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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巴金《爱情三部曲》所显示的“超越性存在”

2023-03-28郑海秀

长江小说鉴赏 2023年29期
关键词:巴金

[摘  要] 超越性存在是感性之中的超感性的、超越常俗的、指向不可被直接感知的东西。巴金创作于20世纪30年代初的《爱情三部曲》是他写给自己的小说,《爱情三部曲》以爱情为连续主题,着重描写人物性格,有着浓重的阴郁气质,又预示着光明和希望的小说。《爱情三部曲》如实地反映了巴金在现实生活中的所思所感,倾注了他个人的真情实感,通过构形的方式塑造了一群青年人的形象,描写他们的性格、友谊、信仰、命运,表现了自己最真实的生存体验,呈现了自己的生存情感世界,从而表达自己对超越性存在的感悟和认识。《爱情三部曲》凝聚着巴金对人类的“爱与恨”,体现了巴金对真挚友谊的珍惜与爱护、对死亡的思索以及对人的生存和命运的关注和对理想信仰矢志不渝的坚定追求。

[关键词] 巴金  《爱情三部曲》  超越性存在

[中图分类号] I207.4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3)29-0066-04

王德峰的《艺术哲学》提出“超越性存在”是指“超越具体感性存在物的‘存在”[1],幸福、命运、劫难、爱、友谊等都属于超越性存在。超越性存在指向的是不可感知的东西,它是感性之中的超感性,是超越常俗的,无法被人直接感知到。巴金从1931年夏天开始写作《爱情三部曲》(包括《雾》《雨》《电》),到1933年12月写成,在《雨》和《电》中间有一个插曲——短篇小说《雷》。巴金在总序中谈到了自己对《爱情三部曲》的偏爱:“我不曾写过一本叫自己满意的小说。但在我的二十几部文学作品里面却也有我个人喜欢的东西,例如《爱情三部曲》。”[2]《爱情三部曲》是巴金写给自己的小说,对他而言意义非凡。《爱情三部曲》以爱情为连续主题,着重描写人物性格,有着浓重的阴郁气质,也预示着光明和希望,体现了巴金对于死亡、命运、友谊和信仰等超越性存在的深刻领会和感悟。

一、死亡的“黑影”

《爱情三部曲》中,巴金多次写到“黑影”:《雾》里,“黑影”在慢慢逼近;到了《雨》,“黑影”最早出现在陈真身边,每当陈真想到一些可以使人快乐的事情时,这个“黑影”就会以一种威胁的姿态出现,迫使陈真不得不继续投入激烈的斗争,最后,“黑影”吞噬了陈真,周如水、郑玉雯、熊智君,吴仁民也备受“黑影”的折磨;《雷》和《电》里,“黑影”更是反复现身。一直笼罩着众人的“黑影”就是死亡。

巴金在《爱情三部曲》中给人物设置了三种死亡方式:第一,自杀而亡。周如水在李佩珠那里受到爱情的冷落后绝望,在雨中跳江自杀,在第二天的晚报和第三天的晨报上,在一个不被人注意的角落,分别刊登着“黄浦江畔书生轻生”和“无名青年投江自杀”的新闻;郑玉雯遭到吴仁民的一再拒绝后,心灰意冷,失去了活下去的希望,服毒自杀;敏拿着炸弹,义无反顾地冲向汽车,整个身体鲜血淋淋,一只脚也离开了大腿。第二,意外身亡。陈真深夜在街上走着,一辆汽车从身后飞驰而来,他摔倒在地,还没来得及爬起来,汽车就从他身上驶过去了,车里的时髦男女不曾注意到,汽车夫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不要紧,碾死了一条狗”,就交待了陈真的死亡。第三,献身而亡。德为了保护敏与重要文件,与士兵激烈战斗,被抓走当夜枪毙;在报馆被押走的高志元和雄,被游街枪决;方亚丹为了阻止敏白白牺牲,在敏的住处被几个士兵枪杀了,这些革命青年毅然决然地为革命献身。

小说中,死亡的黑影或以一个片段、一个情节或一个场面的形式出现,是推进故事发展的重要环节。他在作品中写人物的死,也因为自己一直在与死亡做斗争。从《雾》到《电》,在信仰的鼓舞下,巴金渐渐地摆脱了死亡的恐惧,彻底征服了死亡的黑影。巴金认为“死毁坏一切,死也‘拯救一切”[2],虽然生与死之间只隔了一步,但这一步却很难跨过。死亡“不仅是巴金小说的生产机制和意义建构手段,同时也是作者想象历史与表现心灵的一种方式”[3],它凝聚着巴金对生命的关注和尊重,反映了巴金在灾难来临时的态度和选择,是他对社会和人生的自我反思。

