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财政导向下洪武至永乐时期大明宝钞及其通胀

2023-03-28陈叙霖

理论观察 2023年11期
关键词:通货膨胀明代财政

陈叙霖

摘 要:洪武八年,朱元璋建立起以宝钞为核心的货币体系,在这一体系中,宝钞获得了法定货币的地位,明朝由此进入了钱钞兼用的时期。但由于其完全为国家财政所服务,宝钞从设立之初便存在违背价值规律以及法偿矛盾的致命缺陷,逐渐从具有现代信用色彩的纸币沦为了失去国家信用的“国家纸币”。其发行量完全取决于国家财政需要,而不是市场需求。在明初扩张性财政支出的情况下,宝钞不可避免地产生了恶性通货膨胀,尽管洪武永乐二朝试图通过紧缩性政策预防与缓解其通胀问题,但单向性的政策不仅注定失败,也增加了民众的赋税负担。极端贬值的现实促使市场放弃了宝钞,最终倒逼明政府对这一财政主导型货币制度作出调整,明朝也逐渐从钱钞时代过渡到银钱时代。

关键词:明代;财政;宝钞;通货膨胀

中图分类号:K248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9 — 2234(2023)11 — 0126 — 06

明代货币制度的发展一直以来都是学界关注的热点问题之一,其中有关大明宝钞的研究成果颇多,根据研究范围的大小,主要可以分为宏观和微观两个层面。宏观层面的研究主要是将宝钞作为货币制度演变的一部分来进行考察,以赵轶峰、李育安、万明、赵小平等学者为代表,观点各异。赵轶峰[1]、李育安[2]都认为宝钞政策推动了货币白银化的进程;万明则将宝钞看作是国家与市场的一场博弈,并最终以国家的失败而告终[3];而赵小平则认为宝钞的出台是市场行为和政府行为共同作用的结果,其失败是市场自然选择的结果[4]。微观层面的研究较宏观多,主要集中于纸币或是宝钞本身,探讨其成因、发行及流通情况、政府政策、失败原因等。其中比较全面地论述了宝钞发展整体过程的著作主要有彭信威的《中国货币史(下册)》[5]、叶世昌的《中国金融通史》第一卷《先秦至清鸦片战争时期》[6]以及王毓全的《中国经济通史·明代经济卷(下)》[7]等。除此以外,傅衣凌根据明代徽州地区的土地买卖契约,考察了明代宝钞的使用情况[8];唐文基将宝钞的财政支出分为经常性支出和临时性支出两大类,并统计与计算了洪武时期的宝钞支出数额[9];孙兵也对此进行了计算,并得出了“巨额的临时支钞是造成明初宝钞发行过量进而引发通货膨胀的主要根源”的结论[10];黄阿明则将明朝的救钞运动分为两个阶段,认为一系列扩增税课的救钞措施开明代财政

先例,对明代商税杂课的征收产生深远影响[11];张彬村利用货币流通理论分析了大明宝钞崩溃的原因[12];邱永志认为单一纸钞制度与金银铜钱禁令、官定折兑价体系一起构成了“洪武货币秩序”[13];王文成通过洪武八年钞法的内容,分析了金银钱钞之间的关系等等[14]。在这些研究中,学者们都基本上肯定了宝钞与明代财政具有非常紧密的关联,但专门将二者联系起来进行讨论的学者不多。而这些研究的角度主要为宝钞对明代财政的作用[15],有关财政对大明宝钞制度及其通胀的影响则散见于各个文章之中。基于此,本文重新梳理明代财政与宝钞的关系,以洪武永乐时期的宝钞为观察对象,尝试说明财政对宝钞制度及其通胀问题的导向性作用。

