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试背景下的元代诗歌教习及其诗学意义
2023-03-23武君
武 君
应试背景下的元代诗歌教习及其诗学意义
武 君
(中国社会科学院 文学研究所,北京 100102)
元代科举有明显迥异于其他时代的特征,元代诗歌教习亦呈现独特的样式。元代举业虽压缩了诗歌教习空间,但经义、古赋等考试内容仍然间接引导初学者习诗。诗法作品、诗学类书等进入元代教育系统,丰富了诗歌初学者学诗的内容,相应地也丰盈了其诗学意义。其一,蒙求诗学在一定程度上成为诗学发展的“驱动力”,助推了中国古典诗学在雅俗互动中扩散、普及与扎根;其二,蒙求诗学成为判断古典诗学雅俗高下的“基准线”,是诗人作诗的参照标准。
元代;科举考试;诗歌教习;诗学意义
漫长的文学史中,天生的“诗才”毕竟少见,诗人成为诗人,必然各有一段诗歌教习的经历;同样,古典诗学的演进虽在很大程度上依靠精英强势话语推动,却也是众人接力、薪火相传的结果。中国诗学素有重实践的特点,已为学界公论①。在经验授受过程中不仅形成了中国古典诗学的重要理论内涵,同时,创作规律、方法的概括和传递也是古典诗学传承的重要方式,由此,考察诗歌教习,尤其是科举应试背景下的诗歌教习应是中国古代诗学研究的重要内容。然而精英阐述、主流探析是学界研究的主要面向,却较少关注诗学向下的扩散、普及与扎根,初学者学习诗歌、熔铸诗学内容的过程与方法。近年来就此问题已有一些讨论,却仍然缺失对元人诗歌素养获得与诗学传承发展一环的考察,便无法更为全面地把握诗学史发展的脉搏②。
一、元代学生课业规式引起的思考
元代著名教育家程端礼在《程氏家塾读书分年日程》(以下简称《日程》)中记载了一则当时小学生员的课业规式:
小学不得令日日作诗作对,虚费日力。今世俗之教,十五岁前不能读记九经正文,皆是此弊……更令记《对类》单字,使知虚、实、死、活字;更记类首“长天”“永日”字。但临放学时,面属一对便行。使略知对偶、轻重、虚实足矣。[1]31
由此则课业规式可以看出:其一,在此规式形成之前,“世俗之教”的日常教习内容侧重于“作诗作对”的诗歌训练;其二,在此规式形成之后,学校教育在对待诗歌教习上有了明显转变,“作诗作对”在教学内容中退居次要位置,不再受到重视,只要求学生略微了解一些基本常识;其三,当时的诗歌教习所使用教材更加青睐于可以提供单字、类首等便于检索的,如《对类》等工具书。
何种原因导致学校的教习内容发生转变?程氏《日程》成书于延祐二年(1315),也就是元代恢复科举的第二年。显然,科举考试直接引导了学校教育内容的变化。《元史·选举志》载仁宗皇庆二年(1313)中书省臣的奏疏云:“夫取士之法,经学实修己治人之道,词赋乃摛章绘句之学,自隋、唐以来,取人专尚词赋,故士习浮华。”[2]2018仁宗延祐二年(1315)国子学相应地调整了教学内容,“六斋”之中学习的主要内容变为了讲说经科以及习明经义的程文练习,属对、诗律的学习变为中、下两斋的课余学习内容[2]2030。由此,与唐、宋、金时代以词赋取士直接引导了初学诗歌者基本的诗学训练截然不同,元代举业压缩了诗歌教习空间。元代科举以经义为主,但并非完全取消赋科考试,以此催生了初学者学诗新的面向。
由于科举考试以经义为主,初学者不需要经历严格的训练过程来掌握作诗的基本技巧,而通过一些诗歌类书,查阅字词,检索韵部便可以轻松应对考试,这也正是诸如《对类》等便检、速成、具有可操作性的诗歌创作指导书籍进入课堂学习的重要原因。除却类书、韵书等工具书,还有“诗学概论”式的诗法著作为初学者提供学诗指导。张伯伟说:“元代的诗学著述,实以诗格为中心。”[3]汇辑前代诗学资料而编成诗法、诗格类著作以及汇编前代诗料、事类的诗歌工具书,构成了元代诗学在著述形态上的一大特征。
在以诗赋取士的时代,传统诗歌训练主要用来应对科举考试。但元代科举长期停滞,即便延祐开科以后也时断时续,开无定时,为何反而教育中出现“日日作诗作对”?一方面这与前代科举的时文故习密切关联,如欧阳玄所言:“宋讫,科举废,士多学诗。而前五十年所传士大夫诗,多未脱时文故习。”[4]92由于科举未行,学校也不得不将诗课作为重要的教学内容,以随时准备应对考试。更重要的是,元朝海宇一统,教育在全社会的全面铺开,加之科举不畅,教育的功能,很大程度上失去了培养社会中上层统治人才的职能,更多地面向下层社会,推动传统诗学在更广泛的层面普及,蒙求诗学由此兴盛。
而元代社会文化群体的下移,导致诗歌创作群体不断扩展,由此影响到整个社会层面对诗学基础训练或诗歌写作方法、要领的重视,如元代诗格、诗法类作品的兴盛,这也是元代迥异其他时代独特的文学景观。其实,元代诗歌教习的对象或主体,即初学者,已突破程端礼所提小学生员,是一个更广泛的群体。一是八岁至十五岁儒学小学教育阶段的适龄儿童,通过学校教育,有目的、有次序地接受初步的诗歌训练。二是十五岁至三十岁儒学大学教育时段的生员,他们虽已有初步的诗歌体验或阅读经验,但多数士子实际创作往往此期才开始,而此期可以通过学校教育接受更系统的诗歌教育。三是其他年龄段的诗歌初学者,由于科举政策长期未明,士人是否要学诗举棋不定,很多学子以前较少接触诗歌,或在举业受阻后转而学诗,或等到通过考试进入仕途,在诗友同僚的交流切磋中才开始有意识地着手学诗。
