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飞翔的列车(短篇小说)

2023-04-03黄丹丹

椰城 2023年4期
关键词:泰迪

黄丹丹

乘务员引她坐进自己的座位,并周到地帮她把行李箱放好,问她要什么饮料,她略迟疑了一下,说白开水吧,谢谢。

这时,前座的旅客扭过头来。公务舱的座位如按摩椅般阔大,他左右扭动,都无法回头看到她的正面。而她,却一眼认出了他。她扯了扯旗袍下摆,感觉心脏像处于失重状态般,猛地一沉,旋即又被一双无形的手捞起来,那手劲儿有点重,她感觉有点儿疼。不过,就疼了那么一下便止住了。她努力稳住自己的呼吸和嗓音,轻声说:“你好!”

前座的旅客起身,站起来,三两步走到她面前,那双熟悉的眼隔在黑框眼镜后面,也掩不住惊诧。他的声音还是那样低缓:“刚听着说话,感觉像你的声音,真是你啊……”

她微笑着颔首,笑藏在浅蓝色的口罩里。俩人再无他话,就那样彼此相望着,塑着一般。

乘务员送了一杯白开水来。她道了谢,接过水,把水搁在座位侧前方的窗边,她顺便看了一眼他那边,窗台上放了一杯咖啡。他还在喝咖啡,她这么想的时候,不小心叹了口气。

那口气被他捕捉到了,于是,有了话题。“你没有变,连叹气的声音都没变。”他说着,摘下了自己的口罩,露出了整张脸。她望着他那刚刮了胡须的下巴,凛凛地泛着青光。原本,那下巴上是有点肉鼓鼓的双颊,如今瘦下来了,时光将那张曾经的娃娃脸雕琢得坚毅而略带沧桑。

能不沧桑么?他也51岁了。居然不用算,她脑海里即刻浮现出了他的年龄。同样不用算的是,她清楚地记得,他们已阔别了21年。

他大概是觉得站在她面前有点别扭,便走到自己的座位旁,侧身坐下来,扭过身,和她说话:“你这是出差?”大概是觉得侧过身没法与她对视,他又站了起来,回到她面前。她仰起脸,望着他的眼睛,摇摇头说:“不是出差。”

“哦。”他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疑虑,她真的几乎没有变化,还是穿着旗袍,戴着遮阳的草帽,瘦。认识她的时候,她还不到20岁,站在大太阳底下,戴着一顶帽檐上别了朵向日葵绢花的宽檐草帽,穿一件苔藓绿底上浮着白色水草花的布旗袍,挺拔地站在嘈杂的人群中,特别有辨识度。从他那个角度看过去,她那高过别人的头颈,白天鹅般高傲而美丽。后来,熟识了,他把对她的第一印象说给她听,并在私下里称她为“白天鹅”时,她拒绝了这个称呼,她伸出她的手臂,拂柳一般地在他眼前摆动着说:“瞧我黑得跟炭似的,叫我白天鹅岂不是讽刺?”他捉住她那条细伶伶的长胳膊,去吻她的手。她的手指头细长尖削,一根根小锥子似的朝他心里直戳。他把她当孩子似的喜欢,一不小心,喜欢得过了头,变成了爱。等他发现,自己每时每刻都想知道,她在那一刻做些什么的时候,他才暗恼:坏了!

知道“坏”时,便已迟了。

“你这样看挺累的,我也站起来吧。”她说着,肩膀前后摆动着,把身体往座椅下移了移,双手按着扶手,站了起来。

他注意到,她竹枝般枯瘦的十指上光秃秃的,没有美甲,也没有戒指。他的心一动。“这辈子,我只能是你的,不仅这辈子,我觉得上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我都只能是你的……”当年,她说过的话又飘了回来。他在想,她手上没有婚戒,不会是真的没有结婚吧?他突然有点愧悔,其实这21年间,他有很多机会见到她,即便不见她,也可以通过很多途径了解她的状况。但他没有,之所以没有,到底是为了她好,还是为了自己好?而如今,他们真的都好吗?一股凄苦的滋味漫上来,呛得他开了口:“你过得好吗?”

“你说呢?”她站起来,后退了两步,靠在车窗上,说话时,偏了偏头,还像当年那个小女孩一样,带着几分挑衅似的顽皮,显得灵黠可爱。

“孩子多大了?”他想了一下,没有直接问她婚否,而是自作聪明地以这种失礼的方式问道。天知道,问这句话的时候,他的心乱了套似的瞎蹦跶。难道当年那场意外,让她失去了做妈妈的机会?

