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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阳关

2023-04-07董新铎

阳光 2023年4期
关键词:奴婢婢女油坊

故事梗概

《昆阳关》以一个漆器商人的生存境况为主线,讲述了他在新朝动荡年代里的悲苦与挣扎,以及他在悲苦中的宽厚与仁爱;讲述了昆阳大战的离奇与血腥;讲述了昆阳大战给周边百姓带来的悲戚与创伤;塑造了凡木、水生、卉子、芥子、辛茹、知县、苏婉、刘秀等一系列性格鲜明的人物形象;描绘了波澜壮阔的时代风云;重现了两千多年前昆阳一带的民风民俗。

沧桑的昆阳关见证了时代巨变,历经了血雨腥风,感知了人间疾苦,同时也领略了人间的温情与仁爱。

第一章

总角之好相向去 南巷老宅草木深

鸟舟顺澧水逆流而上,过昆阳扭捏向西,距文寨不足十里时,桨声一时稀疏许多。河道变宽,水流放缓,船工倒省些力气,只那时疏时密的雾霭,蛛网般挂在前头,为行舟者平添诸多烦忧。忽有器乐声由远及近,沉甸甸潮湿沉闷,渐渐地被水汽吸食去。船工看时,见河岸上依稀走近一队娶亲者,人们穿红戴绿,在浅雾中忽隐忽现,枣红马驾辕,鼓乐班分走车旁。大约是困乏劳顿所致,乐手显得慵懒拖沓,梦游般走出老远一段路径,才冷不丁弄响一次手中乐器。

船工停下舟楫,揉揉眼伸长脖子,而后惊呼道:“家主快看,河岸上有一队娶亲的,马车边提着盒匣的婢女极像叶红,不会是卉子被人娶走了吧?”

立时,自舟篷内走出一位手捧书简者,他举目望向岸边小道,果见一辆两轮马车被人簇拥着缓缓走过。马车上撑着橘红伞盖,伞盖外缘垂着流苏,伞盖下是张大红盖头,这盖头将车上人面目遮罩。他踮足翘首,急于辨认车上何人,却逢团雾袭来,岸上人一时匿于雾霭之中。待娶亲队伍重又出现,他最终确认了那婢女身份,手中竹简砰然落地。他没去理会那掉落的竹简,只木然站在原处。良久,他指使船工将鸟舟靠岸,而后弃舟而去。他独立道中,眼望一行人一点点消失在雾霭深处。

露湿鬓发,雾罩容颜。此人身长八尺,生得倒也健硕,上着棕色丝麻短襦,下穿青色犊鼻长裤,脚上的歧头履早被露水打湿。见道旁有堆枯草,他先是颓然坐在枯草之上,而后顺势躺下,双目圆睁。少时,发白的河道里传来船工的呼喊声,先缓后急。他听而不闻,面目呆滞,任由噙水的团雾慢悠悠自鼻尖掠过。

一位收秋的老农打一旁经过后,又返身回来,望着眼前这位双臂平伸者蝙蝠一样贴着枯草,他先是一愣,而后倾身细看,接着关切地问道:“秋露伤身,就这么躺着不怕冻出病来?你叫什么名字?哪个村上的?”

“我叫凡木,文寨人。请问尊驾,方才过去的娶亲者你可认识?他们奔何处去了?”凡木起身后,拂去面颊上的枯草,望着苍茫远方,急切地问道。

“尋常人家哪来这么大排场!指定是城中的有钱人看上了哪家闺女。一行人是奔昆阳去了。”老农说罢,见凡木没再言语,便扛锄走向田间。

见老农的背影被雾霭淹没,凡木几欲走下河岸,却总是不舍,就这么呆呆站着,木然望着昆阳方向。最终是船工上得岸来,他好话说尽,死缠硬拉,才将凡木拽回鸟舟。而后,小舟轻飘飘消失在苍茫水雾间。

鸟舟行至文寨码头,高高的寨门依稀可辨。时过正午,阳光正懒洋洋将淡雾扒开,而后悉数收去。船工连叫两次:“家主,到了。”舟篷内并无回音。船工遂将缆绳拴在码头的木桩上,而后回身探头细看。见家主盘腿而坐,双目凝滞,面无血色,忙劝道:“家主呀,您都半个时辰没有说话了,那马车上坐着的到底是谁,还没坐实不是?那会儿雾大不说,新娘的头上还蒙着盖头。”船工话音才落,见家主扭转身来,对他说道:“水生,你带足铜钱或金条,去集市上买几个奴婢过来。”水生听罢,一阵欢喜,遂把箱盖掀开,将五铢钱和金条装满褡裢,而后手挽褡裢,笑嘻嘻去了。

少时,水生阴沉着脸悻悻然返回鸟舟。没等凡木问话,水生急着说道:“家主,如今是新朝了,朝廷已有旨意下来,禁止买卖土地,禁止买卖奴婢,小奴寻遍集市,先前扎堆儿买卖家奴的地方,这会儿连个影子都没见着。”

凡木惊道:“禁止买卖土地?禁止买卖奴婢?自先秦至今两百多年,此乃闻所未闻之事,如今轻易就能破了旧制?你听哪个说的?”