一、财政压力下的洪武八年钞法

明朝建立之初,严峻的军事形势使得统治者不得不推行扩张性财政政策。这一时期,各地割据政权以及元朝残余势力,成为朱元璋统一全国的巨大障碍。因此,从洪武元年,朱元璋便开始了大规模的统一战争。洪武元年正月,朱元璋消灭福建陈友定势力;二月,收复两广地区;洪武五年,朱元璋又平定了四川。在击破割据政权的同时,朱元璋也在洪武二年到洪武八年发动了三次大规模的北征以铲除元朝残余势力。频繁且规模庞大的军事战争需要大规模的军队以及物资保证。根据《明太祖实录》记载,洪武六年,明朝军队约有102万人[16]卷84,1503。在战争需求之下,明政府既要给这批百万士兵发放军饷,又要按照功劳对他们进行褒奖赏赐。对于新建立的明廷而言,这一笔数额巨大的必要支出使其面临着严重的财政压力。自古以来,解决这一问题的主要举措无非两种,一是增加税收;二是发行货币。而对于明初政府来说,前者显然不是最佳选择,因此,发行货币就成为明初政府的唯一可采取的措施。

根据前代发行货币的经验,明政府可以发行的货币主要是铜钱与纸币。在元末明初之际,朱元璋便开始发行“制钱”[7]816,主要有元至正十七年开始铸造的“应天通宝”[17]、元至正二十一年开始铸造的“大中通宝”[16]卷9,111和洪武元年开始铸造的“洪武通宝”[16]卷31,535。上述铜钱的发行,一定程度上缓解了明政府的财政压力。但铜料的缺乏,严重限制了明代铜钱的产量。为了获取铜料,铸造铜钱,明政府甚至“责民出铜”,民众则到了需要将家中铜器熔铸上交的地步[16]卷98,1669。相反,纸币的优势十分明显,既有宋元时期的纸币发行经验可供朱元璋借鉴,民间又有使用纸币的习惯,再加上铸造原料易得,因此,纸币是明政府解决财政问题的最佳办法。

于是,洪武七年九月,明政府设置宝钞提举司[16]卷94,1621,准备发行纸币事宜。同年十一月,“升宝钞提举司为正四品”[16]卷94,1637-1638。次年三月辛酉,朱元璋正式下令发行大明宝钞,由此建立起了明代的纸币制度。《明太祖实录》中,详细记载了这一次重要的诏令;为了便于对洪武八年出台的钞法进行分析,现将其摘录于下文[16]卷98,1669-1670:

取桑穰为鈔料,其制方高一尺,阔六寸许,以青色为质,外为龙文花栏,而横题其额,曰大明通行宝钞。内上两旁复为篆文八字曰:大明宝钞天下通行。中图钱贯状,十串则为一贯。其一云中书省奏准印造大明宝钞与铜钱通行使用,伪造者斩,告捕者赏银二百五十两,仍给犯人财产。若五伯文则画钱文为五串,余如其制而递减之。每钞一贯准铜钱一千,银一两,其余皆以是。为差其等凡有六,曰一贯,曰五百文,四伯文,三伯文,二伯文,一伯文。禁民间不得以金银物货交易,违者治其罪,有告发者,就以其物给之,若有以金银易钞者听。凡商税课程钱钞兼收,钱什三钞什七,一伯文以下则止用铜钱。

命置行用库在京,设大使一人,正八品副使二人,从八品典史一人,都监二人,隶户部,在外府州设大使各一人,皆省注。

通过上述文字,我们可以发现,洪武八年钞法规定了一个非常完整的明初货币体系:首先,其规定宝钞使用的货币材料是桑穰。所谓桑穰,是桑树的第二层皮。由桑穰制作的纸一般被称作“桑皮纸”,这种纸,原料易得,制作成本较低;且结实有韧性,用途广泛。明政府使用其作为宝钞的货币材料或许也有降低货币印制成本的考虑。

其次,宝钞的货币单位与铜钱相同,都为贯和文。同时,明政府规定“印造大明宝钞与铜钱通行使用”,由此确立了宝钞与铜钱作为法定流通货币的地位。而关于二者的主次,则通过“一伯文以下则止用铜钱”,明确了宝钞为主币,铜钱为辅币的地位,明朝由此进入了“钱钞兼用”的时期。

再次,为了保证宝钞的发行以及在市场上的顺利流通,朱元璋对伪造宝钞扰乱市场的行为处以重罚,又规定禁止民间使用金银进行商品贸易,以强制性法令否认了金银的货币地位,以求提高宝钞的使用率。

