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剑南道南部唐、吐蕃、南诏交通地理研究
2023-03-26朱悦梅
□朱悦梅
费孝通先生1978年9月提出的“藏彝走廊”概念,既是特定区域“民族之间文化交流的历史和这一历史的结晶”[1],也是对“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在中国民族研究中地位与价值的客观、准确的概括。“藏彝走廊”是青藏高原同云贵高原、四川盆地之间一个大的民族连接地带,而“藏彝走廊”之所以能够成为一个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的、“中华民族流动与形成”的典型区域,应当有其历史时期长期发展的积淀与形成基础。这个基础就是交通地理基础,即特定历史时期的交通地理格局奠定了青藏高原、四川盆地与云贵高原之间相互联系的交通地理空间基础,使“藏彝走廊”的形成成为历史必然性。
正史对于唐代吐蕃在剑南道南部与南诏地区东向交通路线的记载语焉不详,幸敦煌写本与唐代地方文献留下了一些记载,为复原唐代藏彝走廊的民族间交往交流交融提供了宝贵的信息。“藏彝走廊”的形成可上溯到唐代。有唐一代,唐、吐蕃、南诏比邻,三者之间政治、经济、军事、文化联系密切,传统文献对于唐、吐蕃与南诏关系的错综复杂亦有明确的认识与记载,但大概是由于唐朝的史官对于唐代军事力量所能控制的剑南道管辖区域的记载较为清楚,甚至对于剑南道北部地方的羌藏及其与唐间的交通关系都有较为清晰的记录,却对唐与吐蕃、南诏交集的剑南道南部地区及更远地区的地理形势与交通分布语焉不详。唐蕃围绕剑南道南部地区的交通关系、吐蕃与南诏之间的交通关系等是复原历史时期中原与吐蕃、南诏关系的基础,也是确认“藏彝走廊”形成时间与形成的地理空间基础的重要条件。
今借由传统文献、敦煌写本,结合《蛮书》对吐蕃的零星记载,仅就唐、蕃、南诏在唐代所沟通的道路交通及其地理空间分布,以管窥唐代唐、吐蕃、南诏关系史的交通地理条件,探讨“藏彝走廊”形成的渊源与区域范围。
一、吐蕃在剑山、马岭开辟的军事交通路线
两《唐书》在记载贞元十三年(797)唐蕃之间围绕台登城的战役时都提到了剑山与马岭。《旧唐书•吐蕃传》载:贞元十三年“五月十七日,吐蕃于剑南山、马岭三处开路,分军下营,仅经一月,进军逼台登城”[2]5258。《新唐书•吐蕃传》所记相同,云同年“韦皋取新城,虏治剑山、马岭,进寇台登。嶲州刺史曹高仕击劫之,擒笼官,斩级三百,获马、粮、械数千”[3]6099。嶲州,州治越嶲,在今四川省西昌市;《新唐书•吐蕃传》之剑山乃《旧唐书•吐蕃传》剑南山之省称,且吐蕃于此两山的三处地点开路。往攻台登,实则新辟沟通青藏高原与四川盆地的交通路线。
台登城,据考为今泸沽镇[4]222-233,乃吐蕃攻蜀时所设“东府”之所在①,与维州互为掎角[5]271。由于以台登为打击目标的交通线路开辟较迟,故唐代史籍几无记载。有幸的是,曾随安南经略使蔡袭出兵南诏的唐人樊绰,受命搜集南诏地方风情与资讯,在参考唐人袁滋《云南记》(散佚于宋代)的基础上,写成十卷本《蛮书》(又名《云南志》《云南记》《云南史记》《南夷志》《南蛮志》《南蛮记》),为复原唐代“藏彝走廊”提供了重要依凭。
(一)唐蕃围绕台登城的军事交通路线
