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性主义文学视域下的《美狄亚和她的孩子们》

姜岩岩 王宝锐

女性主义批评是在女权主义思潮影响下，于20 世纪六七十年代出现在西方文学艺术创作与批评领域的一种崭新的批评方法。女性主义批评的意图是改写文学史、文学批评史，重新发现被埋没的女性作家和作品，建构支撑“女性写作”和“女性论述”的“女性话语”。女性主义批评理论包含“天使与妖妇”理论、凝视理论与主体意识。

乌利茨卡娅善于细腻地解读俄罗斯女性的历史命运和现实处境，她的多部作品被译成中文，其中《美狄亚和她的孩子们》在俄罗斯境内外引起了热烈的反响，在20 世纪90 年代曾两次获得俄语布克奖的提名。

一、天使与妖妇：痛苦与狂喜交织的原始本能

天使与妖妇是书中用来表达女性主体性的两种状态。天使代表女性被社会认可和赞赏的一面，也代表女性被文化和历史束缚的一面。天使是女性被理性和道德支配的一面，是女性所期望、被赞美的一种形象。妖妇则代表女性被社会视为异类、被排斥和歧视的一面。在《美狄亚和她的孩子们》中，作者着重将女主人公美狄亚塑造成一个完美的俄罗斯女性形象，作者从很多人物原型身上汲取优点，最后将所有优秀的品质融合成为一个近乎无暇的“天使”形象。但一定程度上受“天使”形象的束缚使她无法表达痛苦：美狄亚的一生只有过一段爱情，也只结过一次婚，她对丈夫不离不弃。当美狄亚发现丈夫背叛自己的时候，她“天使”的性格让她并没有像希腊神话中的美狄亚一样选择报复，而是选择将悲伤深深地埋藏在心底。妖妇是大众不愿意被接受的一种形象，因为它违反了社会对女性的规范和期望。由于当时的俄罗斯女性地位不断提高，女性开始注重自我生命体验，不再是作为男性附属而存在。她们渐渐敢于表达对于性的追求，但是这种追求却因为过激而走向反面。与美狄亚的爱情观念不同，她身边的尼卡和山德拉将性与爱分离，不负责任地随意发生关系，为了追求片刻的欢愉而放弃爱与性的界限，她们也同样缺乏同主人公那样对爱情的忠诚。

其实，女性的天使和妖妇状态并非二元对立的关系，而是两种状态的交织和共存。女性在追求自我认同和自我表达的过程中，需要同时面对痛苦和狂喜、道德和欲望、社会期望和个人自由之间的矛盾和冲突。因此，该作品中天使与妖妇的概念，代表了女性主体性和自我认同的复杂性和多样性，以及女性在社会和文化中所面临的困境和挑战（易佳伶，2020）。这个概念启示人们思考女性自我认同的复杂性，并推动人们寻求更加多元化和包容性的性别观念。

二、凝视理论视角下美狄亚的女性气质：女人、妻子、母亲

希腊神话中，美狄亚的形象包括妒忌、猜疑、为爱疯狂，而乌利茨卡娅在小说中写了一个崭新的故事和形象（王悦，2017）。从男性凝视的角度看，一方面美狄亚身上有着女性被赋予和固定的性格特质：善良、温柔、贤惠等；另一方面，美狄亚身上也有着独特的坚强和伟大。从女性凝视的角度看，在美狄亚形象的塑造中，作者以多重身份和双性气质的阐述，塑造了一位俄罗斯传统女性的形象。

（一）与自然息息相关的传统女性

在传统女性气质的塑造中，似乎总是与大地、自然密不可分，自然孕育着万物生灵，而女性则孕育生命。美狄亚的女性气质之一，便是与自然息息相关。

小说故事背景设定为克里米亚海岸，这片土地远离了凡尘俗事的纷扰，美狄亚漫长的人生与这片土地共同见证着时光的流逝、生命的前进。在美狄亚的塑造中，形容美狄亚对周围环境了如指掌的时候，用了“如同了解自家碗柜里存放着什么东西一样”这样的说法（许适琳、王烨姝，2017）。而且美狄亚的许多行为描写也印证着这一点：美狄亚采集药材十分熟练，对何时、何地能采集何种药材都清清楚楚，默默牢记山坡上数十年来植被与自然的变化，每次都会感恩自然给予的馈赠（高莉莉，2020）。美狄亚对于大海也十分了解，她熟知海水的习性，熟知一年里不同季节中的风向与洋流。而面对越来越衰落的家乡土地，美狄亚也丝毫不愿意搬离，而是将这里视为自己的精神寄托，因为这里乘载着她从女孩儿成长为女人、从小到老一生漫长而珍贵的回忆。美狄亚的女性气质与自然密切相关，既有自然的温润、清新，也有自然的厚重、沉稳。

