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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逃(短篇小说)

2023-04-03鲁子

椰城 2023年4期
关键词:大毛大林戒指

鲁子

把大毛推下悬崖的一刹那,史大林也被自己吓傻了,脑子短路,脑海里一片漆黑,但随即又清醒过来,思路接通,做了一个决定:逃。

说是决定,其实是选择性的决定。当时,他有三个选择:一是逃跑,二是投案,三是救人。救人这个选项很快就被他自己否定了:燕子矶悬崖的险恶是众所周知的,崖下深潭更是危机四伏,据说那里有一个巨大的漩涡,直通阴河,如同死亡的血盆大口,有人亲眼看见三百斤的野猪都被瞬间吞噬,一百来斤的人那不就更像一个水漂一样;加之自己是旱鸭子,又恐高,跳下去救人等于白搭了一条命,呼叫他人等于自露凶迹,也是送命。结果大家都知道了,史大林选择了逃命。

巫水河源出巫山,经绥宁县、会同县至洪江注于沅水,入洞庭,下长江。起初,史大林没想那么多,下意识地往巫水河下游方向走。说是下意识,他应该是想沿着河岸走,看是否能找到大毛的尸体。应该是被那漩涡吞了,吞到阴河里去了,史大林一边走一边想,越想越觉得自己的选择是正确的。

正值深秋,河岸边的庄稼地里种着玉米,玉米可以扳下来直接生吃;地里还长着红薯(城里人把它叫作“地瓜”),用石头搭个土灶,捡些柴禾,把红薯烤着煨着吃都行。最难熬的就是夜深人静时,一个人既害怕,又孤独,加上无尽的悔意。后悔不该为了一个金戒指和大毛大打出手,害了他,也害了自己;后悔只顾逃命,都没来得及和母亲告别,不知道她都着急成啥样了。几年前,在县水泥厂上班的父亲因工伤亡故,刚满十八岁的他从一个农村娃顶班成了一名正式工人。说实话,他至今也不知道父亲是怎么说没就没了的,母亲也不准他去死亡现场看,说那样太残忍。这几年他刚攒了点钱,同事做媒定了个媳妇,只待办成喜事,把母亲也接到城里来住呢。可这以后,留下母亲孤苦一人,她怎么过活?谁来给她养老送终?一想到这,他就使劲地抽自己大嘴巴子,打了左脸又打右脸。都说生活好比剥糖纸,满是剥开时的激动与甜蜜,剥开糖纸后看到的是鲜亮的糖果;这一次,史大林看到的是一坨屎。几天前,他还在追逐着希望。一眨眼,真的是一眨眼的工夫,他成了杀人犯,成了逃命人,成了死亡的猎物。他感到深深的绝望。

大毛从冰冷的河水里冒出头,游上岸,从鞋子里抠出一个黄金戒指,塞进上衣的内口袋,然后拖着湿漉漉的身体,一路小跑,径直来到高家巷的当铺,把那戒指当了五千元钱。当铺老板问,你这戒指哪来的?老实说是不是偷来的抢来的?我跟你有言在先,非法得来的东西我现在可不敢收了。大毛拍着胸脯说,保证不会有问题。当铺老板又问,那有没有发票或购买凭证之类的。大毛说,一个朋友送的,总不好意思再去找朋友要个发票吧?老板追问,哪个朋友送的?大毛破口大骂,你一个当铺又不是公安局,问那么多干吗?几个回合之后,大毛在老板提供的绿纸收货单上签了个保证:此戒指来路正当,如有问题我个人负担,黄大毛,某年某月某日。老板说,这黄大毛是你真名吗?大毛不屑回答,拿了钱,屁股一拍就走了。

当铺老板其实知道这“黄大毛”就是他的真名,这大毛二毛是小县城出了名的混混、白粉鬼;他還知道这戒指可能来路不明,知道大毛急需用钱着急脱手;更重要的是,他还知道这戒指至少值个八九千的,先把这钱赚了再说呗。

大毛回到家,抽出几张老人头,叫二毛赶紧去进货。二毛像一个饿死鬼在奄奄一息时看见天上掉下一块肉一样,两眼发着痴痴的光,哥你哪来的这么多钱?大毛拿起派头说,你进货回来且听我慢慢分解。十分钟不到,二毛回来了,大毛也换了干衣服,两兄弟开始吸食海洛因,云里雾里、飘飘欲仙之际,大毛开始讲述:

