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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克思“现实的人”概念的本质规定和历史嬗变
--从《德意志意识形态》到《共产党宣言》

2023-03-31莫小丽

现代哲学 2023年5期
关键词:德意志意识形态马克思哲学

莫小丽

近年来,尤其世纪疫情发生以来,关于主体性、“人”的生活方式、存在方式再次成为哲学讨论的热点。据现有研究成果显示,在马克思那里,“人”这一术语有“人类”(Mensch)、个人(Individuum)和人格(Person)三种表达。(1)参见蔺庆春:《论马克思的个人概念的生成--以〈德意志意识形态〉为文本依据》,《山东社会科学》2018年第12期;李文堂:《马克思关于“人”的概念》,《南京大学学报》2010年第6期;侯才:《马克思的“个体”和“共同体”概念》,《哲学研究》2012年第1期。对“人”这一术语的原文勘校于此不做过多讨论,这里要讨论的是思想史语境下“现实的人”的理论内涵展开过程。笔者以马克思思想发展的核心文本《德意志意识形态》(以下简称《形态》)、《哲学的贫困》(以下简称《贫困》)、《共产党宣言》(以下简称《宣言》)(2)这里的现实的人指现实的个人,作为唯物史观前提的个人,这里先忽略各种“人”的不同表达,只展开思想的逻辑运演过程。为例,对“现实的人”进行思想史考察。在《形态》中,马克思实现了从“现实的人”(wirkliche Menschen)向“现实的个人”(die wirklichen Individuen)(3)在马克思早期思想发展中,对“人”的考察有一个从“类”到“个人”的转变过程。(参见周嘉昕:《马克思著作中的“人”--基于马克思思想发展的概念史考察》,《学术月刊》2015年第10期。)的转变。现实的人既是马克思唯物史观的前提和出发点,也是构建唯物史观理论大厦的支撑性概念和范畴。在某种意义上,“现实的人”的内涵与“人的本质”的内涵是一致的。传统人学思维方式源于启蒙主义以来对“人”的思考。与传统人学思维方式不同,马克思对“现实的人”的理解从方法论上与其说是“是其所是”,不如说是“是其所不是”(4)拙著考察了马克思恩格斯论“现实的人”所确立的方法论原则之一:否定性辩证法。(参见莫小丽:《马克思理论视阈中的“现实的人”--以〈德意志意识形态〉为文本考察》,《云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20年第5期。),从人“再生产自己”、生产出“全面性”、“变易的绝对运动”视角说明现实的人。(5)《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8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137页。

国内外学界对“现实的人”的讨论要么停留于马克思早期思想发展的《论犹太人问题》《〈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巴黎手稿》《神圣家族》等文本,要么重点关注《形态》《宣言》等唯物史观诞生的标识性文本,要么从概念史的角度关注现实的个人在马克思著作中的发展,但缺乏从唯物史观与政治经济学批判相结合的视角对现实的个人与社会历史之关系的系统考察。这里,笔者做了一种尝试性探索,主要探讨从《形态》到《宣言》马克思“现实的人”的不同层次、不同角度和不同方面的规定和嬗变历程。

早在《论犹太人问题》和《〈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时期,马克思就关注人的解放,抓住人的问题。因此,人的解放和人的问题是统摄马克思主义哲学、政治经济学、科学社会主义融合而成的思想体系的一根“红线”。马克思思想的最终目的是实现人的解放和人的自由发展。然而,人的解放不仅仅是思想解放、宗教解放,更是现实性、社会性的解放。现实的人或社会的人是马克思思想与旧哲学相区别的起点,是马克思思想的内核,并一直贯穿马克思思想发展的始终。整个马克思思想发展史就是对这个主题的探索。进一步而言,马克思在不同时期、不同文本只是从不同层次、不同角度阐释了“现实的人”或“社会的人”。

一、本质抽象:《德意志意识形态》中“现实的人”(哲学-人)

《形态》是马克思在清算青年黑格尔派哲学和真正的社会主义思想的基础上阐释历史唯物主义理论体系的奠基之作。针对鲍威尔的“自我意识”的人、施蒂纳的“唯一者”的人、费尔巴哈的“类”的人而提出了“现实的人”。在马克思那里,无论从自我意识、唯一者还是爱出发来谈论人,都是抽象的人、片面的人,因为它们只不过是“单个人所固有的抽象物”。无论是古典经济学如亚当·斯密提出的“经济-人”,还是当代政治哲学思想家如罗尔斯提出“道德人”,他们都只是抓住某个方面谈人,这种人注定是一种片面的人、抽象的人,正如马克思在《形态》中对各式各样先知所代表的哲学的“抽象-人”的批判一样。

