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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式现代化的伦理旨趣及其文化逻辑

2023-03-31

现代哲学 2023年5期
关键词:论战现代文明中华民族

李 萍 张 琼

党的十八大以来,习近平总书记对文化自信、人类文明新形态、中华民族现代文明等重大问题作出了十分丰富的阐述。党的二十大报告把“以中国式现代化全面推进中华民族伟大复兴”作为中国共产党在新时代新征程的使命任务。何谓“中国式现代化”?其背后的伦理旨趣是什么?如何理解其发展的文化逻辑?本文尝试从思想史的角度对其进行阐述。

一、中国现代化的启蒙:三大思想论战发出的文化先声

从中国近现代思想史观析,19世纪中叶爆发的“鸦片战争”在打开中国大门的同时,使中国逐渐沦为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面对帝国主义、封建主义的双重压迫,国家积贫积弱,民不聊生,拯救中华民族于危亡之境迫在眉睫。20世纪初,先是爆发了五四新文化运动,中华民族的先进分子竖起了反帝反封建、科学与民主的旗帜,随之而起的三大思想论战--“东西文化论战”“社会主义问题论战”“人生观论战”此起彼伏,发出了中国现代化启蒙的文化先声。

“东西文化论战”始于五四运动前夕,持续十年有加的这场论战围绕着“中国文化和中国社会的出路”主题展开辩论。这场论战的第一阶段从“如何认识东西文化”入题,聚焦于比较东西文化优劣并进而引申出东西文明的异同之争。随之转向第二阶段,争论的焦点转为“东西文化能否调和”即如何处理东西文化间的关系、建立新的文化的问题。论战随着梁启超《欧游心影录》与梁漱溟《东西文化及其哲学》的相继发表被推向一个新高潮,并开始关注东西文化如何结合的实践问题。东西文化论战作为五四新文化运动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不仅直接推动了新文化运动的发展﹐也为现代科学与民主观念的深入人心发挥了重要的思想启蒙作用。

“社会主义问题论战”是紧随着五四运动和“东西文化论战”而起的,拉开这场论战帷幕的正是最早在中国传播社会主义思潮的宣传者之一张东荪。1920年11月他在《时事新报》上发表时评《由内地旅行而得之又一教训》,直言“有一部分人住通商口岸,眼所见都是西洋物质文明的工业状态,于是觉得西方人所攻击西方物质文明的话,都可移到东方来,而忘了内地的状态和欧洲大不相同”。(1)左玉河编:《中国近代思想家文库·张东荪卷》,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5年,第143页。张东荪特别强调的是,当时中国人的生活状况除了少数住在通商口岸的人之外,大多数的人都尚未过上“人的生活”。中国近代以来的民族危亡,主要是深受欧美资本主义入侵带来的的压迫所致,正可谓“欧美之资本主义不倒,则中国永无翻身之日”(2)同上,第147页。。所以“救中国只有一条路”,就是要发展物质文明,实业救民。

以陈独秀、李大钊等早期中国共产党人为代表的马克思派,对于张东荪等改良派所指出的大多数中国人尚未过着“人的生活”之现实感同深受,并认同迫切需要发展物质文明。但在怎样才能从根本上拯救中华民族于危难之际的问题上,马克思派与改良派分道扬镳了。马克思派主张,必须要用革命手段推翻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的旧制度,建立社会主义新制度,既要反对帝国主义的侵略压迫,又要反对封建主义的统治压迫。

这场论战从单纯的中西文化、文明优劣异同的争论开始,直接转向了为处于深刻危机中的中国社会寻找出路的争论,并在客观上催生了中国共产党,促进了早期中国共产党人与马克思主义的结缘,使中国在黑暗中找到了通向光明的社会主义前途。