水生忙道:“小奴是听油坊掌柜说的,就是我家西边那棵老槐树旁……”

水生尚未说完,凡木极不耐烦地问道:“你没有向油坊掌柜打听一下别的事儿吗?”

水生结结巴巴道:“别的事?哦,对了,家、家、家主,您听了可别生气,油坊掌柜说,卉子嫁到昆阳去了,是给一个富家老爷做续弦,卉子是吃错药了吧!”

“放肆!”凡木厉声喝道。

见水生抡手自打右脸,凡木面带愠怒走回舟篷。少时,他钻出舟篷,抓住水生的手捂在掌心,而后轻声说道:“平白无故的,卉子断不会这么委屈自己,其中定有蹊跷,不定有什么难言之隐,你该替她想想才是。此事暂且搁下,你再去找那油坊掌柜田禾,私下说给他听,就说我们急用几个奴婢,是买是租,悉听尊便,让他从中周旋。”

水生怯生生上岸远去,凡木摇摇头钻进舟篷,望着眼前的几个木箱发呆。他不想让外人知道他箱子里装了何物,更不想让人看戏一样盯着木箱问长问短。买来也好,租借也罢,终归比用他人便当。

这边凡木躲进舟篷静候水生回来,那边水生已找到油坊掌柜田禾。田禾弄清水生的来意后,翻眼看看对方,而后惊道:“凡木?凡木没死?”

水生瞪眼怒道:“掌柜说的是什么话,你才死了呢!”

油坊掌柜忙道:“我又没说你水生不是?一个奴才居然敢这么跟我讲话,我来问你,你说凡木没死,他这三年跑哪儿去了?既然凡木回来了,那他为何自己不来?如今朝廷三令五申,不许民间买卖奴婢,这掉脑袋的事非同儿戏。”

水生并未多言,只将装满五铢钱的褡裢晃来晃去,偶尔扭头望向老街对面的铺子,且有要走的样子。油坊掌柜见状,便不再多问,直勾勾盯着褡裢,而后,咽一口吐沫,示意水生随他走进后宅。水生看时,见后宅房舍蛮多,男奴女婢足有十人之多,正各忙各的活儿。有人将芝麻放锅内焙干,有人将焙干的芝麻放石臼里捣碎,有人将捣碎的芝麻捂成饼状,而后依次放入一截空心木头之内。水生自然知道,这木头原先一人难以合抱,只是后来被锯子自正中一分两半,再由木匠将这半拉木头挖空,底部钻出细孔,榨油的工匠只需将芝麻饼放入木头肚内,再将一块木板压在芝麻饼上,这木板一头固定,另一头被木楔夹住,工匠抡起大锤,用力砸向木板之上的一根木楔,随着木楔下移,木板一点点挤压油饼,芝麻油便顺细孔流出。油坊的后院里锤声叮咚,油香扑鼻。水生拿指头沾一点香油,而后塞嘴里不住咂舌。

“想要几个奴婢?是挑还是不挑?”油坊掌柜冷不丁问道。“水生啊,咱得事先把话说透,若是有人问起此事,即便是买卖,你也得说是租用,懂吧?你先按租借付钱,看看风声再说。”

水生回过神来,他自然懂得其中门道,挑与不挑,其价格大不一样,至于后者,谁都不傻。于是,他仰头说道:“能买则买,不能买就租,至于是买还是租,价格如何,回头你跟我家家主商议,眼下急用四个奴婢。挑自然是要挑的,歪瓜裂枣的,即便你白送,我家家主怕是看都不看的。”

油坊掌柜诧异道:“水生啊,你也抖起来了,凡木一下子就要四个奴婢,这两年来你们主仆去哪儿发迹了?”

水生不悦道:“说买卖,说买卖。田掌柜,我先挑人,随后将人带给家主逐一过目,家主若是瞧不上哪个,我再来找你调换,咱这得事先说好,免得家主说我不会做事。”说罢,水生拣顺眼的挑了两男两女,付过定钱,领着人出了油坊。油坊掌柜送出大门,摇头望着一行人奔河边去了。

水生领男奴女婢登上鸟舟,见凡木依旧呆坐舟篷,遂探头轻声说道:“家主,小奴领来四个奴婢,您出来相相吧?”

凡木看时,见两个婢女正右手压左手,手藏衣袖内,举手加额,躬身施礼。两个男奴则左手压右手,躬身低头,那头颅几近膝盖。凡木不悦道:“为何还有女子?”言罢,定定望着水生。水生低首说道:“家主,小奴原是想让婢女侍奉您的,您不如意,小奴这就去找油坊掌柜调换。”一婢女低眉言道:“家主息怒!婢子有些力气,脏活重活,家主尽请吩咐,若有悖家主意,婢子甘受责罚!”另一婢女忙道:“家主您就留下我俩吧。”凡木望着低眉婢女道:“你像是读过书的,祖上是读书人?”那女子言道:“回家主,婢子自小喜读先父的简书,后家父犯事,家道中落,遂为婢女。”凡木定神看时,见这婢女不过及笄之年,生得眉清目秀,柳腰莲脸,那不甚干净的面颊,加之污浊凌乱的长发,显出平日里劳作之艰辛。