与此相应,马克思的“现实人”是不同于“抽象人”的一种社会存在。那么,如何理解马克思的“现实的人”?这一逻辑运演过程成为马克思唯物史观创立的前提,也是马克思的唯物史观与唯心史观和经验论之区别所在。在马克思那里,“现实的人”是现实社会中的一种结构性存在。这种结构是在历史发展的动态中形成的,作为本质的结构存在是趋势存在、是整体存在。在这种结构中,经济处于最底层,政治是经济的一种形式,法权(法律)关系、国家是经济的政治形式,文化是经济、政治的思想、观念形式。这种结构性的存在从总体(整体)上来说才构成“现实的人”的世界和世界中的“现实的人”。因此,只要不是按照唯物史观经济决定政治、政治决定文化所展示的结构性存在的人,不用唯物史观解释框架来解释人,那么这种人就是非现实的人、片面的人、抽象的人。通过整体把握《形态》的思想内涵,我们可以梳理和得出“现实的人”的五重规定性:

第一,现实的人是有生命的个人的存在(menschliche individuen),即肉体生理学意义上的人。这是现实的人的自然基础。这种自然基础既包括个人的肉体组织,也包括个人对其他自然的关系。后者包括“人们所处的各种自然条件--地质条件、山岳水文地理条件、气候条件以及其他条件”(6)《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519页。。这种现实的人只处于动物层次,并不具有特殊性,是现实人的自然的“物质规定”。但如果仅仅停留于此,马克思与物质环境决定论和费尔巴哈的类存在的人类学就无法加以区分。为了避免这种误区,马克思做了进一步规定。

第二,现实的人是由“物质生活条件”决定的。生理学意义上的人与动物是没有区别的,这是人与动物的共性。如何对人与动物做出区分呢?不同的思想家给出不同的答案,亚里士多德认为人是政治性的动物;卡西尔认为人是符号化的动物;资产阶级启蒙思想家认为人是理性的动物,当然也包括古典经济学家的经济-人,其实质就是一种理性人,主要是通过理性对抗非理性(宗教)。在马克思那里,“可以根据意识、宗教或随便别的什么来区别人和动物”,但正是由于人为了维持“肉体组织”的存在,必须与自然界进行物质能量变换,“一当人开始生产自己的生活资料”,人就与动物区别开来。换句话说,生活方式是人与动物的首要区别。因此,“个人是什么样的,这取决于他们进行生产的物质条件”(7)《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第520页。。

第三,从主体性出发,现实的人是“活动”(die Aktivitäten)中的人,主要包括物质生活资料的生产、由新的需要引起的再生产、人类自身的生产和社会关系的生产(8)同上,第531-532页。四个方面的活动。除此之外,还包括从事政治国家阶级活动,包括进行精神生产和精神交往的活动,如构造理论、神学、哲学、道德等。在马克思那里,更重要的是要确证“物质生产”的首要性。在进行物质生产之前,人的活动只是一种“动物式”的活动。只有以“物质生产”为中介,人才进入“社会”,人口生产才具有“社会”属性,人才有了“政治生产”“精神生产”以及其他非物质生产活动。“个人怎样表现自己的生命,他们自己就是怎样。”因此,“现实的个人”是“进行物质生产”,“从事活动”,在一定的“物质”“界限、前提和条件下活动”的人。(9)同上,第520、524页。只有以“物质生产”为基础,才能理解其他“活动”中的人。“从事实际活动的人”是处于现实生活过程之中的,并且处于“这一生活过程在意识形态上的反射和反响的发展”过程中。因此,现实的人是过程之人、动态发展之人,是处于由此决定的意识关系之中的人。(10)同上,第525页。