“那史大林你还记得吗?他是我技校同学,今上午我本来去找他借钱的,我们断粮(指毒品)好几天了,我实在熬不住了。他刚找了个老婆,拿出一个金戒指给我看,说是订婚用的。我一看,我的娘啊,至少值八九千,够我们爽好一阵子呢,于是我邀他到河边走一走,聊聊天,吹吹风。快到燕子矶时,我又把话题引到那戒指上来:‘我从娘胎里出来就没见过那么大一个,你能把戒指给我再欣赏一下吗?他二话没说,从裤兜里拿出戒指递给我。我假装弯腰系鞋带,把那个戒指放进了鞋子里,并顺便捡起一个戒指大小的小石子,说:‘你这戒指是假的,丢掉算了。话音未落,我就将小石子扔到了江里。史大林气得直跺脚,追着我打,说假的也是我的,我则坚持说假戒指会误事害人。就这样,他追着我打,我把他引到了悬崖边。”

二毛忽地站起身,指着大毛说:“我天,你就这样把他推下去了?”大毛连连摆手,说:“不是我把他推下去,是我自己就着大林推我的动作,假装一个趔趄,失足落水跌进了河里。我当然知道自己不会有事的啦,你还记得我们以前在那地方玩高台跳水吧,背对着水面跳水都没事。但大林必定以为是他把我推下水淹死了,以为自己是个杀人犯。”

二毛说:“你这戏演得是不是过了一点?”

“不演这样一出戏,大林会放过我?”

“那总不能让别人逃命一辈子吧?”

“他不会那么傻吧?”

次日清晨,二毛发现大毛就这样躺在床上,死了。二毛推断,应该是吸毒过量死了,吸毒的最怕饿一顿饱一餐了。大毛的死,如当头一棒,打得二毛晕头转向,同时也给这个年轻人打了一针清醒剂,二毛从此下决心戒掉毒瘾。俗话说,戒毒戒得脱,伞把能栽活,可见戒毒之难。为了戒毒,二毛毅然决然地离开了那个小城,只身一人去外地打工,切断之前旧环境下的一切人事,还真就把毒瘾戒了。这是后话。

史大林当然不傻,且看他接下来这一系列的操作,简直专业。他沿着巫水河岸走了几天几夜,来到会同县地界,估摸着离案发现场有个二三百公里了。他找了个电话摊,拨通了水泥厂传达室的电话(那时还没移动电话,手机的出现是那以后五六年的事),叫传同厂上班的原技校同学钟强听电话。钟强来了,问谁呀?史大林叫电话摊的女摊主说:

“我是黄大毛的朋友,你是大毛的同学吧?”

对方答道:“是的。”

“请问你知道我在哪儿能找到他吗?”

“找黄大毛?到阴间里找他吧!”电话那头充满了嘲讽。

史大林要女摊主补上一句:“真的吗?不带这么骗人的哟!”

“当然是真的啦,烧他埋他的时候我都参加了。”

史大林示意不要多问了,赶紧摁了电话,付了双倍的电话费。

挂了电话,他当即决定:从此斩断今生这二十几年来的一切人事联系,特别是亲人、朋友、同事、同学。史大林读过几本侦探小说,多少知道点警察破案的套路。接下来,先是要让自己不饿死、不冻死,然后继续逃,跨市、跨省,最好是跨国。下定决心后,他长跪于地,朝家乡的方向、朝母亲的方向做最后一次拜别;用石子在地面上写了“没有过去”,一边走一边又在心里刻下四个字:“没有未来。”

母亲自打不见了史大林,眼睛都哭瞎了。她去找水泥厂要人,说我丈夫死在你们这,好端端的我儿子又不见了,你们还我儿子来。厂方也纳闷,去看了他的宿舍,也没有找到任何蛛丝马迹。于是求助警方,警方以“史大林失踪案”启动调查,发通报、发协查,该做的规定动作都做了,仍然没有任何消息,史大林就如同从人间蒸发了一样。

而对于母亲,他真的是蒸发了:空气中到处弥漫着史大林的气息,枣花扑簌,他在打枣;云彩变幻,史大林的脸在哭、在笑;甚至是坛子里冒出来的气泡,那也是他在打嗝;地里挖出来的萝卜,是儿子白萝卜一样的腿……

