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魂(短篇小说)
2023-04-03郑保国
郑保国
海角湾那个高高的沙墩,长年累月地吹着海风,晒着炙热的太阳,沐着夜里的露水,依然倾情地相伴着岁月。驳铁爹听村里出海打鱼归来的伙计说,他昔日同船打鱼的老搭档吴天,不知为什么事,有些日子了,鸡都叫过三更了,还是独自一个人静静地蹲在沙敦上,闷头地注视着面前的大海。
“看来,他疯了。” 驳铁爹自言自语道。抓起一件风衣,背着双手,光着脚就往海滩上那个沙墩走去。
村里的老人讲,相传在三百多年以前,位于北部湾西南角的地方,海岸的拐角处伸出一个角,阻隔住了海浪,构筑成天然的避风海港,打鱼经过的船老大就给它起名叫海角湾。这里细沙洁白,滩长水清,绵延数十里。退潮时,裸露在海面上的怪石嶙峋,鱼跃虾跳,每年捕捞季节,附近的渔船都聚到这个渔场撒网捕鱼。
老人们说,记不得从何时起,一群衣衫褴褛的人,从很遥远的地方逃荒至此。开始落脚时,海角湾荒无人烟、杂草丛生,只好在滩涂找鱼虾充饥。大伙商议,如此长期下去,生活没着落,不是长久之计。领头人嘱咐大家分散出去寻找能够安家讨生活的地方,后来选择一块靠近海岸的拐角处,避风又离大海很近的沙滩作为定居点。年长的领头人给大伙分工,男人砍树木,女人到灌木丛中割茅草,几日的工夫,海滩上搭建起几间船形屋,这群人慢慢就居住了下来。起初,白天大伙围坐在一起,凝视着波涛汹涌的大海,在寻找生计。晚上点起篝火,头顶满天繁星盘腿而坐,只能听到海浪的怒吼声,要活下去,就不能再等了。这时,年长的领头人站起身,指着大海说:“大伙生存的出路在这里!”开始,大伙在较浅的滩涂试探着下海摸索捕捞技术,甚至学着织网、造小舟,在近海捕鱼。随着岁月的累积,他们在船形屋里生儿育女,数年后,海角湾的人多了起来,自然成了一个小渔村。
太阳爬过竹竿高,海面波光粼粼,海鸥穿越波浪间飞翔。木麻黄树林里有人哼着土歌,声音沙哑。他佝偻着背,嘴上叼着一支没点火的香烟,挎着鱼篓,肩上扛着钓鱼竿。他向孤独地静坐的老人走去,问道:“三爹,吹海风啊。”
三爹“咦”了一声,算是作答。中年人耷拉着脑袋自个儿往海边走去。三爹,名叫吴天,性格耿直,为人仗义,爱打抱不平,他在家里排行老三,伙计们都喜欢喊他“雷公三”。
中年人走后,驳铁爹走近他,背靠背地坐下,把带来的风衣递给吴天,说道:“都一把年纪了,还这么倔。”
“没事,熬得住。”吴天轻描淡写地说。
驳铁爹拍拍他的肩膀,关心地劝道:“我也想阿公哟。他走一些年头了,或许他现在也过得很好.”
“嗨!”吴天长叹一声,顿了一下,问驳铁爹,“凭良心说,阿公生时对我俩好啵?”
“当然好!我一直记得。”驳铁爹承认道。
吴天心里过不了想念阿公这道坎,说道:“阿公是我的恩人,想起他的孤独,我心痛呀!”
“兄弟,”驳铁爹转过身,面对他说,“人老了,总归要走这条路的。”
吴天不解,喃喃地问:“为啥好人命短?”