二、举业引导的学诗新面向
在以诗赋取士的时代,科举考试作用于诗歌教习,其引导方式是直接的。唐代以诗赋为进士科的必考科目,诗歌也必然成为士子的必修课程。除学界公认的《文选》、类书、诗格等作为唐代科举习诗教材,当代优秀诗篇也迅速进入诗歌教学领域,形成“竞习歌咏”的时代风潮。宋代以经义、诗赋取士,进士科分试诗、赋、论、策等,即使王安石变法后科举偏重经义,但诗歌训练依然是学校教育的重要内容,《京兆府小学规》载诸生学课中的习诗内容:“第一等:吟五七言古律诗一首,三日试赋一首(或四韵),看赋一道;第二等:吟诗一绝,对属一联,念赋二韵;第三等:念诗一首。”教师的日常教学内容也以“出所课诗赋题目,撰所对属诗句”[5]2506,比之于经义、史传,诗歌教习内容占有绝对优势。至南宋,考试引导的诗歌教习则更加普遍,朱熹所谓“小儿子教他做诗对,大来便习举子业”[6]1218。金承宋制,又专设词赋进士,辞章记诵遂成流习。将诗课作为应试教育的主要内容在元代前期,或更准确地说,在延祐开科以前影响仍在。元初“戊戌选试”以论、经义、词赋三科取士,明显受宋金旧制影响。《庙学典礼》收大德元年(1297)《行省坐下监察御史申明学校规式》中载当时小学生员的日常学习:
每日背诵隔日书,授本日书,出本日课题,律诗、省诗、对句,登堂听讲。食后习功课,七言律、五言律、绝句、省诗、隔对、七字对、五字对,习字,读本日书。午食后习功课,说书:《大学》《中庸》《论语》《小学》之书、《通鉴》。出晚对,供晚对。[7]109
一天中除午后半天,学生大部分时间都在进行诗歌练习。而三十岁以下的大学生员也要在每个学习环节中插入韵对、省题诗、律诗、古诗等练习。这种系统的诗学训练带给士人扎实而稳固的诗学基础,即便在元初科举长期停滞时,仍然发挥着积极作用。舒岳祥云:“自京国倾覆,笔墨道绝,举子无所用其巧,往往于极海之涯,穷山之巅,用其素所对偶声韵者,变为诗歌。”(《跋王榘孙诗》)[8]441以往掌握的对偶声律技巧发而为诗,陪伴他们度过危苦年代。法国学者谢和耐曾说:“唐代和11世纪之所以要练习对句,原因在于诗和赋在科举中比重很大,需要从小就开始练习。这种做法一直延续到元代和明代,因为对于中国文人来说,作诗实在太重要了。”[9]129然而谢和耐似乎并未注意到元代科举实行以后,考试直接引导的初学者诗学训练方式的转变。
《元史》载元代科举考试程式:蒙古、色目人两场,包括经问和策;汉人、南人三场,第一场明经、经疑二问,第二场古赋、诏诰、章表内科一道;第三场策一道,经史时务内出题。出题范围以四书、五经为主,用程、朱集注,并规定了“不矜浮藻,惟务直述”的答题风格[2]2019。律赋、省题诗(即所谓“词赋”)等“吟诗课赋作文字的勾当”[10]69被排除在考试之外,确定了以经义为主的考试内容。由于考试大纲的限定,“作诗作对”的风气及时予以纠正。考试以经义为主似乎消解了文教政策对诗歌学习的引导作用,经义考试会影响诗歌发展。但情况并非如此,蒋易《徐长卿望乡诗序》中对元中期诗学作如是概括:“至大、皇庆以来,若吴兴赵子昂、浦城杨仲弘、清江范德机、蜀郡虞伯生、豫章揭曼硕诸作,沨沨乎,洋洋乎,雄深雅丽,訇然有开元、大历音韵。”[11]132延祐开科在一定意义上规正了当时诗风,直接引导了元代中期诗坛转向清丽典雅。考试实则在一定程度上反而推进了诗歌发展。考试对初学者“作诗作对”之诗歌基础训练的直接引导虽已减弱,但考试与学诗二者并非不可调和,揭傒斯《吴清宁文集序》即指出以明经取士对诗歌的促成:
须溪没一十有七年,学者复靡然去哀怨而趋和平,科举之利诱之也……方今以明经取士,所谓程文,又皆复乎古,以其所好固无害于所求也。读清宁五七言诗,已清润明快,古赋已浏亮纯雅。[12]304
所好无害所求,说明以明经取士的科举利诱也足以提供初学者诗学基础训练新面向。元代开科以后,以往由科举考诗赋直接引导的诗歌训练变为通过经义、古赋等考试内容间接作用于诗歌的学习。
应试教育对诗歌教习的影响,首先表现在依旧强调学识积累的重要性。元人每批判宋、金章句记诵余习,如许衡说:“今始闻进学之序,若必欲相从,当悉弃前日所学章句之习,从事于《小学》,洒扫应对,以为进德之基。”[13]173然而开科以后,在实际的考试中,经义出题仍然依照章句。《类编历举三场文选》中列《诗经》经义题,如延祐元年(1314)第一科江浙乡试出《烝民》首章;湖广乡试出《淇奥》首章。延祐二年中书堂会试出《思文》首章。如此出题意在杜绝附益裁剪,引导举子钻研经典本旨。在应试教育中反而使学生更加关注对诗歌经典文本的熟读、熟记。《行台坐下宪司讲究学校便宜》载当时儒学小学的授课方法,除讲书以外,还有“诵书”:“诸生就坐,诵所授书。或未通晓,起立,拱手问师,再说。或斋长先通,师令询问诸生通否,勿要熟讲精思,毋得率略。”[7]101程端礼《日程》又言八岁入学后要用六七年时间熟背诸经,“每细段看读百遍,倍(背)读百遍,又通倍(背)大段,早倍(背)温册首书,夜以序,通倍(背)温已读书”[1]40。在大学生员中又强调“抄读”,要对《诗经》等书手抄全篇正文。经过这样的训练,正如程氏所期,章句没有不熟的道理。