紧随其后,1923年,以张君劢在清华大学为即将赴美学习科学的学生所作的演讲为靶子,以丁文江、胡适为代表的“科学派”与以张君劢、梁启超为代表的“玄学派”展开了“科学与人生观”的论战,历史上亦称之为“科玄论战”“人生观论战”。(3)1925年,上海亚东书局出版了《科学与人生观之论战》,该书后被收入《中国现代文化史料丛刊》,并更改书名为《科学玄学论战集》(台湾帕米尔书店,1980),其中收集了当时19位思想家的29篇文章。这场论战的焦点从形式上看是“物质文明”与“精神文明”何者为要之争,实际上双方都暗含了同一个前提:西洋文化重物质及制度,中国文化重精神与道德,即中国代表“传统”,代表“精神文明”,西方代表“现代”,代表昌盛的“物质文明”。因此,论战的实质焦点转向了东西文明差异性的争论。

面对20世纪初中华民族内忧外患、积贫积弱的严峻现实,“玄学派”从理想主义的立场为中国文化辩护显然处于弱势,科学派以现实主义立场对封建传统文化的批判和对科学的辩护则明显处于优势。科学派的立场与“社会主义问题论战”中马克思派的唯物主义观点具有不谋而合的共识。人生观论战不仅是五四新文化运动的继续,更是后“五四”时期中国思想界对五四新文化运动“科学与民主”基本理念及对中国传统文化的进一步深刻反思。

综上所析,五四新文化运动及随之而起的三大思想论战,不仅在时间上有历时性和共时性的交集,在论战主题上更是高度聚焦:即什么原因致使一个古老文明的东方大国沦为“东亚病夫”?中华民族如何才能摆脱这苦难困境,其出路何在?而贯穿论战的红线,或者说中国现代化启蒙的伦理旨趣,就是如何认识和处理传统与现代、物质文明与精神文明、中国文化与西方文化的关系。在此意义上可以说,三大思想论战发出了中国必须走向现代文明的文化先声。

三大思想论战亦揭示了文化、文明形态与现代化的实质及其相互之间的关系。文化既是文明形态的有机部分,又是文明观念形态的凝结和人的内在尺度。梁漱溟先生曾把文化直接定义为“人类生活的样法”(4)梁漱溟:《东西文化及其哲学》,北京:商务印书馆,1999年,第60页。,表明特定的文化对特定人群生存方式的深刻影响。同时特定的文化传统使代与代之间、一个历史阶段与另一个历史阶段之间保持了某种连续性和同一性,构成了一个社会创造与再创造自己的文化密码,并给人类生存带来了秩序和意义。如果说“文明”特别是物质文明主要表达一个社会的发展形态,代表着社会发展的硬实力的话,那么“文化”就是反映一定社会形态中的人的意识、心理、价值与行为等达至的文明水平,代表社会发展的软实力。二者互为表里,在某种意义上也互为前提和条件,构成文明社会的基本价值。

“现代化”既是人类社会文明发展特定阶段的产物,亦是促进传统社会转型,向更高级文明形态演进的手段、目标与过程,因此其内含文化与文明变化的基本价值趋向,是文化样态与文明形态矛盾运动的表现形式。正如英格尔斯(Alex Inkeles)对现代化实质的揭示所言,一个国家可以从国外引进现代化的科学技术和卓有成效的管理方法,但是,如果这个国家的人民缺乏一种广泛的现代心理,自身还没有从心理、思想、态度和行为上都经历一个向现代化的转变,那就注定不能成功地使其从一个落后国家跨入自身拥有持续发展能力的现代化国家之列。(5)参见[美]阿历克斯·英格尔斯:《人的现代化--心理·思想·态度·行为》,殷陆军编译,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5年,第20-21页。