过去人们对吐蕃以取成都为“东府”东扩战略之实施有所关注,但都将焦点集中在松州之安戎城(今四川茂汶西)、剑南西山之维州(州治在今四川理县东北薛城镇西南)和嶲州(今四川西昌)一带,且都注目于东逾雅砻江后北入大小金川地区[6]144-145[7]25。至于吐蕃从南线过雅砻江直接剑指川腹之谋,则往往语焉未详[8]76。实际上,这一线吐蕃用力之勤,对后来若干年当地的形势都产生了影响。翻检《新唐书•两爨蛮传》,贞元五年(789)五月,剑南节度使韦皋遣将王有道与东蛮两林苴那时、勿邓梦冲等与吐蕃寇清溪关之军作战:
勿邓、丰琶、两林皆谓之东蛮,天宝中,皆受封爵。及南诏陷嶲州,遂羁属吐蕃。贞元中,复通款,以勿邓大鬼主苴嵩兼邛部团练使,封长川郡公。及死,子苴骠离幼,以苴梦冲为大鬼主,数为吐蕃侵猎。两林都大鬼主苴那时遗韦皋书,乞兵攻吐蕃。皋遣将刘朝彩出铜山道,吴鸣鹤出清溪关道,邓英俊出定蕃栅道,进逼台登城。吐蕃退壁西贡川,据高为营。
……
诏封苴那时为顺政郡王,苴梦冲为怀化郡王,丰琶部落大鬼主骠傍为和义郡王,给印章、袍带。三王皆入朝,宴麟德殿,赏赉加等,岁给其部禄盐衣彩,黎、嶲二州吏就赐之。以山阻多为盗侵,亡失所赐,皋令二州为筑馆,有赐,约酋长自至,授赐而遣之。然苴梦冲内附吐蕃,断南诏使路,皋遣嶲州总管苏峞以兵三百召梦冲至琵琶川,声其罪斩之,披其族为六部,以样弃主之。及苴骠离长,乃命为大鬼主。骠傍年少骁敢,数出兵攻吐蕃。吐蕃间道焚其居室、部落,亡所赐印章。皋为请,复得印。[3]6317
此役唐军三路均指向台登城,而吐蕃则退壁西贡川。可见,由西贡川往台登城,有一条吐蕃势力控制的道路,其若进入台登城,则可与两林苴那时、丰琶部落等东蛮各部密切接触,形成与唐争夺南诏的地理空间基础。但由于此西贡川—台登城一线在吐蕃势力的控制之下,唐史对其记载并不清楚。《蛮书》卷一《云南界内途程》中在记录黎、嶲两州地望时有云:“泸水从曲罗南经剑山之西,又南至会同川。”[4]34樊绰称“台登城西有西望川,行一百五十里入曲罗。泸水从北来,至曲罗萦回三曲,每曲中间皆有磨些部落,以其负阴深险,承上莫能攻讨”[4]54。曲罗,即《水经注》卷三六注引《益州记》中“泸水源出曲罗,嶲下三百里曰泸水”[9]826之曲罗,为东泸水,即今雅砻江南流至今四川省冕宁县西南之三角崖折而东北流,至冕宁县西马头山附近复折而径南流,形成的迀回三折之地,与樊书所云“萦回三曲”[4]54相合。泸水从曲罗南流经剑山之西,则剑山当在东泸水以东,台登城以西,即为东泸水与孙水(今安宁河)自北向南流的分域山脉。
从两唐书《吐蕃传》所记吐蕃对唐台登城的战术部署看,吐蕃是以三路军自西向东主攻台登城。既然其军队的集结和进攻是自西向东,那么,从当地川原山岭的排布情势看,从两侧纵深包围则距离太远、战线过长,向北有保塞城(即天宝前之柳强镇,今四川冕宁)、新安城(今四川越西北),向南则指向嶲州理府越嶲城(今四川西昌市),两处都有剑南西川节度使置重兵大将镇守,故吐蕃的进攻方向是在台登以西三路纵队最终合同一线向台登城合围。果如此,则可推断剑山、马岭实为同一山系——牦牛山的分脉。