“不管什么年代了,好人坏人都得死。”驳铁爹站起身,无可奈何地说,“别累坏了身体,我走啰。”
海角湾退潮了,波平浪静,礁石裸露出水面,形状怪异。走马蟹在海滩上横行霸道,发现行人时,瞬间消失在洞穴里。吴天抓起一把沙砾抛向大海,听到响声,顷刻间走马蟹逃得无影无踪,海滩恢复平静。
吴天留恋海角湾,是怀念一个老人,他的两次性命都是被老人救起的,老人经常陪他来海角湾玩堆沙人、抓螃蟹。如今,老人走了,他仿佛亲切地听到老人摇铃铛发出“叮铃铃”的声音,那么悦耳,格外亲切。
在他很小的时候,海角村三面环海,有漫長的海岸线,渔场资源丰富,人们生活依然清苦,住的是茅草船形屋。到了冬季,北风狂飚,草木干燥,隔三差五地发生火灾。村庄里的茅屋一着火,倾刻间房屋化为灰烬,附近的人都说海角村是“火烧村”。
“嘿,雷公三,要下雨了,快回去吧!”有人提醒道。
吴天讨厌打断他回忆的人,抬起头,见是邻居吊钱袋,生气地应道:“知道了。”再也不瞅对方,把叼在嘴上的香烟夹在耳缝,继续面对大海。
港湾里,停泊着密密麻麻歇海的渔船,海鸥掠过起伏涌动的波涛,号叫着飞翔。一股北风狂叫着刮起,沙砾飞扬,大海远处,浓密的云团翻滚。吴天蹙眉,喃喃自语道:“刮北风了。”顿时,耳边响起“叮铃铃”携着风的铃声。
风啸叫,木麻黄树摇曳着纤细的树柳。天空洒下雨水,滴落在吴天的脸上。他抺去雨珠,索性坐在海滩上,瞪着波涛汹涌的大海,企图从起伏的浪峰上找出答案。波涛你推我搡,海天相接处,云层越聚越厚,吴天仰头望着滚滚而至的云块,真是山雨欲来风满楼。他用舌尖舔着滴落在干燥嘴唇上的雨水,凝望波涛翻腾,狂怒的北风将沙砾吹抛,飞沙发出脆亮的声音,溅落在脸上,让人睁不开眼睛。
密密麻麻的木麻黄树林难以抵挡住北风的吹打,无奈地承受着它的肆虐,狂飚的北风从林中撕开缺口,呼啸着穿过树林,断枝折叶。倏地,吴天打开记忆的盒子,那个熟悉的老人深一脚浅一脚地从很远的地方摇摆着身体向他走来……
那年冬天,吴天七岁。他家在港湾上搭建的一间茅草屋,打小就胆大,喜欢爬椰子树、摘酸豆豆、抓螃蟹、下港玩耍,小伙伴叫他“水鬼仨”。一天傍晚,刮起猛烈的北风,他娘和爹匆匆忙忙地赶往海圮的草坪上收拾渔网,一着急,忘了熄灭灶火。屋外,风刮得好厉害,呼呼地啸叫,爹娘出去好长时间还没回来。是时候上床睡觉了,独留家中的吴天,点上煤油灯后,听到窗外不间断地刮着风。向来胆大的吴天,不知为啥害怕起来,蜷缩在床的角落,咬住嘴唇,瑟瑟地将被子裏紧身子,发出低频的哭泣声。
北风不停地吹敲那扇竹窗“嘭嘭”地作响,吴天壮着胆下床把窗拉紧,将一支木棍插入扣中。此时,外面断断续续地传来“叮铃铃、叮铃铃”微弱的摇铃声。吴天知道,村里一个叫“传铃爹”的外来老头在巡夜。他和驳铁爹每次见到“传铃爹”时,都会围着他嘲弄道:“传铃爹,没老婆,摇着破铜铃,沿街报平安。住茅房,吃百饭,不晓哪里人,只为守哥魂!”
海角村北风天很冷。老头拐出一条街,穿过风的呼啸,声嘶力竭地喊着。老头瘦瘦的个子,皱纹布满黧黑的脸庞,下颌留着银白的胡须。在北风中,老头步履蹒跚,握着缺口发亮的铜铃卖劲地摇着、喊着,铃声时高时低。他继续走着、喊着、摇着,走得很吃力,似是进行一次漫长的人生旅行。