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则深刻揭示了人类文明形态演进的基本矛盾和规律。马克思在其著作中多次提及“社会形态”“社会经济形态”等概念,并从不同维度对社会形态的形成、发展和演进展开论述。社会形态理论与唯物史观具有重要关联,或即是马克思主义历史唯物主义的基本思想表达。经典作家曾从三个维度论述“社会形态”的更替和发展:一是马克思与恩格斯在其合著的《德意志意识形态》中,从“交往方式”的维度分析历史的发展,首次提出“社会经济形态”这一重要概念,提出了“分工的各个不同发展阶段,同时也就是所有制的各种不同形式”(6)《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521页。的观点,从根本上区别于青年黑格尔派与费尔巴哈等人的唯心主义论断。二是马克思在《政治经济学批判(1857-1858年手稿)》中,从人的发展状况之维,阐析社会形态更替的根据。马克思指出,个人的生存与发展被完全置于共同体之中,个人的生产能力在共同体之中缓慢发展,即是“人的依赖关系”阶段。随着生产能力不断进步,社会形成了普遍且全面的交换、需求和能力体系,便是“物的依赖性为基础的人的独立性”阶段。最终,社会达到以“个人全面发展和他们的共同的、社会的生产能力成为从属于他们的社会财富这一基础上的自由个性”的第三个阶段,(7)《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107-108页。即共产主义社会。三是马克思在《〈政治经济学批判〉序言》中,从生产方式的维度来阐述社会形态的演变。马克思指出,“大体说来,亚细亚的、古希腊罗马的、封建的和现代资产阶级的生产方式可以看做是社会经济的形态演进的几个时代”,(8)《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592页。揭示了社会形态的基本内容和演进动力。

然而,马克思、恩格斯无论从哪个维度阐析社会形态的演变发展,其立场始终是没有改变的,即社会形态是由经济基础和上层建筑构成的社会有机体,包括经济基础、上层建筑、社会存在、社会意识等内容。而生产力的发展则是社会形态更迭的最主要的动力,生产力在一种社会形态中释放出它的全部力量,新的生产关系则在这种社会形态当中慢慢成熟,那么旧的社会形态就会被新的社会形态所代替。

经典作家的深刻洞见揭示了文明形态发展演进的基石、路径与方向。按照马克思主义历史唯物主义的观点,一个社会的文明形态是社会生产力发展及其与生产关系矛盾运动的产物。文化是一个民族国家的精神标识,落实到人类主体,就是特定族群的生存方式、思维方式及其精神面貌等的总体样态。所谓现代化,就是实现传统社会向现代社会转型的动力,是现代文明形态的建设过程。可见,五四时期的“三大思想论战”不仅是中华民族对中国社会前途命运的追问,更表达了中华民族追求现代文明的文化觉醒和现代启蒙。

二、新时期中国现代化的开启:艰难的实践求索

20世纪初中华民族的“伦理觉悟”,并没有轻而易举地让中国走向现代文明社会,在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下,中国人民经过艰苦卓绝的斗争,推翻了“三座大山”,取得新民主主义革命的胜利,建立了新中国。而面对旧中国留下的深重危机,如何在经济文化落后的国家建设社会主义现代文明国家,如何回答贯穿中国现代化进程的上述三个基本伦理关系问题,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那里并没有现成的答案。在马克思的学说中,社会主义、共产主义是人类理想的、高级的文明社会形态,而这种“理想”是在对资本主义发展阶段进步性的肯定和对资本主义本质批判的基础上建立的,是社会生产力高度发展的产物,而中国的情形则完全不同。这就意味着中国的现代化道路是一条充满艰难曲折,充满特殊矛盾与挑战的探索之路,对中国共产党和中华民族来说,这是一个全新的考验。在苦苦求索的实践中,我们曾受到教条主义和极左路线的影响,走过不少弯路,照搬苏联模式留下了深刻的教训,“文革”十年动乱更是把国民经济推向崩溃的边缘。此时,中华民族追求现代文明的实践,再次面临严峻的危机和考验。

在这历史的关键时刻,1978年发生了两件将永远铭刻在社会主义现代化发展史册的伟大事件:其一是1978年5月10日、11日先后在中央党校《理论动态》和《光明日报》发表《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一文,及随后引发的真理标准问题的大讨论。这篇只有三千多字的短文之所以引起了深刻影响中国社会主义现代化进程的大讨论,就在于其有力地从思想上破解了教条主义的魔咒,为恢复我们党实事求是的思想路线奠定了广泛的认识基础。