第四,现实“活动”中的要素与要素之间的关系构成各种“关系”,因此现实的人是处于各种“关系”(die Verhältnisse)性存在中的人。这些关系包括经济要素之间构成的“经济关系”、政治要素之间构成的政治关系、思想要素之间构成的思想关系以及其他社会关系。在《形态》中,马克思以分工的不同发展(11)有学者认为,马克思与恩格斯之间的差异在于《形态》中马克思是所有制社会历史建构说,而恩格斯是分工论社会历史建构说。对此,本文不做争论,只是在二人思想一致的意义上使用分工论。为基础,指出现实的人首先是处于不同的生产力与生产关系中的人,其次是处于“政治关系”之中,最后还处于“文化关系”之中。生产力虽然是人与自然之间的关系,但这种自然关系又必须以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为前提;生产关系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而后者又必须以“物”(人化自然)为中介。马克思指出:“分工的每一个阶段还决定个人在劳动材料、劳动工具和劳动产品方面的相互关系”,生产方式下的个人还处于社会关系和政治关系之中。同时,现实的人“受自己的生产力”和“交往的一定发展所制约。”(12)《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第524、525页。不仅如此,马克思从“关系”的视角区分了人与动物。“动物不对什么东西发生‘关系’”,即便动物与动物之间存在某种“关系”,但“它对他物的关系不是作为关系存在的”。(13)同上,第533页。简言之,人是一种对象性存在。

第五,“关系”与“关系”之间在长期的历史发展趋势中形成“结构”,因此现实的人是处于以“物质生产”为基础而形成的社会“结构”中的人。现实的人活动在不同的关系中,在长时的趋势发展过程中形成结构。这些结构是对现实的人的活动的结果的事后抽象和概括,包括经济结构、政治结构和文化结构。马克思指出,“社会结构和国家总是从一定的个人的生活过程中产生的”,并从物质基础来揭示“社会结构和政治结构同生产的联系”,这种结构是一个能动的整体的趋势发展过程。马克思认为,现实的人是“处在现实的”、“可以通过经验观察到的”、“在一定条件下进行的发展过程中的人”(14)同上,第524、525页。。

由此观之,《形态》中现实的人是一种结构性存在。按照唯物史观的解释框架,《形态》存在三条解释“现实的人”的逻辑运演路径:第一条路径以所有制为中心动态考察人的发展历程,人的本质是处于不同所有制结构下的具体性、历史性、变化性、敞开性的存在之人;第二条路径以生产工具形式为红线,论述资本主义条件下“现实的人”的动态发展历程和静态结构存在;第三条路径以分工不同形式为轴线,阐释不同社会结构下的“现实的人”在静态结构性存在中的发展历程。(15)参见莫小丽:《马克思理论视阈中的“现实的人”--以〈德意志意识形态〉为文本考察》,《云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20年第5期。

马克思在《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中指出:“人的本质不是单个人所固有的抽象物,在其现实性上,它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16)《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第501页。由此,“现实性”和“社会关系”是马克思人的本质内核。上述五重规定之“现实人”是对《提纲》第六条的逻辑论证。虽然《形态》对旧哲学“抽象的人”进行清算,确立了现实的人作为马克思思想的基础,依托生产力、生产关系、生产方式、社会存在、社会意识等概念体系搭建了“唯物史观”大厦轮廓,标志着唯物史观的诞生,但这种诞生还只是处于“模型”阶段,因为它并未对各种经济、政治和文化等要素、关系、结构进行具体而系统的论证。虽然《形态》提出社会发展“五阶段”论,但其中“现实的人”是如何进行生产与交往、进行怎样的生产与交往只是一种现象性描述,也并没有深刻的道理阐释。资本主义社会下的人亦是如此。

二、思维具体I:《哲学的贫困》的“现实的人”(经济-人)

虽然《形态》时期的“现实的人”存在诸多哲学上的“朦胧色彩”,但它是马克思清算旧哲学过程中确立的“新哲学”起点。随着马克思思想演进过程的推进,哲学上的“唯物史观”创作和理解以及对经济学知识如饥似渴的“恶补”,为实现哲学与政治经济学的结合做了准备。这样,他就必须清算古典经济学中的“经济-人”假设理论,必须深入政治经济学的微观领域进行其“经济-哲学”的理论建构。《贫困》就是从宏观视阈的“哲学-人”逐渐转向“经济-哲学”的中观视阈的“生产关系”之人的代表作。

《贫困》是马克思针对蒲鲁东《贫困的哲学》而作的,同时批判了蒲鲁东思想来源的李嘉图因素和黑格尔因素。小资产阶级代表的蒲鲁东在现实历史的工人运动中影响很大,其理论特色在于:一方面借鉴黑格尔的“形而上学”,另一方面借鉴李嘉图的经济学“常识”,试图实现某种经济学与哲学的结合,在经济学的哲学=形而上学=方法方面成为法国的第二个魁奈。《贫困》时期马克思站在李嘉图的立场,借用其概念和理论,并且凭借黑格尔的辩证法一起批判蒲鲁东,在“七个说明”中论证了蒲鲁东与魁奈一样在经济学-哲学方面含糊不清。在与蒲鲁东思想进行交锋的过程中,马克思批判蒲鲁东的经济学-哲学方法,批判蒲鲁东的出发点是孤立的、偶然性的个体,是“无人身的理性”,进而正面阐释了现实的人是整体的人,是处于由物质生产中介而形成的“生产关系”中的人,并从“生产关系”出发解释价值、分工、机器、竞争、垄断、土地所有权、罢工和工人同盟等经济学范畴。所以,与李嘉图或蒲鲁东相比,此时马克思的“现实的个人”主要指“经济关系-生产关系”中的个人。

