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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韵旗袍铺(短篇小说)

2023-04-03殷文佳

椰城 2023年4期
关键词:小君集会旗袍

殷文佳

“小君姐,你真的不跟姚姨说一声?”海桐怀里抱着从姚姨屋里拿来的一件旗袍,站在敞开的行李箱旁。

小君整理东西的手停下了,她转过身,目光落在海桐怀里的旗袍上。这套旗袍用淡紫色的香云纱作料,肩下的盘扣是一朵含苞的紫藤萝花,這朵花藏在蜀绣绣成的一串紫藤萝花中,紫藤萝花自然下垂到腰身,腰身往下,是一大片千姿百态的紫牡丹,粉紫、蓝紫、紫棠、藕荷、芙蓉紫等不同颜色的紫错落地渗在花瓣上、叶片上,疏密有致,浓淡相宜。从不同角度看,总有几片叶子或者花朵会泛一簇闪亮的光泽,好像有花香隐约从衣服里缭绕出来。

“她让你拿过来的?”

“她……没说,做了快两年,一直放在里屋,没拿出去过。”

“确实好看,就是做的时间太长了,费时费力,而且样式太正式了,不是人人在日常里都能穿得上的。”小君接过这件旗袍,仔细打量一番,又还到海桐怀里。

“你不带走吗?今年的旗袍社集会,姚姨说她不会再亲自穿旗袍去比赛了。这两年,除了这件,姚姨没做过其他旗袍了,这是她花了大心血做出来的。”海桐不理解。

“正是这样,我才不会带走。”小君望着海桐说,“你来这里也有两年了,你知道,流韵旗袍铺是从祖祖辈辈手里传下来的,它确实需要像阿婆、阿妈这样的人去传承那些老手艺,我也很爱那些,但……”她瞥了一眼行李箱里厚厚的画满旗袍样式的稿纸,有皱巴巴的裂痕的那几张被她用胶带粘起来了,她的眼神更加坚定。

“好了,以后铺子里的事你也要多留心,第五代传承人不是非得血亲,你只要记住,你在,就是我在。”

海桐听到这话,也明白小君是非走不可了,就不再多劝。此后想起姚姨每次提到小君都会眼睛发亮,可马上又会轻声叹息,她心头上就微微发酸。

“嘡嘡——咚咚——”一阵欢乐的锣鼓声从青街巷子里传了出来,一听到这声音,大伙就明白了,姚姨那里准是来了人,只有姚姨会用锣鼓迎接客人,她脚上的一双千层底布鞋忙得快擦出两团火星子了。

顺着弯弯绕绕的石墙,踩着清亮的石板阶梯往里走,就是姚姨的旗袍铺了。

推开木门,一阵山茶花的清香扑面而来。东面墙上挂满了各式各样的旗袍,这面墙上的旗袍都是各代创始人最出色的代表作,大半都在旗袍社集会上夺过魁。西面墙上挂满了用旗袍边角料做的香囊、口罩、布包、旗袍小吊坠。往里走一个门就是里屋,缝纫机、裁床、各式的布料、针线、盘扣等摆满了屋子,有几个女工坐在这里穿针引线,这里头还有一个梳着和姚姨一样发髻的大三学生,她的圆框眼镜垂到鼻头了也不记得扶一下。再往里走一个门,有一张清式架子床,这是谢杜英的卧室,那大厅里头挂着的旗袍大多出自她的手。姚姨为了更方便照顾她,就把她的老床移到了这里。

几个客人贴着东面墙上的旗袍啧啧称奇,只一个三十几岁的女人不动声色地远远审视东墙上的旗袍。姚姨往那年轻女子身上瞟了一眼,拿杆子取下一件,递给她,说:“小姐姐,这件你穿着绝对好看!”