Irigaray 认为，现代哲学和文化中存在着一种“男性凝视”的方式，它强调以男性为中心的经验和视角，忽略了女性和其他被边缘化群体的存在和经验。这种凝视方式使女性被视为客体，女性的身体和性别特征成为男性发泄欲望和施展权力的对象。而在美狄亚个人形象的塑造中，她自己身上的独特气质、她与自然的密切关系、她对自己人生和回忆的珍惜、她对自己生活的掌握，无一不体现着女性凝视，女性是故事的主体，是自己的象征，而不是男性的附庸。

（二）对婚姻爱情保持忠贞的妻子

在男性凝视中，女性往往被视为一种物化的对象，男性把她们视为自己的目标和对象，以满足自己的欲望和权力，某种程度上甚至将女性视为一种象征和荣耀，女性对婚姻的忠贞是他们的资本，女性背离婚姻的行为则是对男性权力与话语权的挑衅。在美狄亚角色的塑造中，美狄亚身上双性同体的角色特征，也使她没有离开妻子身份所带来的固有的气质。

小说中，美狄亚在将近三十岁时与犹太医生相遇，医生真诚的性格和直率坦诚的行为打动了她。在二十多年的婚姻生活中，美狄亚也始终为了家庭而付出，尤其是丈夫临终前她的所作所为，彰显了一位女性对家庭的贡献和对婚姻的忠实，体现了一位女性对于爱情的忠贞和两性关系的付出。美狄亚温柔悉心地爱着哪怕已病重的丈夫，而她的丈夫也在妻子的陪伴下生出忍受疼痛、面对死亡的勇气（姚奇，2021）。丈夫去世后，美狄亚不仅为犹太血统的丈夫做了一系列符合犹太人传统的事情，还开始了漫长的寡居生活，却从未对家庭和婚姻产生抱怨或仇恨的情绪，而是始终以爱和真诚生活着。

然而作者毕竟试图塑造的是一个不同于往昔的女性形象，美狄亚身上的差异性也体现于此：对于丈夫的出轨，她在丈夫去世之后逐渐原谅，并将丈夫视为一个“伟岸”的角色，即便生前她的丈夫相比她来说更加软弱；但在丈夫去世之后，美狄亚并未郁郁寡欢，也没有沉浸在痛苦中，而是自然地继续生活着，甚至过得“和以前没什么两样”，这也意味着，她并不是将自己仅仅视为婚姻中男性的附属品，而是将自己视作独立的人格。这也是作者女性凝视视角下对于美狄亚气质塑造的重点。

（三）无私而伟大的母亲

美狄亚身为母亲，却并非传统意义上的母亲，她终身未育，没有属于自己的孩子，然而由于生活经历，她养育了几十个小孩，陪伴了数十位孩子的成长，无论是弟弟妹妹还是他们的后代，美狄亚在照顾陪伴他们时，总是散发出母性的光辉。而这一气质和品德，更大意义上是作者对于美狄亚塑造中的独特理解——她并不是从男性凝视的视角认为女性必须作为母亲去爱孩子、养育孩子、接纳丈夫对婚姻的错误，而是从养育并非亲生孩子的故事中，逐渐完善美狄亚的形象。她将自己的不幸终结下来，没有将仇恨灌输给孩子。在美狄亚的母爱之下，这些孩子们完全继承了她的美好、善良和天性。

美狄亚对于小生命的爱来自她自己的善良，而不是对婚姻的责任；来自她的无私和母性，而不是所谓的作为母亲就必须承担的义务。从凝视视角进行梳理，虽然美狄亚具有典型的母亲气质，却并不是来自男性话语权对她强加的要求，而是出于她自己的本心。在养育几十个孩子的过程中，她是自己生活的主体，而不是男性视角下的客体。