最后,洪武八年钞法还规定了宝钞与铜钱、白银的比价。钞一贯可相当于一千文钱或是一两白银,而根据《明史·食货志》的增补,钞四贯也可等同一两黄金使用[18]卷81,1962。但宝钞与白银、黄金之间并不可以相互兑换,只能是民众用金银通过行用库向政府单向兑换宝钞。因此,宝钞实质上属于不可兑换的国家纸币。然而,从现代信用货币的发展来看,世界货币发展的趋势是从可兑换货币演变为依靠国家强制力和信用发行的不可兑换货币。从这一点上来讲,宝钞作为不可兑换货币,具有一定的进步性。

但财政导向无疑影响了整个钞法制度的设计,使得洪武八年钞法的体制缺陷也十分明显:

官方固定宝钞与黄金、白银的比价违背了价值规律。黄金、白银作为特殊的货币商品,其价格受到价值规律的影响,随着市场供求关系的变化,其价格会围绕着价值上下波动。但朱元璋为了推广宝钞,最大可能地获取财政收入,强行固定了宝钞与黄金、白银的比价,并且在政府税收中予以执行。洪武九年,朱元璋下令,税粮以银钞钱绢代输,“每银一两,钱千文,钞一贯,折输米一石”[16]卷105,1756,此时宝钞、白银、黄金的比价为1:1:4。而根据彭信威的整理与计算,整个洪武朝1石米的价格约为白银

0.461两[5]766,也就意味着政府所规定的价格比市场价格多了约1倍,这无疑增加了民众的负担。除了在财政领域实施这一固定比价之外,朱元璋还希望忽略市场因素的作用,长期维持比价不变,提出了“勿泥时直”[16]卷105,1757的要求。显然,从钞法推行之初,明政府就意图建立一个由国家完全定价的货币体制。在这一体制中,宝钞、白银、黄金的定价服务于政府的财政需要,而不是价值规律。其结果就是,随着宝钞的贬值,明政府不得不放弃洪武八年所规定的比价。洪武十八年,明政府在折收两浙及京畿地区官田的税粮时,规定“钞每五贯准米一石……金每两准米十石,银每两准米二石”[19]卷29,557,此时宝钞、白银、黄金的比价变为1:10:50,洪武八年的固定比价最终被明政府放弃。

有限法偿与无限法偿的矛盾,使得宝钞成为“国家纸币”。根据洪武八年钞法,大明宝钞在发行之初便是无任何准备金的不可兑换货币,其发行依靠的是政府强制力与国家信用。而现今的纸币同样是凭借国家信用发行并使用的不可兑换货币。这正好与一些学者认为的相反,没有准备金以及不可兑换并不是宝钞的制度缺陷,反而是其先进于同期世界各国货币制度的表现,而宝钞真正的缺陷则是其在法偿能力上的矛盾导致国家信用缺失。法偿能力即货币的发行偿付能力,是一国货币在一次支付中法定的支付数量 (能力),有有限法偿与无限法偿之分[20]1214。一般来讲,一国所流通的主流货币具有无限法偿能力,有限法偿主要针对辅币。就财政支出层面而言,明政府按照宝钞的面值进行使用,承认其具有无限法偿能力。但是,当流入市场的宝钞要以其面值回流到税收之中时,明政府则按照“钱什三钞什七”的原则,只承认宝钞有70%的价值,即宝钞的法偿能力是有限的。因此,根据财政导向设计的宝钞,从一开始便存在有限法偿与无限法偿的矛盾,而这一矛盾又使得明政府失去了民众对国家的信任,宝钞便从具有现代信用货币特征的纸币变成了失去了国家信用的“国家纸币”,彻底沦为政府的敛财工具。

