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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代性视域下阎连科小说的乡村书写

2023-03-25罗雯静

艺术家 2023年11期
关键词:阎连科寓言现代性

□罗雯静

阎连科是21 世纪文坛上一位具有“土性”的作家,面临传统乡土历经现代性洗礼这一尴尬境地,他以干预现实的莫大勇气真诚地书写着乡土文明遭遇现代性后乡土文化的断裂问题。阎连科采用荒诞手法演绎着“乡土共同体”的土崩瓦解,现实“乌托邦”理想的幻灭。其“民族寓言”的宏大书写中蕴含着启蒙精神,苦心孤诣地道出社会转型期间民众生存困境;物化的世界里所折射出的乡土社会伦理镜像,淋漓尽致地展示着善恶杂糅的人性;耙耧世界里氤氲着人类生存梦想的现代性隐喻,追寻着安抚人类心灵的栖息地。

我国古代文化博大精深,关于“变”的智慧在我国古代思想中就有体现。中国古代史家认为“变”有三个级度:一曰十年期的时尚之变;二曰百年期的缓慢渐变;第三种变化并不基于时间维度,通称“激变”或者“剧烈脱节”。由此可以看出,近代以来我国社会文化的变革便属于第三种。从1840年鸦片战争开始,现代性观念开始在中国兴起。积贫积弱的中华民族在启蒙与救亡相交替、内忧和外患相交织的复杂局势下朝现代化的道路上探索着。改革开放以来,我国社会经济技术的快速发展和人民物质生活显著提升的背后也滋生了许多问题,如物质与精神不平衡的发展、畸形的物欲追求、环境污染等。在现代化进程不断加快乃至与后现代交替之时,乡土作家阎连科面对传统乡土遭遇现代文明这一现实问题时,表达了复杂的文化心态。

一、荒诞手法与“乡土共同体”的瓦解

现代性在推动社会文明进步与科学技术革新的同时,也催生了导致人性的物质化、工具化的社会图景。现代性席卷过后的人类社会面临的是精神灾难。现代性作为启蒙时代以来“新的”世界体系的生成,与乡土小说有着不解之缘。“乡土小说”这一概念的产生与现代性密切相关:正是因为现代工业文明的到来,人们不再像以往一样以乡村为主要生活背景,取而代之的是城市成为人们生活和关注的中心,有了现代城市生活的对立,所谓的“乡土社会”和“乡土小说”概念才得以诞生。对于传统乡土遭遇现代文明这一问题,乡土作家阎连科在其小说中传达了自己的立场:以血缘关系为纽带的封闭乡土社会有着自己的运行法则,现代性的强行介入为异化现实提供了肥沃的土壤;对乌托邦狂热追求的人们也在物欲、原欲等的诱惑下,人性承受异化和扭曲的折磨。

阎连科笔下描绘最多的是社会关系封闭的耙耧山脉,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边缘群体人物,有着一套完备的权利法则、道德准则和伦理法则。人们起初都有热烈而坚定的共同意志,坚决服从于同一个权力中心,围绕着同一个既定目标,遵循同一套伦理道德共同努力奋斗。现代性涌入传统乡土社会,打破了乡土社会表面的稳定、平衡。多元文化的渗透、个人主义的滋长、畸形欲望的生长等都为社会关系封闭的人们提供了社会阶层向上流动的机会。因而,当传统乡土遭遇现代文明之时,由于技术、欲望、市场等的输入,乡土社会里的农民在心理上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疯狂的幻想与美好的愿望、畸形的欲望与本能的渴望等都使乡土社会的人近似疯狂,人性开始异化,中国乡土便由平衡、稳定走向哗然。查尔斯·泰勒在《现代性的隐忧》中说:“个人主义和工具理性携同现代性之名肢解自由、造成秩序混乱现象的情形十分相似。”阎连科的长篇小说《丁庄梦》中,丁庄作为全县城最穷的庄子,显然传统的农耕方式已经无法满足丁庄人对物质财富的渴望,“三层高的青瓦房”成了丁庄人此生最大的追求。县教育局高局长找到当地颇有声望的丁水阳来动员丁庄人卖血,在丁水阳的鼓动下,穷困潦倒的丁庄人便开始了以血为商品的营生,上演了将血肉作为原始资本追逐财富的惨剧。丁水阳的儿子丁辉则是惨剧的罪魁祸首。他对金钱的过分追逐导致他人格的极度扭曲。丁辉建立的抽血站不符合卫生标准,重复使用棉签和针头致使丁庄爆发了严重的艾滋病。当丁庄被死亡的阴霾笼罩之时,更为荒谬可笑的是他却发起了“死人财”。他与高局长二人相互勾结把国家免费发放给热病患者的棺材当成自己的私有财产,并且把这些棺材当成商品卖给那些将死之人。