她扭过头,看着车窗。窗外,错落的田垄泛着秋日的斑驳。车过隧道,车厢陡然陷入黑暗。须臾,刺目的光又回来了,她依然侧着身子倚在车窗上,腰身纸片似的,上身倒是丰满了许多,以至于把她身上蓝白格子旗袍上的格子都绷得变了形。她还是没有摘下口罩,看不见她那张生起气来和高兴的时侯都爱嘟着的小嘴,也看不见她小巧圆润的鼻头,以及鼻梁上一片俏皮的小雀斑。没有被口罩遮蔽的那双眉眼,神情没有改变。但当初那双细长丹凤眼,不知怎的居然变成了双眼皮,难不成是记忆出了问题?據说,太想一个人时,会忘记他(她)的面貌。他也没有太想她,但这些年一直忘不了她倒是真的。

她摘下了口罩,露出了一张略带倦容的巴掌脸。他家乡的方言,夸女孩子生得清秀时,总少不了一句关于脸形的描述:“巴掌大的小脸。”她把口罩对折了拿在手上,用另一只手去端水杯。轻呷了一口水后,她抬眼问他:“你呢?”他发现,她对他的问题一个也没有回答,全用反问句怼了回来。他在心里叹了口气,心想,该!这是他欠她的。

“我老了。”他叹息着说。

“他们呢?”她接着问。

“在国外,都挺好的。”他的眼睛朝着她脸的方向,却没有将眼神聚焦于她的眼睛,他怕从那里看到任何表情,也不想让她从他的眼神里看出点什么异样。

“哦。”她回复得淡淡的,从语气与音质里没听出什么情感。

“请问先生、女士,需要什么餐品?我们这里有三杯鸡套餐、红烧牛肉套餐……”乘务员轻轻地进门询问。

“有红烧牛肉面吗?”他问乘务员,又转过头问她,“你还吃红烧牛肉面?”熟稔得仿佛他们才刚一起用过餐似的。

他这么问的时候,令她想起了他做的红烧牛肉面。他每次都会用半天的时间把牛肉炖得烂烂的,与牛肉一起炖的土豆都炖成土豆泥了,他才把火关上。等她到了,他烧水下面,捞出面,把红烧牛肉当浇头,然后望着她美美地吃,听她边吃边大声地赞美,那对于他真是一种繁复的幸福啊。他不仅把她当女人宠爱,更把她当孩子疼爱,可能是因为那时候她身上的女人味不足、孩子气旺盛的缘故吧。而如今,她穿着鱼尾摆的改良旗袍,盘着乌黑的发髻,静立在窗边,不仅散发着淡淡的香水味,更彰显着浓浓的女人味。

她说:“谢谢,我不饿。”

他也只好陪着她不吃。乘务员走了,舱里又只剩下他们俩。他不知接下来该说什么。她神情寥落地望着窗外,并无继续说点什么的意思。“那就坐下歇歇吧。”他说罢,颓然坐回自己的座位上。她没作声,依旧倚着窗,茫然地望着窗外,她看见一棵树孤单地立在田野里,那树冠硕大,就像……但还没来得及细看时,它已经被时速三百多公里的高铁给抛在了身后。

“不晓得大院里的那棵泡桐树还在不在?”她突然转过脸,望着他问。

“大院都不在了,已经拆了好些年。学校整体搬迁了,你不知道么?”这么问的时候,他倒是舒了一口气,看来她对他和他的城市一无所知,那么,就不用担心她知道有关他的事儿了。

“真可惜啊。记得春天泡桐树开满了紫色的喇叭花,一嘟噜一嘟噜的,可好看了!”