文章在论述马克思、恩格斯、毛泽东等革命导师们不仅提出了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而且“亲自作出了用实践去检验一切理论包括自己所提出的理论的光辉榜样”之基础上,进一步指出,“我们不仅承认实践是真理的标准,而且要从发展的观点看待实践的标准”。“社会主义对于我们来说,有许多地方还是未被认识的必然王国。我们要完成这个伟大的任务,面临着许多新的问题,需要我们去认识,去研究,躺在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的现成条文上,甚至拿现成的公式去限制、宰割、裁剪无限丰富的飞速发展的革命实践,这种态度是错误的”。只有“勇于研究生动的实际生活,研究现实的确切事实,研究新的实践中提出的新问题。只有这样,才是对待马克思主义的正确态度,才能够逐步地由必然王国向自由王国前进”。(9)参见本报特约评论员:《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光明日报》1978年5月11日。

其二是1978年12月18日至22日,中国共产党召开了十一届三中全会,在深刻总结新中国成立以来艰难曲折的社会主义实践探索的基础上,作出了把党的工作重心转移到经济建设上来,开启改革开放和社会主现代化的伟大征程的历史性决策,通过拨乱反正,把历史的车轮推入了正确的轨道,实现了新中国成立以来党的历史上具有深远意义的伟大转折,使中国进入了改革开放和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新时期,这也标志着现代中华文明的建设与发展开启了一个新的时代。

回眸中国现代化的实践历程,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说,中国共产党是用改革开放的方式打开了社会主义现代化新时期的大门,我们坚持马克思主义历史唯物主义的基本立场和观点,基于中国社会发展的特殊矛盾,明确提出改革开放的首要任务就是要改善人民的物质生活,实现国家的富强,这也构成改革肇始时一条重要的动力因。然而,实现四个现代化,要求大幅度地提高生产力,也就必然要求多方面地改变同生产力发展不相适应的生产关系和上层建筑,改变一切不相适应的管理方式、活动方式和思维方式,因此,这确实是一场广泛、深刻的革命。

在我国开启现代化伟大实践之初,中国改革开放总设计师邓小平就明确指出,基于中国人口多、底子薄、生产力落后、商品经济不发达的国情,中国的社会主义还处于“初级阶段”。这种具体历史条件决定了中国要想摆脱贫穷落后,奔向富强、民主、文明的目标,必须实行“三步走”的发展战略:第一步是解决人民的温饱问题,第二步是在20世纪末人民生活达到小康水平,第三步是到下世纪中叶人均国民生产总值达到中等发达国家水平,人民生活比较富裕,基本实现现代化。

实践证明,中国的社会主义现代化实现了对人民的承诺:完成了第一步、第二步中华文明发展的战略要求,正在向着第三步的战略目标前进。我国国民经济总产值跃居、稳居世界第二,消灭了绝对贫困,实现了全面小康,人民的物质生活和精神生活水平得到了根本的改善和提高,真正彰显了社会主义制度的优越性,与我们党建设新中国的初心及伦理旨趣一脉相承。中华民族现代文明的发展和巨大进步,得到举世公认,得到人民的真心拥护。

反思中国现代化,这场革命取得巨大成功的根本经验就在于我们党恢复了马克思列宁主义、毛泽东思想的精髓即“实事求是”,把“解放思想,实事求是”重新确定为我们党在新时期的思想路线,并通过改革开放的实践,开辟了一条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建设道路。

反思中国现代化,理性这面镜子也清晰地提醒着我们,在中国现代化的历史进程中,在认识与处理传统与现代、物质文明与精神文明、中国文化与西方文化关系这三大基础性问题时,始终贯穿着自己特殊的矛盾,中国现代化的发展与反思并没有止步,也不能止步。

第一,关于传统与现代。这是任何一个国家在追求现代化的发展中面对自己历史、文化传统时所必须作出回答和选择的基本问题。无论我们的主观意图如何,中国现代化的历史进程都无法摆脱其植根的文化土壤和深厚的传统之基。任何传统,无论其类型如何,都“可能成为人们热烈依恋过去的对象”,具有相当的“预制力”功能,而中华文化传统的博大精深和源远流长,以及其曾经的辉煌和独立,使其对现代文明产生更大的惯性“障碍”与更强的文化拉力。与此同时,中国近现代以来,“传统”所遭遇的批判却又是空前的,中国现代化的历史进程始终与反传统的道德批判交织在一起。如何使传统与现代这种两极性的拉力变成一种连接文明发展的张力,仍是中华民族现代文明建设需要进一步思考的重要问题。