迟疑片刻,凡木道:“水生,你先带他们去‘香附’客栈,开几间客房,让他们洗去身上油污,等天黑时一道来搬运木箱。”见水生怯生生望着自己,凡木接着说道:“我不想让人看见舟上的木箱,免得左邻右舍问长问短。这大亮的天,我一人待舟篷没事的,你们去吧。顺便看看老宅,两年了,那坍塌的老宅如今只怕成狗舍鸟窝了。”

四奴婢听罢家主所言,知是已被接纳,忙不迭施礼谢恩。凡木摆摆手,示意众人去了。见码头上有人走动,凡木立时钻进舟篷,木然远眺东边的昆阳城。这个时辰,卉子大约早已进城。卉子为何会屈尊于人做续弦?凡木百思无解。他与卉子青梅竹马,幼年时的卉子常去他家玩耍,两人时常手牵手看他父亲雕刻木器,父亲精巧的手指变戏法一般,很快便在木器上雕出精美图案。竟有一枚木屑悄然飞到卉子的发辫上,卉子晃头数次,那木屑生生不肯离去,凡木为卉子捏掉木屑时,看见了一张花一般怒放的脸。可如今恍若隔世,父母仙逝,卉子远嫁。凡木摇摇头,忽觉阵阵心痛。

凡木的父亲早年练就一手好手艺,木工活儿、油漆活儿样样了得,桌椅箱柜、几案屏风、首饰盒、食物盒、壶、盂、杯、盘等,但凡出自他手,无不雕刻精美,鱼儿、鸟儿活灵活现,呼之欲出,漆绘、油彩、锥画等技艺用起来更是游刃有余。却因一场大火,带走了他父母双亲,带走了小他一岁的妹妹,带走了一家人积攒的整个家业,他能幸免于难,纯属造化。不得已,他携了一卷书简,远走他乡,铤而走险。好在上苍施以恩典,使他最终有缘重振家业。

西天的晚霞红彤彤漫过老青山巅,澧水上橘红一片。有商家在码头卸货,船工的号子声低沉浑厚。当号子声被暮色掩去时,水生的咳嗽声最先进舱,继而是杂乱的脚步声。凡木看时,见沐浴后的男女一个个像洗去泥巴的萝卜一样,水灵光鲜。他让水生及新来的两个男奴一人背上一口木箱,两个女婢各自怀抱一床铺盖,他自己则手捧书简,一行人小心下得鸟舟,趁着暮色向“香附客栈”走去。

这客栈原是卉子家正经居所,正房与厢房统共四间,一家人凭着寨外几亩薄地,日子过得倒也消停。后因卉子的母亲痼疾常犯,所服汤药有增无减,举家生计便日渐拮据。虑及日后恐难为继,不得已,一家人齐手将后院菜地略加平整,搭起茅屋两间,聊以栖身,遂在前院门头上挂起客栈招牌,将前院房舍腾出,供寨外码头上过往之人借宿之用。

卉子的母亲身子羸弱,她父亲倒极为健硕。老两口儿知是凡木来客栈入住,自是喜忧掺杂,两人相视一眼,领上卉子的妹子芥子,一道出门相迎。凡木见状,本不愿多说什么,只点个头自顾进屋,却听卉子的母亲一旁说道:“真是凡木回来了,还带回这么多东西,他爹,快去帮衬一下。芥子呀,你愣着干啥?还不快接了你凡木哥的书简?”凡木忙道:“不必劳驾叔父和芥子。叔母身子可好?”卉子的母亲长叹一声道:“甭提了,叔母这不争气的身子可害苦了一家人!咳、咳、咳。”凡木不解道:“卉子今日成婚,按说该是满院喜慶才是,可这门里门外也没见贴有大红喜字呀!”卉子的父亲一旁怪道:“芥子她娘,你咳嗽得这么厉害,还唠叨个不停,少说两句不行吗?凡木啊,看你气色不好,一定是饿着累着了,叔父这就下厨给你做饭去,你吃了晚饭早点歇着,明儿个咱爷儿俩再叙旧话,你看行吧?”凡木应下后,辞过叔母和芥子,去了客房。

早有婢女端了盆温水过来,凡木洗罢脸后,婢女遂将水盆端至床边,又自行蹲下,欲侍奉凡木洗脚。凡木迟疑一下,打发婢女去了。凡木随意洗了脚,而后端坐床沿,出神地望着门口一块被油灯映亮的条石发呆。一只耗子悄然出现在条石上,警觉地东张西望,忽见有人盯着自己,便呲溜一下消失在墙角的幽暗里。见婢女把饭菜逐一摆上方桌,凡木喊过水生,要来老酒一坛,自斟自饮。不消多时,凡木已是醉意朦胧,大约是心底沉着悲苦,他赤红的脸上显露哭相。水生心疼地搓着手不敢吱声。等凡木的头冬瓜般垂下,他急忙唤来婢女,一道侍奉家主睡下,而后一步两回头地出了屋门,又将屋门轻轻关上。