这女人听到她的话,立马把眼珠子落在这件旗袍上,随即又泄了气,连忙往后退一步,摆摆手说:“我不喜欢这种样式的旗袍,这也太保守了,颜色还这么浓,这旗袍怎么能穿得……”

“唉哟!”姚姨一听这话,心里有些不痛快了,“现在的女孩们,就爱穿那些开叉到大腿根的旗袍,开叉那么高,我们是不会做的,旗袍是内敛的,在流动的线条里展现优雅的气质,你别看这个颜色有点鲜,穿上绝对合适。来嘛,就试试,不喜欢脱掉就行了。”

那女人勉强笑了笑,接过旗袍进了布帘子。

海桐放下手里的稿纸也出来了,站在姚姨旁边陪着。

片刻,那女人翻开帘子出来,同行的客人一见她,眼珠子都聚了过去。

这件旗袍颜色有些艳丽,面料是玫红色的绸缎,光滑水润的质感让这颜色多了一些典雅,少了一些艳俗。黑色山茶花盘扣开在右肩上,层层叠叠的花瓣里仿佛有风在轻轻吹动,盘扣下的旗袍缝用黑线修边包裹,一直往下延伸到腰侧,隔远一看,好像有开满山茶花的枝子斜斜地从腰后探了出来。旗袍不紧不松,能恰到好处地展现她身体的柔美,长长的曲线在身体的一举一动中流转舒展,女人的韵味像花开一样散开了。

“还挺合适的。”女人对着古木穿衣镜转了一个圈。

姚姨摊开手,围着这女人转圈子,千层布鞋里的脚像要跳起舞来,“多美啊!”

一旁的男人也慢慢靠近那女人,他的眼睛里泛起了波澜。

海桐靠在姚姨旁边,小声说:“姚姨,你给她挑东墙上的旗袍干什么?”

“她需要。”姚姨好像想起了什么,轻轻叹了口气,这声音只有她自己听得到。海桐明白了,她在和小君姐斗气。

“这个怎么卖?”男人凑过来问。

“这个不卖。”海桐摆摆手。

“不卖?”男人有些惊讶。

“不好意思了,东墙上的旗袍是展示用的,不售卖,我们流韵旗袍只接受定制哦!”海桐赔了个笑脸。

男人不甘心,跟着姚姨的脚步打旋。

“流韵旗袍铺有三不接,一是讨价还价不接,二是催单不接,三是非定制不接。这个规矩到我这里已经定下一百多年了,你要是喜欢,到里屋来,我们给你量身定制一套。”姚姨还是拒绝了男人的要求。

“那就定制吧!”女人对着镜子说,“我想要那种看起来比较新潮的,不能很土气,平时也能穿得出去的旗袍。”

“你说的就是要改良一下传统旗袍的款式,要现代一些嘛!”姚姨对这些要求见怪不怪,平时会直接一口回绝这些要求,她从不会动手做这种旗袍,这种旗袍也从不被允许挂在东墙上,或者说并没有机会挂在东墙上。小君在的时候,这种单子都是她私底下接,姚姨心里明镜似的,只是小君不会在旗袍铺做。

“这个任务给你了。”姚姨拍拍海桐的后背,转身进了里屋。

流韵旗袍铺从来不缺生意,姚姨只收合眼缘的人的单子,这点和谢杜英一样。这么多年来,青街小巷的旗袍铺也只是个铺子,没有开成大馆,更不用说连锁店。谢杜英常说:“做传统手艺的发不了大財,想发大财的成不了这门手艺。”

谢杜英做出来的旗袍和姚姨做出来的旗袍不同,谢杜英眼里容不下一点变数,凡是破了做旗袍规矩的针线,通通重做。做旗袍的规矩门道繁多,别说不同场合穿不同款式的旗袍,不同年龄穿不同风格的旗袍,不同季节穿不同布料的旗袍,单是一个盘扣的盘法,就有几百上千种路数。姚姨虽从谢杜英手里接下了这些手艺,但不至于容不下一点变化,只不过在反对流水线旗袍的立场上她们出奇地一致。

谢杜英查里屋总是让人猝不及防,她手里拿着一把木尺,到处敲敲点点,老顽童的眼睛滴溜滴溜地转,严肃又滑稽的样子让人忍俊不禁,大家都不敢跟这个耄耋老太太对着干,姚姨见她出来,也躲得远远的。

“吴妈!”谢杜英大喊一声,用木尺不停地敲裁床。吴妈连忙放下手里的线,站到谢杜英前面。

“我说多少次了,这个裁床不要这么乱,布料乱堆着,怎么做得好衣服!”她虽然一把年纪了,口齿却清晰得很,说起话来中气十足。她又用木尺点了点窗台上挂着的一排排线卷,“这线也是,这样挂着乱糟糟的!”