二、命运的“悲剧”

《爱情三部曲》始终萦绕着一股悲剧的气息,这种“悲剧感”主要来自其中的人物。巴金在小说中塑造了三类性格迥异的青年形象,他们有一个共同点就是命运曲折且充满悲剧性。

第一类是旧制度和封建道德的牺牲品,以周如水为代表。在海滨旅馆,周如水遇到了心爱的女子张若兰,好几次都想向张若兰表明心意,但一想到他的父母在家中给他娶的妻子,就“没有了勇气”,即便张若兰主动表示愿意一起面对,他还是退缩了,两人的爱情无疾而终。后来,他又想追求李佩珠,但佩珠只是将他当作普通朋友,周如水受了爱情的冷落,又想到一次次的情感打击,认为在这个世界没有任何人关心他,绝望之下跳黄浦江自杀。周如水曾经也是个有志青年,他在日本留学七年,加入过社会团体,主张“土还主义”,回国后,却发现那些理想抱负压根无处施展,日复一日地在海滨旅馆漫无目的地徘徊。原本他也有青年人的幻梦,也想成就一番伟业,但他不敢面对生活的痛苦面,总是试图以爱情逃避真实的生活,试图在爱情里寻求安慰,结果因为自己的懦弱无能失败了一次又一次。接受了新式教育和新思想洗礼的周如水,既与旧社会相冲突,却又缺乏坚强的意志,言行不一。周如水的软弱屈从恰恰反映了封建礼教和道德对人的侵蚀、奴役之深。深受封建旧制度和礼教束缚、迫害的还有郑玉雯,从前她是同志们心中的“苏菲亚”,是“许多人崇拜的纯洁的女神”[2],这样一个勇敢、热烈的女革命家,却受了男人的骗,嫁给了一个残酷风流的官僚,抛弃了曾经为之奋斗的理想,过上了痛苦、凄惨的官僚太太的生活。

第二类是为革命理想献身的殉道者。陈真出生后就失去了母亲,十四岁决定献身社会运动,十八岁离开家庭,沒过两年父亲也去世了。他是一个意志坚强的人,为大众牺牲了自己的青春和幸福,整日劳苦地工作,从事社会运动,即便遭受着肺病的折磨,也不曾停下,就像一副没日没夜转动的机器。他认为爱情“虽是值得愿望的东西,然而我没有福享受它”[2],革命的路上不应该有爱情这个“绊脚石”,尽管他在面对秦蕴玉的时候有过片刻的失神,但很快就镇压了那一丝动摇。陈真时刻都在告诫自己,窄小的亭子间、广大的会场和简陋的茅屋才是自己该待的地方,个人的痛苦和幸福是无关紧要的。这样一个拖着病体,放弃了身体健康和幸福,忘我工作的革命者,最后却不是牺牲在自己热爱的革命岗位上,而是死于一场意想不到的车祸。

第三类是迷失的信仰者。吴仁民是一个浮躁、鲁莽的人,妻子的病故和好友陈真的死,带给他很大的打击,他对革命的前途和未来感到迷茫,变得沮丧、失望。在梦里,他看到了地狱,许多青年被剖腹挖心、枪毙杀头,关在监牢里受刑,而他自己“真是一个在安乐窝里谈革命的革命家”[2]。他仇恨这个黑暗的世界,恨不得一拳打碎它,但他发现自己的力量在强大的敌人面前是微不足道的。曾经他以为自己是正义和真理的力量的代表,是能照亮黑暗世界的一线光明,可是经历了诸多事情、看到现实的残酷后,他失去了信心。吴仁民认为他们没有力量拯救这个罪恶的世界,甚至在零碎的痛苦的折磨下,他渐渐失去了斗争的勇气。于是,他沉溺在个人的安乐和哀愁里,将爱情视为生活的全部,把理想和信仰抛之脑后,历经生死离别后,留给他的只有苦痛。