经义如此,考试变律赋为古赋则更加强调基础知识的重要。元代科举去除律赋,意在纠正律赋声律对偶过分程式化带来的文辞局促、浅鄙。古赋考试要求“通古善辞”,吴澄说:“往年予考乡试程文,备见群士之作。初场在通经而明理,次场在通古而善辞,末场在通今而知务。”[14]1259“次场”即第二场古赋考试,“通古”即要求博闻多识。在《类编历举三场文选》中,所列赋题多出古事、古物奇僻之题,以至江浙行省乡试“罗刹江”的赋题,“锁院三千人,不知罗刹江为曲江也”[15]1274。那么,在应试教育的日常学习中,便有重视熟读《楚辞》等经典的要求,程端礼训蒙指明:“读《楚辞》,正以朱子集注详其音读、训义,须令成诵。缘靠此作古赋骨子故也。自此他赋止看,不必读也。”[1]52陈绎曾《文说》亦云:“古赋有楚赋,当熟读朱子《楚辞》中《九章》《离骚》《远游》《九歌》等篇。”[16]1348而充足的赋料更需要通过《诗词赋对类赛大成》《诗学集成押韵渊海》《联新事备诗学大成》等工具书来提供,以应对考试。由此,正如《诗词赋对类赛大成》集名所道,为诗、词、赋通用手册,在应对经义、古赋的学习中,其实也顺带夯实了诗歌基础知识。故此,经义、古赋出题的导向实则间接作用于学生诗歌学习。
考试间接引导的诗歌基础知识获得之外,重经义的考试也影响初学者对传统诗学的解读维度,古赋考试带动的声韵偶对学习也更使初学者于诗歌文辞技巧训练不失偏废。元代科举以经义命题,以程朱集注规范答题,本意原不在对经典的阐释和解读,而在于以此引导士风教化。然而答题必然要阐发经义,在具体的考试实施中,很大程度上促进举子理解其中的一些诗学问题。就《诗经》而言,元代经义出题多在《雅》《颂》内,规定用朱熹集注,举子对诗学问题的理解更多是自觉地归同于朱熹的诗学阐发,如《类编历举三场文选》载录江西行省《诗经》疑一道:“王国风或谓,周自平王以降,号令不及于天下,与列国等耳,夫子降为国风,盖伤之也。然圣人于时王之诗,岂容辄有所贬?”曾坚的答卷首先点明:“风雅颂者,声乐部分之名也。述情思者为风,道礼节者为雅,告成功者为颂,所谓三经也……论名之所定,圣人因其实而非有意焉,岂不信乎。”[17]以此用朱熹对风雅颂的定义开明宗义回答并否认了“夫子降为国风”的问题。其实,在认同朱子的诗学解释外,元人更有基于考试规式之外更多的诗学解读维度,李祁《颜省原诗序》云:
自科场以通经取士,有司命题多出《雅》《颂》,出《国风》者十无二三。由是而习,是经者亦惟《雅》《颂》是精,《国风》则自《二南》之外罕有能究其情而得其趣者,此学诗者之大患也。[18]681
李祁认为考试偏重《雅》《颂》,因而对诗的理解不够全面,也造成“学诗者之大患”,因此他强调学诗者对《国风》“人情尤近”的学习,提出诗道无穷,不应局限于止法的见解。虽然李祁的口吻出于批评,但可见考试所引发的学诗者对诗学问题的深入思考。
此外,古赋考试要求“通古善辞”,“通古”重在赋料积累,“善辞”则更要求文辞的声律技巧。武玉环等人在《中国科举制度通史·辽金元卷》中说:“(元代)口口声声废除词赋,其实只是废除了传统的律赋和省题诗……元代科举考试不仅没有废除词赋,还增加了词科的考试内容。”[19]469延祐开科以后,第二场古赋仅是选作题目,至元六年(1340)科举二次恢复,古赋已从选作题变为必作题。较之律赋,古赋创作没有格律上的严格约束,转韵、平仄、对仗可相对自由。但自由并非意味着不事讲究,从元人古赋创作来看,讲求声律的特征表现依然明显,而考试评价也每以音节浏亮为标准。在“面属一对”便行,“略知对偶、轻重、虚实”就足矣的诗歌教习之外,对古赋或诗歌声律的学习,就要在《对类》这些工具书中来完成。而此类书籍将声律、对偶、诗料、事类等结合在一起的方式,对于初学者来说不失为一种有效实用的指导。
事实上,由于考试引导学诗方式的转变,着实给元人造成不小的心理波动,毕竟从唐代始,考试直接引导的诗歌训练似已成为稳固的文化方式,如此突兀截断,似乎难以应对。在元初科举停滞过程中就隐约显示出考试与学诗的拉锯。戴表元《张君信诗序》记:“君信虽精词赋,遇大进取辄不利,然亦数数为诗。尝以贽见其乡先生陈性善学士,陈学士戏曰:‘子欲持是上春官乎?’君信惭之,弃其诗,复专攻词赋。”[20]111-112但作诗与“攻词赋”在训练方式上毕竟是相通的。元初文人尚可通过诗课轻松游走于举业、作诗两端,如何梦桂云:“清溪诗友暇日有诗课,盖其不用于举子业,而用于诗。”[21]440开科以后,这种“拉锯”近乎成为一种冲突,李祁《王子嘉诗序》云:“向时国家以科举取士,士亦唯务业科举,罕有能用力于诗者。夫岂其不欲哉?志有所欲专,而力有所不逮,故致然耳。”[18]668如前所述,即使考试取消词赋,但初学者也能够获得一些基本的诗歌练习,然而“志欲专,力不逮”也震颤着举业与学诗之间的天平。如同词汇、声律、对仗等基础诗学问题由于诗课空间的压缩,需要向工具书寻求帮助,以寻求简便方法。在元代应试教育的影响下,怎样快速写好一首诗,如何安排结构也需找到一种入门捷径。而起承转合的诗歌结构论正是解开这一困境的宝钥。