阎连科采用荒诞手法叙事实际上就是演绎着“乡土共同体”的土崩瓦解,“乡土共同体”失序的原因在于人们对“乌托邦”的狂热追求。阎连科的长篇小说《坚硬如水》把这种叙事手法展现得淋漓尽致。高爱军和夏红梅是具有现代思想的青年人,本想为乡土社会的转型贡献自己的力量,但事与愿违,长期浸染于传统乡村宗法制度的村民排斥外来思想。高爱军和夏红梅的努力并没有达到预期的效果。人与人之间开始了钩心斗角,原来富庶的土地产量锐减,高爱军和夏红梅也在乡土社会的现代化浪潮中逐渐迷失自我。在二人的谋划算计下,一心为百姓谋福利、求发展的赵秀玉和王镇长被送进了监狱,赵秀玉在监狱里自杀,李林队长则被村民们活活打死。原始的、传统的乡土社会在现代因素的浸染之下发生了哗变,瓦解了乡土社会的道德秩序,在这片土地上生存的人们在心理上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作品的结尾处,高爱军和夏红梅在错误意识的引导下杀人毁寺,导致一切都走向了毁灭。所有的一切都伴随着传统乡土秩序的解构、“乌托邦”理想的破灭走向了历史的虚无。

二、耙耧世界与“民族寓言”的宏大书写

当整个社会从传统的农业文明向现代的工业文明转型,乃至后现代、后工业时代到来之时,知识分子对农村农民的精神状态与生存状况的关注颇少,乡土沦落为逐渐被边缘化的境地。阎连科用荒诞笔法所创造出的文学世界,实际上是对世纪末农村深切关注的“民族寓言”。阎连科以一种“民族寓言”式的独特表述策略,采用西方式的价值与精神,含情脉脉地审视着匍匐于那片贫瘠的土地上“耙耧山脉”的芸芸众生,苦心孤诣地给予民族历史和命运深切的观照。

“民族寓言”这一理论源于西方话语,詹姆逊在《处于跨国资本主义时代的第三世界文学》这篇论文中指明了“民族寓言”是关于以鲁迅为代表的第三世界文学整体特征的名词。詹姆逊认为:“第三世界的文本,甚至那些看起来好像是关于个人命运的故事包含着第三世界的大众文化和社会受到冲击的寓言。”詹姆逊以鲁迅的《阿Q 正传》为例说明“民族寓言”的巨大作用。阿Q 是寓言式的中国本身,而那些取笑玩弄阿Q 的可怜虫在寓言的意义上也是中国。詹姆逊的这种“民族寓言”中所蕴含的对民族历史和命运进行全方位关照的精神是存在着某种合理性的,更与鲁迅“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悲愤心理不谋而合。但是阎连科“民族寓言”式的写作方式与鲁迅相比则黯淡了不少,因为他关注的仅仅是20 世纪后期河南豫西那块土地,以及匍匐于那块土地上求生存的农民。土生土长的农村作家阎连科始终相信,从改革开放到商品经济的繁荣发展,此浪潮下的农村和城市的发展是极其不平衡的,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仍旧为了生计和疾病痛苦挣扎,因而为穷苦人代言成了阎连科文学创作中不自觉的追求,他始终坚守着自己的一隅之地,并逐渐建立了属于自己的文学世界——“耙耧山脉”。

阎连科小说“民族寓言”的宏大书写在空间的特异性和时间的不确定性上尤为突出。首先是空间的特异性,阎连科长篇小说《日光流年》中的三姓村,是三个县城交汇的村庄,然而三个县城的县志上均没有有关三姓村的记载。依据他们代代相传的说法,在明末清初之时,他们的祖辈为了躲避战乱,蓝姓、杜姓、司马姓依次从山东、山西、陕西逃难至耙耧山脉深处,由于这里土地肥沃、水源充足,便在这里安居乐业,繁衍子孙,因而形成了村落。《受活》中的受活庄是位于耙耧山脉深处的一个深沟,源自明王朝的大迁移。其次就是时间的不确定性,如《年月日》中故事发生的时间为“千古旱天那一年”,时间的模糊使读者只能依靠文本的整体阅读去猜测故事发生的时间。这两种特质使阎连科创作了文学史上一个独特的世界——“耙耧世界”。在《年月日》《受活》《日光流年》《耙耧天歌》《耙耧山脉》等文学作品中的“耙耧世界”经过作者艺术的加工成了经验世界与客观世界部分相重合的独特世界。因而,阎连科笔下的“耙耧山脉”、丁庄、受活庄、三姓村都是历经现代科技文明、工业文明洗礼下乡土中国的隐喻。三姓村人世世代代活不过四十岁的阴霾、丁庄爆发的艾滋病、受活庄里的残缺人、“耙耧山脉”里莫名的灾害,都寓言性地象征着处于社会转型期间乡土中国的苦难。由此可见,阎连科笔下“耙耧山脉”深处的村庄蕴含着极大的隐喻意义,以及在这些村庄里所出现的灾难和疾病,既是一种“民族寓言”式的宏大书写,在一定意义上又象征着处于社会转型期间的乡土中国。