“我还从地上捡了花给你做了个花环,你戴着那花环拍的照片,我还有……”他说着,拿出手机,把眼镜往额头上一推。她看着他的手指在手机屏幕上笨拙地戳来戳去,暗忖“他真是老了”。过了好久,他才找出了照片,把眼镜重新架在鼻梁上,微笑着将手机递给她。

她接过手机,看见一张模糊的老照片,照片上还有反光,想必是在夜晚的灯光下,冲着蒙了玻璃纸的老影集翻拍的。照片上,短发的女孩头上戴着一个花环,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印象中,她从没见过这张照片,所以乍一看,她简直不相信照片中的女孩就是她自己。21年前,那个还不到20岁的她。照片的右下角上横着一道姜黄色的线,她仔细辨认了一下,原来是老照片的拍摄时间:数字有些模糊,但还是被她认了出来。辨出那个时间后,就像揭开了尘封许久的老屋顶上的瓦块,一连串过去的日子便如蝙蝠般从老屋里成群结队地飞窜出来。

很多年前,5月20日就是一个普通的日子,微信还没有被研发出来,数字红包也还没有出现,人们还不兴把那个日子作为“我爱你”的谐音,而把 “520”当情人节来过。她之所以记得那一天,是因为那一天是一个无比疼痛的日子。她腹痛晕厥被送到医院的时候,检查结果是宫外孕。学校通知她的家长,却被她父亲的单位告知,她父亲出了车祸,脾破裂,正在医院急救。

她手术出院后,在学生处,像个罪人似的被审讯,她拒不交代男方是谁。离开校园的时候,母亲拎着那只行李箱走在前面,她背着沉重的双肩包,双手各拎一大袋杂物往公交车站台走。出校门的时候,刺目的阳光里,她仿佛看见了他们——他骑着摩托载着他的妻儿。她泪光一闪,别过头,大步走到母亲身边。

绿皮火车“咣当咣当”把她载回家乡,那座三年前她风风光光离开的小城。因为被开除,她枉读了三年大学,只能持高中文凭找工作,找来找去,总算进了刚成立不久的联通公司。小城很小,藏不住秘密,很快,周圍的人都知道了她的秘密。她索性凛然无畏地傲娇起来,每天高昂着她的天鹅颈,面无表情地坐在柜台里,给人开卡、补卡、缴费、查通话记录。

她把手机还给了他。他说,加个微信吧,我把照片传给你。

她迟疑了一瞬,从包里摸出手机,打开流量,点开微信的二维码,让他扫。他扫完,微信里跳出新好友的认证消息,她在点确认之前,又犹豫了一下,将朋友权限设置成了 “仅聊天”。她不想重温旧梦,不想旧事重提,更不想了解他的现在并让他窥见自己的现状。

加上好友后,他发来三朵玫瑰,紧接着便把她那张老照片发了过来。发了之后,立即又撤回了,他说,等一下,我发原图。“原图”,那两个字在她心里碾了一道,所谓原图,不过是旧照的翻拍。原来的一切早已被时光碾得粉碎。

“原图”发过来了,她保存了图片。又把手机放回包里。手机仿佛不乐意似的,在包里闹了起来:“给我一个空间,没有人走过……”她有点羞赧,慌忙把手机拿出来:“ 喂,我还有两小时到家,唔……知道了,好……同同呢?同同呀,想妈妈了吗?乖……”

他听出,她的手机铃声是齐秦的老歌《原来的我》。当年,在学校的晚会上,他弹着吉他唱过那首歌。记得她说过,他弹吉他的样子,很酷。当年他心爱的吉他,那只红色的木吉他,早已不知被丢到了哪里。人生就是不停地丢失的过程,丢失心爱之物、丢失心爱之人、丢失青春、丢失记忆、丢失健康……最后,直到把自己也弄丢才算了事。

听到她在电话中温柔地对孩子说话,他在苦涩中感到一丝安慰。还好,他没有让她失去更多。

等她挂了电话,他问:“孩子多大了?男孩女孩啊?”她笑笑说:“三岁,是个女孩。”“有照片吗?我看看?”他起身,她却绕开他,坐进了自己的座位里,无声地拒绝了他的要求。

记得那时候,她也曾向他要求,看看“他们”的照片,他也是无声地拒绝的。

他们是怎么开始的?他回忆的场景与她记忆中的并不一致。他说,是那场晚会彩排后,他请她和另外几位主持人去校门口吃炒面。而她记得的开始,是她在校医院输液时,他给她送了一杯热茶,那茶杯上还贴着一个标签,写着“一杯茶,一辈子”。不然,即便和他有交集,身为学生的她也不会对自己已婚的老师乱动心思。往事在每个人的记忆里,投下了不同的影像。所以,很多时候,与故人一起谈论往事时,往往会让人觉得大家经历的不是同一件事儿。回忆令过去变得可疑。但他们避而不谈的那件事,却成了一根长在心里拨不掉的肉刺。