起承转合的诗学理论阐述始于元代诗法著作,如旧题杨载《诗法家数》载:“大抵诗之作法有八:曰起句要高远,曰结句要不著迹,曰承句要稳健……曰转折要不著力。”又于“律诗要法”中标明“起承转合”并详细阐释了“破题、颔联、颈联、结句”的具体写作技法和要点[22]12-18。旧题范梈《诗法正论》云:“作诗成法,有起、承、转、合四字。以绝句言之,第一句是起,第二句是承,第三句是转,第四句是合。律诗,第一联是起,第二联是承,第三联是转,第四联是合。……及作古诗、长律,亦以此法求之。”[22]242是著又以“起承转合”分析《诗经》章法结构,进而将这种结构的划分突破律诗范围,引致几乎所有诗体都普遍适用的成法。此外,《诗教指南集》也有“起联结练句三法”,如起句练法有两平对偶、提纲挈纲领等;联句练法有豪迈洒落、错综问答等;结句练法有一事结、二事结等[22]432-435。依据元人倪士毅《作义要诀自序》所言,经义“至宋季,则其篇甚长,有定格律。首有破题,破题之下有接题,有小讲,有缴结。以上谓之冒子。然后如官题。官题之下有原题,有大讲,有余意,有原经,有结尾”[23]372。一般认为诗学领域的“起承转合”由宋代以来经义程式化,即所谓“十段文”而来,或是由“十段文”改良而来的“冒题、原题、讲题、结题”四段文而来。然而更值得思考的是,在科举考诗的时代,省题诗的程式化也引起人们对诗歌结构的摸索。唐宋之际的诗格作品如《文彧诗格》即有破题、颔联、诗腹、诗尾的划分[24]395-399,已类似于《诗法家数》的“破题、颔联、颈联、结句”。而流行于元代的诗学类书如《新编增广事联诗苑丛珠》《联新事备诗学大成》,据张健考证,其原本《诗苑丛珠》《学吟珍珠囊》成书于宋金之际。此类书籍最显著的特征就是在“大意”下以“起、联、结”划分诗歌结构,按照结构排列相应诗句。也类乎《诗教指南集》“起联结练句”的提法。由此可以初步判断,《诗法家数》《诗教指南集》《诗法正论》等关于诗歌结构的阐述应该是诗学内部对实践畛域长期使用的既定方法而作出的理论总结,当然也不能排除时文程式化所带来的“惟式是拟”的学术风气的影响。诗法著作抑或诗学类书在元代的流行情况恰好说明了,在考试引导的诗歌教习减弱抑或缺席的情形下,学诗领域对可操作性或“描红”模式的便捷法门的青睐与追寻。
元以后,科举考试专重制义,即便有如乾隆二十二年(1757)加试试帖,但整个明清时代应试教育几乎笼罩在研习八股文中。考试引导的诗歌教习更趋减弱,甚至明代的官方教育中很少有习诗作对的课业规定。学界每有关注明代人面对应试与作诗的矛盾,认为作诗的结构法则是从八股章法中移出,殆不知这种学诗方式的转变与初学者新的学诗面向元代已然肇始,从这一角度看,元代应试教育对初学者诗学基础训练的影响,意义尤为深远。
三、诗歌入门教材及其诗学意义
谢和耐说:“诗在教育中占有重要地位,一则因为诗便于背诵和歌唱,一则因为老师要求学童仿照已经学会的诗,用相近或相反的字和词作诗。”[9]129古代蒙学读物在很大程度上都可以指向童蒙诗歌学习③,但一如程端礼所提《对类》等一类书籍,在元代诗歌教习中更受青睐,不仅《对类》走进儒学小学课堂,据孔齐《至正直记》载,与《对类》形式相似的《诗苑丛珠》,也是江西学馆中的规定教材[25]62。
《对类》的内容可以在现存的《诗词赋通用对类赛大成》中得以窥见。《诗词赋通用对类赛大成》二十卷于至正二十年(1360)首次在陈氏秀岩书堂刊刻。是书编撰者未详。目录后有木记曰:“旧编《诗对大成》盛行久矣。今再将《赋对珍珠囊》择其切要可通用者,逐类增入,骈俪□料,实为详备。”[26]32可知此书是合《诗对大成》《赋对珍珠囊》而成,程氏所谓“长天”“永日”的“类首”与此书相合,可大致判断,所谓《对类》与《诗对大成》本是一个系统。
《诗苑丛珠》则可在现存《新编增广事联诗学大成》《联新事备诗学大成》《新编类增吟料诗学集成》等书一览风貌。《新编增广事联诗学大成》三十卷成书于皇庆元年(1312),卷首有建安毛直方序,编撰者不详。张健通过对勘此书与《诗苑丛珠》,认为此书是在《诗苑丛珠》的基础上增删而成[27]。《联新事备诗学大成》三十卷于至正九年(1349)在建宁路书市刊刻,卷二标题为《联新事备诗苑英成》,卷七、卷八为《联新事备诗苑英华》。作者为林桢,卷首有朱文霆序。该书也是在《诗苑丛珠》的基础上增删以成。《新编类增吟料诗学集成》三十卷,按傅增湘《藏园群书经眼录》录元刊本《新编增广事联诗苑丛珠》,目录标题为有《类增吟料诗苑丛珠》,可见此书也是《诗苑丛珠》的一种新刊本。此外,元代此类书籍至少还有《韵府群玉》《增修诗学集成押韵渊海》《重刊增广门类换易新联诗学拦江网》等,这些书籍旨在指导初学挦扯应举,仓卒之用,因此在元代不断增修、重刊,迅速占领图书出版市场,社会需求量极为可观。
如果说这些书籍是工具书性质的读本,以一种纯操作性的方式指导初学者学诗,那么,元代另有一类盛行的书籍,如《诗法家数》等诗法著作,则以理论概括的方式作为初学者学诗的“教科书”。元代诗法著作一变前代著述“类多言病,而不处方”[22]140的遗憾,进而针对初学者学诗过程中遇到的种种问题“对症下药”,因此,指导初学是诗法著作的基本价值所在。如旧题杨载《诗法家数》,从语言风格来看,其内容的讲述者应该是指导学生学诗的老师,如“诗要首尾相应……此一句一字,必须着意联合也。”[22]34-36再如序文所言,是书本就一卷的篇幅,用二十余年积累而成,显然并非刻意编撰,极似日常教学中教学笔记、感悟、学生习作评语等的汇编,也杂合从前人那里找来的教学资料[28]。这也难免受到如《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论多庸腐,例尤猥杂”的批评,甚至由此而认定为“坊贾伪托”[29]1799。然人有所疑,不能尽废其言。这类书籍实则从学诗的角度将零碎的诗学见解尝试着进行系统化的整理。也因此,这些书籍在当时社会流传甚广,甚至传至海外。