吴妈连连点头,听她挑各种毛病。

她在里屋慢慢转悠,海桐坐在裁床边安静地调整设计稿图,头也不抬一下,直到谢杜英的衣服贴近她的笔头,她才意识到这位要求苛刻的“镇店之宝”来了。谢杜英伸过头,亮亮的眼珠往稿纸上盯。

见这情境,海桐突然想到小君姐,那时她还未进铺子,听女工说这老太太发过大脾气,心里暗暗后悔,不应该在里屋弄这样的设计。海桐的大拇指和食指捏得紧紧的,微微抿嘴,准备接受谢杜英的审判。

“你这做的是什么?”谢杜英微微有些激动,还是先克制地问了一句。

“改良旗袍。”海棠偷偷瞄了一眼她的脸色。

“改良旗袍?我们做的是地地道道的传统旗袍!要改良干什么?你这个哪里是旗袍,就是一条连衣裙!这后面的背是开叉的吗?拉链?”她用木尺敲了一下稿纸上那个模特的后背图。

“您眼神真好,就是这样设计的。”海桐硬着头皮说。

“我看呀!这都被你们的姚姨带坏了!乱了乱了,全乱了!旗袍后背上怎么能装拉链,整背整袖才能聚拢一个人的精气神,拉链这样一装,就破了相呀!盘扣不能被任何东西取代!一个盘扣扣女人身上的一处禁区,一个一个的从上到下,扣一个盘扣定下一个目标,扣一个盘扣完成一个任务,你这就不是旗袍!”

躲在木门后的姚姨也听到了这些话,没像往常一样,等谢杜英一颤一颤地走出里屋后她才出来,这次,她的千层底布鞋从木门后挪了出来。她敞开嗓子说:“我姚姨不跟天斗,不跟地斗,天天就跟这个谢老太太斗!没人做的旗袍让你满意,你是一个老顽固!”

有了姚姨这番话,海桐被敲碎的信心又重新聚了回来。

“还轮不到你来说我!”谢杜英噘着嘴对空气发泄一通,拿着木尺子在空气里气咻咻地比划完,才一颤一颤地走出里屋。

“谁让她是我妈呢!操的心还真不比我们少。”姚姨望着谢杜英离开的背影,却笑得有些僵硬。不一会儿,她眼眉一垂,看到桌上的稿纸完好无损,眉头才稍微舒展,慢慢地说:“做旗袍啊,谢老太太是坚决反对改良旗袍的,她觉得这些最多就是一些有旗袍元素的连衣裙,她是过去时代的人,思想和我们不一样。但旗袍文化是通的,哪些地方该改,哪些地方不该改,还是得你自己在做的过程中慢慢参悟。你接触的时间还比较短,慢慢来。”

海桐点点头,盯着模特的后背出神。

“还有,再过两个月就是旗袍社集会了,这次集会,就由你来穿那件紫气藏花旗袍参加比赛。”姚姨素日里的盈盈笑脸现在突然变得严肃起来,“我们流韵旗袍的名声要一如既往地打响下去。”

“可……”海桐还是没能说出口。

能有资格和旗袍设计师参加旗袍社集会,就意味那人是接班弟子。旗袍社集会每两年举办一次,很是盛大,往年的集会都是谢杜英和姚姨一起去的。姚姨虽然年过半百,可穿上旗袍,依然风韵十足,或者说正是因她年过半百,身材不及年轻姑娘,穿上旗袍后在气韵上还能力压众艳,更能体现流韵旗袍的技艺之高,流韵旗袍到姚姨这代已经连夺六年集会之魁。