经过吴天家时,发现厨房着火了,火焰夹着烟雾升天,山竹发出“噼里啪啦”的爆裂声。海角村人穷,房子选浸过海水的山竹搭架,买来稻草,放到泥巴里用脚踩踏,不断地来回揉搓,草和泥巴就黏在一起,再糊在木枝编成的框架上,干了就形成一堵墙,然后将竹片夹好的茅草编织成草被,一张张地铺到屋顶上,房子就盖好了。一袋水烟筒的工夫,火苗顺着风势,迅速地升腾爬高,山竹借助着火的茅草的火威发出“嘭!嘭!嘭!”的爆破声。远处看去,火光冲天,传铃爹见状,拼命地摇着铃铛,边跑边大声高喊:“吴天家起火了,快来人哟!” 听到有人叫灭火,邻居的大人们用木盆端着水从屋里跑出来参与灭火。吴天被山竹的爆裂声吓得号啕大哭,然而,人群喧嚣的嘈杂声、山竹的爆破声将吴天的哭声淹没。传铃爹隐约听到屋里有小孩在哭啼,顾不了烤人的烟火,一脚踹开竹门,冒着浓烟冲进屋里,大声喊道:“有人吗?”继续在火堆中四处搜索。“啊——”吴天拼命地呼叫着,传铃爹听到神台旁的床角处有孩子在哭喊,顺着声音的方向冲去,推开还在燃烧的木枝和竹片,瞧见一个小孩将被子裹紧颤抖的身体。大火已经烧光房顶的茅草,山竹的残片不断地掉落下来,挡住去路,传铃爹瘦弱的身体跌跌撞撞的,艰难地往前闯,遇到拦住去路的障碍物,他就用脚踢开,终于抱起吓傻的孩子跑了出来。
吴天黝黑的脸庞上早已被眼泪湿透了,他立起身,揩去脸颊上的泪痕,面对大海,继续回忆着……
北风是导致海角村变成“火烧村”的罪魁祸首。但随着时代的发展,渔村执行了新的政策,赚钱的门路多了,驳铁爹贷款买了货车,和儿子跑起了运输;他的邻居吊钱袋做起了贩鱼生意;吴天难舍陪伴了多年的渔船和几张渔网,依旧在近海捕鱼,过着平淡的生活,守着父母留下的祖屋。岁月不饶人,吴天的头发上也长了白发,传铃爹更是日见衰老,但他依旧日复一日地重复着那份简单而没有收入的义务,照样走着、摇着、喊着,坚守着自己心里头的信念,不管刮风下雨、寒风刺骨,用他沙哑的声音,携风带雨地扯开嗓门喊着、走着、摇着,坚强地走稳每一步。夏天巡夜累了,就坐在凤凰树下歇息,喝一口凉水。到了冬天,冷飕飕的北风在啸叫,冻得不行,找块遮风的墙角,哆嗦着手从腰间掏出酒葫芦,拔开塞子,眯起眼睛,“咕咚咕咚”地灌几口甘蔗酒,然后起身抺去嘴角上的酒渍,继续走着、喊着、摇着。打从他和哥哥来到海角村,眨眼间,几十年光阴,传铃爹风里来雨里去,村子的大街小巷都留下了他的脚印,狭窄弯曲的小巷变成笔直,旧街道扩建成柏油路,走在一条条街上的时候,他在寻找烙印坎坷的人生痕迹。看着村里人开卡车跑运输,住上小洋房,穿金戴银的,传铃爹依旧握着缺口的铜铃走着、摇着、喊着,内心也享受着幸福。
岁月在时间中消磨生命,“叮铃铃”的铃声被北风淹没。吴天的心里,传铃爹依然迈着蹒跚的脚步继续走着、摇着、喊着,是在为海角村祈福。
此时,吴天哭了,掉落的眼泪打湿脚下的沙砾,他放声大喊道:“阿公,我好想您!”
海浪冲击礁石,溅起浪花。礁石对海浪的行为嗤之以鼻。海浪的顽强,像一把篝火,点燃起吴天心中的敬畏。
入冬了,北风飕飕地袭击海角村。传铃爹巡夜回来,瑟瑟抖抖地走到家门口,推开破旧的门,转身闩上,可门拴又脱落了,他顾不上,搓搓冰冷的手放到嘴边哈着热气,颤巍巍地点上煤油灯。微弱的灯光在漏风的茅草屋里跳动,后半夜了,肚子“咕噜咕噜”地叫,此时才觉得肚子有点饿,他揭开锅盖,顺手盛一碗冷冰冰的米饭嚼着。一只飞蛾围着煤油灯扑棱,久久不愿离开,晃动的翅膀形成一股风,吹着灯火不停地窜动。他放下碗筷,驱赶捣蛋的飞蛾,可它飞到神台上不走了。他转身看去,大兄弟正向他微笑。传铃爹一愣,抓住桌角直起腰,解下大兄弟的画像,紧紧地抱在怀里,放声哭喊:“大哥,你在哪儿?”
