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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是我的虚空(随笔)

2023-04-05商略

诗歌月刊 2023年2期
关键词:吉尔伯特虚空默契

商略

我年轻过,不过时间短暂,然后迅速变老了。吉尔伯特认为“变老是个错误”(《巴黎评论·诗人访谈》),我感觉他指向的是“变老”这个词,而非“变老”的过程。很早以前,我意识到,人之出生,即变老的开始,这是人的宿命。既堕此道,当率此命。

我老了很久了。在我们的生命中,某些时光因短暂而尤显美妙,因美妙而难以为怀,所以我的诗歌常常呈现一种怀旧的暮气。我喜欢过去的时光,甚至写下过“我们总是怀念过去的日子,无论当时是否喜欢”。我不觉得这是不健康不向上的写作,每个人的心智成长各有不同,每个人有每个人的偏爱,而我是极度早熟之人。

在县城,我有一个老朋友,我常常徒步半小时和他聊天。他比我年长五十多岁,以前在旧上海的电台唱评弹,是黄异庵先生的高足,后来返乡,蛰居县城一隅。他寂寞时,会打电话给我,让我过去陪他聊天,我们聊些上海、评弹的旧事。他过世以后,县城再没有一个可以让我徒步半小时聊天的人了。现在,我寂寞的时候,就徒步穿过夜晚的县城,走到他小屋门前,站一会儿。他过世十二年了。

我久居小县,熟悉本县乡俗乡风,熟悉每一个地名和掌故,喜欢和死去了千百年的邑中诗人做朋友。我有一个古老的灵魂,适合僻居于这样一个古老的县城,远离任何一个作家或诗人团体。因为性气的原因,我很早开始研读古代经籍,校注乡邑文献,喜欢金石篆刻。所以我有寂寞,而不孤独。寂寞之处,在于前代的诗人都死了,而我还活着。

日常案头闲暇,常在傍晚登小山。小山在城内,山上有四先贤碑亭,有祭忠台,有王阳明讲学的中天阁,有孙忠烈祠,有吾族之孝子祠,也有同样寂寞的、只有猴子和没有梅花的梅花鹿的动物园(总共两只动物)。我觉得小山之上皆故人,我觉得我就是那只孤独的秃毛猴子或落尽梅花的梅花鹿。

上山以后,我会径直登上山巅,在黑暗里坐很长时间,听虫声,听风声,听风中松林和星星颤抖的声音,听它们讲些什么,或者和它们聊些什么。以前翻看家谱,发现有若干先祖落葬此山。而今小山北麓有我族世居祖宅,现在空着,很多年没有住人了。小山是我的归宿,尽管山巅无人而夜晚空寂,却使人踏实。

下山时,我总要在四先贤碑下的亭子小坐片刻,陪陪这些和我一样古老的灵魂。他们偶尔会成为充斥鲜花射灯的大小研讨会主角,而会议过后总是遍地狼藉,仍旧一知半解,印有他们姓名、介绍、画像的海报会揉成一团,归类到“其他垃圾”中。他们不会习惯这些,他们缺少的是寂静陪伴和心灵感应。

在一些遥远的朋友看来,似乎我的生活带有一种隐遁色彩,这其实是误解。我和他人一样以劳作维持生计,牙坏了拔牙,人累了躺平,每日要买菜做饭,像大多数人一样不喜抛头露面。这是普通人的生活,如果这也算隐遁,那么世上尽是隐士了。也许我有一些隐遁的心理,因为这样可以帮助我控制我的虚荣(吉尔伯特似乎也讲过类似的话)。

以上种种,构成了我的生活与写作。如果这样讲还不够准确和具体,那么深入一步,是以上种种给我带来的爱和默契,构成了我的生活与写作。我爱他们,而他们给予我默契和回应。今年写过一首《默契》的诗,讲的也是这个意思:

晚春的石凳

有点凉

多坐一会儿

就会焐热

它会感觉到

我又来了

然后不会再让我

感觉到凉

这就是我总是

选择这个石凳的原因

五十以后

我只与有默契的

事物打交道

在日常中,我总是带着对县城以及这个世界的爱,在万事万物中寻找默契和回应,这是一种让人沉溺其中的秘密乐趣。如果得不到回应,我就自己给予自己回应,就这点来说,我是我的倾听者,我是我的对话者。

三十多年前,我的初恋女友告诉我,我以后会成为一个与众不同的人。而她并没有说清我身上哪里有“与众不同”的地方,也没有具体的领域指向。我听完以后,先是愉悦,再是惶恐。我深知自己的平庸,对平庸的世俗生活也不反感。后来我一度以为这个“与众不同”,指的是我奇怪、孤僻、木讷的复杂性格。现在回过头看,如果没有初恋女友这番话,我也许不会执着地去做某件事,以使自己变得与众不同,我也许就不会成为一个诗人(吉尔伯特的观点与此有些不同,他说每一个奇怪的、能够享受枯燥的男孩,都有可能成为诗人)。

像所有平庸的人一样,我妄图做一些看上去不平庸的事,来掩饰自己的平庸。诗歌写作对我而言,就是这样的“妄图”。只不过,我做的时间久了些,至今已有三十余年。时至今日,我并不认为诗歌帮我掩饰了自身的平庸,它也没有改变我的平庸生活。我写了很多年,其时之久,足以让一个婴儿长大成人。而其现状,依然蛰居县城,无人知晓,亦不敢自称诗人。只不过,诗歌已经成为我最重要的生活伴侣(而非生活本身)。

无论是小县城,还是大都市,在九十年代中期以后,都存在着一种“文学没落”的趋势。在我的记忆里,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县城的物质生活彻底取代了精神生活。而业余从事写作的人,成了不务实、不正经,带着某些精神方面问题的边缘人物。因为世俗对于诗歌写作(尤其是诗人)的偏见,尽管诗歌是我的重要伴侣,而我常常要掩饰自己的诗人身份。我有时会觉得,在我耳畔谈论写诗的人怎么样怎么样,是一种冒犯,尽管他们并不是出自恶意。他们不知道,我非常愿意远离诗人这个特殊群体,生活在他们中间,和他们一起打麻将,散步,讨论天气和蔬菜。

我的一个好友,一个非常优秀的先锋小说家,原先在县城文联工作,因为无法很好地融入到本地群体,最后离职,远走他乡。究其原因,可能是写作者的自由散漫,让他们产生了被冒犯的错觉。我想说的是,文学及写作者本身,并不存在对他人(包括受众)的傲慢。所以,不要误解和伤害一个好的写作者,他是所有正常人的朋友,他是万物的朋友。

经过三十余年的写作,我的理解是,文学只适合个人,而不适合群体;只适合秘密写作,而不适合公开谈论。多年以前,我写过一首《岁月爬上了蔓藤》,与这几十年的写作有关:“蔓藤攀上山墙以后/留下一个完整的/活着的,生长的过程/它在虚空中抓住/自己,然后又缓缓升向虚空。”

文学是我的虚空。我仍会在虚空中攀爬,留下一个活着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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