海桐从来没想到姚姨会带自己去。她觉得小君姐更应该去,不说小君是姚姨的亲女儿,单看做旗袍的技艺,自己远不如她。海桐还想为小君姐争取一下,但想到小君姐临走前说的那句话,她又把到嘴边的话咽到肚子里了。

青街小巷上头的月光从玻璃窗外洒进里屋,里屋里的山茶花香从木门缝里飘到青街小巷。女工们酣睡的气息在梦里流淌,里屋的裁床边,小君还没睡着。台灯的鹅黄亮光洒在稿纸上,一件融广袖元素的改良旗袍在少女笔尖即将勾勒完成。

这是她第一次接客人的单子,内心难免有些激动,这很正常,可不正常的是,内心激动的不止她一人。旗袍铺从来没人接过这样的单子,别说姚姨反对不反对,谢杜英绝不会允许任何有异于传统旗袍的元素存在。

小君在铺子里接这个单子的时候,赶巧谢杜英和姚姨都不在。客人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女子,她交待道:“我想要那种看起来比较新潮的,不能很土气,平时也能穿得出去的旗袍。”

小君很爽快地接下了她的单子,流韵旗袍铺没人知道这事。

月光和灯光在小君的笔尖流淌,她边画边激动地想要做出和东面墙上不一样的旗袍。

白纸吞噬笔头的声音很响,但还是盖不住木门被推开的声音。轻缓的步子挪到裁床边,几十秒的沉默后,木尺把稿纸敲得噼里啪啦响,轻微的鼾声在啪嗒啪嗒开灯的声音里消失殆尽,即将勾勒完成的旗袍图纸飘到木凳底下,线头堆里,裁床脚边,慢慢被露水蒙得潮湿。沉重的脚步绊倒在裁床前,躲在木门后的那双千层底鞋却不敢发声。

谢杜英第一次发这么大的脾气。“流韵旗袍要完了!”这句话她不说给姚姨听,不说给小君听,不说给女工听,不说给客人听,她喊给东面墙上的每一件旗袍听。

地上的纸屑像一片片残破的蝴蝶翅膀,它们倔强地凑到一起,想和小君一起飞上东面墙。奈何,小君看到了木门后的那双沉默的千层底布鞋,如果时光倒转,她多希望自己的眼睛没有朝那扇木门下看。

人去,楼却似空非空。

重画了好几版设计稿,海桐笔下的旗袍终于飞出来了。裁床旁摆了个人形模具,身上套了一件素白的旗袍。这件旗袍与传统旗袍不同的地方在于衣袖,袖长而广,比较松弛,贴身的旗袍尽显身体曲线,比较紧致,一松一紧中,女性的体态之美更加灵动。虽然这件旗袍只是初步设计的雏形,用的布料比较随意,但上身效果已经不错了。

“嘎吱”一声,木门又被推开了,她瞄到刚打开的门缝里的那双千层布鞋,心里有些小紧张又有些小激动。

姚姨朝这件旗袍细细打量了一番,暗暗苦笑。

“千想万想,没想到你的改良旗袍,改良在给它做了广袖。”她轻轻抚摸半透明的薄袖。

海桐听这话有些不理解,怕是自己又犯了上次那样被谢老太骂的错,细细想了一会儿,又觉得并没有什么不妥,才认认真真地问:“是不是这袖子做得不好,坏了什么讲究?”

“你把袖子这样改没问题,就是针脚还可以再密一些,一厘米可以加到十二针。”她往后退了一步,微微仰起头,“整体上看,全白色显得太单调了。”

姚姨从里屋出去,片刻回来,手心托着一个蓝黑相间的蝴蝶盘扣,她把盘扣放在右肩上,盖住了原来的一字扣。盘扣形状好似麝凤蝶,后翅尾被拉长了,拉长的线色逐渐变浅,慢慢化成一缕缕的丝线,像雾一样洇散在腰间。

看到这件旗袍变得更美,海桐眼里满是惊叹。可不一会儿,她又有些受之有愧。

“姚姨,你可是要拿这个盘扣参展的啊!”海桐说。

“不”,姚姨的声音有些发颤,“送给你了,这是你的第一个单子。”