几年后,警方通知母亲说:按规定要把史大林的户口注销,宣布他的死亡。“要宣布你们去宣布吧,”母亲捂着自己的心窝子说,“在我这,他是永远活着的。”

从湖南辗转来到云南后不久,史大林决定改叫毕求恩。为什么有如此决定呢?这要从一张身份证说起。

从湖南到云南,上千公里呢,史大林不花一分交通费,靠的是一门秘技:扒货车。先是看车牌,云字开头,云A是昆明,云K是西双版纳;然后看喷在驾驶仓车门上的字,云南什么运输公司,什么物流公司。最好是大货车,数轮胎,至少要八个轮胎的,十六个轮胎的更稳妥。轮胎越多,车底盘下能扒的地方就越大越舒适。当然也有被抓的时候,问干什么的,回说流浪的,不好使;回说寻亲的,不好使。有一回逼急了,他干脆说杀人的,那人立马跪下,说大哥你尽管坐,臨走还给了他二百块钱辛苦费。但这样的恶名,可不敢多用。也有站在马路边直接招手拦车成功的,特别是深夜,特别是一个司机独驾,长夜漫漫,长路也漫漫,多一个人陪,哪怕不说话,听一听他人的鼾声,也是好的。聊天时,问叫什么名,他有时说叫龙福清,因为大表哥叫这名,有时说叫马艳福,那是初中同学。不仅仅借用人名,聊天聊人生时,难免把他们的人生故事也借用了。有一次,在他和一个胖子司机中间,坐着一个瘦女孩,她圆圆的脸,说话声音蚊子样细,有点像他那个定亲对象,要是坐在这的就是小莲多好。对了,他的那个对象叫余小莲,见过几次面,吃过一次米粉,手都没牵过。还有一次,他聊马艳福,聊着聊着就哭了,哭得很大声,那一刻,他多么希望自己就是马艳福;哭完了,司机揶揄他说,小弟你是有故事的人,他也对自己说,来生决不做史大林。

命运的差使,把他带到了一个叫“畹町”的小镇,这里成了他新人生的起点。那天在货运站,他刚刚从一辆货车的副驾驶下来,一脚踩下去,踩到了一张身份证。那绝对是历史性的一刻,史大林当时是这样想的:那张身份证正好在,又正好我来,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碰巧赶上了,那就没什么好说的,捡起来就是。

他仔细地端详着身份证:都是男性,年龄也相近,籍贯广西,可以说是生在广西长在湖南,脸形偏胖,可以解释为如今瘦了,眼神也相似,姓名“毕求恩”,叫起来也顺口。试着叫一声:毕求恩,马上应声。哎,再叫一声,又应一声。就这样看着叫着,叫着看着,史大林就喜欢上这个毕求恩了;进而想,这个毕求恩,恐怕就是我的前生。这个广西的毕求恩到云南干吗呢?来做生意?来旅游?这些无从知晓。可以肯定的是,他毛手毛脚地把身份证落这里了。他应该也是一个人吧,必定和我一样还是个处男;或许,他也是犯了事来逃命的?那不可能,看他样子虽然没读多少书,但人应该还算是个良善之辈。

一个人有了身份证,就感觉有了身份;史大林,不,从现在开始应该要叫毕求恩了,他首先想到的是不能破罐子破摔了,应该去找个正儿八经的工作,过正常人的日子。毕求恩先是找了个小餐馆做服务员,负责端盘子、搞卫生,后又去工地搬砖、铲沙子,但做不到几天就走了。苦点累点脏点不怕,就怕看到太多人的面孔,觉得有一千双眼睛盯着;他不想让陌生人成为熟人,熟人喜欢刨根问底。

比较来比较去,最终他选择了捡破烂,并愈发地喜欢上了这个职业。捡破烂就是捡垃圾、废品,都是无主之物,他人丢弃之物,所以无需征得同意,只要你有一双善于发现的眼睛;即便废物有主,也可低价收购高价卖出。再往高大上一点说,这个属废旧物品回收领域,是环保行业。顺便说一句,有时还能捡到半瓶酒呢,少女日记本,或者军大衣,这些都给他的人生增添了乐趣,使他觉得人生的苦闷和困顿也是可以承受的。