牦牛山属凉山西部高原的大雪山山脉,安宁河居其东,雅砻江在其西侧,是以泸沽为中心的南北向狭长山脉,海拔3000 米左右。牦牛山东麓,在冕宁以南、西昌以北有四处海拔1590 米的东西向山谷。剑山近曲罗南,在台登城西南,为牦牛山之南段山峰;马岭或为今冕宁县西之马头山,为牦牛山之北段山峰。今天从泸沽镇(汉、唐之台登)仍有一条通往山中的小路可达牦牛山深处的河里乡,从冕宁到麦地沟乡的公路则穿越了牦牛山另一条最大的纵谷。《新唐书•南蛮传》记:“剑山当吐蕃大路,属石门、柳强三镇,置戍、守捉,以招讨使领五部落。”[3]6324这里的“当吐蕃大路”当指曩贡川到柳强镇城下之路。《蛮书•云南界内途程》“黎州”条记:
(台登)西南八十里至普安城,剑南西川节度使重兵大将镇焉。台登北去保塞城八十里,吐蕃谓之北谷,天宝以前巂州柳强镇也。自入吐蕃,更增修崄,因城下有路向曩恭地。贞元十年(794)十月,西川节度兵马与云南军并力破保塞、大定,献俘阙下。[10]33
可见,台登城南边的普安城有剑南西川置重兵大将镇守,而北边的保塞城已于此役之前的贞元十年收复,由于与吐蕃在大雪山以西的集结点——曩贡川有道路直达,必为剑南西川节度使所重防,两侧突破对吐蕃来讲无疑更加艰巨,故吐蕃选择避两翼而开山筑路偷奔台登的策略。
从唐军围绕台登城部署的反击路线,亦可反观吐蕃以台登为目标的进攻路线。唐军围绕台登城安置了密集的军城(镇),在台登城北、东、南方圆一百里左右的范围内,集中有保塞、新安、永安、罗山、沙野等城,后来又新置普安城[5]272-273,形成“严兵以守,屯壁相望”之布局。从唐朝一方的军事部署亦可反观其扼阻的正是来自剑山、马岭方向的交通线路,而“以台登城为中心的这一小区域正处于藏区与汉区两扇形大区域对接后的轴心部位”[5]269。正是由于以台登城为中心之区域战略地位重要,盛罗皮嗣立之后即被朝廷授以“特进台登郡王,知沙壶州刺史”名衔,其中不仅有南控南诏之图,亦有阻隔吐蕃之意。这也是目前所见吐蕃与南诏、唐在军事活动中交织在一起的最北端。
《蛮书》卷一《云南界内途程》“石门路”条云:
天宝中,鲜于仲通南溪下兵,亦是此路,后遂闭绝。仅五十年来,贞元十年,南诏立功归化,朝廷发使册命。而邛部旧路方有兆吐蕃侵钞隔关。其年七月,西川节度韦皋乃遣巡官监察御史马益开石门路,置行馆。[10]19-20
贞元五年(789),唐在台登城之战中大捷,但仅事隔五年,贞元十年(794)朝廷册命使入南诏时,清溪关路已处于吐蕃的“侵钞”下,唐使不得不于当年七月另开石门路去往南诏。石门路指从戎州(今四川省宜宾市)出石门(今云南省大关县北)经鲁望(今云南省鲁甸)、昆州(今云南省昆明市西)的入云南之路,文献中称其为“北路”。当时,唐蕃双方的主要精力都投入在灵盐与唐京畿周围的拉锯战当中,特别是唐朝已无力再对南线用兵,故吐蕃中节度在当地的留守力量还能占据一定优势,并能在清溪关路附近地区游掠。
吐蕃自剑山、马岭“侵钞”剑南道南部地方,阻隔了唐人南下的道路,得以打通进入四川盆地西南边缘地区的通道,并从这里南联南诏势力,增大了与唐争夺联合南诏的影响力,从而开创了“藏彝走廊”的雏形,并界定了其北部地理边界。
(二)剑南山、马岭线的西端——曩贡川、西贡川
如果说台登城是剑南山、马岭交通通道的东部端点,则此新辟之路的西部端点当在曩贡川与西贡川。