第二,关于物质文明与精神文明。中国社会主义现代化新征程是从中国社会经济极其低谷的时期开启的,解放生产力,解决贫困问题成为当务之急。因此,在物质文明与精神文明的天平上,本能地追求物质文明有某种不可遏制的急迫性。但实际上,经历极左思潮冲击后的“精神文明”也并不健全,拨乱反正的文化要求和社会急剧转型的文化冲突对中华民族现代文明的发展提出了双重使命。如何在中国现代化的文明取向上,坚持物质文明发展的基础性、优先性定位与开掘精神文明的创造力、引领力的有机统一,仍然是建设中华民族现代文明需要把握和处理好的重要问题。

第三,中国社会主义现代化新征程是在相当封闭之后实行对外开放的背景下拉开帷幕的,因此“物极必反”的心态,使西方崇拜曾成为一种现代“时髦”,而且这种时髦又无可选择地变成了某种潜移默化的生活方式。即中国人尚未来得及对“何为现代化”进行深刻的理性反思就进入了所谓“现代性的轨道”。一方面中国作为后发展的现代化国家,客观上存在着与西方现代文明发展的历史差距;另一方面如何克服盲目崇洋,简单对标,而忽略中国文化“本来的轨迹”(10)参见牟宗三、徐复观、张君劢、唐君毅:《为中国文化敬告世界人士宣言》,《民主评论》1958年1月第9卷第1期。的问题依然错综复杂。如何在对中国传统文化进行创造性转化与创新性发展的基础上,充分吸收包括西方优秀文化在内的一切人类文明的先进成果,仍是中华民族现代文明建设需要审慎思考的重要问题。

三、新时代中国式现代化发展:历史方向与文化逻辑

在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下,中国人民经过几十年的不懈奋斗,历史的车轮从改革开放新时期驶入了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新时代,如何深刻理解“中国式现代化”对于中华民族现代文明发展的意义及其文化逻辑,我们认为有三个重要的基点:

第一,“新的历史方位”奠定了“中国式现代化”的价值基础。习近平总书记在党的十九大报告中庄严宣告:“经过长期努力,中国特色社会主义进入了新时代,这是我国发展新的历史方位”,并用“三个意味”对新的历史方位作了深刻概括:意味着近代以来久经磨难的中华民族迎来了从站起来、富起来到强起来的伟大飞跃;意味着科学社会主义在二十一世纪的中国焕发出强大生机活力;意味着中国特色社会主义道路、理论、制度、文化不断发展,拓展了发展中国家走向现代化的途径,给世界提供了一种全新选择和中国智慧。(11)习近平:《决胜全面建成小康社会 夺取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伟大胜利--在中国共产党第十九次全国代表大会上的报告》,《人民日报》2017年10月28日。

可见,所谓新的历史方位,即从大历史观的角度揭示中华民族现代文明体所处的历史地位及其生长的方向,这是一个重要的历史判断和重大的政治判断。这个判断为“中国式现代化”奠定了基本的价值基础和取向。这就是要在具有历史性、连续性和发展性的中国现代化进程中,自觉、主动地推进中华民族现代文明的发展;要从世界文明发展的历史趋势和大格局中认识把握中华民族现代文明发展的特点和意义;要将中华民族现代文明的建设置于已发生深刻变化的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事业的历史进程和已发生巨大变革的“世界历史进程”中加以把握。这为全面深刻理解“中国式现代化”的内涵旨趣,为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实践的深入发展指明了方向,并极大地丰富、完善了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思想体系。