这些诗歌读物由于其流传广泛,版本驳杂,加之初学者一旦入门,碍于门面,便视之如敝屣,多被轻弃,鲜有专门研究。然而正如杨镰所说:“通过几部书(诗歌类书)足以证明,元代诗学远比已知的要发达普及。”[30]464而从学诗层面考察它们的价值,其实无论诗歌工具书还是概论性的诗法著作,都有更丰富的诗学意义呈现,因此它们的价值需要重新估量。郭鹏认为,从“学诗”到“诗学”的学理转换有两种形式:《诗经》学意义上的“学诗”与后世“参究诗歌艺术问题基本旨趣的规约及思想感情的远程控驭”;后世诗歌理论意义上的学诗与创作规律技巧和方法的诗学实践意义[31]。由此可见,“学诗”至少包括三个层面的内涵,与之对应的诗学意义也更为深远:一是典范择取,它提供和反映了诗学的范式、意旨和风尚;二是模仿、查凑、规避的写作实践训练,它促进了诗学的普及,更提供了仿效前人抑或“复古”的便捷途径;三是诗歌知识体系的搭建,在实践和理论的互动中,它不仅指示初学者学诗进径,同时也催化了某些诗学命题的成熟或经典化,促进了诗学知识的系统化。
元代诗歌入门读物显示出为诗歌初学者提供一种正途导向的作用。这种导向直接表现在典范择取上,其诗学意义是它提供了诗学的范式、意旨和风尚。
首先,初学者对经典的学习,一般是通过由技术而理论的途径。在这一过程中,《诗经》学意义上的学诗,其“旨趣规约”更在区分“正”“变”,由《诗经》进而扩大到其他可备学习的典范内容。通过对前代经典作品的具体分析,进而概括出相应理论。如《诗法源流》以《诗经》为评价标准,对魏晋以来文辞浮靡卑弱、宋代以文为诗缺乏情性、宋末刻消模拟玄怪张皇予以批评,确定古诗及唐诗的学习范式。在学习唐诗领域,更以杜诗为典范,详加揣摩,得出丰富的诗法内容。如旧题杨载注《诗解》,通过对《秋兴》的解读,概括出“接项格”“交股格”“纤腰格”“双蹄格”等具体格式,详致阐释杜诗诗法。此外,如《诗法源流》《诗法正宗》《诗家一指》等,也均标举杜诗或援引杜诗以为解说详例,甚至如《诗学大成》《押韵渊海》《群书通要》《韵府群玉》等工具书亦大量摘引杜甫诗句,以指引、垂示初学者入门的途径。由此,元代诗歌入门读物一定程度上即反映了元代诗学“宗唐得古”的诗学风尚。
实际上,作为“诗学正源”和“法度准则”的《诗经》,更是展开一切技术指导的理论原始,如《诗法家数》开篇即正本清源的方式介绍诗歌原始样貌,以风、雅、颂、赋、比、兴的制作之法作为逻辑阐述的起点,《诗法源流》更加详细地论述诗歌发展的正变源流,鲜明提出以《诗经》为“诗道大原”。《诗经》学意义上的学诗对后世的影响是在一种由理论而技术的过程。由此,与其说后人学诗承受《诗经》的“远程控驭”,不如更确切地说是不同的学诗面向对《诗经》诗学典范内容的有意择取。这在诗歌工具书的编撰准则上表现尤为清晰,《诗学大成》朱文霆序云:
诗家者流,自《三百篇》始。其间风、赋、雅、颂之体具备,而又多识鸟兽草木之名,则诗之事料不可以不悉,而其体制不可以不知也尚矣。[32]305
《诗学大成》以事类为纲,又安排起联结结构,指导初学的角度偏重“诗料”和“体制”,以此侧重取法《诗经》体制、词汇的功能。而《押韵渊海》以韵编排偶对、诗料,又以《诗经》的声律规约引作编撰法则,如张复序曰:“诗以性情为体,言为用,韵乃言之音节也……况乎《赓歌》用韵,举世所尚法之,一唱百和,而较以应之敏钝,押之工拙,读不万卷焉得而不求。”[33]161如果进一步扩大观察视角,其实即便在典范学习的畛域,诗歌入门教材对范式内容也有更细致的甄别与练择,朱文霆云:
自汉晋而下,惟唐与我朝为近古,其余则驳杂殊甚。学者尚能择善而从之,则不为他歧之所惑,而庶乎可企于《三百篇》之义矣。[32]305—306
从诗语角度,所谓“正传”的范围在《诗经》、唐诗,余则为“他歧”,故而是著也通过择取古今名公佳句,于“事类”和“诗料”中去粗取精。而张复序《押韵渊海》写道:“夫自《三百篇》以降,古诗犹叶韵,后世分四声为韵书。盖唐而诗之程度拘矣,流而为宋之省题六韵,其弊之极者欤!”[33]162则从声韵角度将作为典范的唐诗也排除在外。诗歌入门读物对典范择取的甄别必然牵动诗学领域对诗歌旨趣问题的深入思考,李祁《周德清乐府韵序》写道:“古之诗未有律也,而律诗自唐始,精于律者固已有之。至杜工部而雄杰浑厚掩绝今古,然以比之汉魏诸作,则意趣风格盖亦有不然者矣。”[18]671否定唐诗的人工声律,强调自然音韵的重要性。贡师泰《陈君从诗集序》指出:“世之学诗者,必曰杜少陵,学诗而不学少陵,犹为方圆而不以规矩也。夫诗之原,创见于《赓歌》,删定于《三百篇》。汉、魏以来,虽有作者,不能去此而他求。今近舍汉、魏,远弃《三百篇》,惟杜之宗,是犹读经者,舍正文而事传注也。”[34]284认为初学者学诗,正确途径是由古而今,不能舍本求末。