第一,在批判古典经济学从“经济”(商品-物)出发理解人,马克思得出要从“生产关系”出发理解现实的人。“经济-人”假设只是停留于商品-货币的物质存在层次的人,是永恒地自然必然性存在的人。这就是所谓的“英国人把人变成帽子”,人成为了处于一定经济关系中的“物”(17)《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216页。。与李嘉图等古典经济学家的“经济-人”假设相比,马克思的现实的人一方面是处于经济关系中的人,并且这些经济关系具有历史性和暂时性,另一方面这些经济关系的现实基础是现实历史运动。简言之,现实的人是处于历史发展中的经济关系(生产关系)中的人。

第二,在批判蒲鲁东从“纯粹的、永恒的、无人身的理性”出发理解人时,马克思得出的结论是:现实的人是在一定的生产关系下的人。蒲鲁东试图借鉴黑格尔的哲学来改造它的政治经济学,虽然考察分工、信用、货币等经济范畴的变化,但只是把这些关系“看成原理、范畴和抽象的思想”。换句话说,蒲鲁东的现实的人的不是原本的经济关系之人,而是作为原本的副本的副本的“观念关系”之人,即纯粹的、原理和思想之中的人,直接从经济层次跳跃到观念层次。由观念关系所构建的社会历史是“与观念顺序相一致的历史”。通过概念的推演和论证,反映的不是现实关系的发展历程,而是概念与概念之间的关系,毫无现实的基础,即“只希望在这些范畴中看到观念、不依赖实际关系而滋生的思想”,只从“纯理性的运动中”寻找思想的来历(18)《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第218页。。

第三,现实的人是处于“社会有机体”中的人。自卢卡奇对社会有机体的重视以来,这一思想就成为学界研究的热点。马克思的“社会有机体”思想的初步阐释是在《贫困》中完成的。蒲鲁东认为,人与理性毫无关系,并且人所构筑的“社会”是各个环节构成的同等数量的“依次出现的单个社会”。而在马克思那里,现实的人与社会-人是同一个层次的概念,现实的人是由“生产关系所形成的一个统一的整体”(19)同上,第223、222页。中的人。社会是一个有机整体,那么现实的人就是处于有机整体中的人,处于互相联系、互相制约的共时态整体中,而蒲鲁东却把现实的人划分为分离开来的各个环节的社会。同时,马克思注重社会有机体根源于“生产关系”之人的总和及其它的历史性,在《1857-1858经济学手稿》(简称《大纲》)中对“现实的个人”的发展阶段做了详细的阐释,指出“现实的人”会经历“人的依赖关系”“物的依赖性为基础的人的独立性”和“自由个性”三个阶段。(20)《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107-108页。

第四,现实的人既处于生产力中,也处于生产关系中,还处于以生产力与生产关系为基础构建的经济政治文化的结构中。此时的“生产力”具体内涵并未得到更多阐释,只是说明了生产力的获得、增长与变化,这些都是人们“生产”出来的,同时“人们是在一定的生产关系中制造呢绒、麻布和丝织品”,“人们改变自己的生产方式”,“人们也就会改变自己的一切社会关系”。也就是说,“现实的人”是内在地结构化于生产力的增长,生产关系的生产以及生产方式的改变整个历史过程之中的。正如马克思指出,现实的人既是剧中人,又是剧作者。(21)《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第608页。无论是封建主还是工业资本家这样处于不同“生产关系”中的人,都具有历史性和暂时性。正如“手推磨产生的是封建主的社会,蒸汽磨产生的是工业资本家的社会”(22)同上,第222页。,这种“结构存在”的现实-人与《形态》的表述是一致的,即“在人们的生产力发展的一定状况下,就会有一定的交换[commerce]和消费形式。在生产、交换和消费发展的一定阶段上,就会有相应的社会制度形式、相应的家庭、等级或阶级组织,一句话,就会有相应的市民社会。有一定的市民社会,就会有不过是市民社会的正式表现的相应的政治国家”(23)《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0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42-43页。。