第二,“中国式现代化”的根本主旨,在于实现遵循国家现代化发展的特殊性规律与追求人类文明发展的普遍性价值的有机统一。顺应中国现代化所处新的历史方位之逻辑,我们可以进一步理解,在全球化的历史背景下,所谓“中国式现代化”并不是要片面固化中国现代化发展的“特殊性”,拒绝人类文明发展的普遍性;而是强调中国现代化是基于中华文明发展的历史前提、文化传统及现实国情展开的现代化,因而中国现代化的性质、道路、目的与战略手段有自己的特色内涵,它既不是简单套用其他国家社会主义现代化的模板,也不是资本主义现代化的翻版。中国现代化是根据马克思、恩格斯揭示的人类文明形态发展规律,批判吸收人类多元文明优秀成果,特别是其他国家走向现代化过程中的经验教训基础上,依靠广大人民的能动性、创造性在实践中不断推进完善的。因而“中国式现代化”“既有各国现代化的共同特征,更有基于自己国情的中国特色”(12)习近平:《高举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伟大旗帜 为全面建设社会主义现代化国家而团结奋斗--在中国共产党第二十次全国代表大会上的报告》,《人民日报》2022年10月26日。。同时,“中国式现代化”又是中华民族在人类文明历史发展中的一种选择,它既是中国独有的,又是与世界文明的发展普遍联系的。中国推动共建人类命运共同体,倡导全人类共同价值,正是将中华文明的发展自觉置于世界文明的普遍联系中加以把握的深刻考量。

习近平站在中华民族现代文明发展新的历史起点上坚定地指出:“在五千多年中华文明深厚基础上开辟和发展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把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同中国具体实际、同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相结合是必由之路。这是我们在探索中国特色社会主义道路中得出的规律性的认识,是我们取得成功的最大法宝”。(13)《习近平在文化传承发展座谈会上强调 担负起新的文化使命 努力建设中华民族现代文明》,《人民日报》2023年6月3日。“两个结合”是中国共产党在向第二个百年奋斗目标进军的新的历史征程上发出的深刻“伦理觉悟”,它将从根本上奠定新时代中华民族现代文明建设的思想基础,而实现马克思主义理论的中国化、时代化,正是特殊性与普遍性有机统一的实践形式。

第三,“中国式现代化”强调在对传统文化的创造性转化和创新性发展中建设中华民族现代文明。这个逻辑包含了三个重要特征。其一,中华文化具有较强的内省力和批判力,这来源于中华文明具有重“天人合一”“天人合德”的文化传统。“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士人之心,即是对天人合德的体悟。这种“天人交贯”的生命意识,既指由上天彻下于人之内,亦指人由下至上通于天,是一体两面的双向交融。不同于西方哲学的主客二分,不同于西方宗教在人之外寻找超越性价值的传统,中华文化的超越性来自人的心性仁义与天道相通。即人的德性源于心性,性即为天理,心通于天,因而它是流动的,是有反思力的,正是这种反求诸己的文化禀赋使得中华文明能在不断的自我超越中,保持旺盛的创造力。

在中国追求现代化的历史进程中,我们可以清晰地印证这一思想的轨迹:20世纪之初,面对中华民族陷入深重危亡之现实,“三大思想论战”直指文化传统的封建性展开深刻的批判;50年代末叶,面对西方学术界断言“中华文明已经死了”,已成为“博物馆里的文明”的论断,新儒家向世界发出“中国文化对世界的重要性”之辩护;80年代初,面对十年动乱造成人性扭曲之精神残缺,“潘晓”发出对人生价值和意义的反思与追问;新世纪以来,面对经济全球化趋势与逆全球化的矛盾,中华民族倡导通过文明对话,携手共建人类命运共同体。显然,这充分展现了中华文明之所以五千多年绵延不断的内驱力,正是来自于对文化传统始终保持历史的敬畏和积极扬弃的发展定力。

