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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伦理学视角下《痴人之爱》之“痴人”形象再考

2023-03-23吕沁岭

名家名作 2023年32期
关键词:痴人谷崎西洋

吕沁岭

一、“痴人”让治的伦理选择

从能检索到的既有研究来看,很多学者更倾向于分析谷崎润一郎作品中女性形象的特征与含义,对男性形象的相关研究欠缺关注。诚然,谷崎润一郎小说作品的美学价值大多侧重于对反世俗类型的女性角色的生动塑造,男性角色的人物形象容易被认为是女性角色的背景板。然而从文学伦理学批评角度来看,人物之间的伦理关系往往是错综复杂的,串联文本的是由人物角色、思维活动、行为和规范等元素综合作用下形成的伦理结构。

让治表面上是个中规中矩的正人君子,在婚姻观上却不同寻常地主张所谓“西式的自由恋爱”。让治与奈绪美相遇时,仅仅只是因为奈绪美有着和西洋人相近的名字,就顿生好感,又因为她有着与西洋人相似的面庞,就涌出怜爱之情。让治决定将奈绪美留在身边,照料她的生活,并让她接受良好的教育,以期能够将其培养成自己理想中的女性——“具有西方现代意识的时髦女性”。经过与其本人和家人的协商,让治最终督促奈绪美辞去了咖啡店的工作,并与其登记结婚。

但两人的结局并不能说达成了让治最初的心愿。奈绪美在让治的培养下,外表妖冶出众,与之相对的内在修养却令人汗颜:满口谎言、贪慕虚荣,为了满足自己的本能和欲望不惜付出任何代价。让治成为“妖妇”奈绪美的缔造者、瞻仰者和受害者。

与奈绪美相遇时,让治28 岁,作为大正时期新兴的“新中间层阶级”,让治依靠自己的脑力劳动换取薪资,客观上让治的财产规模、社会地位、学历、体格等都处在同龄人群的平均或以上水平,足够维持普通男青年的日常生活。他在文中自白:“我只是表面看起来是个正人君子的模样,其实无论是行走在大街上还是早晚乘坐电车的时候,我都会小心谨慎地关注周围女人的模样。”(笔者译)时年15 岁的奈绪美能引起让治极大的兴趣,首要的原因是他发现“奈绪美”之名可以写作“NAOMI”(罗马音),颇具西洋风味。

真正吸引让治的只是他眼中虚无缥缈的“洋味”。归根结底,让治在与奈绪美认识初期就迫切地想要得到奈绪美的这份心情完全是来自让治心底浅薄而又原始的“西洋之爱”。谷崎润一郎将让治“痴人”一般无视伦理道德、近乎变态的西洋崇拜描写得淋漓尽致。这种伦理混乱还体现在让治毫无底线地美化所有西洋人。在价值观十分混沌的伦理环境中,与同样受困于传统和革新问题中心的普通阶级不同,新中层阶级拥有良好的知识教育背景、分外灵敏的时代嗅觉,以及伤时感事的政治情怀,这些素质不断提醒他们:自己的国家——日本或正因故步自封而逐渐落后于西方国家。另外,比上不足的身份地位又实在无法为社会的变革提供切实有力的助益。包括让治在内的一部分新中层阶级选择了全盘否定日本的过去,相信由西洋人带来的全新未来,这样的选择解决了其身份之内的伦理悖论,并且揭示出谷崎润一郎对盲目崇拜西洋的伦理批判。

让治决定收养奈绪美时的自我考量也值得一提。他自白道:“如果当时我就想结婚的话候选人可以有很多。”客观上他的自负并不是没有道理,对于一位衣食无忧的新中层阶级来说,以“养父”身份负担一名无论是社会地位还是家庭条件都远不及自己的少女完全足够。问题在于让治既没有从零开始去结识结婚候补的耐心,又不愿意承担组成家庭的责任,所以当让治在奈绪美面前握有绝对的主导权时,他仅仅认为奈绪美是一个可以提供情绪价值的存在。与其将他收养奈绪美的行为看作是他享受将女儿“教养”为妻子的心路历程,不如说他只是在理想和现实间退而求其次选择了一种风险低而收益高的折中方案。在让治的计算中,如果奈绪美得以顺心如意地成长,那么娶之为妻如水到渠成。

由于结果和过程都附带有十分可观的情绪价值,加之以让治傲慢的自我考量,笔者认为让治并没有切实考虑过这种“投资”失败的可能性。最终一如“让治”其名,在奈绪美成长的过程中让治逐步让渡了原本属于自己的家庭主导权,沦为“痴人”。