好几年过去了,毕求恩一直以捡破烂为生。他的妻子也以捡破烂为生,说是妻子,其实还没领证。

一年前吧,具体哪一天记不清了,记那么清楚也没意义。在九谷桥头,毕求恩看见了一个纸箱,估摸着可以卖好几块钱;她也看见了这个纸箱,盘算着可以换个土豆。“我先看见的,”他说,“那当然是我的。”她说:“你先看见的,有什么证据?你说是你的,叫得应吗?”两人互不相让,差点打起来。女人牙尖嘴利,男人退让了。他说:“要不这样,我们一人一半。”于是两人一前一后抬着纸箱,来到附近的废品收购点,老板给了他一张五元的纸币。问题又来了:一人一半怎么分啊?正值夏日,太阳炙烈。他迟疑了一下,用衣袖擦了一把脸上的汗,对她说:“要不这样,我请你吃荔枝。”她也用衣袖擦了把汗,回说:“那好吧,不过我要吃多些。”就这样,她跟在他身后,屁颠屁颠地走回到九谷桥边,在地摊上买了一斤鲜荔枝。两人蹲在地上,她一口一个荔枝;他双眼盯着,看她一口吃一个荔枝。唉,你怎么不吃啊?我看着你吃就行了,我看你吃胜过我自己吃。她嗔道:“油嘴。”他问她,你知道这荔枝叫什么名字吗?它叫 “妃子笑”,多好听的名字,你吃荔枝的样子就像个妃子,你做我的贵妃吧。我们一起去捡破烂,畹町镇半边天都是我们的,没人敢抢我们的地盘。她没有回答,只顾自己吃,待一斤荔枝全部落入肚子里,她站起来,拍了拍屁股,走人。他快走几步追上她,要个回答。他跟着她来到桥下,她指着散落在地的一堆破烂,对他说:“王子,这就是我全部的家当。”当晚,他和她,就像王子和妃子一样在一起了。这一次剥糖纸,他剥到了一颗糖。

毕求恩拿出全部的积蓄找了一个旅馆,有热水洗澡的那种。莲蓬头花洒里的热水淋在史大林的身体上,洗去了他一身的肮脏、屈辱,他流下了幸福的热泪。他第一次看见一个年轻女性的身体躺在席梦思床上,就像在一片绿色的草地上的一朵白色的蘑菇;这朵蘑菇,是肉体的蘑菇,正如文学家描写的那样:“初级生物体,被动,被束缚,往外渗着卑贱的充盈。”他忍不住亲吻她,抚摸她,小心翼翼地采撷她。性事的动作部分结束了,在双人绣花枕头上,他不由得发出感叹说:“很美妙,这是我的第一次。”她没应话,看上去很冷淡。他追问道:“你呢?你怎么了?”她回避他的目光:“如果我说这不是我的第一次,你会嫌弃我吗?”

他把眼睛对着她,说:“怎么会呢?那我也问你,如果我告诉你我是个杀人犯,你会怕我吗?”

事实是:就在刚刚,他趴在她的身体上,突然就莫名地想起了母亲,觉得她应该早已死掉了。他看她对他所说的话并不感到错愕,又补充一句:“嘿嘿,是这样的,有人说如果你母亲去世你都没有哭,那你一定是个杀人犯!”

“好吧,我看你也不像个坏人,我跟你直说了吧。”她坐起身子,靠在床背上,开始诉说:“我本是个弃婴,在广西东兴,养父捡破烂时捡到一个竹篮子,篮子里有我,我肚兜里有一张红纸,红纸上写着我的生辰八字和我的姓名:苏来宝,所以他说我是老天送给他的女人。我叫他养父,他一直没有找老婆,从小到大也一直带着我睡同一张床。我几岁的时候,他就常常摸我下体,十四岁那年就奸了我,待我长到十六岁,我才认识到他这样做不对,是畜生才有的行为。他说我的身体早就是他的了,要我嫁给他。我不允许他碰我的身体,我想杀他的心都有了,但我叫他养父叫了十六年,我杀了我的父亲不也是个畜生吗?于是我假意陪他喝酒,把他灌醉,偷了他的一些钱,就趁机逃跑了。”