模仿、查凑、规避的写作实践训练是诗歌入门读物为初学者提供的另一种学诗层面的功能。诗法著作本就是创作经验的概括总结,在阐述某类具体方法时,主要通过具有典型意义的例证加以说明,其阐述格式每以“如”“后来…之作,多用此体”“他皆仿此”等,因此它形成的学习方法主要便是模拟。诗歌工具书则以其分门别类的知识呈现,便于初学者根据实际需要予以模仿。
在模仿之外,工具书性质的诗歌读物更在提供初学者遇题查凑的功能。前述诸种诗歌工具书,按照类别实有三种编排规则:《联新事备诗学大成》是以事类为纲,如“天文门”之“天”类,“事类”中有“四时之名”“群物之祖”等一系列关于天的词语,在词语下列典故及诗句,然后“大意”中又列“玉京”“金阙”“清宵”“穆落”将偶对穿插其中,之后又以“起”“联”“结”的诗歌结构分列诗句。《诗词赋通用对类赛大成》也先列事类,首先按照类别分天文、地理、节令、花木、鸟兽等二十门,又连绵、叠韵附在各门的结尾。它的规则是在类下排对,再以“诗料”充实,如“天文门”“一字类”列“天日”“高厚”等,以此推之。在对偶中又分以平仄、虚实,如“长天永日第八”类中,平对有“长天”“高天”等;仄对有“昊天”“远天”等;上平对有“迟日”“初日”等;上仄对有“永日”“赫日”等;在各类之前又标明实字、虚字、半实、并实、半虚、上虚下实、死、活等不同对仗方式。《诗学集成押韵渊海》则以韵为纲,之下安排“诗料”,其《凡例》云:“是编每韵之下,首明反切,继辨训诂,先活套,次体字,事联有二字、三字以至四字,皆取其的确,按据对偶亲切者用之,其不偶者,则圈以别之,诗料自五言以至七言,皆取其下字用工切于题目者用之。”[33]165-166这三种实用便检的编排规则,可以让初学者快速有效地达到“通古善辞”的要求,只要有大致的诗题,便可以通过不同的检索方式找到想要的辞藻、对偶、韵部。
而通过这种遇题查凑的方法,也可以达到规避俗套的目的。以押韵为例,《押韵渊海凡例》言:“书以押韵云者,盖取其压倒之义,下字贵工夫,造句贵来历。”[33]166宋代以来强调博学功夫,以韵而言,常常追求险韵、奇韵,以此避俗。这种功夫对于初学者来说,毕竟不易获得。而通过检索工具书,初学者所押之韵也可以有出处,奇险之韵亦不再是难题。即如张复所言:“尝观历代名家,其善押韵者或稳而雅如大厦栋楹,万力莫摇,或险而奇如仙山悬石,千古不坠,初无蹈袭陈语,而亦未尝必其有来处,斯岂其于检阅而成章也哉。”[33]163
模仿、查凑、规避的写作实践训练,其所引发的诗学意义,首先是这种易于操作的简便学诗方法可以指向更广泛的学诗群体,促进诗学在全社会的普及。此类书籍在元代书市不断新刊、增刊足见一斑。其次是它提供了仿效前人,抑或“复古”的便捷途径。刘诜《与揭曼硕学士书》说:“一二十年来,天下之诗,于律多法杜工部《早朝大明宫》《夔府》《秋兴》之作,于长篇又多法李翰林长短句。”[35]177周霆震《刘遂志诗序》云:“近年风气益漓,士习好异。妄庸辈剽闻先进一二语,遂谓宋诗举不足观,弃去之惟恐不远,专务直致,傲然自列于唐人。后生小子争慕效之,相率以归浅陋。”[36]507两人所言虽出自批评,但也可看到元中期诗学领域的复古潮流,在一定程度上是由学诗领域对前代诗作,尤其是对李、杜诗的熟研,以及创作格法的总结、仿效而促成。学诗层面的模拟又必然促使剽窃流弊的出现,引发诗学领域对其展开反思,进而探寻补救之策。而明代复古诗学潮流更与这些诗歌入门读物有关,王夫之《姜斋诗话》载:“如欲作李、何、王、李门下厮养,但买得《韵府群玉》《诗学大成》《万姓统宗》《广舆记》四书置案头,遇题查凑,即无不足。”[37]833
元代诗歌入门读物为初学者搭建了诗歌知识体系。其除夯实基础外,也侧重于指导初学怎样写诗,或如何安排学诗进程。
诗歌工具书是一个完整的诗歌知识体系,将事类、词汇、声律、对偶、篇法结构融汇于一起,为初学者提供了全面、方便的学习指导。如对偶,有对与韵(如平仄对)、对与词(如虚实、死活)、对与事(如正对、反对)等;再如通过韵(《押韵渊海》所提供的平水韵系),也可以联系韵词、事类、诗料、诗体等。此外,诗歌工具书提示的学诗进径大致是一个循序渐进的学习过程,无论事类还是排对,基本遵循增字编排的规则,由小而大,由少而多,从而系统掌握韵对或下字的功夫,又以字—词—句—联—篇的方式呈现由炼字到谋篇的技巧,学习方法重在模仿和查凑。
诗法著作呈现的学习进径则更注重由整体而部分的过程,如《木天禁语》中的“六关”(篇法、句法、字法、气象、家数、音节)。对于初学者来说,学习方法重在领悟和感知,意在培养初学将主体知识及经验转化为作品的能力。实践与理论的互动,推动初学者全面把握与消化诗歌相关的知识。但无论模仿还是查凑,毕竟有著录或收录范围的约束,而从实践到理论的过程正是催化了诗歌理论命题的成熟和经典化,如诗歌工具书中的“起、联、结”结构,在诗法著作中有更为系统的理论阐述。在具体格法中,由工具书随意的诗句摘录,上升至诗法类别的概括,如《诗法家数》“起”中有“兴起”“比起”“引事起”“就题起”;“承”和“转”(即“联”)中有“写意”“写景”“书事”“用事”。对事类和诗料系统的掌握,容易上升到题材理论的概括,如《诗法家数》所概括的荣遇、讽谏、登临、征行、赠别等九类题材,分别阐述各种题材的写作要领。
