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记(组诗)
2023-04-05草树
草树
梦幻沱江
石径蜿蜒。把你带进梦境
“湘西往事”的墙壁,挂满空酒瓶
往事如蓝带之黝黑,青岛之油绿
如德国黑啤之浓郁?沱江醉了。架子鼓
和主持人鼓动,深冬涨着
三月的春潮:进一步被拦河坝加剧
醉眼。旋转灯的花瓣。骰子诡异
腰肢的摆动。小客栈的落水声
半夜谁在嘶喊?而你守望吊脚楼的晓窗
明月升起,山阴落满白鸟。石墩像省略号
写在沱江这一页书上。它们之间
赫拉克利特的流水,孔子的流水
当你步履摇曳,歪斜,咔嚓一幅剪影
多年后你才悠悠醒转
凭吊
墓地舍弃庸俗的形式:隆起
并非刻意隐逸。隐逸于民俗,太久
满身蜡染的靛蓝。翠翠默默不言
开明书店销毁你的著作
大街宽敞却满布迷雾和深谷
拖着扫帚,你回不了故居:古巷,沱江
白塔和万寿宫。石板路在雨水里
闪光。只有灵魂攀着鸟翅
回到南华山:她也来了,安徽名才女
归于湘西杜田村。热烈的爱情,深邃的思索
全部的天赋描述此刻的“无”“清幽”
标识牌的绿箭头引领着
“凭吊”婉转,沱江也放低调门
一只斑鸠噗的拍翅
树枝间降生一场花雨
前世
你必须不断在巷子里出没,为青石板
加点光亮,为吊脚楼临水的木格子花窗
添上剪纸,为城隍庙的冷寂书写
一行香烟篆体。不,还远不够——
拒绝和那杂沓的脚步说一个共同的词:异乡
想象那拥挤的队伍为一位银匠送葬:忘了死
必不能看见“生”,不能看见民居的前世
蚂蚁在沱江一个冲上岸的浪里沉浮、颠簸
如今长出翅膀,飞翔,却再无栖息之地
落向任何一个角落都可能面临
大象的脚掌。啊,且和那几个抚琴的瞎子坐会儿
用词语唤醒手鼓的昏沉,记取姜糖的纹理
色泽:弯弯的,它要坠落,忽然从一只手上
直立身子如蛇:它洞晓前世的掌故
故居
故居是一台散场的戏,剩下
道具、戏服和布景。春凳。水缸
老式雕花床。镜框和黑白照片
蒙上了时间的尘埃。橱窗里
手迹有些发黄,布满皱痕
苍蝇惊叹。院落喧哗。每次驻足
一不小心穿越时空,竖起的耳朵看见
墙头常春藤挂着上联:“栽数盆花
探春秋消息”,堂前谁能应对?
池水不存,水缸应对星光
泡桐枝上,小鸟应对蓝天。语言里
实有无以应对虚无。一个少年
学着长者模样,甩动长袖,仰天吟哦
而去:“凿一池水,窥天地盈虚。”
木叶
凤凰的每一片木叶都是一支歌
只要你给它嘴唇、气息
树荫下,草地上,少女面对河湾
腮帮振动如音箱。小伙子扬起水花
水车,悠然转动:那溢出的部分
亦如歌。田埂上中年人回头
露出隐隐笑容。屋檐下的老年
止住了咳嗽,头顶的烟雾开始幽蓝
仿佛爱的种子,孕育菜花地的盛典
仿佛是抚慰,让那刚刚发丧的屋檐减缓
悲痛的湍急——这些核桃叶、桑蚕叶
杨树叶,有着人性的经脉和自然的色泽
在季节里轮回,在轮回里永远守护着
人类柴米生活外的另一个向度
手艺
他坚持说:“语言是思想淬炼的结果。”
该怎么和他说呢?看这黯淡的屋子里
杨师傅如何打造银饰。他不断拉动
小风箱,炭火的红光中,一张脸忽明忽暗
你看这叮叮当当里有诗的节奏
长期的敲打、触摸。银锭有了温度、感觉
有了可塑的形态和光亮。它不再冷硬
在火里流动有它自己的主见,只是老匠人
划定了它液态的边界,以一种适当力度
敲打,敲定它的形象。锉刀的雕琢
不过是进一步修饰。蝴蝶或牛角
诞生了,它们有着古老的河姆渡气息
而语言,你说它是思想淬炼的结果吗?