马克思在《贫困》中找到了审视经济关系、物质生产过程、“现实的人”的独特视角,即站在“生产关系”的高度审视各种经济范畴,这标志着马克思政治经济学的诞生。(24)关于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的诞生存在两种争论,一种认为诞生于《大纲》,另一种认为诞生于《哲学的贫困》。本文倾向于采用后者的观点。(参见唐正东:《马克思生产关系概念的内涵演变及其哲学意义》,《哲学研究》2011年第6期;王峰明:《马克思生产关系概念的本质规定和历史嬗变--与唐正东先生商榷》,《哲学研究》2014年第8期。)但在某种意义上,这种诞生只不过是一种独特模型的诞生,它并未对这种模型进行具体而系统的理论论证,比如对生产力概念的解释并没有各种“生产力”的具体论证,更不用说生产力一般与生产力具体。《雇佣劳动与资本》鲜明地道出了社会是由“生产关系总和”构成,这种社会是不断发展的,具有历史性(25)《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第724页。,这与《贫困》时期从“社会”的角度阐释“现实的人”即社会-人是互为印证的,但生产关系的具体内涵并没有在此展开。

在与蒲鲁东的论争中,马克思批判了蒲鲁东对待工人运动的态度。蒲鲁东认为,“导致提高工资的罢工不能不引起价格的普遍上涨”。马克思阐释了资本主义生产关系下,作为“现实的人”的工人的工资是如何确定的,否定了个人主义的研究方法,提出工人的工资在本质上是为了维系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延续和发展。这是从“现实的个人”与共同体、社会之间关系的角度来论证工人作为一种整体性和结构性存在。同时,工人运动的方向何在?如何组织有效的工人运动?如何认识工人与资本家?《贫困》给出了答案,即建立工人联盟,而这种“工人联盟”只是出于发端阶段,并没有具体的建立机制,更不用说提出组建工人联盟的党纲。这就是从《贫困》转向《宣言》的原因,《宣言》正是作为共产党人组建“工人联盟”的一种纲领性文件。

三、思维具体Ⅱ:《共产党宣言》的“现实的人”(阶级-人)

《贫困》的历史作用在于确立了“生产关系”的视角,并以此来审视如分工、信用、货币等经济范畴。这些范畴都是特定生产关系下的表现。同时,正是基础“生产关系”的概念,《贫困》标志着马克思劳动价值论的科学出场。为什么这么说?马克思比古典经济学和黑格尔都更进一步地指出,价值的本质既不是劳动时间(价值的“量”),也不是黑格尔所说的劳动一般(精神劳动),而是“生产关系”。此时的马克思不再从活劳动、对象化劳动确立劳动价值论,因为劳动一般(或抽象劳动)只不过是价值实体(载体),价值的本质在于特定的生产关系即私人所有制,个人私人所有制和资本主义私人所有制。(26)参见王峰明:《价值存在和运动的辩证法:马克思〈资本论〉及其手稿的核心命题研究》,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第58-59页。由此,劳动价值论和唯物史观成为马克思论证科学社会主义基本原理的坚实基石。这样,马克思的思想就从政治经济学与哲学结合的《贫困》的尝试,过渡到从科学社会主义基本原理的高度来论述“现实的人”的过去、现在和未来。在马克思的两大发现中,在唯物史观和科学劳动价值论之后,社会主义的科学性呼之欲出。《宣言》是标志社会主义从空想到科学转变的文本。《宣言》的“现实的人”不再停留于“哲学抽象”层次,也不再停留于“价值的经济学”具体层次,而是上升到更具体的“阶级性存在”的人。(27)参见莫小丽:《西方马克思主义阶级概念的多维度辨析》,《湖北社会科学》2019年第2期。限于篇幅限制,这里选取“资产者和无产者”的文本内容为例,梳理和概括马克思和恩格斯诠释“阶级性”形式存在的“现实的人”的发展状况。简言之,《宣言》是在“人-阶级-阶级关系-社会”这一逻辑结构中形塑“阶级性存在的现实之人”的。