那一年,那天是他30岁生日,在图书馆附近的那株泡桐树下,她怯生生地将两道杠的早孕试纸拿给他看,问他怎么办。他说这是最好的生日礼物啊。其实,他当时并没有想好“怎么办”。那会儿,他也很慌乱。但他为了掩饰自己的慌乱,拾起泡桐树下的落花,将那一朵朵紫色的小喇叭花串成了一个花环,戴在了她头上。在他的记忆中,她当时是哭着的,可为什么她在这张照片中笑得如此灿烂?往事里藏着许多难解的谜。也许,说“往事”还显得太狭隘了些,应该说“世事”才更妥当。

在他们陷入沉默的时候,火车也停了下来。车门打开,乘务员引入一个年轻的女孩,女孩穿得很清凉,上身穿的白色吊带背心不掩腰背,下身穿着一条破洞牛仔短裤下裸着白得发光的一双美腿。女孩戴着蓝牙耳机,左右环顾了一圈,坐在了和他们对侧的窗边。她特意瞅了瞅坐在前排的他,她发现他的脑袋正偏对女孩那边。她感到一丝不悦,但很快就意识到自己的不悦很不妥。关你什么事呢?难道半生已过还不能接受“男儿本色”的现实?

女孩坐下后,就摘掉口罩,拿手机当镜子,涂起了口红。涂了口红的女孩那饱满的红唇娇艳欲滴,把她的目光都引了过去。她看见女孩点开微信,拨打视频,视频里出现一个戴太阳镜的男人脸,只一闪,画面就转换成了绿色的草地,然后镜头就追着一只在草地上欢跳的大金毛身上。她听女孩旁若无人地叫:“凡高,凡高!”她想,这女孩肯定是个美术系的大学生。摘掉口罩的女孩,露出一张吹弹可破的娃娃脸,虽然她的腰肢盈盈一握,但因为年轻,脸上的婴儿肥还没有褪尽,这样的脸一眼看上去便可推算出年龄,不会超过20岁。正是她当年遇见他的年纪啊。她又把目光从女孩身上收回,投到他身上。岂奈,阔大的座椅靠背给他当了掩体。看不见他,她又把目光锁定在女孩的手机屏幕上,那只金毛活泼的样子让她想到了她的泰迪。那只无比黏人的泰迪,她开始是很烦它的,但养着养着,就爱上了。她有时暗想,对这泰迪的感情,可不正像对她家里的那个人似的,原本不喜欢、无所谓,结果处着处着,倒离不开了。女人的感情就是这样,会被岁月之火越熬越浓。而男人的感情呢?是女人熬制的浓汤,盛出来,搁在那里,渐渐凉了,不可口了。

她搭在包上的手指感觉到手机在包里震了震——方才,她把手机调到了震动模式,她不想万一手机铃声再响起。那铃声是当年她最喜欢听他弹唱的歌,过了这些年,这首歌依然是她的最爱,但她却不想他听到后自作多情地以为,她对他还念念不忘。她忘不了的其實并不是他,而是她青春的记忆。如今,她可不愿让坐在她前面的这个臃肿身形的中年人置换掉她记忆中的那个玉树临风的他。有个“他”多好哇,在沙漠里看看北斗星的时候,可以想到与他一起看星空的夜;一个人吃红烧牛肉泡面时,可以想到他为她精心熬制的牛肉面;游泳的时候,可以想到他教她游泳时,总会趁其不备地偷偷吻她……如果没有记忆中的那个“他”,她往哪里找幸福呢?虽然当年她家里的那一位说过,他会让她永远幸福的,可婚姻历来都只是幸福的坟墓,即便他们的婚姻还不至于像坟墓,但生活的重压呀,老夫老妻的谁还没事找幸福呢。

她家里的那一位,是个很精干的小个子。年轻的时候甚至谈不上精干,而是出奇地瘦,以至于结婚时去买西装当礼服,怎么都买不到合身的。小城所有西装店里的西装全都合起伙来捉弄他似的,连最小码的穿在他身上都哐里哐啷的,让他看上去像个耍猴的。一气之下,在十一月的深秋季节,他只穿一件白衬衫,扎条紫红色领带当结婚礼服。为了御寒,他在白衬衫里鼓鼓囊囊地穿了件俞兆林牌保暖内衣。事后,她简直不忍看结婚时的照片和VCD中那个滑稽的新郎,他那模样简直像演喜剧片的。为此,她还悄悄哭过,真是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那时候,她常常拿家里的那一位和他作比较。对比的结果是,还是他好,高大、帅气、幽默、温存……哪哪都好,只可惜认识他的时候,他已经是别人家的那一位了。