砧声
河边妇女捣衣物。微微偏头,腰身
起伏,有节奏的运动发出悠远的砧声
咚,咚——清脆时,一行白鹭飞过
落向下游的龙潭;浊重时,是戍边的男人
迟迟没有消息?激越时,是谁家女子将新婚
一锤一锤,如诗人敲打词语,敲掉
内部的冗余,打醒它昏睡的记忆
如西绪福斯推动石头上山,一步一步
如一个女子的娇羞,挥动她看似恼怒的拳头
这敲打,这砧声,不是赶跑了麻雀
而是聚拢事物,远远的石墩上歪斜的姿势
止住摇晃,异乡的耳朵开启古今的栈道
粼粼河水之上,阳光透过树枝
送来这旅途一日的黄金
风景之外
风景之外是本地话,出租车,夜宵摊
大转盘附近的植物、盆栽和临时工
沱江市场的水沟:因时间而发黑
因生活的粗鄙而油滑。在凤凰写一首诗
你不能以爽肤水滋润河边的枯柳
或以美的黄油涂抹冒烟的轴承
斜坡上的雪,很美。一不小心就滑倒
方言退到小五金店的柜台后
或成为“欲望街车”的制片人
蟹在远远的地方上岸,在小径横行
尽管八只脚隐隐发红,露出白癜风
“土匪”以方言极端晦涩的形式出场
但深入酒里,你会大为惊奇:
那些坚硬的牙齿后有舌头的灵动
柔软而殷红:至为温暖的景点
凉亭和内阁
住久了,你渐渐失去
对古城的兴趣,更喜欢爬南华山
半山有凉亭,迎接你的喘息
清风、明月、林涛。偶然一声啾啾
在暗处,你看沱江更清楚:
暗影交织的内阁——它永远在变化
你必须不断以糖去中和它深海般
盐的苦涩。加点糖,再加点,满手
糖的残留,弄脏了身子,夜里灯下
以湿毛巾擦这牛皮糖似的糖
这内阁不守恒,这沱江有甜的苦涩
两岸山头夹击加剧沱江的湍急
江水深处有石头搏击的回声
谁能开一扇窗,为那深耕黑暗的人
延请几片瓦蓝、几点星光?
斗牛场
小草至今没有缝合低地的伤口
当四只牛角砰的一声接火,那蹄子
像犁铧吱吱吱吱犁进大地的骨头
四周阶梯式的看台——曾经是松木横杠
后来是水泥板——从那里发出的呼声
从来就是一样的“好啊”。而你
忽然发觉它像一个露天博物馆
旅行者只看见一片空无的平整
斗牛士离去以后,很久,这里仍是
绯红的眼睛,无焰的火焰。而此时
你的沉吟一片寂静:松林呢喃,野鸡扑闪
灌木上带花纹的羽毛,召唤着
人性:并受洗于徐徐淌过的清风
奇梁洞
母性的冷暖自如。子宫的宁静
每一个游客都在惊讶中进入
四季之外。轻轻地发声。深刻地响应
词语在源头得到激励,行动的轨迹
轻灵起来。石笋上滴水晶莹,激起
深远的涟漪:这是偶然的、自发的
涌现。你不再对世界充满恐惧和疑虑
在这里随时能找到自己的回声
你彻底地脱掉喧嚣的袍子
进入腹语。千万年的钟乳石
仿佛人类眼泪的雕塑。你也发现生命
阔大幽深的境界:微弱的光
擦亮的每一处,都是奇观
民谣歌手
在印宅,他每天抱着吉他
从暗淡的灯光里不时伸长脖子,嘴唇
凑近麦克风。他所有的时间
有了节奏,五百年沱江水汨汨回流
有了全新的形式。音符的烧瓶装着
红砂条砖上的喧嚣和烟尘
东门城楼里的剑光和笑声
没有激烈的鼓泡。悉数得到中和
沉静,轻盈,感伤而不放纵
像一个母亲抱着孩子
诉说着老凤凰的前世今生
掌声响起之前,他是音乐国度的游子
看似睡去却不时睁开眼睛
深影里隐现粼粼波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