海桐觉得姚姨眼里亮闪闪的,和今天的月光一样。

旗袍社集会盛行于西南地区,是民间各派旗袍自发自愿组织的旗袍集会,参加集会的都是参会旗袍的设计师和接班人,意在促进各家旗袍相互展示、交流、学习。集会每次结束后,都有匿名投票,选出此次集会展示中最出色的旗袍。流韻旗袍在连夺六年魁首后,名气大增,旗袍铺的客人也剧增,惹得各家旗袍好不羡慕,但客人剧增对流韵旗袍铺来说却不那么妙。铺子做旗袍格外讲究,一百零八道工序样样不能少,一件平民百姓家的旗袍就要做上二十天,别说再精致一些的了。订单一直往后叠加,都快预约到五个月之后了,大家也愿意等,可等得也实在是苦。

凭姚姨身体的好状态和越发高超的手艺,不出意外,这年旗袍社集会的魁首依然是流韵旗袍,大家也很期待姚姨今年会带什么样的旗袍参加集会。

旗袍社集会一般是在惊蛰前后举办,正值春暖花开之时,这时不管是有厚度的羊绒面料还是舒适凉快的杭罗,可以不论季节,都能在集会上大放光彩。集会在好几个相连的吊脚凉亭上举行,凉亭之间用竹桥相接。穿旗袍的人缓缓行走在几架竹桥上,供人欣赏。

姚姨坐在凉亭里,周围挤满了人。

这几天的天气都很晴朗,太阳出来得早,不是很暖和,但光线比较足,才早上十点,整片凉亭竹桥上就铺满了阳光。

换好旗袍的模特开始走上竹桥。这些模特不能是刻意挑选的专业模特,要么是做出这件旗袍的设计师,要么是其接班人。这是为了防止大家净挑年轻的美女模特比美,旗袍因人而异、避短扬长、以气韵为美的特点会被好身材模糊,旗袍师的手艺不容易展示出来。由此,大家也会格外注意这些穿旗袍的人是哪家代表,特别是一些年轻的生面孔,这将决定这家旗袍往后的发展。

海桐在这些穿旗袍的人里,算是最年轻的一个,再加上她穿着那件紫气藏花旗袍,自然成为最瞩目的。紫气藏花旗袍分外精巧,右肩下的紫藤萝花串里有上千片花瓣,均用蜀绣,绣出的花瓣细腻平滑、栩栩如生,下垂的花瓣中最后一朵是一个盘扣,它像一朵被风吹散的落花飘到下面的一片紫牡丹花海中。虽然花案是紫色基调,针法在繁杂的交替配色中却绣出紫的千姿百态。旗袍面料是水滑灵动的香云纱,不说在阴影下就自带流光溢彩的气韵,走在铺满阳光的竹桥上,海桐身上更是熠熠闪光、姿态婀娜,胜似从前的姚姨。再配上低绾的发髻,海桐身上内敛的书香气也被衬了出来。

流韵旗袍不仅在花鸟盘扣的设计上有精湛的路数,蜀绣技艺也实为高妙,盘扣技法和蜀绣相融,再加上本来底子就灵动的香云纱料,还有一贯以“扬长”著称的“量体”技术,穿一身旗袍就像穿了一幅山水花鸟画,让人闻到花香、听见泉声、看到风吹。周围的旗袍大多只在某一样或两样技艺上出彩,或是盘扣做得生动,或是布料用得稀奇,或者刺绣精美绝伦,能融这几样于一炉的却是寥寥无几。

姚姨拿定本次集会又要夺魁,言行举止更加内敛低调,以免落人话柄。

竹桥上的旗袍缓缓走过凉亭,姚姨对各家旗袍的风格和手艺也摸得门清,熟悉的面孔一一从她身前滑过,右面突然走过的这件旗袍却让她大惊失色,旗袍社集会上从来没出现过这样的旗袍。

