接送到家、穿衣脱衣、洗澡搓澡。为保证你们在洗澡过程中的安全，我们到家接时先测量血压，血压没有异常身体健康才能接上车。”一个声音说：“这样挺好，身体不好就不洗，咱别给矿里找麻烦。”

韩一鸣又说：“服务队这些人员是经过专业培训考核合格才上岗的，年龄都在五十岁左右，他们掌握了一定的护理技能，你们就放心吧。”几个老头会心地笑了。韩一鸣接着说：“有一个条件要跟大家讲一下，矿里浴池是免费为大家开放的，但两台面包车的加油和检修维护需要服务队自己负责，服务队刚刚成立也没有这笔钱，所以就需要洗澡人每次付二十元钱，大家看看这样能接受吗？”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议论起来，有的说：“我看行！比咱们小区的大众浴池还划算呢。”有的说：“好多年没去矿里了，还真想看看现在的花园式矿井。”我爸站起来说：“车接车送还一对一服务，还帮助搓澡，才收二十元，我觉得不贵，矿里浴池的水干净环境又好，我能接受，我同意。”几个老矿工也附和道：“这样收费挺合理的，我们同意”。

韩一鸣说：“我们委托社区帮助统计一下符合条件的老矿工，给洗澡人员排好时间表，大家一定要填好家庭住址和监护人联系电话，如果有什么应急事要第一时间联系到家庭成员。大家登记完毕，还要麻烦你们宣传一下，让更多的老矿工知道，从下周一开始我们就接送你们洗澡了。”

座位上响起了一片掌声，接着又是一阵欢笑声。

刘延红：女。辽宁省作家协会会员。有作品发表于《阳光》《参花》《作家报》《现代作家文学》《传奇故事（校园文学版）》《国际日报》《农民日报》《辽宁职工报》等报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