当最初的一声鸡鸣消失在深巷尽头,类同的声音此起彼伏。凡木老早醒来,对那鸡鸣声厌烦透顶。他把头缩进被窝,灰色的棉被一如土包鼓着。天色大亮时,凡木懒洋洋起身下床,就着水盆草草抹把脸便出门去了。寨子毗邻澧水,地势不高,水汽极易集聚,凡木看时,见薄雾低锁于房舍上方,黛瓦半隐,树梢迷离。小街两侧,已有早起的商家依次卸去门板,昏暗的铺子内显露人影。自后宅烟囱冒出的蓝烟,瞬间与淡雾合二为一。

循着熟悉的街道,凡木步入南巷,他家的宅子就在南巷深处。凡木驻足观望,见眼前残垣断壁,草深及腰,坍塌的土墙处惊起飞鸟,这飞鸟在半空盘桓一圈,而后飞进沉沉雾霭里。凡木拂去蒙尘,在一块五尺来长的条石上坐下。他不知这条石来自房舍的哪个方位,也想象不到家里走火时是何种境况。那天他带水生游乡卖木器,次日刚进寨门,便闻到了浓烈的焦糊味道。凡木俯身捡起一截焦黑的木条,拿到眼前端详。父母的容颜仿佛就在眼前,他忽觉双眼模糊。一阵沙哑的咳嗽声由远而近,他揉揉眼扭脸看时,见卉子的母亲颤巍巍已到身后。大约是气力不足,老者在条石山坐下时显得极为笨重。良久,老者道:“凡木呀,家里失火后,你跟水生去了哪里?三年了,左邻右舍都以为你那个了。”

凡木傷感道:“叔母啊,这多年我去了哪里,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楚,要紧的是我活着回来了,您说是吧?叔母的身子三年前可不是这样的,瞧过郎中了吗?”

老者叹道:“瞧过不少郎中,郎中的方子大致一样。天天喝着汤药,这老病就是不见好转。不是叔母这不争气的身子,卉子也不会远嫁到昆阳去,是叔母害了这孩子!叔母对不住卉子,也对不住你呀,凡木。”

凡木忙道:“俗话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叔母您这么说倒让凡木不知所云了。”

老者的眼里闪出一丝泪光来,她悲伤道:“那是什么人家呀!那老头儿比卉子他爹还大出不少呢!”

凡木手中的木条悄然落地。良久,他低声道:“午间我已听人说起过,只是不敢相信。怎么会这样?”

老者哽咽着说时,已是语不成句。那日黄昏,老天忽降大雨,寨外码头一时大乱,卸货者争相跑进寨子。有三个客人住进香附客栈,这客人一老两少,老者分明是位掌柜,说是自昆阳而来,本是卸了货物便连夜返回的,不想天不遂意。卉子自街上抱头跑进院子时,几乎与那年老客商撞个满怀。卉子羞涩地撩去贴在右脸的一缕湿发时,蓦然发现那老客商正直勾勾盯着自己,她一阵慌乱,红着脸跑进后院。天晴之后,老客商迟迟没有离去,他发觉卉子的母亲气息不畅,彻夜咳嗽,且常去南门里一家药铺抓药。这老头儿趁人不注意,悄然去了趟药铺,他好话说尽,施以重金,托药铺掌柜从中说媒,并承诺事成之后,另有酬金若干。那药铺掌柜得了人家好处,自是情愿去做月下老儿,他来到卉子家里,直言相告,说卉子的母亲早已痨病缠身,后半生只怕是汤药难停。卉子的父母听罢,自是意气消沉,殷实大户也怕摊上个病秧子,何况寻常人家。沉郁间,那药铺掌柜笑言,有人情愿将病人自今往后的所有药费记他账上。卉子的父母很是疑惑,未及发问,却听那药铺掌柜接着说道,有个粮商,富甲一方,昆阳城内无人不晓,卉子如能进他家门,自然少不得穿金戴银、钟鸣鼎食,病人何愁再有药费之忧!知是去富家做小,卉子一家人自是不应。怎奈那年天不作美,雨大成灾,眼见寨外几亩薄地几近绝收,客栈也少有人来,而病人每日里所服汤药却有增无减。渐渐地,卉子的父母便心有所动,加之那药铺掌柜三番五次前来说媒,卉子最终应下了这门婚事。卉子的孝心打动父母,一家人抱头哭过,便遂了那富商心愿。

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如此六礼却是不能少的。那富商托媒人送些丝绸、麻布、牛羊肉等,而后说明意愿,此为纳采。媒人再到女家,互换庚帖,请算命先生推算八字,占卜吉凶祸福,如有不妥处,尚有化解之法,此为问名。将占卜之事告知女家,定下婚约,此为纳吉。定下婚约之后,男家送女方诸多聘礼聘金,此为纳征。男家还需占卜一次,以定婚期,而后前往女家,将婚期告知女家,此为请期。而亲迎则为六礼之末,需新郎带队来女家迎亲。卉子的母亲这么说时,咳声连连。