这旗袍面料是秋香色天鹅绒打底,色泽虽不及香云纱灵动,但阳光下绒布细腻的光泽尽显高贵优雅。右肩下的盘扣像一朵怒放的古龙须,古龙须不似大多菊花一样花瓣层叠、硕大厚重、精致纷杂,它的花瓣比较疏朗,做起来更为简便,搭在旗袍上显得清丽婉约,花瓣像藤条一样往下伸展。盘扣看似是一朵古龙须,实则只是一颗花心,周围的花瓣似盘扣,又似刺绣,真假交织,让人难以辨认。让姚姨大惊失色的,倒不是这朵能和紫藤萝花媲美的古龙须有多美,而是这朵古龙须花瓣在大腿往下延伸的过程中,丝丝缕缕的花瓣渐渐变得镂空,花瓣状的肌肤在绒布光泽的映衬下像落花一样自然地散开在旗袍上。

还没人能这么大胆地带这种改良旗袍来参加集会,可这改良旗袍确实设计得非常有创意,旗袍下摆的镂空花丝是从盘扣往下发散的,从盘扣的层叠花丝到刺绣的贴衣花丝再到镂空花丝,层层变化,疏密有致。这件旗袍既保留了传统旗袍的样式,又有新的创意,美不在繁冗,而在简约大胆。

这样新颖高妙的设计技艺吸引了大家的目光,也吸引了姚姨的目光。姚姨这才注意看周围的人,发现不是所有人都在看海桐,相反,大家都在看这件旗袍。姚姨从后面转到这旗袍正面,细细瞧模特的面貌,居然是小君!

夺魁的不是流韵旗袍铺的紫气藏花旗袍,而是秋香菊落镂丝旗袍,姚姨能想到夺魁的是小君的秋香菊落镂丝旗袍,却没想到这是新意旗袍铺的秋香菊落镂丝旗袍。

小君的新意旗袍铺开在离青街巷子有些远的热热闹闹的赤峰路上,和周围喧闹的商店比起来,这家铺子显得十分安静。

姚姨推开新意旗袍铺的玻璃门,目光立马落在了西面墙上的十几件旗袍上,这些旗袍大都做工简洁、设计新颖,秋香菊落镂丝旗袍就列在其中。

小君听见开门声,从布帘下看到那雙千层底布鞋,轻轻叹了口气,感慨一声:“终于来了!”

“参会的那件旗袍是可以挂在东面墙上的。”姚姨的喉咙被雨淋湿了,说起话来湿漉漉的。

“幸好,当时的小君也一直相信会是这样。”小君掀开布帘,望着姚姨说。

“你阿婆是想你回去的,但看到你现在的这家铺子,我倒是觉得这里更适合你。”姚姨往旁边的凳子上坐了下来。

“阿婆身上带着过去那个时代的习惯,她容不下这个时代的变化,更容不下我。我会经常回去看望她的。” 小君说,“还有你。”

“你不用看我,”姚姨轻挑了一下眉,“我会经常来看你的!看看你这西面墙上的旗袍什么时候超过我铺子东面墙上的旗袍,看看你还要拐走多少个我的徒弟!”

“姚姨!你这话说的,我哪是被拐走的,拐还不是又拐进了你家呀!”海桐笑着从布帘后探出头来。

“你是早知道这儿有家新意旗袍的吧,百年老店流韵旗袍还比不上这新开的什么新意旗袍了?”姚姨叉着腰从凳子上站了起来。

“时代在变化,传统旗袍手艺不能丢,但我们的旗袍设计也要跟上现在人们的需求,简洁大方的日常改良旗袍也可以很漂亮,而且做工时长很短,人人都能穿得上哟!”小君说完,海桐接着说:“流韵旗袍铺的旗袍当然好,但是我们不能只让它们被欣赏,还要让更多人穿得上,适合现代日常风格的创新,这也是对旗袍文化的一种传承。”

姚姨不说话了,她静静地望着挂在西面墙正中间的那件白色长翅蝶广袖旗袍,盘扣蓝黑相间的后翅尾在空中飘荡,拉长的线色逐渐变浅,慢慢化成一缕缕的丝线,像雾一样洇散在腰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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