《诗法源流》云“盖诗有体、有义、有声。以体为主,以义为用,以声合体”[22]232,强调诗歌体制、意旨和声律的结合。以此,对于初学者来说,便不会因理论的杂沓而抱守残缺。《诗法家数》的“作诗准绳”,从立意、炼句、琢对、写景、写意、书事、用事、押韵、下字九个方面构成初学者学诗的整体。此外《虞侍书诗法》中的“三造”“十科”“四则”“二十四品”,《木天禁语》的“六关”,《诗法正宗》中的“五事”等,指向的都是由学诗领域诗歌知识体系的搭建对理论系统化所提出的要求。蒋寅说:“它们(蒙求诗学著作)在更早的时代就开始清理和结构中国诗学的知识体系,通过去粗取精的淘汰工作,使历史上零星的诗歌理论和知识变得系统化,使过去的诗学著作及理论命题经典化,从而告诉后人,古人如何看待诗歌,如何理解诗学。”[38]28而明清以来诸如《诗学大成》《圆机活法》《五车韵瑞》等诗歌类书及《诗学梯航》《冰川诗式》《诗法入门》《说诗乐趣》等蒙求诗法著作大量出现,不仅指导时人学诗,也接续元代诗歌入门教材的理论价值,以其实践品格不断完善中国诗学体系话语。
四、余论
诗歌教习和作为其主体内容的诗歌入门读物,是中国传统诗学的重要组成部分。在某个时代,于诗歌而言,教或学习些什么内容,怎样教习,往往是这一时代诗学面貌的典型体现。通过诗歌教习可以看到中国诗学发展的内部推力。适用于初学者学诗的创作经验及规律本是在精英诗学发展过程中提炼出来,如对仗中的“工对”或“切对”,当这种普遍化的规律广泛传播,成为大众追求的目标时,所谓的“工”或“切”也就失去了其原有的意义,成为方家严厉清算的“死法”。就像“起承转合”的诗歌结构论,在提供复古诗学具体操作的同时,也带来模拟剽窃弊端而招致诟病一样,作用于初学实用的“死法”又成为精英探索“活法”的动力。在这个意义上,蒙求诗学的价值就在于它一定程度上是诗学发展的“驱动力”,使得中国古典诗学在世俗与精英的互动中不断向前发展。除此之外,蒙求诗学的价值也在于它往往是古典诗学中衡量雅俗高下的“基准线”,正如《诗学集成押韵渊海凡例》所云:“今是编,韵铨《礼部》,句选明贤,每韵之下,事联、偶对、诗料群分。非惟资初学之用,而诗人骚客亦得以触而长,引而伸,不无小补。”[33]165如果初学所用,旨在模拟,那诗人骚客“触而长,引而伸”的价值可能更在规避。虽然拟与避有时分界并不绝对,初学在模拟之外也可通过这些书籍寻求奇险韵字;若明代复古文人也在规避之外更赖查凑。但无论有意模仿,以资教习;还是刻意规避,以示不俗。蒙求诗学在初学、大家间都“不无小补”,成为诗人作诗的必备工具。此外,在学校教育之外,诗人的知识养成和诗歌训练另有更多途径,如家庭教育、师承传授等,多元的教习方式不仅是元代诗学多向展开的重要推力,同时也是元代诗坛的一个缩影。
注释:
① 如袁行霈《中国诗学通论》指出:“中国的诗学多半是就具体的作品展开的,或者是评论其风格,或者是评论其技巧,或者是评论其构思,或者是评论其遣词造句,讲得很具体……我们甚至可以这样说,中国诗学就其主要部分而言,就是为了教人创作和鉴赏的。”参见袁行霈、孟二冬、丁放《中国诗学通论》,安徽教育出版社1994年,第10-11页。再如蒋寅《至法无法:中国诗学的技巧观》中说:“就现有文献来看,中国诗学的主要内容无疑是诗法,即关于诗歌写作的方法和技巧。”参见蒋寅《古典诗学的现代诠释》,中华书局2003年,第123页。
② 目前学界就此问题的研究有郭鹏《从“学诗”到“诗学”:中国古代诗学的学理转换与特色生成》(《文学评论》2018年第2期)一文,考察经由研究《诗经》到以诗为专门学问的古典诗歌理论发展的内在逻辑。但文章尚未涉及“学诗”层面关联最切的具体教习问题。郭丽《唐代教育与文学》(南开大学博士论文,2012年)对唐代文学教育与文学的发展,童蒙教育与儿童诗有细致研究。关于宋元以来诗歌教习问题研究,有张健《中国古代的声律启蒙读物:〈声律发蒙〉及其他》(《岭南学报》复刊号,2015年第1期)、《从〈学吟珍珠囊〉到〈诗学大成〉〈圆机活法〉》(《文学遗产》2016年第3期)、武君《科举与元代后期诗歌启蒙读物的兴盛》(《内蒙古大学学报》,2017年第2期)等对宋元以来一类诗歌入门读物有所考证。台湾学者连文萍《诗学正蒙:明代诗歌启蒙教习研究》(台湾里仁书局,2015年版),对明代诗歌启蒙教育及诗学意义有较为系统地探讨。近年来清代诗学研究领域也在不同程度上揭示了清代蒙求诗学的内涵与价值。因为与教育密切关联的科举制度,在元代有明显迥异于其他时代的特征,因此元代诗歌教习与诗学的关系亦呈现出很多新的特点。而就此问题在元代文学研究中尚未出现。
③ 如瞿菊农《中国古代蒙养教材》(《北京师范大学学报》1961年第4期)、贾慧如《元代的蒙学教育与教材》(《教育史研究》2009年第3期)、张延昭《简论元代“小学”教材的编纂及其借鉴意义》(《上海师范大学学报:基础教育版》2009年第5期)、倪红《古代五种蒙学著作的用字与声律特征研究》(安徽师范大学硕士论文,2014年)等对此问题有详致探讨。
[1] 程端礼. 程氏家塾读书分年日程[M]. 合肥: 黄山书社, 1992.
