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迟子建爱情书写中的温情与理想
2023-03-28于颖
[摘 要] 迟子建三十年来的文学创作谱写了太多或令人伤怀或难以忘记或心有戚戚的爱情故事,但这些故事从没有随着时间的脚步而远去,仍以生动的姿态等待解读。她的爱情书写始终具有打动人心的精神力量。一方面,她的爱情书写里显露出温情叙事的情感肌理,蕴藏着作家本人的人文关怀,温润的光泽闪烁其间;另一方面,她书写了不凡的爱情经历,能从其笔下窥见作家本人对爱情理想的坚守。
[关键词] 爱情书写 温情 爱情理想
[中图分类号] I06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3)29-0075-04
迟子建是当代文坛一位极具创作特色与个性的实力作家,三十年来始终以稳定的节奏、前进的步伐来进行文学创作。她的文字里总是流淌着一股诗意与清新,深切传达出一份温暖与悲悯。学界注重探究迟子建作品中的哈尔滨书写、历史书写、死亡书写、生态书写等众多有意义的主题,较少单独探讨迟子建作品中的爱情书写。迟子建的爱情表达不可忽视,其间寄托着作家深切的人文关怀,充盈着丰沛的情感能量,因此从爱情书写这一角度解读她的小说,有助于拓宽其作品研究的深度和广度。
一、温情之下的爱情书写
迟子建的小说中,“绝少沉沦、失意,虽然有关于世界冰冷的悲诉和人性、俗世的喟叹,但总有强烈的温暖气流游弋在字里行间”[1]。她的作品里总是有温暖人心的腾腾热气,她的爱情书写与她的文学创作一脉相承,都带有灼热的温度,这温度里蕴含着对人世间美好的生命情感的深深祝福。
从早期爱情书写的代表作品《亲亲土豆》中,那一对互相牵挂与惦念,并含着深切爱恋的夫妻情感的描写中便可以看出迟子建对美好爱情的敬佩与歌颂。故事的动人之处在于,“夫妇二人能够用彼此醇浓的爱意去驱逐生命的荒寒,赋予生活与生命以亮色”[2]。在之后的文学创作之路上,她仍然延续着以温情的关怀来书写爱情的文学传统,尊重个体追求幸福的权利。
1.尊重俗世里两颗心的相守
迟子建小说的内容题材多取自俗世生活里的普通百姓,她的爱情书写亦是如此,关注芸芸众生中平凡人的情感世界。她愿意去书写爱人之间甜蜜温馨的日常,从淳朴真诚的爱意里,感受两颗心的陪伴与守候。
《踏着月光的行板》中王锐和林秀珊这对异地夫妻都在未告知对方的情况下前往对方的城市,正是因为心怀对爱人的思念才使两人一天奔波不停。《花瓣饭》与《踏着月光的行板》的情节有些相似,也是在不斷找寻对方中开展情节。《花瓣饭》中的妈妈去迎接丈夫下班,丈夫又去找自己的妻子回家吃饭,在几次错过后,两人终于相遇。当二人出现在孩子面前时,手里却多了一束缤纷的花。不言而喻,这是喜爱花草的丈夫为妻子采撷了路边的鲜花。平淡生活中依然有爱的痕迹,即使生活不尽如意,但爱始终如一。
“作者无意在书写中突破道德的底线,只是以文学的方式确认了每个生命都有追求幸福的权利。”[3]在描绘夫妻间琴瑟和鸣、心心相印的幸福画卷外,迟子建还刻画了在冰冷的现实里抱团取暖,带给彼此慰藉与陪伴的另一种爱。
《白雪乌鸦》中丑女金兰在丈夫王春申这里寻不到安慰,便向迷恋她的太监翟役生那里找寻温暖,收留翟役生并让他住在三铺炕客栈。在鼠疫来袭时,翟役生从金兰的话里听出了关心与不舍。金兰不信任隔离所的治疗,用土法子照顾好患病的翟役生。那一刻,翟役生感觉到了金兰对自己的真心,这是一个不会因自己感染鼠疫就抛弃自己的女人。在金兰死后,翟役生常常思念她,并悉心照顾金兰生前养的猫。迟子建尊重金兰和翟役生互相寻求慰藉与温暖的这份情感。