卉子的母亲最后言道:“可话又说回来,卉子虽是受些委屈,可那男家的礼数一点没少,这或多或少也算换回点体面。凡木呀,这是没有法子的事。你叔父叔母都知道你对卉子好,卉子也心知肚明,只是你这一走就是两年多,连个口信也没有捎回,说句不好听的话,你是死是活,谁能知道啊!”叔母言罢,暗自垂泪。

凡木重又捡起那根乌黑木条,拿在手里拨弄不止。

卉子的父亲走来时带着风声,他一开口便显得极不耐烦:“卉子她娘,你一大早跑出来,也不说上一声,这大冷的天,你咳嗽得还轻啊!”见没人理会自己,他扭脸说道:“凡木,你一回来就租来四个奴婢,租来的不也得花钱呀!租这些奴婢,就为伺候你吗?”

凡木轻声回道:“叔父啊,咱先不说这个,先说说盖房的事吧,凡木想及早动土,让这废弃的老宅早日恢复到从前的模样。随后,再雇佣几个木匠和漆匠,凡木想重操旧业,以安家父在天之灵。”

卉子的父亲哂笑道:“凡木,你没有发烧吧?这可不是随口说说的事啊!除非你那木箱里装的都是钱。哈哈哈。”

凡木淡淡说道:“叔父,那木箱里的钱指定是够用的。有劳叔父出面张罗张罗,盖房之事,凡木想及早动土,但凡出力的人,凡木断不亏待!”

良久,眼前这位叫五邑的叔父胡须带笑,他咧嘴说道:“你那三个箱子里都是钱呀!叔父早就看出来了,凡木不是凡人,你自小伶俐,将来一定能成大器,这不,说来就来了不是?动土的事,你叔父是行家里手,寨子里谁家破土动工,大都是请你叔父前去张罗的,不信你去问问。”

凡木道:“这样再好不过了,有劳叔父多多费心,小侄这边先行谢过!”凡木说罢,深深拜下。

卉子的母亲叫菊花,菊花见状,赶忙说道:“都是自家人,凡木你这么说就见外了不是?你自小跟卉子一起玩耍,你们形影不离,你家和我家,你们哪天不是随意进出?这跟一家人没什么两样不是?”

提及卉子,凡木原本稍好的心绪这会儿重又沉郁下去,他望着手中木条,一言未发。倒是五邑接了话茬道:“凡木呀,论长相,论性情,我看卉子哪一点都比不上她妹妹芥子,芥子也就小卉子一岁零点,等你这宅子落成,你把芥子娶过来吧,嫁近处,芥子也能天天照看她母亲不是?”

凡木不觉一惊。菊花看一眼凡木,转脸说道:“她爹,这么大的事,你怎么张口就来!只不过,凡木呀,你叔父说的也不是全没道理,先不急,你好好想想。她爹,咱先回吧,怎么也得让凡木掂量掂量不是?”

五邑忙道:“是啊,是啊,不急,不急。凡木呀,早饭做好了,咱回去用过饭再议这动土的事吧?”

见菊花艰难地自条石上起身,凡木忙丢掉手中木条,上前搀扶。随后,三人一道回客栈去了。

早饭无非是粥、饼和小菜。凡木简单用过,便将水生及另外四人叫来,他示意水生把屋门关严,而后肃然说道:“我们主仆能够遇上,那是命中该有的事。水生,你跟了我多年,凡木我能有今日,你有着不世之功,如今有两条路任你挑选:一是离开我自立门户,我会给你足够的钱让你成家立业;二是还跟之前一样跟着我,我们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你不必急于回我,想好了再说不迟。”

水生赶忙跪下,噙泪说道:“家主您万万不要遗弃水生,水生不才,卻是诚心愿意在家主身前侍奉,离开您,我怕是东西南北都辨认不清。水生老早就铁了心,愿一辈子鞍前马后侍奉家主,即便水生日后娶妻生子,无论后嗣多少,都是家主的奴才。”

凡木扶起水生道:“也好,日后我们主仆同舟共济。你们四人逐一报上名来,说说看,是否真心愿意随我一道重振家业,你们毕竟是不得已才来我这里,若是心有旁骛,或有难言之隐,凡木概不勉强。前路不明,或许是刀山,或许是火海。”四个奴婢恭敬地报上名后,都说愿毕其一生,听从家主使唤。凡木点点头接着说道:“老子云,‘善者,吾善之;不善者,吾亦善之,德善。信者,吾信之;不信者,吾亦信之,德信。’与人为善,诚信立业,既是圣人古训,也是我凡木行事之根本。凡木自重整家业始,誓以春秋商圣陶朱公为楷模,意欲将生意做到昆阳乃至宛城去,尔等日后必当大任,还望各位莫负凡木厚望!”