二、“痴人”奈绪美的伦理混乱

奈绪美是一个复杂立体的角色,作者对她的塑造可谓集前半生之大成。小说中登场的男性人物几乎无一不被她极具欺骗性的外表迷惑,让治跪服于她肉体的魅力,而她一生极力模仿的西洋人也对她赞不绝口。初见奈绪美时,让治评价她长相与西洋电影女星梅力·皮克福相似,甚至“此后许多人都这么说”。关于身材,让治也不吝溢美之词,在他眼中年仅15 岁的奈绪美“骨架纤细、身短而腿长”“兼具健康的肩膀和优雅的脖颈”。虽然这些描述出自让治,但让人不禁怀疑其中是否存在夸大的嫌疑,但奈绪美的确是凭借自己的外貌和手段游走于不同男性的床筵之间。

张能泉点评谷崎润一郎的艺风时写道:“他(谷崎)推崇以享乐主义为核心的艺术至上论,沉溺并局限在通过女性的肉体书写来发现和挖掘美。可是,谷崎笔下的美不是一种理性之美,而是建立在诸如性欲、嗜虐、变态、幻觉与想象等基础之上的感性之美。”《痴人之爱》中,奈绪美肉体的极致美好也正象征着她精神的无限崩坏。受让治的影响,奈绪美从小对西洋审美有着近乎病态的狂热。随着年龄和阅历的增长,这份狂热甚至连给她以启蒙的让治也难望其项背。从表情姿态到外观气质,奈绪美既擅长又热衷于模仿西洋人。出席舞会之前,奈绪美凭一些道听途说的所谓“规矩”对让治进行西服搭配相关的指导,相反进入舞厅后,让治却发现大多数人穿着打扮十分随意,并没有拘泥于颜色和款式。在帝国剧团女演员春野绮罗子的比照下,奈绪美毫无顾忌地嘲讽旁人的言辞举止甚至更显鄙俗粗劣。诸如此类,奈绪美固执地将西洋人的“规矩”奉为圭臬,同时又自以为是地鄙视不懂“规矩”的日本人,这与让治的思想状态如出一辙。

在与西方文明持续融合的背景下,率先居安思危固然可取,然而一味地追求外观的改变却根本无法触碰到变革的中心。谷崎笔下的奈绪美就是如此一位被卷入时代潮流中难以自拔的角色,即使表面已经被精心改造成了“西洋制式”,但她内里的自卑低劣却表露无遗。通过把奈绪美同时作为美和丑的集中体现者予以塑造,谷崎实现了仅在艺术世界中才得以成立的价值观颠倒。

客观上讲,“美和丑的颠倒共存”与“精神和灵魂的互相背反”赋予了奈绪美邪神的神性,让治作为她的缔造者,在其中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在二人关系中,让治本来扮演的是一名调教者和施恩者,握有整个家庭的家长权,最终却在奈绪美的魅惑下自觉将家长权转让给了奈绪美,从而逐渐失去了家庭地位和理性自我。从二人的几次矛盾中可以看出这种主导关系的转变。当奈绪美怠慢英语学习而与让治发生冲突时,在理性意志的主导下让治认为此刻的奈绪美失去了被培养的价值,于是威胁说要送她回乡下。尽管奈绪美最初不愿低头认错,但自己的野心和欲望此刻还需要依靠让治来实现,只有让治才能满足当时的物质生活,于是她选择立刻服软道歉。当发现奈绪美私生活混乱的丑事后,让治的理性意志再次起主导作用,对奈绪美发出了驱逐的命令,但是这次奈绪美却马上收拾好行李离开了。此时的奈绪美明白,只要利用好自己的肉体魅力,即便不是让治,也会有其他男性跪服于他们自身的兽性因子,自愿为她满足所有物质与精神需求。对奈绪美来说,受理性意志主导的让治是没有利用价值的。奈绪美的伦理选择没有人性因子中理性意志的指导,从而导致兽性因子中的自由意志失去控制,使她从此成为灵肉分离、不辨善恶、伦理沦丧的邪神。

三、“痴人”形象的伦理禁忌

谷崎在文学作品中塑造了一批状似摆脱道德伦理的束缚,立足自身唯美主义观念的人物形象,但这些角色却仍然以其特定伦理身份在特定的伦理环境中展示了艺术与道德的种种冲突。谷崎本人在随笔《为人父亲》中也记述了这种矛盾心情:

对我来说,第一是艺术,第二是生活。……只是今天,这两者存在轻重之差,一时难以完全分割。我的心思考艺术的时候,我憧憬恶魔的美。我的眼反观生活的时候,我受到人道警钟的威胁。

