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仿生时代的爱情乌托邦(评论)

2023-04-03石凌

椰城 2023年4期
关键词:杜拉斯丹丹情人

作者简介:石凌,甘肃灵台人,陕西文学研究所特聘研究员,《作品》杂志特约评刊员。在《文艺报》《北京文学》《作品》《飞天》《延河》等报刊发表评论文章。散文集《素蓝如瓦》获第五届黄河文学奖,评论集《一川巨流贯风烟》获甘肃省第三届文艺评论奖,长篇小说《支离歌》获第八届黄河文学奖,评论作品获第二届“傅雷杯”全国文艺评论优秀奖、 《作品》杂志铜奖等。

小说是作者凝视世界与自我的呈现。优秀的小说家善于从司空见惯的日常中发现世界的真相与人性的秘密,带给读者强烈的代入体验。黄丹丹的小说《飞翔的列车》就是一篇代入感很强的小说。一个叫梦秋的女子在列车上偶遇了自己曾经深爱过的男子。于是,行进的列车与女子的回忆双向逆行,现实与记忆交互出现。当事者双方都在极力追寻记忆中的对方,以及那段感情在自己内心深处留下的印痕。然而,出现在记忆里的画面并不重叠。他对她而言,是暗夜里的北斗星;她对他而言,仅仅是一朵风干在岁月深处的玫瑰。北斗星是唯一的,玫瑰可以有很多。记忆的不对等,印证的是女性在男权社会里自我意识的模糊。

《飞翔的列车》表面上写的是一男一女偶然重逢的故事,实际上是在探讨男女在两性关系中对自我的认识与定位。时代的景深与人性的隐秘相互交织,深层揭示了两性在婚恋中付出的不对等,“女性是第二性,排除在男性以外的‘他者。”(波伏娃语)由此,我想到了当下被人们热议的日本女性主义学者上野千鹤子与三位北大女生对话的情景。在智商水平上,北大女生与上野千鹤子应该没有什么差别。她们的对话之所以引发热议,是因为北大女生对女性主义的无知和自我意识的模糊。作为受过高等教育的她们仍然没有摆脱世俗社会对女性的精神束缚,她们对自我缺乏独立的判断,她们仍然把自己看成婚姻的附庸。《飞翔的列车》中的梦秋也是这样一个受过高等教育,但终其一生都没有摆脱男权社会对女性束缚且被不对等的两性关系伤害得体无完肤的女子。

身体铭刻事件。梦秋的身体不仅铭刻着刻骨的爱情,也铭刻着不对等的爱情派生出来的暴风雪。梦秋在最美好的年华被自己的老师爱上,随之而来的宫外孕像一场意外降临的冰雹,迅速把沉浸于爱情中的女孩打回严酷的现实,梦秋被大学开除,失去了学业与前程,背负着堕落者的名声回到家乡苟活。在看重女人名声与贞节的小县城,梦秋失去了爱的能力,也失去了再次拥有爱情的机会。当家具店小老板为了维护梦秋的名声与人大打出手后,梦秋带着感激之心嫁给了他。

如果说与老师的不伦之恋使梦秋栽进了情感的泥淖,那么,与丈夫的婚姻则把梦秋拖进了现实的深渊。传统家庭把女人看成传宗接代的工具。梦秋因为丈夫的原因生不了孩子,不得不一次次接受人工生殖技术的摧残。长达十年的取卵、备孕,把梦秋的身体扎得千疮百孔,她年纪轻轻就患了乳腺癌,一次次化疗使她脱光了头发,形容枯槁。在那些绝望的夜里,她想起大学老师,就像赶路的人望见了北斗星。梦秋之所以反复做医美,是因为她不能悦纳自己,她在内心深处对那段把她拖入深渊的感情仍然心存幻想,那是她的爱情乌托邦。潜意识里,她期待着有一天与他重逢。