对于这个刚刚知道她姓名、又有如此不堪身世的女子,他感到了一种自己无法解释的、复杂的情感,以至于多年以后,在一个我们都不知道的时间和地点,他仍然在审视着这种复杂。他抓住她的双手按在自己的心窝上,对她说:“我会爱你的。”她像是别人随手扔掉的垃圾,他顺手把她捡起,唤作宝贝。同时,他又反问自己:我这种人,真的有资格进入她的生活?于是,在说完我爱你之后,他又补上一句:“是的,我爱你,可是,我不能更爱你。”

有一次,来宝癫痫发作,毕求恩第一次见这种病,只见她四肢抽搐,口吐白沫,神情呆滞。他吓傻了,捧着她的脸一个劲地呼唤她,就是没反应,急得打了她两巴掌。他把她抱在怀里,想象着如果她此时死在他怀里,是不是他的罪过与责任?一时没有答案,这个想法纠结久了,在他心里就真的纠成了一个结,以至于他每次在她身上行做那事时,都是那么小心翼翼,没有一个男人应有的疯狂。

“咱们一起租个房吧,把日子过得更像过日子,好吗?”来宝仰着头问毕求恩,毕求恩没有拒绝的理由。于是,赶在春节前几天,在畹町小镇,他们拥有了一间属于自己的房子,当然,是租的,租金月结。流浪这几年,睡地面,卧草丛,藏纸箱,蹲涵洞,大地为床天作帐;鸟鸣,犬吠,摩托车声,扔酒瓶子的声音,还有开花的声音、下雨的声音,都与他贴得很近,甚至是融为一体,就如同他自己身体里的声音。不像现在睡在四面有墙、有门有窗的房子里,窗外的车流声不息地剐蹭着地面,厨房里的水龙头明明已经关了,总感觉还在滴水。毕求恩很不习惯,总觉得有那么一点:隔。

来宝在不断地往小房子添置家当。笑声在家具间萦绕,她用鼻子吸了吸,说:“嗯,就是这个味道,家的味道。”有一天,她带回一条流浪狗,腿部受过伤,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来宝说就叫它“瘸子”吧;毕求恩说正是因为它是瘸子所以不能叫瘸子,叫大毛。春节到了,来宝贴窗花,欢天喜地地迎新春、过大年。大年初一,破天荒地去庙里烧香,捐了一块砖,寄名时他填写的是:史大林(那时,来宝还不知道史大林这个人)。来宝双手合十,求了个“菩萨保佑”,拉起毕求恩的手说:“我们去领证吧!”毕求恩没有应话,他害怕剥糖纸。

日子一天天地过下去,生活慢慢地就成了生活的习惯。渐渐地,史大林也就习惯了毕求恩的身份,过上了 “他的生活”:他开了个毕求恩的银行卡户头,照着毕求恩身份证上的日期過生日,捐史大林的血,拿毕求恩的捐血证;当然,也曾想过以毕求恩之名与苏来宝结为夫妻,再往下就不敢想了,难道生个小孩要姓“毕”?

又是一天,灰蒙蒙的天,他的心也一样灰蒙蒙的。整个下午毕求恩就捡了两个空矿泉水瓶,两个空瓶子在蛇皮袋里哐当哐当响,他的肚子也咕噜咕噜响。妻子还在家等着我的烤土豆呢,他心里这样想着念着,双脚就这样无目的地走着,猛一抬头来到了一个叫“混饭村”的地方。“混饭村”这个名字他第一次听到时就觉得好笑,今日想来还是觉得好笑,好笑得想哭。流浪这么多年当然会有想哭的时候,奇怪的是,每每想哭都不是因为什么倾盆大事,而是因为生活中的涓涓细流漫过他的心坎。不能过界,这是规矩,他心里想着,正欲往回走,路旁猛地窜出一个人,朝他大喊:

“史大林,你果然还没死呀!”