主角两人之间的伦理关系错综复杂,似乎正体现出作者摇摆的心情。

第一种:夫妻关系。按自己喜好培养一位合适的少女结婚是让治收养奈绪美的初衷,在奈绪美成年后两人登记结为夫妇,在法律和伦理意义上两人具有夫妻关系。文学伦理学批评要求对文学作品本身进行客观的伦理阐释,而不是进行抽象的道德评价。身份、地位、年龄都相差异常悬殊的两人能结为夫妻,在当今社会无疑是一件足以引发轰动的事件,但从文学伦理学批评角度看,两人的结合虽不合理,却也存在其必然性。奈绪美年龄尚小,缺乏是非判断力,亲生父母也视其为赚钱工具。让治的思想观念受到了西洋文化语境的侵染,婚姻观也追寻求新立异,宛如“小鸟”般易于掌控、长相身材皆有西洋特点的奈绪美正是他的最佳选择。加之当时的伦理环境并不十分清朗,女性社会地位十分低下,文本也通过描述周围人的反应多次暗示:让治与奈绪美的结合恐怕在他们看来是稀疏平常的事情。

第二种:父女关系。在两人构成的家庭中,让治始终承担着类似父亲的责任。从维持衣食住行等物质需要到提供教育、培养兴趣等精神需要,让治在不自觉中代入了“奈绪美之父”的伦理身份。而对这层“父女”关系,奈绪美同样也有相当的自觉。她以“小爸爸”称呼对她有养育之恩的让治,后者也欣然于这种稀奇的体验中。中野登志美以四次“骑马游戏”来论述两人之间家长权利的迭代,这意味着“父亲”对“女儿”的迷恋和对自虐的感受变得越来越深,更体现出让治绝对性地位的逐渐让渡。

第三种:消费关系。从总体上看,这层关系中两人伦理身份的转变主要发生在白天与夜晚交替之时。白天的奈绪美作为消费者享受让治提供的物质条件,夜晚的让治则轮换为消费者享受奈绪美提供的情绪价值。与普通的爱侣不同,让治和奈绪美正是依靠这层消费关系的此消彼长来维持彼此的必要联系。奈绪美最后一次被让治撞破偷情时表现出了不加掩饰的疏离与平静,她向让治证明自己即使离开让治也可以有生活下去的办法。因此,这种疏离并非她演绎出来博得让治同情的手段,而是在辨明两人之间“各取所需”的消费关系无法继续维持之后,可以卸下一切伪装和责任的轻松洒脱。在小说后期,奈绪美游刃有余地利用这层消费关系要挟利用让治,使其难以摆脱自己的控制,从而进一步满足自己日渐膨胀的物质需求。

相悖的伦理关系导致奈绪美人性的畸变。身为“女儿”,她应该尊重并与自己的养父保持距离,接受让治提供的物质条件,继而维持优质的教育;但是这不仅和身为“妻子”的要求相悖,还使让治给予她的任何物质在立场上都存在先决条件,并且在无法满足让治理想之时便会面临被“弃养”的风险。作为美与丑的化身,她在自由意志的驱使下违反了父女伦理和夫妻伦理的道德规范,屡次做出非理性的伦理选择。而让治身为“父亲”却觊觎养女的身体和美貌,一边对其强加自己的希冀,一边经受不住诱惑不断降低评判标准;在激情与欲望的驱动下,失去对自由意志的控制能力,无视自己的双重伦理身份,突破了伦理禁忌,破坏了伦理秩序。综上,笔者认为从文学伦理学批评角度来看,伦理身份的背反是两人悲剧形成的最终原因。

四、结语

在迁居关西后的谷崎逐渐体会到日本传统的审美情趣,在作品《痴人之爱》中塑造了众多“痴人”形象,他们或盲目崇洋,或沉迷女色,但都以自己的方式诠释了题目“痴人”与“爱”,并传达出极其深刻的教诲意义。本文选择了两位主要角色让治与奈绪美,分析了两人的行为模式和思想活动,以及两人间错综复杂的伦理关系,解释了悲剧产生的原因。自我认知里中层阶级的优越感使让治没有切实考虑过从奈绪美处“投资”失败的可能性,两人在伦理身份的悖论中走向了道德崩坏的悲剧。另外,作为潜藏在故事背后的另一位“痴人”,谷崎将自我投射到文本,以两位主人公的伦理选择完成了自己的伦理选择:他批判了让治、奈绪美等盲目崇洋之流,表达了对现代性的质疑,其中看似反世俗的女性观实则也是谷崎复归古典的主张之一。同时,他讽刺了灵肉分离、伦理沦丧的“痴人”爱恋,在这部极端的作品中实践了其后理想的创作道路:从西洋崇拜回归传统古典主义,从官能享受中解放出内心的精神世界。关于《痴人之爱》,笔者认为尚有诸如婚恋观、教育观、艺术观等的方向存在研究空间,期望在今后的研究中得到完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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