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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子“抽琴去其轸”今训质疑

2023-03-22吴跃华北京璇玑堂文化发展有限公司北京101318

关键词:列女调音处女

吴跃华 (北京璇玑堂文化发展有限公司,北京 101318)

引 言

孔子“抽琴去其轸”,最早出于汉初韩婴的《韩诗外传》卷1中孔子南游适楚,遇阿谷处女,命子贡以言语三挑的故事。汉代刘向《列女传》也载有几乎相同的故事,并冠以《阿谷处女》的篇名。故事讲述孔子南游适楚,至阿谷之隧,见一女子在河边浣洗,孔子命子贡以言语三挑以观其志。三挑的话术分别以乞饮、调音和赠为由,次第升级。而“抽琴去其轸”正是“调音”话术的关键。《列女传》通行版本中原文相关部分为:

阿谷处女者,阿谷之隧浣者也。孔子南游,过阿谷之隧,见处子佩瑱而浣。孔子谓子贡曰:“彼浣者,其可与言乎?”……子贡还报其辞。孔子曰:“丘已知之矣。”抽琴去其轸,以授子贡。曰:“为之辞。”子贡往曰:“向者闻子之言,穆如清风,不拂不寤,私复我心。有琴无轸,愿借子调其音。”处子曰:“我,鄙野之人也,陋固无心,五音不知,安能调琴?”[1]

其中“抽琴去其轸”和“有琴无轸,愿借子调其音”文字直白浅显,似无难解之处。这里的“去”字各本未见出注。而今人的释读则似乎受后文“有琴无轸”的影响,训为常见的“除去”“去掉”之义。如:

“孔子抽出琴,拿掉上面的转轴”;“我这里有一把琴,少了转动弦线的轴,希望你能给调调。”[2]

(孔子)“把琴下转弦轴的轸去掉”;“现在有琴无轸,希望借重你来调和这乐音。”[3]

“孔子拿出琴,拔掉琴轸”;“我现有一把琴,掉了调弦的轴子,希望你能帮忙调音。”[4]

同样,《韩诗外传》中对应文字的今人释文为:

(孔子)“于是就拿出一把琴,去掉调弦的轸”;“这儿有把琴,却没有调整琴弦的轸,想请您调调音。”[5]

(孔子)“于是拿出一把琴,把调弦的轸去掉”;“这儿有把琴,但没有调整琴弦的轸,希望借重你,帮我调整琴音。”[6]

(孔子)“于是拿出一把琴,将它的轸子拿掉”;“我这里有一把琴,但是没有调弦的轸子,希望你能帮我调一调琴音。”[7]

可见今人对“抽琴去其轸”的训释高度一致,似乎已成定论。笔者亦未发现这一释读被人质疑。但如果对弦乐器的结构有初步的了解,细究之下,则难免会产生一些疑惑。“轸”,是弦乐器用来调整琴弦音高的轴,其一端或者直接卷绕琴弦将其拉紧,或者通过绒扣拉紧琴弦(对应于古琴的情况)。所谓“调音”,显然就是转动琴轸将琴弦调整到演奏所需要的音高。没有了轸,琴弦也就松散了。如果要恢复乐器的演奏功能,当然首先要把琴轸安装好,然后再上弦、调音。因此从弦乐器的原理、结构和操作角度而言,没有“轸”是不可能进行调音的。

从《阿谷处女》篇的主旨也可以看出,孔子的目的是“观其风”或“观其志”,而命子贡以言语三挑是考验阿谷处女是否知礼的手段。第一挑“乞饮”用于开启对话,考察点是对方如何“接受”;第二挑则难之以“调音”,考察点是对方如何“拒绝”。但以无轸之琴让人调音,等于是让人推一辆没有轮子的车,是一项不可能的任务,而不是是否通音律的问题。如果让不通五音的女子去调音,尚可谓“为难”的话,那么以无轸之琴让人调音,则已经偏离考察如何“拒绝”的本意,超出了“为难”的范围而庶几可谓“无理取闹”了。别说是“五音不知”的阿谷处女,就是孔子或子贡本人,恐怕也是无能为力。

因此“抽琴去其轸” 的今人释读值得质疑,有必要进行一番考证。

一、相关文献的版本及校勘

现存传世文献中,阿谷处女的故事首见于《韩诗外传》和《列女传》,后世广为流传的类书《艺文类聚》《北堂书钞》《太平御览》及《事类赋》等都为节引。为此这里主要考察《韩诗外传》和《列女传》。