这些人物的悲剧命运,一方面是因为外在的社会环境,另一方面是因为个人本身的性格缺陷。首先,从社会环境来看,根深蒂固的旧制度和腐朽的意识形态并未被新思想动摇到根本,革命斗争遇到的阻力强大,理想之船在现实的漩涡里迷失。现实的罪恶与专制导致革命活动屡屡受阻,人们依旧在苦难中挣扎。其次,个人性格注定了他们的悲剧命运。巴金塑造这群青年的重点在于描写性格,爱情故事为展现人物性格服务,“我不过借用恋爱的关系来表现主人公的性格”[2],写那样的性格在当时的环境里可能做出的事情,以及可能会有的悲剧性结局。周如水性格优柔寡断、犹豫不决,“在沉重的精神枷锁下,一方面不自觉地挣扎,一方面自觉就范,随时扑灭自己心中自然的顺乎人情的欲望”[3],他总是拿着良心和复杂的问题当作盾牌,既没有为信仰献身,也没能得到爱情的安慰,还导致了自己精神上的痛苦,就连最后选择死亡都有赌气的成分。这样的性格注定了他无论追求理想还是爱情,都会失败。《雷》中被枪杀的德,在革命活动中不断损耗生命,如同鲜花一样,“虽然明明知道花开以后,死亡就会到来,但是它们仍然不得不开花”[2]。

巴金在现实生活中遭受了许多痛苦,加上性格忧郁,使他成了一个在痛苦中寻求满足的人。痛苦紧紧抓住巴金的心,迫使他做出决断,不得不斗争。他追求痛苦,化痛苦为前行的力量,将“生命之船驶行在悲剧里”[3],书写奋斗中所受的痛苦,在悲剧里激发活力。《爱情三部曲》中人物的悲剧命运,是处在黑暗时代环境下的青年命运写照,人物的痛苦也是巴金的痛苦,他把自己在思想上经历过的矛盾冲突和对时代及个人命运的领悟融入小说创作中,塑造了苦闷、幻灭、迷惘的青年形象,这也是巴金心灵创伤的反映。

三、友谊的“支持”

在《〈爱情三部曲〉作者的自白》中,巴金写道:“没有朋友,我的生活里就没有快乐。”[2]他曾说自己有时就是靠着朋友生活的,友谊是支撑巴金继续与生活抗争下去的一大动力。在巴金的小说创作中,朋友起到了重要作用,因为他常常以身边的朋友为“模特儿”进行创作,有时选取朋友的性格,有时选取发生在朋友身上的某件事,有时是为了劝告朋友,帮助朋友认清自我。《雾》的创作就是源自巴金一个受单恋之苦的朋友,这位朋友时常找巴金,谈自己的种种事情,尤其会絮絮叨叨地谈那个撩动他心绪的姑娘,后来他们一群人进行了一次谈话,谈到了这位朋友的性格,这启发了巴金,使他有了写《雾》的念头,他想给这位朋友指出一条路,如实描绘出他优柔寡断的性格,让他看清自己。在这位朋友的身上,巴金发现了其性格所具有的社会意义和普遍性,于是塑造出了周如水这个典型人物。除了周如水,还有吴仁民、方亚丹、高志元、陈清等人,都是巴金从朋友们身上取材并塑造出来的人物形象,他怀着对友情的珍惜与爱护之情进行创作。

在巴金看来,友谊能鼓舞自己的感情、坚定自己的信仰。《电》中,李佩珠、吴仁民、慧、明、雄、方亚丹等青年人相聚在一处,从事革命活动,他们一起在群众中演说、召开大会。正是因为有了志同道合的友人,他们才能在互相帮助下一起成长,共同面对革命道路上的重重困难。最初的李佩珠,在陈真的口中是个“小资产阶级的女性”,两年半以后的她以一个全新的姿态出现在众人面前,曾经的娇嫩和稚气一扫而光,俨然是一个沉着冷静的“妃格念尔”式的女革命家了;吴仁民走出了“恋爱的悲喜剧”,一改往日的浮躁,变得持重、忍耐;过去时常焦躁不安的高志元不再感到空虚和无力,就连天气一变就肚皮痛的毛病也消失了。他们发生这些转变的原因之一就是有友谊的鼓舞和支持。陈清为了掩护李佩珠等人撤退而牺牲;方亚丹为了阻止敏冲动赴死,结果被射杀。在这个青年团体里,没有寂寞、愤恨和妒忌,也没有分裂和隔膜,有的是互相保护、支持和鼓励。巴金认为,这样的革命友谊或者说“同志爱”,正是《电》散发光彩的原因,“我特别喜欢《电》,就为了这个”[2]。

四、信仰的“拯救”