渐渐地,她不再频繁地把家里的那一位和他作比较。因为没那闲心去比较了,她被麻烦事缠上了:结婚五年,她还没有怀上。家里人都急了,催她去看病。大家都以为是她的问题,早年她宫外孕做过手术的事儿在小城几乎人尽皆知。但实际上,只被切了一侧输卵管的她并无碍生育。倒是他,毛病大着呢。但为了他男子汉的尊严,她一直保守着这个秘密。她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她对他始终有感恩之心,是他给了她稳定的婚姻、体面的生活。如果没有他,在小城里,像她这样因为宫外孕被大学开除的女孩,真不知会遭遇怎样的生活蹂躏。她从没问过他,是怎么爱上她的。她能记得的是,在联通工作的时候,他总在她上班时去缴费、查清单。有好事者在她之前看出了他的居心,便悄悄对他说了她的坏话——上学时搞破鞋被开除的烂货。当时,就在营业大厅里,他挥拳把好事者的鼻血给打了出来。然后,他冲进柜台,把呆若木鸡的她给拽起来说:“这是我的女人,你们给我听好了,以后谁敢背后说她坏话,当心我这拳头!”说着,他挥了挥拳头。她真不知道,他那么瘦小的一副小骨架儿,怎么会有那么大的能量,并且还能对他人有那么大的震慑力。

从那时起,她就成了这个比她矮半个头的小个子男人的女朋友。那会儿,他每天驾着一辆白色的太子摩托车,载着她从小城的街道上呼啸而过。一年后,他们结婚,她辞掉工作,坐进他的家具店里当起了老板娘。

手机又在包里震了起来。同时,他从座椅里探出头,有些别扭地冲向她说:“梦秋,看手机。”

她掏出手机,微信里,他又陆陆续续地发过来不少照片,有翻拍的老照片,还有他自己新近的照片。在她看来,那些老照片完全陌生到勾不起她的任何回忆,而新照片则令她不悦地想到那是他在炫耀。因为有张照片,是他正经八百地坐在主席台上讲话的照片。看照片中横幅上的字,她猜测他是想告诉她,他已经是那所大学的领导了。她所在的小城刚刚建了那所大学的分校,这一次,他就是到分校来,在开学典礼上给新生们讲话的——他在她看照片时旁白道。

她合上了手机,没有搭话,也没有在微信里回复他一个字,甚至一个表情。那一刻,她对他充满了厌恶。她扭头望着窗外。火车正停靠在一个小站,站台上的乘客全都戴着口罩,让人猜不出口罩下藏着怎样的嘴脸。就像她时常怀疑,她所看到的世界背后到底隐匿着怎样的真相。

见她没有回应,他起身,走到她面前,殷勤地从窗口把已经变冷的白开水递给了她。她接过来,在手里握着,没多会儿,又把那一次性塑料水杯搁在了窗台上。火车启动时,杯中的水微微地晃动着。她透过车窗,看见那些乘客在快速地倒退。她有时候也会在公园里倒退着走,医生说,那样对她的腰椎好。这些年,她已经不记得自己上了多少次手术台。因为那些手术,她接受了无数次椎管内麻醉,害得她腰椎坏透了。这些年,她上手术台的频率就像这一年多以来做核酸检测一样频繁。

她做了整整十年的试管婴儿,见证了这些年人工生殖技术的进步。她想起早前没有麻醉技术取卵时的痛苦,那些仅比筷子细一点的长针从下身穿进卵巢,一针一针地戳向卵泡,再把卵泡吸进针管里。后来去新疆旅游,她看见一个当地的孩子拿了一个向日葵花盘,用手抠花盘里的瓜子时,立马想到自己的卵巢就像那个向日葵花盘似的,被医生用粗长的针管一颗颗地抠下瓜子般的卵泡。那些被粗暴地从卵巢剥离下来的卵泡被送到实验室,在人工干预下与精子相配,培养成胚胎,低温冷冻后放在实验室保存。而这时,她又要经受注射黄体酮、做宫腔镜的痛苦,再动手术,将可怜的人工胚胎植入体内。十年前,她经历了林林种种、形形色色的失败。最接近成功的一次,是她在胚胎移植成功,连续注射了90多天黄体酮,屁股被戳成了马蜂窝后,又静卧了两个月,去医院做产前筛查时,发现那个已经会在她肚子里翻身的小东西患有唐氏综合征。