曩贡川又为吐蕃九节度之一,说明曩贡地区已经在吐蕃的实际控制之下,并有条件承载继续向东拓展的基地。因此,曩贡川所在地一定在吐蕃与唐、邛蛮联军战场的后方,是针对台登城方向专线军事建置。贞元十六年(800),“吐蕃大臣以岁在辰,兵宜出,谋袭南诏,阅众治道,将以十月围嶲州……吐蕃引众五万自曩贡川分二军攻云南,一军自诺济城攻嶲州,异牟寻畏东蛮、磨些蛮难测,惧为吐蕃向导,欲先击之,皋报:‘嶲州实往来道,捍蔽数州,虏百计窥之,故严兵以守,屯壁相望,粮械处处有之,东蛮庸敢怀贰乎?’异牟寻乃檄东、磨诸蛮内粮城中,不者悉烧之……”[3]6276-6277文中吐蕃入寇嶲州的军事路线,依然是自曩贡川横穿剑山纵谷。贞元十七年(801)春,唐与南诏大破吐蕃,“获甲二万首”,收复昆明城(今四川省盐源)。次年,“嶲州经略使孝阳与行营兵马使何大海、韦义等磨些蛮三部落主苴那时,率兵四团攻昆明、诺济城(今四川省西昌西北)”[3]6278。这里诺济城亦是针对台登城,并指向曩贡川方向。
《蛮书》有“曩恭川”一名,即前引《新唐书•南诏传》之“曩贡川”,当在今九龙县境,地近四川省冕宁县西南雅砻江西泸宁附近。曩贡川是吐蕃军队驻扎的后方营地,从曩贡川到嶲州的保塞城下有直达的通路。上引文中“吐蕃大路”当指曩贡川到柳强镇城之路,即翻越马岭之路。
西贡川,出现在贞元五年的唐与两爨蛮合击吐蕃的台登北谷之战中。吐蕃分兵四万攻两林,三万攻东蛮,皆由清溪关方向而来。当时三方之间的军事行动分别为:“刘朝彩出铜山道、吴鸣鹤出清溪关道、邓英俊出定蕃栅道,进逼台登城时。吐蕃退壁西贡川,据高为营。苴那时战甚力,分兵大破吐蕃青海、腊城二节度军于北谷。”[3]6317吐蕃的后方据点为曩贡川。这里出现的“西贡川”只是吐蕃暂避唐三路军马之锋的坚壁之所。因为吐蕃二节度之主力很快就与苴那时战于北谷并败北,此时苴那时的活动区域即在台登城以南,故“西贡川”因当是隔剑南山与台登城相对应,如果吐蕃避剑南军时直接退回曩贡川,则无法短时间内军临北谷参加与苴那时的战斗。
由此,曩贡川—马岭—柳强镇(保塞城)、西贡川—剑南山—台登城构成剑南道南部吐蕃、东蛮诸部与中原军事交流的重要军事交通路线,同时,也界定了吐蕃与南诏交往交流的北境。这两条新开辟的穿越山地的交通路线,因都是围绕台登城为主方向,这里姑且名之为“台登城之路”,以便于描述。
二、吐蕃对南诏军事控制的交通主干道
7世纪末8世纪初,唐蕃双方都花费大气力争夺对西洱海地区的控制权。吐蕃凿通道路,曾经两次进入西洱海地区。据考证,吐蕃势力于永隆元年(680)入西洱河地区,并凭借占据浪穹(今洱源)的优势与唐朝争夺对洱河诸蛮的控制权[11]156。《资治通鉴》载:“则天永昌元年(689)五月,浪穹州蛮酋傍时昔等二十五部,先附吐蕃,至时来降。以傍时昔为浪穹州刺史,令统其众。”[12]6457《蛮书•南蛮疆界接边诸蕃夷国名》记载了相关内容:
念异牟寻乃祖乃父忠赤附汉,去天宝九载,被姚州都督张乾拖等离间部落,因此与汉阻绝,经今四十三年。与吐蕃洽和,为兄弟之国。吐蕃赞普册牟寻为日东王。[10]263
南唐异牟寻之所以在唐蕃之间首鼠两端,与吐蕃打通了控制南诏的交通路线并建立控制南诏的军事建置有关。
(一)吐蕃入南诏的“寇路”及其终点
《嘉庆一统志》“大理府•古迹”条载:“《滇记》记,唐贞元十五年(799),异牟寻谋击吐蕃,以邓川州安北等城当寇路,及峭山深堑修战备,为北面之固。”[13][3]6276邓川州即邆川州;安北城,即《正德云南志》之宁北,为避清宣宗讳而改,地在邆川北三十里。
“寇路”即沿《蛮书》所述之“宁北城……东地野共川,北地有虺川,又北有川,又北有郎婆川,又北有桑川,即至铁桥城北九赕川”[10]151。虺川、川、郎婆川、桑川今地不可考,从《蛮书》之记述来看,当在宁北城北至铁桥城之间。