二、洪武到永乐时期的宝钞通胀

在洪武八年推出宝钞之后,朱元璋便在同月宣布停止铸造铜钱[16]卷98,1674,随后明政府开始在各种财政活动中大量使用宝钞,这一过程也可以称作明朝财政支出的“钞化”[15]。一开始,明朝的宝钞支出主要是赏赐军士。但一年之后,朱元璋便下令文武官员的俸禄以及军士月粮从洪武九年九月开始“米麦钞兼给”[16]卷104,1748,由此,明政府的禄饷支出也钞化了。洪武十年正月,朱元璋又将宝钞赏赐给了琉球国来访使团,宝钞也成了这一时期外交活动的费用支出之一。同月,朱元璋又下令给苏、松、嘉、湖等府“旧岁被水患者,户钞一锭,计四万五千九百九十七户。”[16]卷111,1842-1843,宝钞又被使用到了赈灾领域。可见,明初宝钞的推行有力地支持了明政府的各项财政活动,对明初政局的稳定起到了积极作用。但朱元璋为了显示其爱恤民命,以归服民心,在财政支出中往往大数额地使用宝钞。唐文基將明朝的宝钞财政支出分为经常性支出与临时性支出两大类[9]。前者主要包括皇宫支费、宗室俸禄、官吏俸禄、军兵月盐和盐户工本等项,后者主要是各种赏赐以及赈灾、采购等。有关各项支出的数额,学界已有学者做过详细的推测与统计①,虽然由于选取的数据样本有所不同,其结果各有差异,但都一致认为其巨大的财政支出量远超市场对于流通中货币的实际需求量,最终导致宝钞出现通货膨胀现象。

洪武年间,宝钞便已开始产生通胀问题,相关记载最早出现于《明太祖实录》:洪武十年二月,正是在苏、湖等朱元璋以钞赈济的地区,“米价翔踊,

民业未振”[16]卷111,1847。随后朱元璋不得不放弃以钞赈民的做法,又改为“以米赡之”。虽然这只是在部分地区短暂地出现过物价快速上涨的现象,但也可以看出,在宝钞推行的第二年,明政府通过财政活动大量发行宝钞的做法,已经使得宝钞出现了通胀的趋势。洪武十三年,民众更是将手中“堪用之钞,辄来易换”[16]卷131,2084。民众对于新旧钞的不同态度,从侧面表明了新旧钞之间可能存在价差,市场上的宝钞所有量很有可能过剩。但直到洪武十八年,朱元璋在宣布用钞代米发放官员俸禄时,才最终承认宝钞的通胀,规定“每钞二贯五百文代米一石”[16]卷176,2671。相比于洪武九年所规定的宝钞与米的官方比价,此时宝钞的购买力下降了五分之三。而在两浙及京畿地区,明政府直接将税粮的折收的价格定为“钞每五贯准米一石”[19]卷29,557,按照这一价格,宝钞购买力下降了五分之四。说明在经济相对发达的地区,宝钞的通胀可能更为严重。洪武二十三年,两浙地区甚至有“以钞一贯折钱二百五十文者”[16]卷205,3062,宝钞与铜钱的比价从洪武八年原定的1:1,变成了1:4,相较于铜钱,宝钞贬值了75%。洪武二十四年,宝钞到了多数民众拒绝使用的地步,明政府两次申明钞法,想以国家强制法令推动宝钞在市场的流通②,但成效甚微。洪武二十七年,两浙地区的宝钞进一步贬值,“钱百六十文折钞一贯”[16]卷234,3417。此时,宝钞仅仅推行了19年,但对比铜钱,宝钞已经贬值了84%。即使是按照洪武二十四年宝钞与铜钱的折价,宝钞也贬值了36%。

在经济发展的过程中,货币的通货膨胀是一个不可避免的问题,只要控制在合理范围之内,一定程度的通胀可以有效促进经济的增长。但在大明宝钞的通胀中,政府的财政支出是决定性因素。洪武十七年,朱元璋以“国用既充,欲纾匠力”[16]卷160,2485为由,停止造钞。这是明政府第一次直接表明,宝钞发行量的多少取决于“国用”,即国家财政的需要。在这样的财政导向下,宝钞的通胀便随着明政府财政支出规模的扩大而快速爬升。最终,在明成祖时期,演变成了恶性通货膨胀。