《群山之巅》中仍能看到迟子建充满温情地表达爱情,“迟子建在《群山之巅》中表达了自己对于人类情感的尊重,即使有些感情是被传统道德所摒弃和不容的”[3]。安平与李素贞是一对相爱但是不可能正大光明在一起的情人。离异的单身法警安平和殡仪馆理容师李素贞在寒冷生活里渴求温暖,但是李素贞有家室,她不能抛弃瘫痪多年的丈夫。安平和李素贞在遭受人世间一切困苦的拷打后,在对方的怀抱中获得生活的一点甜蜜。但苍凉之美有时浮动在迟子建的温情书写中。因一次夜晚相会,李素贞丈夫煤气中毒意外死亡,这次意外事件将两人猛然推开。迟子建虽然带着温情的目光给予两人温暖,但也看到了两人命定的结局。“迟子建的温情在一种深刻的艺术批判中既有了道德的厚重的力量,更具有了人性的锐利的锋芒。”[4]
在迟子建最新长篇小说《烟火漫卷》中,她依然在爱情书写中注入温情。小米的丈夫新婚不久成了植物人,大秦作为朋友多次看望小米丈夫,与小米接触颇多,暗生情愫。迟子建写出了这样一份既在情理之中又在意料之外的,与传统道德不相容的特殊情感。迟子建在小说中从不以高高在上的姿态去审视与嘲讽俗世生活里抱团取暖的爱情,她尊重个体追求爱与幸福的权利。小米和大秦虽然到外地生活,但是依旧共同承担照顾小米丈夫的经济责任与生活责任。后来,在小米的丈夫死后,两人将小米的婆婆接来一起生活。从迟子建写作的故事里能体会到作家对人类情感的温柔相待,她的爱情书写始终给人以感动。
2.尊重每一份遥遥相望的情感
《额尔古纳河右岸》里“我”的大伯尼都萨满在“我”的父亲林克死后,对“我”的母亲达玛拉表露多年埋藏在心中的爱意。但是尼都萨满和达玛拉因为部落的规定无法在一起,“我”和姑姑依芙琳以及部落里的人都对这份迟来的爱情怀有敌意。他们的所有爱意只能浓缩在物件上,尼都萨满花了两年的时间,为达玛拉做了一条美丽无比、独一无二的羽毛裙子,达玛拉为尼都萨满做了一副狍皮手套和一个烟口袋。尼都萨满和达玛拉所有关于爱情的美好瞬间,只能倾注在不动的物件上或对心爱之人背影的凝望中。达玛拉和尼都萨满的爱情有精神上的慰藉和心灵上的珍惜,情感的丝缕穿越物质的距离,抵达温热的内心。
《白雪乌鸦》中善做点心的于晴秀与侠义商人傅百川互有好感,但是他们未越雷池半步,都忠于自己的家庭,将这份爱意表达为欣赏与互助。在傅百川组织人手为防护鼠疫赶制口罩时,于晴秀即使有孕在身也前来帮忙。于晴秀肚里的孩子在丈夫患鼠疫而死后才出生,傅百川从胖嫂那得知她没有奶水,便打来两只乌鸦,放在门口便走了。随乌鸦一同被送来的还有他对她的关怀,这种关怀深深埋在心里,不会有过多打扰。他们彼此欣赏对方的性格和为人处事,但是仅止于此,他们在精神上为这段遥遥相望的情感留有位置。
《白雪乌鸦》中车夫王春申喜爱自己的老主顾谢尼科娃,他遥遥望着气质不凡的歌唱演员谢尼科娃。他知道自己配不上她,也从未想过要和她在一起,只是独自享受着谢尼科娃坐在自己身后时那份单纯的美好。他心疼谢尼科娃,替她打抱不平,故意颠车折腾搭他车的谢尼科娃丈夫的情妇。在谢尼科娃死后,他仍照常在礼拜天驾着马车出现在她家门口。迟子建愿意为一个家庭不幸福的、生活憋屈的、普通的马车夫写一个在俗世烟火里得以仰慕的完美对象,这本身便是温情的注入与体现。
二、理想之光烛照下的爱情书写
1.永恒的爱