“从《雾》到《雨》,从《雨》到《电》,一路上就只有这一件东西,别的都是点缀。由下种而发芽,而开花,一步一步地在我们的眼前展开了信仰的全部力量。”[2]一开始,信仰在《雾》里只是一颗种子,到了《雨》,信仰发芽了,最后到《电》,信仰成片开花,拯救着一切,也支配着一切。信仰“长成”的这个过程在吴仁民和李佩珠身上得到了完整体现。吴仁民是一个有着满腔热情的青年,热情自然是宝贵的东西,但一味地放任会导致热情像火山般爆发,不仅会毁了自己,还会毁了别的东西,所以必须要有东西能正确指引热情,这个东西就是信仰,信仰不仅能为热情打开一条路,还能加强热情的力量。《雾》中,吴仁民的热情尚未爆发,妻子瑶珠的病故导致消磨这他的热情的“爱”暂时消失了,热情不断堆积,无法释放,他变得鲁莽、冲动,心境失衡,在即将爆发之际,他意外地迎来了一场新的爱情,消磨了他的热情,但没过多久,“爱”又离开了,他再次陷入危机,几乎站在了灭亡的边缘。这时候,信仰的出现拯救了他,帮助他疏通堆积的热情,走出困境。吴仁民在坚强的信仰的指导下,走出了个人的情爱,迎来了“新生”。《雨》中,李佩珠借來了陈真留下的书——妃格念尔的《回忆录》,虽然她无法完全理解其中的字句,但妃格念尔的觉醒和精神搅动了她原本一片平静的生活和心灵,“觉得有一种模糊的渴望在身体内呼唤她”[2],信仰的种子就是在这时埋下并开始慢慢发芽的。对革命事业有了一定的了解后,佩珠向众人提出想去F地做一点有益的事情。到了《电》里,佩珠已经成为一个可以带动群众高声唱劳动歌的成熟女革命家了。在这群革命青年心中,信仰才是最重要的,胜过爱情,胜过一切个人的幸福与痛苦,只有信仰才是永生的,“也许明天这个世界就会沉沦在黑暗里,然而我的信仰决不会动摇”[2],因为他们有信仰,足以征服对死的恐惧。

可惧的死亡和悲惨的命运从反面证实了信仰的强大,真挚的友谊从正面鼓舞着信仰。巴金是一个有信仰的人,“没有信仰,我不能够生活”[2],是信仰支撑他在痛苦中努力活下去,信仰或许不能给他带来幸福,但会给他争取幸福的勇气和力量,不论命运如何悲惨,生活如何难过,都不会放弃对光明的追求。即便在《爱情三部曲》中悲剧总在发生,但这些悲剧都不是绝望的,而是存着一丝希望的,因为那些流血和牺牲揭露了旧社会的残酷和罪恶,让活着的人正视血淋淋的社会现实,看到殉道者的英勇搏斗,从而自觉参与到革命斗争中,为改造旧社会一起奋斗。巴金笔下的革命者的信仰正是因为他们寄希望于一个光明的未来,他们相信自己在为全人类谋幸福。

五、结语

巴金现实生活中的真实经历使他产生了悲哀、同情、失望等情绪,这些情绪不仅是个人的,更是对人生与民族命运,甚至是对人类生存的整体性感受,其中包含着巴金对某种超越性存在的领会,为了看清楚这种超越性存在,表现悲天悯人的情怀,他选择了创作。《爱情三部曲》倾注了巴金个人的真情实感,如实地反映了他在现实生活中的所思所感,通过构形的方式塑造一群青年人的形象,描写他们的性格、活动、信仰、命运以及死亡,表现了自己最真实的生存体验,呈现了自己的情感世界,表达自己对超越性存在的感悟和认识。总之,《爱情三部曲》凝聚着巴金对人类的“爱与恨”,体现了巴金对友谊的珍惜与爱护,对死亡的思索以及对人的生存和命运的关注,对信仰矢志不渝地坚定追求。

参考文献

[1] 王德峰.艺术哲学[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5.

[2] 巴金.巴金全集 第六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8.

[3] 巴金.巴金全集 第十二卷[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9.

[4] 艾晓明.青年巴金及其文学视界[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9.

[5] 贾波.巴金小说死亡现象初探[D].长春:吉林大学,2008.

[6] 周立民.在信仰与文学之间——由“信仰”解读巴金的创作[J].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07(3).

[7] 贾玉民.论巴金小说的悲剧美[J].郑州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5(6).

(特约编辑 刘梦瑶)

作者简介:郑海秀,天水师范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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