传铃爹的家在五指山。他姓刘名平,十五岁那年,大兄弟受琼崖纵队委派,从遥远的山沟里来到海角村。他的任务是组织动员这一带的群众闹革命。吴天的外公和村里四五个胆大的青年也加入,一起发动村里受苦的贫穷渔民起来与渔霸斗争。当年传铃爹还小,就寄居在渔民兄弟家里,靠帮人家打些零活为生。一天深夜,居家的渔民大哥把他叫起床,告诉他大兄弟牺牲的消息。
“大哥!”他父母死得早,是大哥带着他长大的,想起这些往事,传铃爹抱着哥哥的画像悲戚地哭泣。他转过身,颤抖着双手把哥哥的画像端端正正地挂好,准备出门去,却眼前一黑,“扑通”倒在地上。不知道过了多久,等他睁开眼睛,天已经放亮。他咬紧牙,抓住床沿,费力地爬到床上躺下,苦涩的往事再次涌上心头。
大兄弟牺牲后,刘平无依无靠,村里的好心人很怜悯他的遭遇,商量着让他为村里巡夜,口粮每户轮着供给。白天,渔民打鱼回来,他帮忙在船上干些杂活,讨点鱼虾下饭;夜里,他继续摇着铃铛巡夜。多年过去,村里人都忘记他叫啥名了,因他摇着缺口的铃铛,就管他叫“传铃爹”。
吴天扶着木麻黄树站起身,揉搓疲倦的眼睛。这时,有人喊他:“三爹,吃饭啰!”
“你们先吃。”他知道是侄子叫他,表情严肃地应道。
海面上的风更大了,海浪的吼叫声令人发怵。天色变得阴沉起来,吴天慢慢地把眼光收回,继续追忆他和传铃爹的故事——
夜里,海面上刮起西北风,家家户户早早就关门上床了。海角村富裕以后,茅草房消失了,渔家人也精神起来。传铃爹巡夜的习惯始终不改,瞅着宽敞的街道、鳞次栉比的楼房,他的心比谁都高兴。村里不再需要守更人,传铃爹就变成多余的老头,可他每晚习惯地风雨无阻地巡夜,重复着枯燥的生活,但还是点燃起他内心蕴藏的希望和追求。傳铃爹走街串巷地摇着铃铛,家家户户比往日更加平静。他心里清楚,村里人再也听不见那悦耳的铃铛声了,他手摇熟悉的铃铛,发出的声响是那样的平和,这是他一生最大的心灵宽慰。
“阿公真懒,好几日见不到你的人影。”吴天嘟着嘴说。
传铃爹晕倒后,全身疲软,身子骨像散架似的,躺在床上也不出门。辛苦一辈子,不做什么大事,摇个铃铛也觉得太累,该歇歇了。屋里很昏暗,从破落的茅草缝隙里透进一丝的光线。他侧身凝望着暖和的阳光,心里很兴奋,用力睁开疲惫的眼睛,右手支着床板想坐起来,但感觉十分困难。突然,响起“咚咚咚”的敲门声,他知道是谁来了,企图翻过身体下床,全身像绑着石头很沉重,挪动不了。急促的敲门声再次响起,这个吴天,做乜焦急呀,心里说着,眼角溢出欢喜的老泪。他一个孤老头,吴天经常来探望他,带给他快乐,使他感到人间的温馨。他竭力地喊了声:“吴天,快,快进来呀!”
“阿公,太阳晒屁股啰,还在贪睡!”吴天快步上去要拖他下床。
传铃爹拍着吴天的手背,问道:“咋不上学堂?”
“阿公,放假了,你带我抓青蟹去。”吴天靠近他,抓住他干瘦的手一个劲地摇晃。发现传铃爹的手好冰凉,吴天不撒娇了,关心地问:“阿公,你的手好冰呀。”
传铃爹望着吴天,摸摸他的头,笑道:“阿公太累,应该歇歇了。”
“不,阿公要快快好起来,陪我抓青蟹去!”吴天不依不饶地嚷道。
传铃爹示意吴天上床坐在身边,深情地凝视着他,心里很是高兴。一年的夏天,天气闷热,传铃爹到海边挖海螺,港圮边,一群小朋友在滩涂上玩耍,港湾不远处,吴天蹦蹦跳跳地在浅水滩抓青蟹,脚一滑,掉进了一个深水坑里。一起玩耍的小朋友们惊慌失措地乱作一团,一个叫秋生的小伙伴大声高喊:“快来人呀,吴天落水了!”传铃爹顺着声音转身瞧去,坏了!浅水滩不远处,一双小手在水面上扑腾着。他跑过去,顾不得自己也不会游泳,便奋不顾身地跳入水中,心里一焦急,脚跟站不稳,嘴里呛了几口咸海水,但他依然在水中想方法靠近,终于抓住吴天在水中挣扎的双手,把他救了上来。
吳天两次在生死关头,是传铃爹救了他,此后,他们就成了忘年交。吴天矮个子,人很精灵乖巧、正义质朴,甚是讨人喜欢。捕鱼流水到时,村里人出海打鱼,家里煮好吃的鱼虾,吴天先把好鱼大虾挑出来盛在碗里。爹娘瞧见了,就问:“你这是做啥?”他就说:“送给阿公吃的。”几次之后,爹娘再也不过问了。一有闲,吴天一个劲地往传铃爹的茅草房跑,缠着他讲故事,他也喜欢听吴天讲学校里的趣闻,分享他的快乐。传铃爹也借着吴天的陪伴,送走自己一个又一个寂寞的时光。传铃爹望着日渐长高的吴天,格外高兴,像见到久别的亲骨肉,紧紧地将他搂在怀里。自己有钱舍不得花,很大方地将一块五角的塞给吴天,从不心疼。
传铃爹抚摸着吴天的头,安慰道:“阿公今天累了,明日带你去岔道口盐池抓青蟹吧。”
他瞪着怀疑的大眼睛,问:“真的?”