塑造独立于纷扰的俗世外心守一方净土的人物,这是迟子建爱情书写里常有的创造。《额尔古纳河右岸》中,部落里有一双大手且是个打铁能手的伊万深爱着自己的妻子娜杰什卡。他们本能拥有几十年长久的幸福生活,但在日本人将闯入兴安岭清理俄国人的消息传来后,有着俄罗斯血统的娜杰什卡因为恐惧而逃走了。伊万并没有因为妻子带走一双儿女突然逃跑而心生怨恨,也没有四处搜寻,他接受心爱的女人离去的事实,尊重她的决定。之后,他因思念而变得沉默。部落里的依芙琳,看着伊万早早谢顶的头发和孤单处境,张罗为伊万再找女人,没想到引得伊万大发脾气。他认为他的生命中只有娜杰什卡一个女人。此后,他一直孤身一人,独自生活,因为伊万的内心的爱情领地并不能再容忍他人进入。
《群山之巅》中,一生极具传奇色彩的“辛开溜”始终难以忘怀他的日本妻子秋山爱子,尽管秋山爱子是为了寻找她的日本丈夫而离开自己,他心里还是放不下这个女人。她留下的每样东西,他都视作宝贝。他独自抚养儿子辛七杂长大成人,再没娶女人,并给自己的狗取名爱子,就仿佛他爱的那个女人还在他身边。
《白雪乌鸦》中,陈雪卿是位有着出色气质的女人,她带着儿子在哈尔滨以开糖果店为生。丈夫死后,陈雪卿将儿子委托给翟芳桂,结束了自己的生命为心爱的男人殉葬。陈雪卿选择为人生画上句号是因为她已经没有爱情之光的烛照了。失去所爱之人就意味着失去了支撑人生的强大力量,她再也无法焕发光彩了,而那样黯淡的生活并不是自己想要继续过下去的。
无论是伊万、辛开溜,还是陈雪卿,他们对待爱情的态度始终是一致的。他们捍卫心中圣洁的、高贵的爱情,并不在意旁人不解或不屑的眼光,依旧坚定自己那颗维护永恒之爱的心。
2.一瞬的美
一瞬的美与永恒的爱有联系又有差别,迟子建笔下的伊万、辛开溜、陈雪卿等人与他们的爱人都度过长久的幸福时光,过往的众多瞬间都值得怀念。而她笔下的齐如云、吉莲娜等人,虽然依旧为爱坚守终身,但爱的起源往往归结于一瞬的美。短暂的爱恋并不随时间而淡去,竟愈来愈浓,同样成为照亮人生之路的一束温暖的光。
在中篇小说《起舞》里,迟子建依然孜孜不倦地继续刻画坚守爱情理想的女性形象,她为主人公丢丢的婆婆齐如云谱写了一段爱情传奇。齐如云在年轻时曾参加与苏联专家的舞会,她在停电的20分钟内,在翩翩起舞的过程里受孕。奇特的经历给她带来了一个小生命,她在离婚后独自抚养有俄罗斯血统的儿子长大。在对儿子身世的回答里,隐含着她对这段爱情经历的看法,她不认为在舞会中受孕是受了侮辱。齐耶夫也终于明白,母亲是爱着父亲的,她的爱太奇特了。“她为了这瞬间的美,枯守一生。”[5]齐如云对爱情的理解与认可都藏在那天的舞步里,即使她为此枯守一生也不觉得可惜,因为她曾拥有过那如昙花一現般绽放的瞬间便觉得知足。她的整个人生虽因舞会而改写,但她的余生却始终活在爱情的光亮里,内心富足。在她离世之际,她也是穿着当年舞会的舞裙而离开人间,可见那条舞裙不仅承载着一位年轻女孩的舞蹈梦,还承载着一位姑娘永恒不灭的爱情梦。
迟子建的中篇小说《晚安玫瑰》是一次对女性内心的深入探索。在这部小说中,依然能看到她对人物爱情理想的刻画。在小说中,作家描写了一位高贵优雅的单身女人——八十多岁的俄罗斯老太太吉莲娜。吉莲娜的爱情理想是高贵典雅的,“在吉莲娜那些隐秘的故事之中,读者可以感受到一种共同的气息和统一的情调,即迟子建对典雅精神书写的痴迷与执着”[6]。吉莲娜与齐如云在爱情的理解上是一致的,都对一瞬的美难以忘怀。吉莲娜在年轻时爱上了一位苏联外交官,他们只度过一段非常短暂的快乐时光后,外交官便回国了,两人的爱情也就结束了。但吉莲娜对这个男人的爱和思念并没有随距离和时间而变淡,而是用一生来怀念。她每次去他们离别时曾经吃过的那家餐厅,都佩戴着心爱的男人送的胸针,梳着那天见面时的发型。爱人从现实中消失了,却在精神世界里永远与她相伴。她认为美好的爱情跟花一样,盛开过就够了,“反正我盛开过,在心底存了一辈子可以回味的香气了”[7]。吉莲娜的爱情理想就根植在她内心坚实的土地上,正是对美好爱情的执着坚守给予她一个人亦可度过漫长人生的勇气。除了心爱之人,任何人无法走进她的内心,她也不需要任何其他男人的情感爱怜。