除宁北正处吐蕃南下之要,另一冲为巴蹻山。《南诏德化碑》(又称《太和城碑》)记天宝十三载(754)李宓攻太和城一役时道:“时神州(川)都知兵马使论绮里徐来救,已至巴蹻山,我命大军将段附克等内外相应,掎角竞冲。”[14]5这是史料所见吐蕃进入西洱海地区的最远处。方国瑜先生疑巴蹻山为今洱源县北境之巴谷山[15]551-552,《中国历史地图集》亦如是标注。若此说不误,则其位置在点苍山东麓与弥苴佉江之间,介于剑川城与宁北城之间。
这是一条吐蕃势力进入云南的主要道路,段氏大理及元代皆沿用之,亦即后世文献所言之“鹤庆路”。大理五华楼所出宋元碑刻中有一方元至正十五年(1355)所立之《敕授鹤庆路照磨杨伯□墓志》,在追述墓主人之八代祖时云:“师生般若恩,拜谋统演习,泽加境内,威慑吐蕃,戎夷不敢入寇,朔方安堵。谋统乃今鹤庆路也。”[16]93可见,“谋统”为蒙段时之称谓,元代称“鹤庆路”。《大明一统志》记“东汉为永昌郡西北之境,唐时为越析诏之地,名鹤川及样共川,南诏于样共置谋统部”[17]133,则谋统即在样共川,与鹤川相接,正与《蛮书》所记之“剑共川”契合。
从铁桥南下,经剑共川、鹤庆到宁北城是吐蕃南下对洱河南诏诸城构成直接威胁的要冲,故贞元十五年(799)南诏有“异牟寻谋击吐蕃,以邆川(即邓川)、宁北等城当寇路,乃峭山深堑修战备”[3]6276的举动。
吐蕃势力通过鹤庆路,将其活动范围向南诏腹地延伸,并于贞元年间进入昆明,侵占盐池取池盐。“昆明城有大盐池,比陷吐蕃。蕃中不解煮法,以咸池水沃柴上,以火焚柴成炭,即于炭上掠取盐也。贞元十年(794)春,南诏收昆明城。”[10]189这里的昆明,并非今天的云南昆明,而是今云南盐源。有唐一代,文献未见吐蕃势力向东突破昆明、昌明(今云南盐边)一线的记载。
(二)吐蕃“寇路”的起点:“三川铁桥”
如前引文所见,吐蕃“寇路”入南诏的起点在“三川铁桥”,因其西邻吐蕃,则地当在南诏境内。《滇史》卷五载:
铁桥在[巨津]州北三百里,此处北接三川,西邻吐蕃,雄据九赕,横亘十里,中有雪山门,极为险峻,皆穴石锢铁为[之],吐蕃尝置铁桥节度于此守之。[18]137
由此可知,铁桥因北接三川,又被称为“三川铁桥”,吐蕃在这里还设置了“铁桥节度”。“铁桥节度”即“吐蕃中节度”。[19]80《蛮书•山川江源》“泸水”条中对吐蕃中节度的位置给出更为明确的位置:
又有水,源出台登山,南流过嶲州,西南至会州诺赕与东泸水合,古诺水也。源出吐蕃中节度北,谓之诺矣江,南郎部落。又东折流至寻传部落,与磨些江合。源出吐蕃中节度西共笼川犛牛石下,故谓之犛牛河。[10]43
这里出现的“吐蕃中节度”,此前仅知《蛮书》有载,被视作孤证。敦煌文献Дх.1462+P.3829,经由李正宇先生缀合,定名《大蕃古沙州行人部落兼防御兵马及行营留后监军使论董勃藏重修伽蓝功德记》,文书中有云:
高皇祖论乞利髯农恭,前任中节度函馆使,□□□川大统首领,授大石告身。[20]250
论董勃藏的祖父论悉悉诺悉獦大概在元和十四年(819)时为征朔方兵马使[20]254,则其高祖论乞利髯农恭出任吐蕃官员当更早,而中节度函馆使又是论乞利髯农恭早年出仕之官,故推测论乞利髯农恭为中节度函馆使约在大历(766—779)前后,吐蕃中节度之设立当在此之前。