传铃爹点点头。得到确认后,吴天拍手跳了起来。
停顿片刻,吴天不放心地问:“阿公不会骗人?”
传铃爹全身出现抽搐,呼吸急促,但脸上勉强地堆着笑容,枕在由衣服折叠成的枕头上微微地点点头,他不能让吴天失望。
此时,海进家在为死去的孙子举行法事,客厅里摆放很多祭祀物品,用来寄托对孙子的怀念。海进的老婆守在孙子的遗体旁,捶胸顿足,诅咒着传铃爹。谁都想不到,海进家的宝贝孙子患登革热病死了,家里的亲戚到邻村求梦。说来也怪,就是前几日,传铃爹路过海进家时,瞅着可爱的小宝贝,高兴地说:“小家伙真逗人喜欢!”就这样,去求梦的亲戚回来说,梦母在阴间见到村里一个老头摇着铃铛,几个芒鬼(传说中人死后的灵魂)跟着他,到村里寻找独苗的小孩服侍阎王爷,让他们瞧见了,就选中了海进家的孙儿。
沉浸在悲痛中的海进听后跳起来,大声吼道:“这个衰鬼,我要杀了他!”从门后操起一把板斧冲出灵堂。他记得十分清楚,就是那天,传铃爹摸了他孙子的头颅之后,孙子天天哭闹,高烧不退,出皮疹,几天后就死了。海进听了亲戚的话,加上别人的挑唆,海进相信了,一定是传铃爹带来邪气,孙子才夭折的。
海进冲出家门,沿街喊叫要杀传铃爹,用他的血祭孙子。
听到吼叫声,跑过来的亲戚和村民阻拦加劝说,制止海进的过激行为:“不要迷信了,要顾念传铃爹是你家的救命恩人。”
一个寒冷的夜里,风呼啸着。风起处,刮起阵阵灰尘,人们早就关上大门躺进了被窝。只有传铃爹,穿着单薄且满是补丁的毛线衣颤抖着,忍受着过门妻子的抛弃。她骗走他的五百块钱,逃到北斗下村另寻了汉子。他不在乎仅有的全部家当被骗,而是内心痛苦。他贫穷,三十六岁的年纪,好不容易经村里的好心人做媒,与邻村一个寡妇撮合过日子,本是喜好的事情。让人气愤的是,第二天起床时,发现媳妇不见了,家里仅有的钱也被她带走。那些日子,传铃爹痛苦不堪,依然忍受着精神上的打击,操起他的铃铛,颤悠着一条街一条街地走着、摇着、喊着,痛苦的泪水在脸上留下两道痕,只有铃声陪伴他在无情的夜幕中消失。他把痛苦埋藏在心里,继续着苦涩的人生旅途。当他折进一条老街时,只见低矮的茅草屋火光冲天,传铃爹大声呼喊:“海进家起火了,大家快来救火呀!”他丢下铃铛,边跑边喊,然后冒着大火冲进屋里救出海进的儿子,自己还受了伤。
“呸!这事过去了。今天,我要他赔我的孙子!”他推开阻拦他的人群,提着板斧气势汹汹地去找传铃爹。
传铃爹许诺了吴天的要求,吴天高兴地从传铃爹家里出来,准备回家写假期作业。突然,一群人正朝传铃爹家这边走来,吴天瞅见海进叔公手中还操着一把斧头。见状,吴天急得拔腿就跑,一路上大喊:“阿公,不好啦!”
