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捕蝶记(组诗)

2023-04-05商略

诗歌月刊 2023年2期
关键词:县城

商略

捕蝶记

他们背一大箱蝴蝶

行走山径

捕蝶器末端

飘荡淡蓝色丝网

像一只气泡

追随他们。蝴蝶呢?

也许有一个军团那么多

钉在箱子夹层里

做上编号,写上科目

每一只蝴蝶

都有自己的灵魂

但没有名字

(也许它们有自己才懂的名字)

他们离我越远

淡蓝色网就越暗越小

像气泡缓缓

沉向深海

我走在他们捕过蝴蝶的路上

不曾有的寂静

令人刻骨

这个世界已永远失去一些东西

只有我清楚

过横溪

借宿的竹榻悬在墙上

看过的溪水剩下几块白石

这是唯一没有腐朽的

消失的归于尘土

活着的守口如瓶

过去的世界不会发出声响

秋光寂静时

心跳放缓,变得迟钝

我在敏锐度上所失去的

在缓慢中获得

坡地上,万物离开后

留下重重阴影

光漏过板壁,触碰灰尘

这时即便一粒尘埃

也并非一无是处

厢房墙壁,还是当年报纸

我如果再读一遍

时间或许会倒流

门前溪水将重新淹过石头

而我依旧在竹榻读一本书

听山风伴云雷滚动

那时我筋骨强韧,无所畏惧

那时,我做成了一些

至今无法做成的事

暮景

酒喝得慢,天暗得快

河上白鹭带来

落日与渡轮汽笛声

他看着一些人到来又离开

江河从容如往昔

所以,人们爱流水

秋天的水汽弥漫

让他想起一些遗忘很久的事

尽管不是特别重要

也能带来愉悦

身后的城西北诸山

要比县城任何地方都黯淡些

他妻子埋在那里

他曾经是个手艺精湛的木匠

后来酒精打乱了尺寸

这些年,他一直在修补过去的世界

他有一张悲苦的脸

所以没人喜欢他

他妻子死了,孩子走了

所以晚期木作

每一个细节都表现了

对往事的眷恋

松景阁记

每一棵松树的影子里

住着一个瘦子

无论是看得见

还是看不见的

大风吹过,他们眦裂发指

每一个瘦子的如针光毫

日刺人我,夜刺草丛

松针落下时

不是落下

而是向着人间迎面急刺

每次看到松树

我总那么心甘情愿地

领受芬芳和疼痛

一种日常纠错

纠正我的妥协与宽恕

我不担心活多久

我希望,无论生死

都是一个站在松树影子里的瘦子

干净爽快,如秋景透彻

保持清晰的明暗

今夜,我们还缺一个无关紧要的消息

加一只煤饼,搁一壶水

一缕新鲜煤气

在我们中间停留,像它的灵魂

窗外黑得看不见了

再没有什么可以分散

我们说话的注意力

沪甬线开过火车

我们根据鸣叫时长和地板的颤抖

判断是一列货车

车厢塞满御寒的材料

无论气象学家、经济学家还是其他学家

都告诉我们,这个寒冬

会有十个寒冬那么长

狗叫过一阵后

我们等着楼道响起脚步声

所以我们沉默很久

一壶水升温以后发出低鸣

填补煤气散尽以后

我们中间空出的位置

在寒冬到来之前

这样的夜晚安静舒适,令人满意

今夜,我们还缺

一个无关紧要的消息

然后互道晚安

你左右不了的那些,才是你的命运

湖边喝酒,安放更多醉意

远处的钟声停歇以后

鸟雀重新回到山林

我们谈论世事和因果

有人座中喝醉

有人在晚风里走失

飞蓬在石砌阶沿升起

蜂群飞过小径

飞向甜蜜的蜂房

有人说他就是那个打错一只牌的人

然后打错了

接下来的每一只牌

我坐在岩石和松针上

看着飞蓬因风起

看着几粒掉队的蜜蜂坠入水泊

有人一意孤行

奔向不真实的地方

有人公园卖唱,寒风没有送来打赏

万物各有归途

你左右不了的那些

才是你的命运

夜宿蓝溪

阁楼,三角形的窗

给人间带来稳定

从窗口看出去

秋天的光线

以及秋光里的村镇、河流

都是三角形的

我从来没有

像今天这样喜欢三角形

在喝下一杯冷水以后

清早的混沌

渐渐明晰起来

包括楼下灰黑的瓦片房顶

和天蓝色塑钢棚

这世界,每一天都在变化

但仍有一些东西

是不会变的

比如,树叶上的浮光

我们心里的善

(有时是软弱的代名词)

以及金钱和爱带来的安全感

以及缓缓飞向

南边山峦的群鸟

小山夜坐

时近小雪

一山虫鸣

如星辰闪烁

令人感伤

它们有多少时间

可自在地歌唱

而它们中的哪些

能熬过寒冬

一个小县城人

坐在山顶

他的想法和孤独

都是小县城的

透过枝叶缝隙

他看到由尘埃颗粒

构成的县城街道、河流和房屋

这世间的尘埃

正在夜色中冷却

并缓慢地

在他心中落下

是什么孤寂和无名的事物

或哪一个伟大的自我

建立了县城秩序

他想到的是——“精神”