众奴婢一时感激不已。恰在这时,拍门声骤然响起。水生先是一惊,随即打开房门,领众奴婢去了。五邑进屋后,眼珠滴溜溜一阵乱转,而后盯着木箱观望良久。

凡木原以为五邑这么急着见他,是为老宅动土之事,叔父如此上心,这让凡木一阵感动,他正要问叔父是否择个吉日动土,却听叔父说道:“凡木,屋里这会儿就我们叔侄二人,叔父很想知道这两年来你去哪里发财了,什么生意会来钱这么快。”迟疑片刻,凡木道:“叔父,您老尽请放心,凡木一不会偷,二不会抢,这木箱里的铜钱虽然成色已不是很好,可都是正经的五铢钱,这钱一点不脏。”五邑忙道:“叔父不是疑心你的钱来路不正,叔父只是好奇而已。”凡木稍作停顿,随即将话题移开:“叔父,以侄儿看,这动土的事就不用择什么吉日了,今日就请工匠破土动工吧,越往后,天越冷。”五邑接话道:“也好,我这就找些工匠来,赶在岁旦前把房子盖好。”五邑又说了些不甚要紧的话,便悻悻然出了院落。

第二章

雇奴婢凡木被告 念故园卉子回门

在五邑的张罗下,凡木家老宅每日都有新样子。紧挨老宅有个大水坑,鸭粪集聚,坑里常冒浊气。虑及日后院小了不定够用,凡木便指使工匠把水坑填平,多筑三间瓦房,如此一来,宅院比起先前要大出一半。

这天,凡木坐在院中几近腰粗的原木上看工匠忙活,一个在公所里做事的人急匆匆来到宅院,神色慌张道:“凡木,亭长让你去公所见他。”凡木道:“何事?”那人迟疑一下道:“你去了,亭长自然会说给你听。”凡木盯一眼来者,一边暗自揣测,一边跟随那人去了公所。

亭长姚盖在公所里正襟危坐,对面则坐着油坊掌柜田禾,那田禾不时望向屋外,显得局促不安。公所里本就阴晦,偏有团雾自河边移向当院,并滞留许久,屋子内愈加昏暗,田禾的面容显得模糊不清。凡木进屋后,见田禾不安地看着自己,一脸为难的样子。

姚盖指指田禾身边,算是让座。凡木落座后,急问姚盖:“亭长唤凡木何事?”

姚亭长道:“你家正在建房,那就长话短说,有人告发你私下买了四个奴婢,可是实情?”

凡木看一眼田禾道:“亭长听谁说的?”

亭长道:“你不用看他,田禾也被告了。其实,用不着谁来告发,寨子里就这么点人,说句难听的话,谁家的狗是公是母,我姚盖都一清二楚。今儿将你们一并叫来,不用我说,你们该晓得所为何事。”

凡木是后到者,不知田禾此前给亭长说过什么,生怕说差,迟疑着瞟一眼田禾。田禾自是明白凡木用意,笑着说道:“亭长啊,实不相瞒,凡木那四个奴婢的确是从我家领去的,我收的只是定金。你是知道的,我那个小小的油坊,哪里用得着十几人啊,当初买那么多奴婢,还不是指望行情好时再卖出去,赚几个铜钱用,不想朝廷一道公文下来,说不让买卖就得当即停下,家里养着这么多活口,哪一个都比鸡鸭费粮,如此下去,田禾实在是吃不消啊!”

姚亭长道:“吃不消也得窝着!只能怪你田禾背运,这是没有办法的事。凡木,你怎么一言不发?用得着我把新朝政令原文宣读一遍吗?”

凡木忙道:“亭长,大可不必。正如田掌柜所言,我的确从他那里领走了四个奴婢,不知是哪个多事之人将此事拿到公所里说,如此一来,本是坊间碎语,竟也成了告发。其实,那四个奴婢只是租用,说是买卖,证据何在?田掌柜,你手里可有买卖的字据?”

田禾忙道:“哪有什么字据,本来就是租用嘛。亭长,你别信某些人的胡言乱语,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酸的人明明是不安好心,那些人生怕别人遇上丁点儿好事。”

姚盖翻眼逐个端详眼前这两个像是有意兜圈子的人,而后肃然说道:“凡木,田禾,乡里乡亲的,我姚盖犯不着难为诸位,既然你们都说是租用,我就依了你们,那四个奴婢并非买卖,如此一来,我也少了诸多麻烦,省得我依律行事,使你们招致官司。既是借来的,为避嫌,凡木,你明日就将四个奴婢如数归还田禾,此事就此了结,可好?”

田禾、凡木相视一眼,满脸无奈。

见二人没有异议,亭长道:“凡木,这两年多你去哪里了?一回来就开始建房,如何发迹的?”

凡木静静回道:“当初家中遇难,父母双亡,凡木躲过一劫,实属天意。继而,上天再施鸿恩,让凡木有缘重振家业,凡木当不负天恩,以告慰父母在天之灵。”

凡木的话里带着几多伤感,虽是答非所问,那姚盖却也不便再问,只干涩地笑着。

凡木起身后,与田禾相视一眼,而后谢过亭长,辞别出来。不想,公所外集聚一群人,揣着手窃窃私语,见凡木和田禾一前一后出来,众人忙住了口,显出若无其事的样子。

两人并肩行至油坊门外,田禾低声问凡木:“凡木,你真要将那四个奴婢送还于我?”