首先,马克思论述了现实的人是“历史性”和“阶级性”存在的。就前者而言,阶级性存在的现实的人并不是从来就有的,而是历史发展到一定阶段才出现的。因此,马克思论述了“阶级性存在的现实人”的起源、斗争和发展的进程。有文字记载以来的社会历史都是“阶级斗争”的历史,包括“自由民和奴隶、贵族和平民、领主和农奴、行会师傅和帮工”(28)《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第400页。等,但这些阶级都是处于不断地运动之中,有其产生、发展和衰亡的历史过程。随着他们与生产资料、生活资料的关系不同而不同,他们并不是天然地存在于某个历史阶段。因此,资本主义社会的“资产阶级”不具有某种永恒的自然必然性,它也是历史性存在的。

其次,从“资产阶级”的产生与发展及其政治统治确立的视角论述现实的人。资产阶级是从封建社会的灭亡中产生的,其统治地位的确立随着新航路的开辟,一方面通过内部生产方式的变革,如英国工业革命和技术变革推动社会大工业发展,另一方面通过外部的“殖民”、贸易等手段,在内外相互作用的基础上使封建生产方式内部的革命因素迅速发展。就前者而言,主要是通过蒸汽和机器所引起的工业生产的革命,是“封建的或行会的工业经营方式已经不能满足”市场的需要,是生产方式发展由工场手工业走向现代大工业;在阶级关系方面,行会师傅要么沦落为无产阶级,要么上升为资产阶级,工业的中间等级消失,社会日益分裂为资产者和无产者,阶级关系二元对立简单化。就后者而言,资本通过各种原始积累的方式,如开拓中国市场、建立东印度公司、在美洲建立殖民地和奴隶贸易等方式,在促进商业、航海业和工业空前发展的同时,快速加速封建社会因素的解体。(29)《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32、33页。

在此基础上,内部生产方式变革与外部世界市场的双向互动过程中,大大加速了资产阶级和无产阶级的发展。正如马克思所说,工业革命推动了新航路的开辟和地理大发现,从而开拓了更广泛的世界市场,促进了大工业的发展;反过来,由于世界市场的开辟,又促进基础工业、建筑业和铁路、航海业等产业的进一步发展。同时,基础产业的发展推动了阶级的演化,由资本所推动的人格化资产阶级也发展起来,资本主义社会使得阶级关系简单化,并日益分裂为资产阶级和无产阶级两大对立的阶级。(30)《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第401、402页。例如,它一方面把医生、律师、教士、诗人和学者等不同的阶层变成雇佣劳动者;另一方面,把封建主、贵族、牧师、僧侣、农场主等封建社会的遗留阶层逐渐演变成资本家或资产阶级。在经济关系的变革上,资产阶级的这种发展,相应地伴随着政治上的进展。简单协作阶段,从封建社会的等级国家逐渐转变为“自治团体”或“城市共和国”,阶级由等级转变为“纳税的第三等级”;工场手工业阶段,出现了“等级君主国”或同贵抗衡的阶级势力;大工业阶段,由资产阶级组织成的“代议制国家”取得“独占的政治统治”(31)《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卷,第33页。,取得完备的资产阶级国家形态。

再次,作为资产阶级的现实的人具有伟大的历史作用。他们既推动了生产力的发展和社会关系的变革,也推动了交往的扩大和世界市场的形成。由此,现实的人既处于生产力与社会关系的变革中,也逐渐扩大交往的范围,由一种民族性、地域性存在转变为一种“世界性”存在和世界历史性个人。

在推动生产力发展方面,马克思高度赞扬了资产阶级的伟大革命作用。从促进生产力发展的速度来说,用一百年的时间走完了过去几个世纪才能完成的任务。这具体体现为:对自然力的控制,机器的运用,化学和工艺学在农业和手工业中的应用与发展,科学技术促进轮船的行驶,铁路的里程数的增加,电报的广泛使用,人化自然领域的开拓(如大陆的开垦、河川的通航),劳动者规模、数量、质量的发展,等等。仿佛变魔术一样,这些生产力要素如雨后春笋般发展起来。由此,生产力的发展决定了束缚生产的桎梏的封建所有制关系“被炸毁”,“把一切封建的、宗法的和田园诗般的关系都破坏了”。此时,代表先进生产力发展方向的资产阶级“无情地斩断了”“形形色色的封建羁绊”,它把各种封建或宗教的情感都淹没在利己主义打算的冰水之中,用交换价值置换人的尊严,使得自由的历史性本质由封建的特许的“等级自由”和小农经济的“自给自足的”个人私有劳动所有的自由转变为一种“贸易自由”或商业自由。(32)《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第403页。