无数这样的尘埃

构成的精神

寂静而又压抑地

落满县城山野

糖摊

走过无尘石棉厂

有一座桥

河水向西

流过粮站高墙

拐向船闸

桥畔的晨风

轻吹衣领

经过高高的刺桐树

和火焰般燃烧的落花

树下的糖摊

摆着黑或白的芝麻糖

一分钱一片

轻薄如纸

因甜蜜而弯曲

有钱的孩子

停下买一块糖

没钱的孩子,看着他们

那时除了饥饿

我很少有其他忧愁

绪山望

旧星冰冷颤抖

落在大江

长途车站匍匐于自己的灯火

迎来外省的客人

县城安静得像一块冰

山上枯坐的人

依然枯坐着

身下长椅被时间掏空

剩下一个轮廓

当月亮在胡公岩升起

清光照着县城

摧毁一切的日新月异

后来,你走到坡地

松树下发呆

你从山下来

沿途所遇,没一个故人

只有头上的星星

一直是旧的

古代的仲秋

在古代的仲秋

和朋友们一起

在森林公园

高爽清凉的小屋

整夜整夜地打麻将

因为谁也不用付住宿的钱

床空着,并不浪费

窗外的山水

忽明忽暗

来自我们读过的图经

但很少有人回头

我们已过了

关心山水的年龄

那时,老陈快六十岁

他有一张长途司机

平心静气的脸

每次竖起骨牌

就像走上一段陌生路途

他的裤腿轻轻抖动

摩擦桌脚

像汽车发动机深思熟虑后的鸣响

像他的依维柯车

在山间盘绕

带我们上山时

与少年合影

我的少年朋友

站成两排,挡住身后的盆景

这几年植物枯荣几回

如今这些皆非当年

以前她们来上课

每次带几颗糖给我

有些我留着,有些吃掉了

右侧一个大平台

我和她们在那儿聊天

有时她们翻过栏杆

去看邻居的花草

前年邻居搬走

花草剩下几簇灰褐色根茎

她们手上的奖状

是我写的。现在我要想一会儿

才能想起每个人的名字

有时我担心某一天

会想不起她们的名字

除夕

爆竹不多,足以照亮一隅

山水俯身捡起

旧岁的死者

灯下,活着的人计算余生

找酒喝,找书读

看看今日,是否是今日

我们把时间比喻成流水

真实的状况,我们只是时间

修辞的一部分

如今身处流入大海前的那一段

走得混浊散漫

带着往年的庞大泥沙

听一听吧,有人再也听不到的爆竹

算算我们中间少了谁

又多了哪些陌生的年轻面孔

秋湖——怀黄农师

再来时,风光老了二十年

急需修缮的蛀空楼板

终比你活得长久

何止是你,窗外年年秋色

年年归于尘土

上山的路,一年比一年难走

插架的《素问》和《难经》

涂抹着己亥前的笔记

那时你在湖畔买下这个小院

打算行医为生

我们总这样,努力规划未来

后来发现,是未来规划我们

最后呢我训蒙糊口

学生时多时少

你在湖光里写诗

被湖光饿死

雨窗即事

程于冈《雨窗即事》说——

“四窗壁虚容易白”

简单生活,易生虚无

四窗板壁虚无时

约等于一个脱离是非的真空

我们扶窗说话

俯视虚无的长草

三百年了,窗子里看到的

基本没什么变化

无论秋雨湖汀

还是山腰的鸠鸟和雾屏

或“愁深谁足语”

但有一点区别——

变电所的屋顶

上个月刚漆成银色

闲地蔬菜又一次被推土机轧进土里

河边拎电瓶的猎鱼渔人

为着某个不可及的目标而尽力

愁依然深,但它们的构成

今昔已不一样

隐逸

热爱险涧与深山

并非为了与世隔绝

仅仅因为放弃

对这个世界的敌意

在险涧与深山

我不会伤害

纷飞的野鸟和欲燃的山花

在草木中间

我变得柔和

像穿过山谷的晚风

对这个世界的敌意

我生来就有

我伤害过很多人

常常深感不安

现在这样说

并非因为敌意消失

而是我老了

上山

雨止。山上的寂静

令人亲切

风吹动林木

湿叶滴下水

废弃动物园

传来山雀冷笑

山上没有人

我在找到的碑石边

小坐一会

抽了一根烟

这时的小山

是最好的

它是我一个人的

在林木和水汽充斥的寂静中

它也属于

动物园里的孤独山雀

或者碑石上

某个人名

因为过于漫漶

属于她的,也许不多

一根烟以后

有微微小雨

那种你需要花很长时间

才能感受的小雨

龙山寒——怀戴良

水池尽头

已无佩玉流声

竹子摇动时

秋风暗来

曾经徘徊水池边的人

消失几百年了

一池密密的碎萍

替我们阖上

往事的眼睑

只有石阶绿苔没有变

只有我没有变

像苔藓一样活在溪坑

不会再有过于伟大的记忆

只有一颗过于渺小的心脏

敏感而脆弱

像麻雀一样跳动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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