凡木道:“不送还又能如何?姚亭长的话你不是没有听见,莫非田掌柜另有应对之策?说来听听。”

田禾道:“这一时半会儿的能有什么应对之策!我是说,你将奴婢归还于我也行,这是没有办法的事,可你当初出的钱恕我不能如数退还,毕竟你把奴婢领走,一用就是这么多天。再说了,那些钱我用去不少,短时间内,无论如何我都难以凑齐。”

凡木停下脚步,望着眼前这个泥鳅一样的人,无奈地说道:“田掌柜,论辈分我该叫你叔父才是,按说我凡木不该与叔父争执这点皮毛小事,可叔父的话让侄儿听着别扭。这样吧,你能给多少就给多少,余下的钱,抵做香油如何?来日我家做活的木匠一定不在少数,伙房用油时,我差人到你油坊去取,叔父,你看如何?”田禾一脸难看的样子,像有一根臭虫掉进饭碗。凡木接着说道:“田掌柜,噢,叔父,你算过没有,这四个奴婢若是一直待在你家,不知一天得吃掉你多少粮食,这些天他们吃的可都是我的。”

田禾眨眨眼,怔怔望着眼前这位俊俏小伙。自己行商数十载,本以为能把帐算到极致,不想,比起这位侄子来,竟还差出一大截子。田禾无奈地应下后,二人各自去了。

凡木走进客房,见名唤辛茹的婢女正小心擦拭几案上供奉的书简。这婢女腰肢纤细,颈项白皙,发髻上插着一根玉石簪子,小手粗糙,却极为灵巧。见凡木进来,辛茹忙放稳书简,退一边垂首而立,静候吩咐。凡木望望辛茹的簪子,再看一眼她粗糙的小手,一丝不安悄然袭上心头。他在床边坐下,喟叹一声道:“辛茹,此前你在田掌柜的油坊,每日里都做些什么活儿?”

辛茹忙道:“回家主,有什么做什么,不让闲着。”

凡木道:“本该是男人的活,女的也得干吧?你这手就是佐证。看得出来,你头上的簪子是玉石做的。”

辛茹回道:“这簪子最初是母亲给插上的,婢女视它胜过贱命。父亲过世前,曾将簪子取下,用衣襟擦拭数遍,然后使尽浑身气力,才将簪子重又插回原处。”

凡木黯然道:“世事无常,世事无常啊!辛茹,我来问你,为何每日里都要精心擦拭这册书简?”

辛茹道:“回家主,婢女看得出来,这书简家主极为珍视,虽不明就里,可凡是家主珍视的,婢女就该用心伺候。”

凡木看一眼辛茹,而后凝神望着书简,眼里闪着些微泪光,一字一句说道:“你很机灵,很明事理,好生伺候它是对的,兴许将来你会知道这书简的来历,知道书简对凡木意味着什么。只不过,眼下你们还得回到油坊掌柜那里,这是没有办法的事。”

辛茹眨眨眼,诧异道:“回油坊?家主不要我们了?奴婢做了什么错事,家主尽可责罚,求家主留下我们吧!”辛茹说罢,屈身跪下,瘦弱的身体瑟瑟发抖。

凡木不忍直视,闭目说道:“起身说话,起身说话。辛茹,他们几个去哪儿了?”

辛茹犹豫着该不该起身,见凡木睁开眼睛,用手示意她起来,便缓缓站起,低声回道:“回家主,水生指派婢女留下来等候家主,领上他们三人去老宅帮工去了,水生说,盖房子的事奴婢们大活干不了,扫个地,递个什么东西,还是能行的。另外,即便派不上用场,眼瞅着家里的房子一天一个样,心里也是舒坦。”

像是被什么叮了一下胸部,凡木捂着胸口迟迟没有说话。良久,他起身道:“去吧,叫他们回来。”

大约是辛茹在路上说了什么,几个奴婢进屋时显得战战兢兢,低着头不敢言语。倒是水生望着凡木问道:“家主叫奴婢回来有何吩咐?”

凡木咬咬牙道:“有人去公所告发了我和田掌柜。朝廷早有旨意下来,禁止买卖奴婢,执意去做,指定招惹官司,好在亭长从中斡旋,最终撇清。我思虑再三,眼下你们还是回到田掌柜那里吧,容凡木与田掌柜商量个万全之策,然后再让你们回来不迟,这至少堵了告发者的嘴。”见四人无语,凡木接着说道:“既遇见,便是缘,世间没有无缘无故的遇见。安心去吧,凡木断不会撇下你们不管。”

辛茹对凡木的话深信不疑,抬起头望望家主,见凡木眼里闪着亮光,她撩一下秀发,噙泪说道:“谢家主不弃!婢女信得过您,知道家主为难,就不难为您了,奴婢一道给家主磕个头吧。”说罢,抢先跪下,余下三人依次跪了。四奴婢重重叩过响头,一步三回头地出了客栈。

望着奴婢远去,凡木站在门口心神不宁。芥子无声地走到身边时,凡木全然不知。芥子突然说道:“人家辛茹早就没影了,凡木哥,你的魂儿被牵走了吧?”