洪武三十五年,明政府继续将官吏军士俸禄折米钞,规定十贯钞折米一石[21]卷15,271。这一价格相较于洪武九年,上涨了900%,宝钞的购买力下降了十分之九;而按照洪武十八年的官价,宝钞购买力也下降了三分之二。这表明,宝钞已经产生了恶性通货膨胀。永乐五年,在官方规定的税课、赃罚折钞中米每石折钞三十贯[19]卷31,582,以宝钞计算的米价又上涨了200%,宝钞购买力较洪武三十五年又下降了三分之二。但随着明政府一系列疏通钞法政策的出台,宝钞的价值暂时得到了稳定。永乐二十年,此时的米价约为每石三十贯钞[21]卷250,2341。从永乐五年到永乐二十年,这十五年间,明朝的米价基本上稳定。可见,永乐时期一系列疏通钞法的举措(详下)产生了一定的成效。尽管如此,相较于洪武九年的官价,四十五年间,以宝钞计算的米价上涨了29倍。同时,市场对宝钞的挑拣依旧十分严重,“市井交易,惟用新钞,稍昏软辄不用,致物价腾踊”[21]卷251,2350,明政府并没有解决宝钞的恶性通货膨胀问题。

三、单向的紧缩性政策的失败

面对货币的通货膨胀,现代政府可以采取的手段主要是两种,即紧缩性财政政策和紧缩性货币政策。前者通过财政手段,一边缩减政府支出,减少对市场的货币投放,一边增加税收,回收市场上过剩的货币;后者通过中央银行对货币市场进行调控,以达到间接回收市场上多余货币量的目的。通过两种手段的操作,最终起到回收货币,稳定币值,降低物价,控制通胀的作用。虽然学者们通常认为,从永乐二年开始,明政府针对宝钞的通胀进行了一场救钞运动。但实际上,洪武时期,朱元璋便通过一系列举措来防止与应对宝钞的通胀问题,可以说这是救钞运动的先声。因此,我们大体也可以将洪武、永乐两朝对于钞法阻滞所采取的措施,按照作用于财政还是货币市场,分为紧缩性的财政政策和紧缩性的货币政策。

由于大规模统一战争的存在,整个洪武一朝采取的是扩张性财政政策,在明成祖时期,才开始通过增加税收的方式来应对宝钞的通货膨胀。永乐二年七月,都察院左都御史陈瑛提出了户口食盐法的建议,经明政府修订后予以实施。根据其规定,民众按照“大口月食盐一斤纳钞一贯,小口月食盐半斤纳钞五百文”[21]卷33,589的价格向政府缴纳食盐税。陈瑛认为,户口食盐法可以在短时间内快速回收全国民众手中多余的宝钞,最终使得钞法疏通。但根据当时明政府对商人出售的鹽引钞价计算,一斤盐不过才100多文钞,却要民众按照一斤钞一贯的价格向政府交税,由此可见,户口食盐法不过是把应该由政府所承担的回收宝钞的义务,通过变相人头税的方式,将其摊派给民众,增加百姓的赋税负担。按照陈瑛的构想,明政府“季可收五千余万锭,行之数月,钞必可重”[21]卷33,590。但实际却是,这一年的税收中,宝钞不过五百六十六万八千一锭[21]卷37,638,远远没有达到陈瑛所预计的数字。并且,在这一税收之中除了户口食盐法这一项目之外,还有商税等项,也就是说,明政府可能并没有彻底实施户口食盐法。同时,大规模用兵、营建北京城、派遣郑和下西洋等事项需要财政予以支持。因此,永乐一朝的财政支出依旧是扩张性的。增税所回收的宝钞,又通过财政支出流向了市场。户口食盐法对宝钞通胀所产生的效果,也就不言而喻了。

与紧缩性财政政策较为单一不同,洪武永乐两朝的紧缩性货币政策措施多样,有金银禁令、倒钞法、停造宝钞、禁钱令等。在这些措施中,金银禁令和禁钱令主要是通过禁止民间使用宝钞的替代性货币——金、银、铜钱,以达到减少市场上的货币总量,扩充宝钞市场,提高宝钞价值的目的。通过这两项措施,民间对宝钞的需求会得到一定的提高,但实际上,在以自然经济为基础的明代社会中,其国民生产总值基本上趋于稳定,而不会出现大幅度增长。因此,市场对于货币的需求是有限的,从而宝钞所产生的边际效用是递减的。由此,金银和铜钱禁令对于疏通钞法的效果较为有限。而宝钞又是“国家纸币”,并不具有信用,明政府对金银以及铜钱的禁令,只会让民众更加坚定持有二者的决心,而铜钱更是出现了“洪武窖藏”的现象[22]。