这喊声如同当头棒喝,他的心猛地一怔。待他回过神,那人已双手抱住他的腰;他不敢回头看那经张脸,他心里已经认出那人就是二毛。二毛怎么会到云南来呢?难道是来抓我的?来不及多想,逃命要紧,毕求恩使出了洪荒之力,挣脱了二毛,发了疯地往回跑。他跑呀跑,路两旁的树呀房子呀纷纷往后退,一个一个的日子也跟着往后退,记忆中的一些人呀事呀像蒙太奇电影一样快速地闪回。他跑呀跑,泪水伴着汗水,在他的脸上纵横。

来宝这几日来例假,身子不舒服,正懒在床上呢。毕求恩跑到床边,不由分说, 拉着来宝就往外跑,跑啊跑,一直跑到对面藏马山上的树林里,直到耗尽最后一口气力,全身瘫软在地上。跑不动了,要死就死在这里吧,他说。妻子也吓蒙了,跪在他身边,双手打他的脸,说:“毕求恩,你不要吓我,有什么事你说呀!”

毕求恩坐直了身子,拉着来宝的手:“好吧,我实话跟你说了吧,十年前我在湖南老家杀了个人。其实我不是毕求恩,我叫史大林, 毕求恩的身份证是我在路边捡的。刚刚我在混饭村碰到了大毛的弟弟二毛,哦,我杀的人叫大毛,二毛认出我来了。警察马上就会来抓我,我们必须马上离开这儿;如果你不想跟我走,我也不怪你,我不能连累你;如果你愿意跟我走,我们回你老家东兴躲一阵子,怎么样?”来宝也是良久才缓过神来,她松开毕求恩的手,说:“我不能回东兴,死都不回。”

两个天涯流浪人,猫在深秋的树林里,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诉说着衷肠,梧桐为之落叶,夜色也为之降临。望着镇上渐次开放的点点灯火,毕求恩和来宝紧紧地拥在了一起,没有什么力量能将他们分开,他们下定决心:排除万难,也要在一起。具体怎么在一起,两人有了分歧:毕求恩说要偷渡畹町河,越境去缅甸,还说可以去那里种罂粟;来宝的想法有很多,有很多的意思就是除了不愿意去缅甸以外就没有想法了。其实,去缅甸这个事在史大林的心里早已发生过很多次了,否则他也不会来到云南这个小边境;又或者说,如果没有在那九谷桥头碰上来宝,他史大林恐怕早已在缅甸当雇佣军了。人生啊,就是这样前脚不知后脚的路。

来宝坚持要回家收拾几件衣物,史大林用毕求恩的眼光护送她,她一高一低地走下山坡,横过马路,脚踏荒草与泥土,步行十余米就到家里了。是的,家,毕求恩和苏来宝的家,无需任何证件的颁许。

这一回,史大林是真的看见——肉眼看见一辆警车闪着警灯,往他们家的方向疾驰。完了,这个死婆娘不听老子言,硬要往火坑里跳,看来我和她的缘分到此为止了。史大林这样想着,朝家的方向喊了声:“来生有缘再相见吧!”尔后,消失在藏马山林深不知处、茫茫夜色中。

史大林所料没错,确实是二毛报的警。警察对来宝说:协助调查。到了派出所,任凭警察怎么劝,来宝死活不开口。有本事你们去抓他呗,在这里拷问我算什么?她在心里说。警察叫来了二毛帮腔,二毛说:“大嫂你误会了,我们是来接大林回家的,他不用再逃了。”来宝心里又说:“哼,把我当傻冒呢。”更好笑的是,二毛居然说大毛的死与大林无关。来宝这下回嘴了:“那难道与我有关?”二毛跪下了,開始哭诉:

“大嫂,你听我说。我哥和大林原本是技校同学,十年前的一天,大林拿出一个戒指给我哥看,说是订亲用的,我哥那时吸毒,看见金戒指他满脑子都是钱,都是毒品。为了贪下那个戒指,他假装失足落水,实际上他不是水里淹死的,他是吸毒过量吸死的,真的不怪大林,大林不是杀人犯,不要再逃了。老天有眼,让我今日碰见他。我要替我哥向大林当面赔罪,给他磕十个响头,哦不,磕一百个、一千个、一万个。”

来宝有点蒙,但又好像是听明白了。待她回过神来,便飞奔着往外跑,往山上跑,一边跑一边疯了似的喊叫:大林大林,你不是杀人犯;求恩求恩,你不用逃了。众人来到藏马山上,早已不见了史大林,也不见了毕求恩。之后几天,他们几个人把德宏寻翻了个遍,连个影子也没有。苏来宝站在九谷桥上,望着缅甸的方向,心想:也许他明天就会回来,也许永远都不会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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