《晚安玫瑰》虽篇幅不长,却隐含着深刻内涵。吉莲娜既是哈尔滨这座城市独特的城市文化积淀下的特定形象,也承担着主人公赵小娥弑父后的精神救赎的责任,“理想人格的范式于精神洗涤中得到升华”[8]。同时,她本身的经历也是复杂的,她的爱情理想不是只能通过对苏联外交官的怀念才得以体现,从她对继父设下圈套并毒杀的举动里仍能看出她对爱情理想的守护。吉莲娜的继父为了利益帮助觊觎吉莲娜的日本军官玷污了她,继父认为吉莲娜会因此委身日本军官。但是吉莲娜坚决拒绝与日本军官结婚,以装疯的形式吓退了日本军官,然后给继父烟管里投放砒霜毒死了这个自己痛恨的男人。继父玷污的不仅仅是吉莲娜的身体,还有与身体共同存在的爱情理想。她对美好爱情的追求是强烈且坚定的,她要嫁给自己爱的人,她无法忍受自己的婚姻被权力操纵,自己的爱情被旁人粉碎。吉莲娜怀着对爱情的美好理想,坚决捍卫这内心之地生长的爱情之花,任何人也无法摧毁它。迟子建在《晚安玫瑰》中进入到吉莲娜的灵魂深处,抒写对爱情理想的理解与感悟,“她骨子里依然有着西方浪漫主义和唯美主义大师的禀赋与气质,对爱情的体悟是如此深切、细腻、伤感、固执而充满激情”[6]。
无论是《起舞》中的齐如云,还是《晚安玫瑰》里的吉莲娜,对二者爱情经历的书写都渗透着迟子建对典雅精神的珍视与推崇。迟子建在书写爱情的过程里,始终不忘守护个体的爱情理想,她笔下的爱情总是难以掩盖那灼灼耀眼的理想之光。观照迟子建本人的婚姻爱情,她心爱的丈夫虽然已经离去,但是丈夫带给她的爱,直到今天还在滋养着迟子建的心田。她在精神上仍然受到丈夫的鼓舞。
三、结语
迟子建的心里有一个能量充沛且丰盈的情感宇宙,她的文字受情感力量的推移,自然而然地渗透着浑然天成的真挚与澄明,这在当代文学创作里是无法复制的存在。“我们不妨说迟子建的叙事,大都是以情感为‘轴心或坐标的彰显精神、心理世界的话语结构。”[1]她构建的文学世界是一个有情的世界,她呈现的爱情书写也是围绕情而展开的广阔天地。迟子建的爱情书写独特与深刻,一方面来自她心底温暖的自然流露,一方面则来源于她对爱情理想的理解与祝福。
参考文献
[1] 张学昕,赵海川.苍茫“北中国”的乡土美学——迟子建文学叙事的“乡愁”重考[J].小说评论,2023(2).
[2] 刘秀哲.乡土记忆与文学想象——迟子建文学创作的文化表征[J].文艺评论,2022(1).
[3] 张福贵,王欣睿.文化的伦理逻辑与悲凉的温情叙事——读迟子建的《群山之巅》[J].当代作家评论,2015(6).
[4] 管怀国.温情底下的冷峻和厚重——理解迟子建近作的一种视角[J].小说评论,2006(2).
[5] 迟子建.福翩翩:迟子建小说精品选[M].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2011.
[6] 张德明.流落民间的高贵与忧伤——迟子建《晚安玫瑰》及其他[J].南方文坛,2014(3).
[7] 迟子建.晚安玫瑰[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3.
[8] 龙腾,肖百容.诗性人格何处寻——论迟子建小说中的理想人格建构[J].文艺论坛,2022(5).
(责任编辑 夏 波)
作者简介:于颖,辽宁师范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