相反,能够直接影响市场上的宝钞货币量的主要是倒钞法和停造宝钞。洪武九年七月,根据中书省的建议,朱元璋下令实施倒钞法,要求民众将手中“昏烂”的宝钞交至地方行用库,并按照每贯钞五百文的价格缴纳工本费以换取新钞[16]卷107,1792。如果倒钞法能够持续稳定地实施,明政府便可部分回收市场上的过剩钞量。但整个洪武永乐时期,倒钞法的进行时断时续。洪武朝的倒钞只有四次,总时长不超过三年:洪武十三年,户部言“在外行用库,裁革已久,今宜复置”[16]卷131,2084。可见,洪武九年设置行用库实施倒钞法之后不久便廢。而洪武十三年的这一次倒钞,也不过短短半年[16]卷134,2127。随后十年中,朱元璋再也没实施倒钞法,而宝钞的通胀问题则越来越严重,于是,洪武二十三年,明政府重启倒钞,但这一次倒钞仅持续了五个月[16]卷205,3061。洪武二十五年,朱元璋最后一次下令进行倒钞,时间持续不到一年[16]卷216,3184。而永乐一朝的倒钞,只见永乐七年有一次设置北京行用库的记载[21]卷93,1228,据此推测,北京地区可能进行了倒钞,但具体持续了多长时间,暂未可知。由此,倒钞法所能够回收的宝钞数量相较于每年通过财政支出而流入市场的宝钞数量而言,十分有限。同时,在宝钞通胀越来越严重的情况下,明政府也考虑过暂时不再印造宝钞,但在巨大的财政支出压力下,其停造不过是从洪武十七年至洪武二十二年①,仅仅五年时间。根据上述对洪武时期宝钞通胀情况的梳理可知,在这五年中,宝钞依旧在贬值。

作为一种“国家纸币”,宝钞的发行完全是由国家财政需要主导,且其货币发行量直接构成了明政府的财政收入并用于政府的各项财政支出。在明初扩张性财政政策的情况下,明政府针对宝钞通胀所采取的所有回笼货币的政策都只会是单向的。回收的宝钞仍旧为财政支出所服务,大部分再度流入市场。由此,宝钞的通胀愈加严重。民众还愿意持有并使用宝钞的原因,除了政府强制法令之外,就只剩下了缴纳赋税一项[23]。随之,超出赋税范围的宝钞被市场所排挤,而这又进一步恶化了宝钞的通胀。面对这种情况,明政府也只能是多次“申明钞法”,强制要求民众使用宝钞。但整个洪武永乐时期,也未见钞法稍通的记载。这表明,这一时期明政府疏通钞法的措施基本失败了。

四、结语

明初巨大的财政支出主导了整个明代货币体制的设计,在这一货币体制中,宝钞取得了国家法定货币的地位,并与铜钱一起构筑了明初的货币体系。由于宝钞是依靠国家信用与强制力发行的不可兑换货币,因此,其具有了现代信用货币的色彩,这体现了明代货币制度超越当时世界其他国家的先进性。但在宝钞完全服务于国家财政的情况下,其货币制度不可避免地存在致命缺陷,一方面,明初政府排斥市场自主选择的货币,并按照财政需要而不是价值规律,强行规定它们与宝钞的比价;另一方面,在财政支出层面,明初政府承认宝钞的无限法偿能力,而在税收中则只承认宝钞具有有限法偿

能力,使得宝钞存在法偿矛盾。制度的缺陷,预示了宝钞终将崩溃。与此同时,财政又支配了整个宝钞的发行数量与回收数量,整个洪武永乐时期,宝钞的发行量远超市场需求,而明政府单向的紧缩性政策又无法有效回收市场多余货币,最终不仅使得宝钞走向了恶性通货膨胀,也加重了民众的赋税负

担。面对宝钞的极度贬值以及政府的金银铜钱禁令,部分地区又倒退回了以物易物的实物经济模式,或是冒着极大的风险,违背禁令使用金、银、铜钱交易。最终明政府不得不遵循市场规律,放弃了这一财政主导型货币体制,并向着银钱并用的货币形态过渡。

〔参 考 文 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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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包 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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