“啥事呀?”他费了好大的劲才挤出这三个字。
“海进叔公要杀你,你快躲起来吧!”吴天急得哭了。
传铃爹眼睛里闪动着安祥的光,在弥留之际,吴天还这么关心自己,他感到很幸福。传铃爹摇了摇头,然后用手势示意吴天靠近他,指着枕边,无力地说:“把这个包交给你海进叔公,内有一封信给他。”
吴天接过用布裹着的包包,打开一看,好几叠五元、一元的钱,有些卷了边儿,壹角、贰角和硬币还散发出霉味儿。吴天惊愕地问:“阿公,这么多钱给海进叔公干啥?”
打从妻子跑后,他又悄悄地积攒起一些钱。几十年来,在海角村靠自己的辛勤劳动,一分一角都是自己的心血。“他,他看完信,就知道了。”传铃爹上气不接下气,但还是坚持一个字一个字地把最后的话挤了出来。
吴天把包包小心翼翼地恢复原状,当他回头凝视传铃爹时,老人早已安详地闭上了眼睛。
“阿公!你騙人,你不陪我抓青蟹了……”吴天伏在传铃爹身上放声痛哭,也不管外面发生的事了。
“砰!”“嘭隆!”蛀满洞眼儿的门被海进一脚踹倒,“好你个衰鬼,你起来,我要你的头祭我的孙子!”
吴天抬起头,猛转身,咬着牙,捏着小拳头,擦干眼泪,瞥了海进一眼,吼道:“你来干什么?快滚出去!”
“崽儿,你走开,我要他的头!”海进大声号叫。
吴天两眼发出愤怒的光:“你好毒!”
“崽儿,你说什么?”海进的眼睛发红,杀气腾腾地举着板斧冲过来,被追上来的几个壮汉拉住了。
吴天跳下床,气鼓鼓地指着海进吼叫:“站住!忘恩负义的家伙!你想对阿公做什么?”
“我要杀了他!用他的头颅祭我的孙子!”海进高举着斧头,向死在床上的传铃爹冲去。
吴天握紧拳头,恨不得扇他两个耳光,狠狠地问:“你对得起阿公吗?”
“我不管!”海进一时无语。
吴天语气缓和了许多,但还是愤怒地对海进吼道:“阿公死了,你来吧!”
听到吴天的话,众人一愣,海进更蒙了。
吴天从传铃爹身旁拿过包包,捧到海进的面前,慢慢地当着众人的眼睛打开,说:“这些钱,是阿公留给你盖房子的。”大家看到传铃爹留给海进包包里的钱,都傻眼了。原来,海进家的经济条件并不富裕,那场火灾,烧了海进家的房子,是传铃爹招呼村民及时来帮忙灭火的,房子才得以保留下一半。传铃爹没有经济来源,也没能力帮助海进,可他一直把此事记挂在心里,总想啥时能帮上一把。
“……”儿子。房屋。孙子。传铃爹。海进望着眼前这一切,觉得世界在震荡。海进的眼睛模糊了,心里觉得很愧疚、很悔恨……
吴天静静地坐在海滩上,想起小时候他和传铃爹的故事,流下悲伤的眼泪。海面上,横南风来了,北风就要消失,此时的风力更加猛烈,海浪不停地冲击着礁石,发出惊心动魄的巨响。遭遇冲击的波涛,把力量凝聚在一起,结伴前进,形成千万个漩涡,不断地将一切浑浊的杂物卷入淹没,还原海面的纯洁。海鸥号叫着低空飞翔,像是为波涛呐喊助威。礁石奋力阻截波浪来势汹涌的袭击,波浪继续碰撞着礁石,浪花四溅,风把它们抛掷到天空中,变成水雾,慢慢地与气体融在一起。
夕阳贴近海面,火红火红的。吴天站起身,记忆一直在他的脑海里回放。狂飙的北风终于停止肆虐,海角村显得十分宁静。传铃爹走后,村民们像往常一样还是听到那熟悉的铃铛声回荡在村子的上空。
大海的波浪继续前进,向礁石发出进军的呼喊。倏地,吴天觉得,那啸叫的声音里,是一张涂抺不去记忆的脸,他依然在摇着那只缺口的破铃铛,一条街一条街地走着、摇着、喊着。翻滚的海浪,发出耐人寻味的呼啸,吴天听到了,在波浪的涌动声中,是人的灵魂在呼喊人性的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