[2] 宋濂. 元史[M]. 北京: 中华书局, 1976.
[3] 张伯伟. 元代诗学伪书考[J]. 文学遗产, 1997(3) : 65-73.
[4] 欧阳玄. 欧阳玄集[M]. 魏崇武, 刘建立, 校点. 长春: 吉林文史出版社, 2009.
[5] 王昶. 金石萃编: 卷一三四[M]//石刻史料新编: 第4册. 台北: 新文丰出版公司, 1982.
[6] 朱熹. 朱子语类: 卷三四[M]//朱杰人. 朱子全书: 第15册. 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 2002.
[7] 王颋, 点校. 庙学典礼: 卷五[M]. 杭州: 浙江古籍出版社, 1992.
[8] 舒岳祥. 阆风集: 卷一二[M]//文渊阁四库全书: 第1187册.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 1987.
[9] 谢和耐. 童蒙教育11-17世纪[M]//法国汉学: 第8辑. 北京: 中华书局, 2003.
[10]黄时鉴, 点校. 通制条格[M]. 杭州: 浙江古籍出版社, 1986.
[11]李修生. 全元文: 第48册[M]. 南京: 凤凰出版社, 2004.
[12]揭傒斯. 揭傒斯全集: 卷八[M]. 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 2012.
[13]苏天爵. 元朝名臣事略: 卷八[M]. 姚景安,点校. 北京: 中华书局, 2019.
[14]吴澄. 吴澄集[M]. 方东旭, 光洁,点校. 北京: 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 2021.
[15]瞿佑. 归田诗话: 卷下[M]// 丁福保. 历代诗话续编. 北京:中华书局, 1983.
[16]王水照. 历代文话[M]. 上海: 复旦大学出版社, 2007.
[17]刘仁初. 类编历举三场文选[M]. 元建阳坊刻本. 北京: 中国国家图书馆藏.
[18]李祁. 云阳集: 卷五[M]//文渊阁四库全书: 第1219册. 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 1987.
[19]武玉环. 中国科举制度通史: 辽金元卷[M]. 上海: 上海人民出版社, 2015.
[20]戴表元. 剡源集: 卷八[M]//文渊阁四库全书: 第1194册. 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 1987.
[21]何梦桂. 潜斋集: 卷五[M]//文渊阁四库全书: 第1188册. 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 1987.
[22]张健. 元代诗法校考[M]. 北京: 北京大学出版社, 2001.
[23]倪士毅. 作义要诀[M]//文渊阁四库全书: 第1482册. 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 1987.
[24]陈应行. 吟窗杂录[M]. 北京: 中华书局, 1997.
[25]孔齐. 至正直记: 卷二[M]. 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 1987.
[26]佚名. 诗词赋通用对类赛大成[M]//哈佛燕京图书馆藏中文善本汇刊: 第30册. 桂林: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2003.
[27]张健. 从《学吟珍珠囊》到《诗学大成》《圆机活法》[J]. 文学遗产, 2016(3): 84-88.
[28]武君. 教习维度中的元代诗法及其范式构建[J]. 文学遗产, 2021(5): 125-136.
[29]纪昀. 四库全书总目提要: 卷一九七[M]. 北京: 中华书局, 1960.
[30]杨镰. 元代文学编年史[M]. 太原: 山西教育出版社, 2005.
[31]郭鹏. 从“学诗”到“诗学”: 中国古代诗学的学理转换与特色生成[J]. 文学评论, 2018(2): 185-194.
[32]林桢. 联新事备诗学大成[M]//续修四库全书: 第1221册.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 2002.
[33]严毅. 诗学集成押韵渊海[M]//续修四库全书: 第1222册. 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 2002.
[34]贡师泰. 贡师泰集[M]. 邱居里, 赵文友, 点校. 长春: 吉林文史出版社, 2010.
[35]刘诜. 桂隐文集: 卷三[M]//文渊阁四库全书: 第1195册. 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 1987.
[36]周霆震. 石初集: 卷六[M]//文渊阁四库全书: 第1218册. 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 1987.
[37]王夫之. 船山全书: 第15册[M]. 长沙: 岳麓书社, 1996.
[38]蒋寅. 清代诗学史: 第一卷[M]. 北京: 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 2012.
Poetry Teaching and Learning in the Yuan Dynasty and Its Poetic Significance Under Exam-oriented Education
WU Jun
(Institute of Literature, Chinese Academy of Social Sciences, Beijing 100732, China)
The imperial examination system of the Yuan Dynasty was obviously different from that of other times, there were many new features in poetry teaching and learning related to the imperial examination. Although poetry had been excluded from the scope of the examination, the Jingyi, Ancient Fu and other contents of examination still indirectly guided people to learn poetry writing. Thus poetry writing books and poetry reference books were widely welcomed by teachers and students. These books enriched the content of people’s poetry learning. At the same time, the poetic significance brought by these books is more far-reaching. In a word, the value of popular poetics lies in that it has become the driving force for the development of poetics to a certain extent, making Chinese classical poetics develop continuously in the interaction between secular and elite. Secondly, it is also a reference line, according to which we can judge the elegance and vulgarity of poetry, so these books become necessary tools for poets to write poetry.
the Yuan Dynasty, the imperial examination, poetry teaching and learning, poetic significance
I206.2
A
1001 - 5124(2023)01 - 0037 - 11
2022-03-26
国家社科基金青年项目“元代诗歌教习与诗学研究”(19CZW023)
武君(1988-),男,河北张北人,助理研究员,博士,主要研究方向:中国诗学。E-mail: wx-wujun@cass.org.cn
(责任编辑 夏登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