其二,中华文化具有突出的包容性,这使得中华民族的文化传统具有丰富的精神资源和潜在力量。汤一介先生曾深刻指出,从中国历史上看,儒家文化有两种不同的形态,作为官方意识形态的文化和作为理念形态的儒家文化,前者确实存在某种专政和暴力的性质,即使是这样,它也并非有着强烈的扩张性。而作为理念形态的儒家文化,它主张“和为贵”。(14)参见汤一介:《评亨廷顿的〈文明的冲突?〉》,《哲学研究》1994年第3期。儒家文化中的“和”并不是排除差异性的同质性之“合”,相反,儒家文化视“同”为“和”的对立面,视“异”为“和”的先行条件,因此,“和”是包含差异的。

贵“和”的包容性禀赋使得中华文明不仅保持对己文化的多元性宽容,这包括了多元民族、多元宗教及其多元的生活方式等,在多元文化的相互融合中建立起中华文化的主体性。同时,对外来文化的先进性抱有兼收并蓄的胸怀和张力。无论是百余年前面对中华民族的深重危机,中国共产党选择了与中华文化传统不同来源的马克思主义,作为开辟中国现代化道路的理论武器,还是将“改革开放”作为一个具有鲜明意识形态禀性的政治口号及社会转型的重大标志,都充分彰显了中国文化的包容性和张力。正如习近平所指出的,马克思主义和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来源不同,但彼此存在高度的契合性。相互契合才能有机结合,“‘结合’的结果是互相成就,造就了一个有机统一的新的文化生命体,让马克思主义成为中国的,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成为现代的,让经由‘结合’而形成的新文化成为中国式现代化的文化形态。”(15)《习近平在文化传承发展座谈会上强调 担负起新的文化使命 努力建设中华民族现代文明》,《人民日报》2023年6月3日。中华文化的这种特质,使得中华文化具有绵延不断的、持久的生命力。儒家思想中普遍和谐的观念无疑将对人类社会和平与发展做出特殊的贡献;中国“和而不同”的伦理原则对于应对全球化时代文化多元发展的新形势,无疑可以提供具有正面价值的资源。

其三,中华文化强调人生实践之智慧,“经世致用”的实践理性使得中华文明的发展彰显开放性的价值。在儒学的思想中,“仁”所指涉的自我结构是一个包含他者存在的开放性结构,自我结构内部的“自我”并不是孤立的绝缘体,其与他者之间具有同一性,并可通达。在孟子看来,个人的主体性是“为己之学”的起点,但“己”并非是孤立之个体,而是家国天下关系中的结点或中心点。人不仅具有多面向,而且可以同时展开,只要人们能反求诸己,求其所放之心,尽量发挥扩展自己的本心,就可达人之境界。所谓“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就是由主体本心外推的逻辑。“推己及人”“成人成己”的思考方式与向度,使得人类可结成一个自我与天、与人、与物一体的关系,结成一个“和而不同”的社会。

杜维明在对“现代性”及全球伦理的困境与启蒙进行深刻反思的基础上指出,近现代以来,西方文明的冲击造成了极大的偏差,现代人受到物质主义、科学主义的影响,忽视了人的终极精神性问题。以自我为中心的个人主义在促进资本主义发展的同时,个人主义的极端性也致其走上一条不归路。反思现代性,我们必须要走一条具有中国特色的道路,而这条路是由我们的历史、文化、社会所使然之路。(16)参见杜维明:《以精神人文主义应对全球伦理困境》,《文汇报》2017年10月1日。与西方文明传统相比,在中国传统文化中,正义的价值和自由一样重要;同情比理性更必要;人的责任,特别是个人对家庭、社会、人类的责任比权利更重要;礼治比法治更基础;社会和谐比个体发展更优先。显然,这是不同于西方文明的另外一种价值体系。面对人类的共同伦理困境,从世界文明发展的趋势观之,中华文明思考方式之特质,试图为求解普遍困境提供一把特殊钥匙,其实这是一种向度,一个开放的向度。因此,这条路既是中国的,也应该是世界的。即这条路源自中国历史文化发展的轨迹,同时又是开放的,它是世界普遍性中的特殊性,其特殊性中又蕴含着世界的普遍性。中华文化的这种实践理性价值对于世界秩序的重建、人类文明的发展无疑有其特别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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