在生产力发展基础上,生产关系不断变革,继而引起政治上层建筑的变革。马克思提出,生产力发展推动了政治制度和政治统治的发展,即自由竞争以及与之相适应的“社会制度和政治制度”“资产阶级的经济统治和政治统治”由此确立起来。然而,在《宣言》的语境里,对于具体的历史过程如何确立起来的,如何通过生产力发展来促使生产关系变革,政治制度、法律制度、国家制度以及政治统治如何与经济关系形成互动等,马克思并没有进行具体论证,这与《宣言》只是作为纲领性文件存在有关。那么,如何破解理论之谜呢?在方法论上,我们必须采用思想史研究的“从后思索”方法,从成熟时期的《资本论》文本群语境中寻找谜底的解答。

资本的逐利性驱使它不断溢出国界,开拓海外殖民地,要么寻找更多的销售市场,要么是寻找更多的生产市场。由此“驱使资产阶级奔走于全球各地”,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也在世界版图上确立起来。简言之,资产阶级“按照自己的面貌为自己创造出一个世界”。(33)同上,第404页。经济上,物质生产的全球化,必然带来精神生产的改变。同时,资产阶级还形成“统一的政府”、统一的法律、统一的民族利益等,民族史逐渐走向世界史和国家史。至于为什么如此,《宣言》只是从现象学上进行描述,并未说明背后的道理。

然而,作为“资产阶级”存在的“现实的人”不是永恒的固定化的存在,它必然随着生产力的发展,成为一种否定性存在。最典型的例子就是周期性的商业危机以暴力的方式恢复经济生产的平衡和比例发展,这是对“资产阶级”这种现实的人的一种否定性说明。在商业危机期间,通过破坏生产力即产品的方式使被危机打断的比例重新恢复起来。这样社会形成了所谓的“文明过度”,生活资料太多,工业和商业太发达。如何理解过度文明?资本以及资产阶级具有伟大的文明作用,同时造成了诸多“文明病”,类似一种囚徒困境式的“文明”。《宣言》只是得出了这样的结论,但这种过度文明的内在逻辑是什么,《宣言》并没有展开深入的探索。

最后,资产阶级的否定性存在锻造了自身的掘墓人,即无产阶级。一极是资产阶级的产生、发展和自反性,另一极是无产阶级的产生、发展和壮大。在这个过程,工人越来越成为机器的附属品。作为“无产阶级”而产生、斗争和革命的“现实的人”经历了单个的分散工人到“大规模集结”,再到“结合为更大的集体”,最后形成“同盟”。交往形式和交通工具的发展推动了工人阶级的联合。无产阶级开始形成阶级,从而组织成政党。《宣言》论述了无产阶级的斗争及其不断发展,是一切阶级中“真正革命的阶级”,其特殊性在于无产阶级所从事的运动是“绝对大多数人的运动”,“为绝大多数人谋利益的独立的运动”,除了阶级的利益再没有特殊利益。(34)《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第411页。因此,它代表着未来社会发展的方向和无产阶级政党的历史使命。

四、结 语

《宣言》只不过是以政治大纲的形式,标志着科学社会主义的诞生,这种诞生只是处于模型阶段,还谈不上具体系统的理论分析。如果说《宣言》中的每句话都是一句“谜”面,那么谜底就需要从《资本论》及其手稿中去寻找。阶级的人的谜底是什么?需要深入到《资本论》及其手稿的内核中才能一探究竟。回溯之前的文本,《形态》确立了“现实的人”是马克思哲学的出发点,但还处于“哲学-人”层次,《贫困》从“生产关系”的高度确立了现实的人是“经济-人”,而《宣言》用无产阶级政党成立的历史性文件形式确立了现实的人是“阶级-人”。“哲学-人”、“经济-人”和“阶级-人”是马克思“现实的人”的思想史上的三种规定,这三种人都处于“理论模型”阶段,现实的人从哲学的人转换为经济学的人,再转换为阶级的人,最后在《资本论》及其手稿中从“思维抽象”上升到“思维具体”,并越来越成为一个丰富的“具体总体”的人。

只有到了《资本论》及其手稿阶段,马克思才将唯物史观的理论“模型”与政治经济学更紧密、更系统化地融合在一起,进行了系统的、具体的理论论证和逻辑展开。由此,科学社会主义和唯物史观才在政治经济学的微观领域得到具体论证。《资本论》及其手稿既是研究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及其生产关系和交换关系产生、发展、扬弃的大著作,也是研究“现实的人”在“资本”这种生产关系下的具体总体的呈现过程。因此,马克思关于“现实的人”的叙述在《资本论》中是具体的“活灵活现”的存在。关于“现实的人”在《资本论》及其手稿中具体的微观化的展开机制,笔者将另撰文论述。