吐蕃中节度的设置是打造“藏彝走廊”的关键节点,但并不是“藏彝走廊”形成的时间上限。如引文所见,吐蕃中节度又称为“铁桥节度”,则铁桥的地理位置及其筑造时间,对于“藏彝走廊”的确立更具重要价值。
(三)“三川铁桥”与“金沙江铁桥”
前引明人所著《滇史》所见之“三川铁桥”,于正史中并无有关筑造的信息,但地方史料与地方野史对铁桥多有记载,而明清一统志亦多采用这些地方文献的观点。
“阁罗凤阴修城堡,习马练兵,结好吐番,以图大逞于么些九睒之地,置铁桥跨金沙江以通往来。”[21]107《嘉庆一统志》卷四八五“丽江府•古迹”条亦持此说。但查《南诏野史》并无此载。《南诏野史》中所能见到的铁桥见于“南诏古迹”,言“在巨津州,隋开皇年铸”[22]380。巨津州,元至元十四年(1277)于九赕置,属丽江路,治所在今云南丽江玉龙纳西族自治县西北一百五十里巨甸镇。《南诏野史》未知成书于何年,但其记事止于万历十三年(1585),文字仅两万余,为历代云南志书及考究滇史者多所征引。虽与《滇史》同为明代成书,但《滇史》言铁桥在巨津州北三百里,而《南诏野史》记其在巨津州,到底哪里更有可能是吐蕃中节度所在之铁桥?如果在巨津州北三百里,则大致在今云南迪庆州藏族自治州的德钦县,这里在唐代时,吐蕃于此建有聿赉城。《蛮书•云南城镇第六》记:
宁北城,在汉碟榆县之东境也……东地有野共川,北地有虺川,又北有川,又北有郎婆川,又北有桑川,即至铁桥城北九赕川……铁桥城在剑川北三日程,川中平路有驿。[10]150-153
这里的铁桥城,在剑川北三日程。按隋唐时期官邮交通线以京城长安为中心,向四方辐射,直达边境地区,大致30 里设一驿。唐代对邮驿行程亦有规定,陆驿快马一天走6 驿即180 里。如此,则三日程当为540 里。从今剑川古镇至巨津所在之今巨甸镇之间大至250 里,而从剑川古镇至德钦县东南硕曲汇入金沙江的奔子栏的距离为500里,即德钦所在位置符合《蛮书》“三日程”的条件。此外,德钦也具备“三川”汇流的地理条件,而巨甸则在其南近60 里处才有一条镇兰河在今地名金河处注入金沙江,与《蛮书》所记并不相合。明清文献对巨津之铁桥的记载,当多是对“三日程”的漏记,只重“巨津”之地名所致。
“三川铁桥”位置的确定,也对判断明清文献中关于铁桥由南诏阁罗凤所建的观点提供了参考。铁桥的位置深入吐蕃控制的地区,南诏政权几乎没有必要深入剑川以北500多里的地方去建铁桥,故铁桥当由具有建铁桥传统的吐蕃人所造。但铁桥对区域间经济与文化交流却是至关重要的,正如《元史•地理志》“丽江路军民宣抚司”条所载:
巨津州昔名罗波九睒,北接三川铁桥,西邻吐蕃。按《唐书》,南诏居铁桥之南,西北与吐蕃接。今州境实大理西北陬要之地,磨些大酋世居之。宪宗三年内附。至元十四年于九睒立巨津州,盖以铁桥自昔为南诏吐蕃交会之大津渡,故名。[23]1464
至于《南诏野史》所言的“隋开皇年铸”,亦当指铁桥的建造时间相当于隋代开皇年间,而非为隋朝人所造。
另据考,吐蕃中节度西、北部的大致范围,南至神川,西南与永昌西之雪山相接,东抵唐朝西川节度辖控的东蛮主要活动区域,以神川铁桥地区为中心,主体范围与磨些蛮居地犬牙交错,向东最远到昆明、邛部一带。[19]79从吐蕃中节度的辖域,亦可见设于铁桥一带的吐蕃中节度,战略位置“北接三川”,“雄据九赕,横亘十里”,作为交通要冲,适合成为攻略西洱河地区的指挥中心。久而久之,因地而名,又被称作“吐蕃铁桥节度”,并成为吐蕃“寇路”进入南诏地区的交通起点。