三、主体意识：传统俄罗斯女性形象代表与女性自我认同

主体意识理论认为，女性在社会文化中往往被剥夺了自我表达和自我认同的权利，她们的主体性被男性主导的文化价值观所规定和限制。小说中我们可以发现，作者有意将美狄亚塑造成俄罗斯传统女性的代表形象，有意从女性的角度看待女性对于自我身份和幸福的认同、塑造女性对于自己生活和人生的掌控。在美狄亚身上，有着温柔、真诚、善良等诸多美好的品质。而作者也将美狄亚的形象加入了虔诚、宽容等性格。一方面，这些性格更加彰显了美狄亚身上独属于女性温柔地容纳一切的气质；另一方面，在当时苏联解体的时代背景下，作者对美狄亚尤其是结合宗教的形象塑造，一定意义上寄托了当时人们精神方面的信仰和救赎（张建华，2006）。

整部小说中，美狄亚是故事的核心、家庭的中心，围绕着她，几代人的故事不断更迭。作者在美狄亚形象的塑造中，无疑避免了过度男性化的描写，也避免了过于激进的反传统女性形象的描写，她用细腻的笔触将美狄亚身为女性、身为妻子、身为母亲的一言一行表现出来。她是一个没落家族、一个软弱丈夫的保护者，在男性掌握家族大权的父权话语体系下，美狄亚作为一名女性却扛起了整个家族的重担，拯救了弟弟妹妹们。她是比男性还要精神自由、坚守原则的人，她虽然有着妻子和母亲的爱和温柔，却并没有把家庭和亲子关系作为生活的全部，即使是在丈夫离世后，她的生活也仍然怡然自得。可以说，美狄亚这一女性形象的塑造，是传统俄罗斯女性的典型代表，却也被作者赋予了许多新的内容。

四、《美狄亚和她的孩子们》中女性形象的超越性

传统文学中女性往往被描绘为被动、无声和被支配的形象，她们的形象往往是男性视角下的产物，被用来强化男性的权力和地位。为了超越这种对女性形象的刻板印象，我们需要重新审视女性的经验和身份，并扩展对于女性的认识和表达。所以我们要提倡一种“女性语言”的观念，这种语言不是男性视角下的语言，而是女性自己的语言，可以表达女性的经验和身份（王真祯，2014）。

小说结尾部分，作者让所有人都成为美狄亚的孩子，接受美狄亚精神的教育与熏陶，在新时期也保留着传统中美好的部分，有着自己的信仰，并坚定地视其为准则，在这个日新月异的世界中保持自我独立性，并用爱感化罪人。可以说这就是乌利茨卡娅写这部作品的社会目的。正是该目的使美狄亚的形象与传统女性形象及当代女性形象相比较，必然会有超越性。当代文学中对于女性地位过度关注，对于情绪发泄的过度需求使读者对其有一个“破坏性”形象的刻板印象。相比之下，作者笔下的女主人公则超越原有的形象，是有“建设性”的，代表着一种新的积极地面对现实生活的态度。作者笔下的美狄亚的命运虽然如同传统文学作品中大多数女性的命运一样是悲惨的：家破人亡、战火连绵、拮据贫穷、丈夫出轨……然而这部小说的结局却不是悲剧性的。探其究竟，就是因为美狄亚所持有的既适应时代潮流又高于时代潮流的生活态度。因此美狄亚是时代的全新象征，更是一种精神的化身，是拯救世俗恶的天使。当时的俄罗斯社会也需要美狄亚这样的道德与良知的守护者，同时她也是人们肯定的俄罗斯民族传统和民族精神的完美继承者。作者塑造出具有与传统文学、当代文学不同的，有超越性的主人公指引着俄罗斯民族传统和精神的方向，也是俄罗斯民族复兴的希望（徐珊珊，2008）。

五、结语

在《美狄亚和她的孩子们》中，作者试图打破传统文学中对女性形象的刻板印象，提出了女性形象的审美价值，彰显了女性主义视角下作者所要尽力表现的、具有独立思考与生存的、具有强大责任感和使命感的女性气质，这一点不仅是对传统女性形象的突破，更是对女性主义文学视野下女性形象的全新阐释。

通过对女性主义文学视野下《美狄亚和她的孩子们》的研究，我们能够更好地审视当下女性角色与气质，也能更深刻地认识到女性主义文学的重要性和意义。我们需要在未来的研究中更加重视女性主义文学的研究和推广，为女性主义思想的传播和发展做出贡献。同时，我们也需要关注女性主义文学在社会中的作用和影响，为促进社会性别平等和女性权益的实现做出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