三、物化世界与乡土社会伦理镜像

当现代性向后现代性过渡之时,由市场经济所催发的消费观念和价值理念的合理化,使处于世纪之交的人们沉醉在虚幻的商品经济中,以城市为中心的欲望世界由此生成。阎连科对现代性的态度既有迎合又有批判。现代性的到来确实使农民的生活水平得到提高,社会制度得到完善;但是作为一位有着敏锐洞察力和理性思维的现代知识分子,阎连科发现现代性的高度膨胀导致社会局限,在浮躁、悲观、迷茫的乡土社会面孔下,人类利己主义的本能存在于一个物化的世界里,共同演绎出善恶杂糅、美丑并存的人性万象。个体道德中的善良、邪恶、美好、阴暗全面折射出了乡土社会伦理的表征,更凸显了乡村伦理秩序。

阎连科的长篇小说《丁庄梦》描写了现代化浪潮下丁庄人对金钱的畸形追求及对生活的美好憧憬。丁水阳这一人物形象的塑造体现了在这样一个物化的世界里,作者仍对民间传统文化中的积极因素给予肯定,对乡村道德的重建给予了莫大的期望。

小说的叙述视角采取的是第一人称的亡灵视角,以一个不在人世的12 岁的“我”来讲述丁庄荒诞离奇的故事。生活在丁庄的人本是以种地为生的,他们逐渐发现传统的农耕方式已经不能满足他们对更好生活的追求,以及新的社会语境所诱发的物欲追求。于是,丁庄人抛弃了理性,用近乎癫狂的病态心理踏上了通往“美好生活”的路程。教育局高局长为了丁庄人卖血便找到丁水阳,丁水阳按照高局长的理论让乡亲们认识到“血和泉水一样,舀不干,越舀越旺”。大家抵不住金钱的诱惑便开始疯狂卖血。丁水阳的儿子丁辉建立了第一个抽血站。丁辉对金钱的追逐致使他的人格极度扭曲,成了丁庄里最大的血头。乡民们出于报复起先只是毒害“我”家的鸡鸭,最后失去理智毒死了“我”。畸形的物欲追求致使村民麻木不仁,忽视了生态环境的可持续发展和教育事业的健康发展。传统乡土社会的重义轻利、淳朴善良也因物欲的空前膨胀变得土崩瓦解。在这样一个物欲高度膨胀的世界里,丁庄里上演了一幕幕伦理道德丧失、人性荒诞可笑的景观。

丁水阳这一人物形象的塑造表现了作者在现代物质文明的围剿之下仍对传统乡土中的积极因素予以肯定。丁水阳有自己的道德准则和行为尺度,他试图劝说儿子放弃这种营生并向全村人赔礼道歉。在劝说无果后,他便把患热病的村民召集到村里的学校并贴心地照顾他们的饮食,希望可以控制村里疫情的蔓延。他宅心仁厚,拥有长远的目光,为了使村里的孩子受到教育与疯抢学校教学设备的贾根柱等人周旋,势单力薄的他最终只能看着学校被抢劫一空。这位固守传统道德的老者希望可以破除僵局,期盼村庄里的村民可以放下对儿子丁辉的仇视并和睦相处。但事与愿违,最后丁水阳选择了一种极端的方式:一闷棍打死了自己的儿子。

阎连科是21 世纪以来一位独特的作家,他对现代性的追问与寻思体现出了知识分子应有的社会道义和责任感。他用自己的文学作品构筑理想的乡土社会,建构人文精神。他采用荒诞手法叙事演绎着“乡土共同体”的土崩瓦解;“民族寓言”的宏大书写蕴含着作者对民族历史和命运的深切观照;乡土社会伦理道德的失序,揭示出社会转型期间乡土人们在物欲的诱惑下溃不成军的社会景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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