凡木惊道:“你吓我一跳,这妮子走路怎么没一点声息。叔母的病好些没有?这些天我只顾打理老院的事,没去后院问候。芥子呀,你姐出嫁后,你得学会用心伺候叔母,疯疯癫癫的可不像个女孩儿。”

芥子撇撇嘴道:“你别把话岔开好吧,我哪天疯疯癫癫了?老是拿我跟我姐比,再不好,我也好过婢女吧,明明辛茹早就走得没影了,你还眼巴巴瞅着外头。”

凡木生硬地笑道:“越扯越远。好了,别闹了,哥去老宅了。”说罢,径自去了。

在五邑照管下,新房接二连三地建起来了。望着比先前大出许多的院落,凡木欣慰之余,不觉一阵伤感。宅院再好,房舍再多,远在那边的家人无一能够看到,无一能够享用。卉子倒是能够看到,这是早晚的事,不定哪天回娘家,她一定惊喜万分。凡木胡思乱想时,见水生红着脸走进宅院。

“什么玩意儿!那姓田的就退还这么点钱,这不是欺负人嘛!家主啊,田掌柜说是您答应过的,您为何要吃这么大的亏!”水生说时,怨气很盛。

“欠下的钱立下字据没有?”凡木问。

“立了,写在这张鸡皮上了。”水生说时,将一张皱巴巴的鸡皮递到凡木跟前。

“水生啊,田掌柜也不容易,買来几十个奴婢,哪一张嘴不都得天天打发?原本是指望着倒卖出去大赚一笔的,不承想,全窝手里了。多替他想想,你就不生气了。这个你收起来吧。”凡木遂将字据推给水生。

“家主,遇事您总是先替别人着想,别人可不会这样对我们,那姓田的明明是在挤兑我们,当年我家失火后,家里连一把米面都没有,眼见就要饿死人,人家可是没瞧见似的躲得远远的。”水生依旧怨气未消。

“水生啊,你如何待人,那是你的事,跟别人如何待你全无关系,只做自己愿做之事便是。要怨得怨我当初脑子发热,本不该买奴婢的,却一下子买来四个,既是朝廷明令禁止,你我就该按律行事。再者,身边有你就够了,多了是浪费,人啊,钱一多就容易忘乎所以。”凡木道。

“家主之前受了太多苦难,这都怨水生无能,让您几度从阎王爷那里逃生,至今还落下个腿疼的毛病。自今以后,您不能再吃苦了,该享享清福了,多买几个奴婢身前伺候,也是该当之事。”水生的话让凡木不由得想起过往。

“水生啊,过往之事不提了吧。不知道辛茹他们回到油坊能否吃饱肚子,田掌柜正为奴婢的事犯愁,不会虐待他们吧?平日里你常去看看他们。”凡木的话让水生瞪大眼睛。

“家主,您这是怎么了?”水生不解道。

凡木没再理会水生,站起身找五邑去了。

诸多房舍赶在岁旦前悉数完工。结了工钱,送走工匠,凡木和水生搬入新宅。走在崭新的宅院,周遭满是桐油的香气,水生欣喜不已。岁旦是一年里最为隆重的节日,寨子里各家各户少不得祭祀先祖,沿街店铺自然生意红火。念及卉子定会择日回门,凡木心里五味杂陈。差水生买来鸡鸭牛羊肉,再买老酒数坛,自己留下一些,余下的让水生挑上,主仆二人一前一后去往五邑家里。五邑见状,客套再三,欣然收下,笑吟吟留二人共饮,直至夜深才罢。五邑酒量稍浅,晃着身子执意让芥子送送凡木。凡木再三辞让,说有水生侍奉,路又不远,况且自己并未喝高。偏那五邑固执,非要芥子代他送客,加之芥子并不推辞,最终,凡木在芥子搀扶下,走回新宅。芥子很会侍奉,她瘦小的身子紧依凡木。水生在身后跟着,一脸茫然。

清早起来,新屋里阴冷潮湿。凡木让水生点燃柴火,一时间,浓烟找准门缝,挤身出去,一缕缕奔云天去了。洗漱过后,他让水生将供品逐一摆上供案,双膝跪下,为仙逝的父母叩头祭拜,之后,关了门静静看书。

邻近正午,一个女人的脚步声,扰了新宅的宁静。起初,凡木听见鸟语一般的声音响于门外,接着是水生的声音。屋门“吱呀”一声让开时,屋内亮光乍现。传来悉悉索索的声响,那是圆头鞋柔软的鞋底抚摸了崭新的门槛。送来一丝脂粉的幽香,淡淡的若有若无。

凡木放下书简,起身迎向门口。卉子身着暗花襦裙,垂襦及膝,长裙触地,袖掩玉手,发髻高挽。却因背光,面部模糊不清。不知水生去了哪里,屋子里静谧异常。

“凡木,真的是你!我前几次回门,为何总是见不着你?你是否故意躲避我?”

“万事悉属天意。卉子,你在城里都好吧?”

(未完待续)

董新铎:河南平頂山人。在《阳光》《莽原》《奔流》等期刊发表小说。出版长篇小说《临沣寨》《半扎寨》《风穴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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