在小说结构上,《飞翔的列车》可以看作是作者向法国作家杜拉斯致敬的作品。《情人》由偶遇展开倒叙,追忆了一个法国女人在她15岁时遇见一个中国富商迅速沦陷又快速分离的故事。《飞翔的列车》也由偶遇展开倒叙,追忆了梦秋在20岁前与大学老师相恋,意外怀孕、被开除学籍后的悲催人生。当事者之间隔了几十年的时光,几十年的时间河道里落满了枯枝烂叶,充斥着支离破碎与不堪回首,那段无疾而终的感情风暴被女主反复咀嚼——仿佛一滴带血的蜜。她们捂着那滴蜜在尘世里辗转,却在一次偶然的重逢里掀开了盖子,让蜜流了出来。杜拉斯带着法国女人特有的自信描述了那段往事。《情人》受到无数写作者的追捧与模仿。高超的模仿者会摆脱被模仿对象的形式束缚,进入独立的艺术创造。黄丹丹正是这样一位高超的模仿者。她只是借助了《情人》的框,装进去的却是中国女人在两性关系中的悲惨遭遇。《情人》开头有一段人们耳熟能详的对话:“我认识你,我永远记得你。那时候,你还很年轻,人人都说你美,现在,我是特地来告诉你,对我来说,我觉得现在你比年轻的时候更美,那时你是年轻女人,与你那时的面貌相比,我更爱你现在备受摧残的面容。”这段话被无数女人捧为爱情的圭臬,尽管“我”的面容备受摧残,“我”仍然坚信有爱。《情人》中的“我”有着法国女人的自信与激情。《飞翔的列车》里相遇的男女却只有中国式情人邂逅的尴尬与不适。男人隔了21年的时光看女人,依然水嫩饱满,仿佛那场以爱情为名义的事故在女人身上没有留下痕迹。事实上,呈现在男人眼里的昔日爱人只不过是一俱隐藏在现代仿生技术下的伤痕累累的残体,“自从乳腺癌手术后,她做医美的频率比做化疗的频率还高,她这张光洁的脸,是绣了眉、种了睫毛,做了嫩肤、打过水光针的,甚至他还听美容师的话,做个了韩式双眼皮手术。如今,她不怕疼、不怕死,只怕不美”。现代仿生技术掩盖了梦秋备受摧残的面容,也隐藏了梦秋并不自信的内心。“绝佳的外貌对她是一种武器,一面旗帜,一种防御,一封推荐信。”(波伏娃语)女性的觉醒首先体现在对自己身体的悦纳上,梦秋自始至终向对方呈现的,是被现代仿生技术反复改造过的假面。

与女人被动接受不同,男人在两性关系中始终占据主导地位。梦秋的第一段感情中,她因为纯情可爱被老师喜欢,继而怀孕。即使不是宫外孕,她也只能堕胎——因为他已婚了,他不可能为了一个女学生放弃给他带来安稳与名利的婚姻。果然,那段感情因梦秋没有向外界说出男人的姓名,对男人没有产生丝毫影响,他不仅没有受到生活的惩罚,反而节节上升,从普通教师荣升为高校领导,成为生活的赢家,把孩子送到了国外。由于没有看到伤害在梦秋身上留下的深刻烙痕,这次重逢对男人也就没有触动。他表现得像是又一次艳遇一样轻松。这从他被旁边座位上的年轻女孩吸引可以看出来。这是梦秋的悲哀,也是无数像梦秋一样缺乏自信与勇气的女性的悲哀。黄丹丹没有对人物进行道德审判,而是像手术大夫一样,一刀一刀地切开造成梦秋悲剧命运的脓包。这种不动声色的描述比梦秋找人倾诉更能打动读者的心。

文化背景不同,造成了《情人》与《飞翔的列车》的差异性。《情人》中的“我”从一开始就带有叛逆色彩,她与中国富商的交往中重视的是自己的体验,她既是施予者,也是接受者。《飞翔的列车》中的梦秋则一直在被动应付着婚恋带给她的灾难与事故。杜拉斯生活在存在主义哲学思潮在法国盛行的时代。与杜拉斯同时代的存在主义作家波伏娃,在她的经典著作《第二性》中深刻揭示了世俗社会造成女性悲剧命运的根源。杜拉斯无疑是存在主义哲学的践行者,她不会委屈自己,她笔下的女性有着独立的风采。《飞翔的列车》中的梦秋还处于女性主义的蒙昧状态。精神的独立与受教育有关,但关系不是很大。比如三位北大女生,比如《飞翔的列车》中的梦秋。从这个意义上看黄丹丹笔下的人物,既有典型性,也有普遍性。梦秋的悲剧何尝不是无数中國女性的悲剧。

在两段感情历程中,梦秋都是被动的接受者。她作为人的主体意识始终没有被唤醒。上野千鹤子认为,“承认伤害不是屈服、软弱,而是抵抗、坚忍。”“真正的自由是不糊弄自己。”梦秋之所以在两性关系中被伤害得体无完肤,是因为她缺乏一种真正的内心自由,她无法摆脱他者的心理定式。一个始终被动接受命运安排的人注定不会拥有幸福。小说的结尾,黄丹丹没有给梦秋留下丝毫回旋的余地,到站以后,她的丈夫并没有来接她。她打去电话听到的是“气喘吁吁的声音”——这声音让读者浮想联翩。梦秋只能乘着这趟飞翔的列车驶向终点。终点是什么?是彻底失望以后的觉醒,还是陷入绝境以后的自残?小说没有明说,无疑,这次偶遇与回归把梦秋推向了更加孤绝无援的境地。她能不能清醒地认识到,“婚姻和家庭都不是女性的人生安全保障品”?(波伏娃语)作品把思考抛给了读者。

在叙述手法上,黄丹丹深谙“冰山”原理,很多需要细节表现的情节通过主人公梦秋的意识流轻轻带出,一篇八千余字的小说中,隐藏着作者对女性悲剧命运的审视与批判,是一篇可以反观当代女性婚恋观的佳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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