剖腹拿出了那个只有五个半月的胎儿后,她心如死灰。出院后,她按规矩坐月子,每天吃五顿,每顿饭成盆地吃。月子期满,她简直胖成了球。没有做试管婴儿前,她怎么努力吃,体重都上不了95斤;做试管婴儿的十年间,她被激素催成了一个130斤的胖子;而坐完月子后,她在130斤的基础上又长了十斤。她站在穿衣镜前,简直不敢相信那个把睡衣都撑圆的肥女人是自己。她生无可恋,每天脑子里想的都是怎么去死,但她又没有死的勇气,她怕疼。一个痛阈那么低的人,居然能忍受做试管婴儿的痛苦,这是母性的力量,她熟悉的医生说,她简直就是个勇士。

满月后,她家里的那一位不知从哪儿弄了只泰迪回来。她知道那是他的好心,想让泰迪给她解解闷儿。自从做完剖腹产后,她几乎没有说过一句完整的话,只用“嗯”“好”“不”来回应别人的问话。他觉得她是抑郁了,所以想让泰迪当药来治愈她的抑郁。但她却对泰迪很冷淡,不仅对泰迪,她对一切都提不起兴趣。后来,有一天,她在客厅的沙发上盘腿坐着,小泰迪衔起她的拖鞋,跳上沙发讨好似的递给她,她不知怎的,望着泰迪那黑豆似的小眼睛,突然就哭了。她无端地觉得泰迪就像她肚子里的那个孩子。她家里的那一位告诉了她泰迪的生日。她听罢,心像被蛰了似的:那日子不仅是她的生日,也是她第一次测出怀孕的日子啊。很多年过去了,偶尔,她还是会想起他。有时她想,也许,她注定今生命里无子,因为她曾经很郑重地发过誓,说自己今生今世只会做他的女人,只给他生儿育女。

她摇了摇头,真不该瞎发誓呀。人只是命运的棋子。人生可不是自己想怎样就能怎样的,每一步都充满了变数,而且是自己无法摆脱的命数。不过,今天这会儿,她倒是对自己人生的这一场变数感到庆幸,如果不是化疗,現在出现在他眼前的岂不是那个140斤重的狗熊似的大胖子?真那样的话,她是断不会与他相认的。虽然此刻,她的发髻是假的,乳房也是假的,但至少看起来她还算是美的。女人以瘦为美,女人一白能遮三分丑,瘦和白,此刻她都兼备了。自从乳腺癌手术后,她做医美的频率比做化疗的频率还高,她这张光洁的脸,是绣了眉、种了睫毛,做了嫩肤、打过水光针的,甚至她还听美容师的话,做个了韩式双眼皮手术。如今,她不怕疼、不怕死,只怕不美。

“再有半小时,就到站了。”他站在她身边,望着她说,“你住哪儿?等下有人来接站,咱们一起,先送你回家。”

“呃,不用,谢谢,我老公来接我。”她突然意识到自己眼眶发热,忙掩饰地低下头,假装从包里翻找手机。

“老公,还有半小时就到站了,你别迟到哦!”对面的女孩说。

她翻出手机,点开她家里那一位的微信,忙线中。她感到有些尴尬,被他看见她的慌乱。她又拨他的电话,电话通了,她听见了气喘吁吁的声音,仿佛还有一只狗在撒娇似的叫,并不是同同的叫声。

女孩又把手机当镜子,捋了捋头发,然后开始自拍。

他等她挂了电话,说:“既然你先生有事,还是跟我的车吧。”她边说不用,边低头从包里取出口罩戴上,重新调整好坐姿,静静地等待列车驶向站点。

猜你喜欢

泰迪
总会有人听
很高兴你喜欢我的礼物
麦兜这泰迪
My Favorite Animal
小熊泰迪的圣诞礼物
有个叫泰迪的小孩来过这世界
泰迪的球鞋
泰迪的球鞋
有个叫泰迪的小孩,来过这世界
泰迪的球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