这条吐蕃“寇路”并非只是一条军事交通通道,还是一条沟通吐蕃与南诏间经济交流之路。《蛮书•云南管内物产》所载“大羊,多从西羌、铁桥接吐蕃界三千二千口将来博易”[10]204。从西羌、铁桥接吐蕃界处博易大羊是一条主要途径,这条交通道路也是吐蕃军事力量进入南诏地区的前沿军事基地所在。吐蕃在铁桥建立吐蕃中节度军事指挥中心后,向南进一步向南诏永昌府核心地带(今云南省大理、保山地区)拓展,向北则可与前述东攻成都的力量相配合。
三、藏彝走廊最南端的交通道路——吐蕃与南诏之民间商路
除前文所述两条吐蕃具有军事用途的翻越剑山、马岭通往台登之路和军事货易用途的三川铁桥之路外,《蛮书•山川江源》还记载了一条大雪山货易之路:
大雪山在永昌西北,从腾充过宝山城,又过金宝城以北大赕……三面皆大雪山,其高处造天,往往有吐蕃至赕货易,云此山有路,去赞普牙帐不远。[10]42-43
这是除铁桥之路外的又一条通商之路,经过永昌(今云南省保山县)北之大雪山,经大赕地区,沟通吐蕃与南蛮之间的货易。这条资料为理出吐蕃与南诏以及当时南亚各地的贸易路线留下了有价值的线索,但道路交通的具体情况完全没有其他史料的佐证。从《蛮书》这段记载,可知这条道路在永昌西北,即今保山西北的大雪山,过今德宏州的腾冲宝山城,再折而向北进入永昌府南诏政权活动的中心地区。
从文献所记这条道路的路径可知,相当于今天从西藏沿雅鲁藏布江流域以南地区的门隅和察域地区,走南线进入今云南高原的交通之所在。从现有传统交通路线看,从雅鲁藏布江流域林芝以南的墨脱和怒江流域的察隅地区,都有东南向进入云南的交通通道。
从墨脱至腾冲的交通线路,由墨脱南下进入大秦婆罗门国(今藏南地区)向西南,渡过鲁希特河(即察隅河上游),继续向西南经过今缅甸密支那,可达腾冲、保山(即永昌府府治所在地)。从察隅出发,沿察隅河到达鲁希特河段,与墨脱南下之路汇合。从文献给出的信息,则道路在“永昌西北”且“三面皆大雪山”[10]43。说明此道交通线的出发地当在察隅一带。察隅一带的经济外联更多分布在其东南的云南地区,这与察隅—腾冲一线的交通条件较为优越有关。显然,从察隅地区往云南地方较林芝及更远的逻些(今西藏拉萨)交通更为便捷。
这条高黎贡西麓的大雪山路今已从人们的视线中消失了。笔者曾试图探访这条交通路线,但由于这条线路要跨越缅甸北部和印度东北角,此路线的交通考察难以成行。在走访当地文史专家时,也获知当地人并不认为保山或腾冲与西藏之间有交通道路,甚至建于云南剑川县中国南方丝绸之路博物馆的“藏彝走廊”地图中,亦未将这一交通线所在区域划入。
唐代,吐蕃与南诏地区的关系之密切,不仅反映在政治层面,在经济互补与文化交融上亦从此交通线路的使用可见一斑。例如,从赕之地名即可看到吐蕃在蛮地的影响。白蛮谓川原为“赕”,实是藏语thang之对音,有汉语“滩”的意思。古代吐蕃地名后带“赕”字者甚多,在西北地带多对音为“滩”“塘”。古代云南以“赕”名地者,向达先生统计了《蛮书》《新唐书•南诏传》《元史•地理志》及《嘉庆重修一统志》诸书,计有四十余处,大都集中于金沙江南北、澜沧江、怒江、伊洛瓦底江上游之东西两岸,以及洱海附近,不过今楚雄以东。故向达先生言此“皆古代吐蕃兵力所及,或吐蕃人移居之地。就带赕字之地名,尚可以推见古代吐蕃势力在古代云南之一斑也”[10]218。