马克思政治经济学的研究对象是“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和由此决定的“生产关系和交换关系”。从这话来说,《资本论》的研究貌似没有主体的出场,但生产方式、生产关系以及交换关系本就是由现实的人的生产和交往活动所形塑和构成的。在这里,马克思主要对资本主义社会的“人”进行经济学-哲学的解剖。在资本的生产过程中,现实的人主要被抽象为作为剥削者的“资本家”和被剥削者的“雇佣工人”这两大直接对抗阶级。在资本的流通过程中,现实的人被抽象为平等的“交换者”和“消费者”。在资本总过程中,现实的人是剩余价值的“生产者”与“实现者”以及剩余价值的“分割者”。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下的“现实的人”一方面拥有简单商品生产条件下的“人”所具有的特点,为某几个时代所共有,另一方面还具有资本主义商品生产条件下的“人”所具有的特殊性。正如马克思所说:“其中有些属于一切时代,另一些是几个时代共有的。”(35)《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26页。

在某种意义上,如果说《形态》中的唯物史观还处于哲学的“理论假设”和“思维抽象”,那么《资本论》语境下的唯物史观就是一种“论证说明”和“思维具体”。(36)参见王峰明:《〈资本论〉与历史唯物主义微观基础--以马克思的生产力理论为例》,《马克思主义研究》2011年第11期。正如列宁所说,《资本论》使得唯物史观从假设转向为一种“科学证明的原理”。(37)《列宁选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10页。以此为参照,作为唯物史观前提及其内在的核心概念--“现实的人”的本质规定和哲学内涵亦如此。如果说《形态》中的“现实的人”只是一种“思维抽象”和“哲学假设”,那么《贫困》《宣言》分别从“经济-人”“阶级人”的“思维具体”层次进行论证;《资本论》语境中对“现实的人”进行了更微观的理论透视,尤其对资本生产关系下人的理解和说明。从《形态》到《资本论》语境转向过程中,我们对现实的人的理解和把握,就从作为抽象原则的“死”“现实的个人”,变成“活生生”流动的现实的社会存在和历史发展中的“现实的个人”。

就叙述“方法论”而言,笔者采用从“抽象上升到具体”,从马克思在《形态》中完成了“抽象的人”向“现实的人”转变出发,得出以下结论:对马克思整个思想发展史来说,此时的“现实的人”还停留于“思维抽象”层次。要完整地理解马克思的“现实的人”思想,就必须从“抽象上升到具体”,即上升到“思维具体I”的“经济-人”,再到“思维具体II”的“阶级-人”,最后在《资本论》及其手稿的“思维具体Ⅲ”层次把握“具体总体的人”。如果说《形态》的“现实的人”处于宏观层次,是以简单的、抽象的形式存在的概念,在《贫困》《宣言》则处于中观层次,集中论证了“现实的人”的经济结构和阶级结构属性,进而在《资本论》中则从微观层次得到更多方面的具体展现;在宏观层次难以确切把握的思想,在中观和微观层次则被给予清晰的界说和规定。

因此,研究马克思的思想史可以用“抽象上升到具体的方法”。马克思的本质抽象方法论为我们理解现实的人或人的本质的规定在马克思思想史有所谓的从生产逻辑向资本逻辑转换(38)仰海峰:《人的存在与自由--马克思关于人的五个论题》,《武汉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8年第1期。的观点提供了方法论钥匙。对此,我们不能离开物质生产谈论人,也不能离开“关系”和“交往”谈论人,因为人是双重存在着的。从主体能动性视角来说,现实的人是阶级性整体存在的人;从客体对象性存在视角来说,现实的人是处于生产力与生产关系辩证运动中的人。这是马克思考察社会历史发展所形成的两条不同路径。它们之间从时空上来说是同一个东西的两个不同方面。正如马克思所说:“人不是同自己的生产条件发生关系,而是人双重地存在着:从主体上说作为他自身而存在着,从客体上说又存在于自己生存的这些自然无机条件之中。”(39)《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744页。

现实的人是马克思思想的前提。与其他思想相区别,马克思思想中的现实的人是一种处于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经济基础与上层建筑辩证运动而形成的结构性存在的人。因此,在马克思那里,无论是哲学-人、经济-人,还是“阶级-人”、“具体总体的人”,它是一种结构性存在,是处于生产力与生产关系作用之下的双重性存在,这一内涵贯穿马克思思想发展始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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