除以“赕”为地名的情况说明吐蕃与当地文化关系早期接触的遗留外,有《蛮书》卷六《云南城镇》“安宁镇”条所记“量水川,汉旧黎州,今吐蕃呼为量水川”[10]145。量水川,指今江川华宁一带之坝子。此句记录提供了一条吐蕃在南诏占领区之外的活动范围,其纵深至少已到达昆池(今滇池)以南地区,否则不会以吐蕃的习惯称法来称呼当地川名。吐蕃称法在当地能成为习用地名,也是吐蕃势力在当地影响力的一个缩影。
四、唐代唐、吐蕃、南诏道路交通及其地理空间分布特征
以剑南南道及其南诏地区为中心,吐蕃东向的交通路线,自北向南依次为台登路、剑共川铁桥路、大雪山路。这些道路交通在吐蕃与其东面的唐、南诏等的关系中所发挥的作用有所不同,形成之后的使用状况亦各异。
台登城之路,当为吐蕃制定东攻成都以为“东都”的战略目标后,在唐剑南道配合康定道而开辟的一条新的东向进攻唐军的军事交通路线,其道路条件艰险,是一条专门为军事行动临时开辟的道路。从道路的开辟和不便性可知,此路并非为军事以外的其他用途所使用过。即此役过后,此路即告废止。台登城之路又分两线,分别从吐蕃一方的不同军事驻地曩贡川和西贡川,越马岭与剑南山,最终指向嶲州的保塞城、台登城方向,这是两条山路,与横断山脉地区多以河谷间道沟通交流关系的形式不同。
三川铁桥之路则为吐蕃与南诏建立“赞普钟”关系的主干道,吐蕃还于剑川铁桥处设置中节度,形成了吐蕃南诏战区的军事中心,以制约南诏政权。此吐蕃中节度及其进驻的军事路线,得益于敦煌文献才得以明了。
大雪山路沟通了察隅与南诏永昌府之间的联系。察隅地区位于青藏高原西南边缘,在唐代即与吐蕃政治中心逻些的关系不甚紧密,反而与云南的经济联系更为密切一些,这种关系延续至近世。这一推断,民族学调查资料也可提供一些证据,如除前文所记在云南保山一带还有藏族整合在当地傈僳族、怒族当中外,在大理剑川也有古村落中有藏族居民与其他民族共居,这些都反映出中古时期唐、吐蕃、南诏之间的交往、交流和交融的史实。
从唐、吐蕃、南诏之间的道路交通的地理空间分布格局可以看出,“藏彝走廊”的正式形成或追溯到唐代,而其南部边缘则受到区域间经济成分互补的因素推动,形成时间当更早。至迟在隋代,青藏高原东南缘与云贵高原西部地区之间的交流交往已经存在,且交通路线受到横断山脉地形条件的限制,多沿河谷分布。不惟如此,在穿越河谷地带的同时,也推动了桥梁技术,特别是铁桥的普及,也是“藏彝走廊”在唐代即已形成的重要基础。而更为特殊的是,东西向的台登城之路是为实现特殊交流形式而专辟,并非为河谷间道,这也为青藏高原与四川盆地和云南高原的交通拓展了新的内容,扩大了区域交通的范围。
“藏彝走廊”的早期区域范围,虽然有唐一代吐蕃的势力并未超过昆明(今盐源)、昌明(今盐边)一线,但吐蕃从青藏高原进入四川盆地和云贵高原西部,则开创了藏彝走廊形成与发展的先河,为区域多元民族文化的交往交流交融奠定了基础。而唐代藏彝走廊的西南部,则较今天民族学界划定的范围要更广,大致包括了今缅甸北部密支那以北的地区,甚或还将印度鲁西特河流域也包括在内。
注释:
①《资治通鉴》卷二二六“代宗大历十四年冬十月”条载:“丁酉朔,吐蕃与南诏合兵十万,三道入寇,一出茂州,一出扶、文,一出黎、雅,曰:‘吾欲取蜀以为东府。’”(司马光《资治通鉴》,中华书局1956年版,第7270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