(一)《韩诗外传》

胡赓善在《韩诗外传校注序》中指出,今本《韩诗外传》既非汉时之旧,亦非唐宋之旧。[8]吕冠南认为,在《韩诗外传》的版本流变中,至少经历过三个较为明确可考的阶段,即汉代六卷本、隋至宋时十卷本、元代以来十卷本,《韩诗外传》由此在卷帙与篇章方面均发生了较大变化。其中唐本与宋本存在稳定的同源关系,而今本则来自区别于唐宋本的另一套文本系统。[9]

《韩诗外传》已知最早的刊本是宋庆历本,洪迈在《容斋续笔》中曾有提及,但早已亡佚。笔者所考察的版本包括:元至正十五年嘉兴路儒学刻明修本(“元本”)、明嘉靖中苏献可通津草堂本(“苏本”)、嘉靖十八年历下薛氏芙蓉泉书屋刊本(“薛本”)、四部丛刊景明嘉靖沈氏野竹斋本(“沈本”)、明万历二十年程荣《汉魏丛书》本(“程本”)及其翻刻本、明崇祯年毛晋《津逮秘书》本(“毛本”)、四库全书本(“库本”)、清嘉庆十年张海鹏刊刻《学津讨原》本(“张本”)等。除了“程本”及其翻刻本(如明胡文焕《格致丛书》本、明天启六年唐琳《快阁藏书》本、日本早稻田大学藏鸟宗成校刻宝历本等),恰在此章脱去306字而无从得知之外,其余各本皆作“抽琴去其轸”和“有琴而无轸”。

(二)《列女传》

史常力研究发现,《列女传》与《韩诗外传》共有11个相同的故事,除了《阿谷处女》基本上没有变化以外,其余10篇故事情节都有一定改动。[10]

笔者所考察的《列女传》版本包括:《文选楼丛书》中阮福摹刊的南宋建安余氏勤有堂《古列女传》本(“阮本”或“余本”)、明嘉靖黄鲁曾《汉唐三传》本(“黄鲁曾本”)、明万历黄嘉育本(“黄嘉育本”)、明崇祯太仓张溥本(“张本”)、清《四库全书》本(“库本”)、清顾之逵《小读书堆》重刊宋建安余氏本(“顾本”)、《四部丛刊》影印长沙叶氏观古堂所藏明刊本(“四部丛刊本”)。此外还有清代三家校注本,即王照圆《列女传补注》(《郝氏遗书》本,或“王本”)、梁端《列女传校注》(《四部备要》本,或“梁本”)以及萧道管《列女传集注》(《石遗室丛书》本,或“萧本”)。与《韩诗外传》的情况类似,各本皆作“抽琴去其轸”和“有琴无轸”。

笔者勉力搜求,恐未能穷尽包括类书、古注、域外汉籍及出土文献在内的其他所有互见文献。所幸前人校勘与笺疏成果颇丰,或可间接引为参考。如赵怀玉《韩诗外传校正》、周廷寀《韩诗外传校注》、陈士珂《韩诗外传疏证》、赵善诒《韩诗外传补正》、许维遹《韩诗外传集释》、屈守元《韩诗外传笺疏》以及《列女传》清代三家校注本等均为不同时期的最高成就。其中除了王照圆在“轸”下注“轸之言抮,所以戾弦者也”[11]之外,对“抽琴去其轸”和“有琴而无轸”(或“有琴无轸”)这两句文字并无校勘或注疏,只有与本文议题相关的以下三处异文值得注意。

(三)异文对勘

1.“按轸”与“去轸”

《文选》卷11《芜城赋》:“抽琴命操,为芜城之歌。”李善注:“《韩诗外传》曰:孔子抽琴按轸,以授子贡。”此处“按轸”与今本《韩诗外传》的“去轸”相异。

《文选》的版本源流比较复杂。北宋天圣明道本(国子监本)《文选》早于尤刻本《文选》,是今知最早的李善单注刊本。信为国子监本的北宋残卷两岸分藏数十卷。其中台北“故宫博物院”藏卷11仅余《景福殿赋》数页,《芜城赋》则阙如。[12]唐写本残卷(包括日本转抄唐本)和敦煌吐鲁番本残卷中,亦未发现《芜城赋》及李善注。今天所能见到李善此注的《文选》各本中,四库全书本、尤袤本、胡刻尤本、汪刻尤本、明州本、赣州本等此处均作“抽琴按轸”。胡克家《文选考异》卷2曰:“注孔子抽琴按轸:袁本①袁本即明嘉靖二十八年袁褧嘉趣堂覆刊宋广都斐氏本,属于秀洲本系统。‘按’作‘去’。案:‘去’字是也。茶陵本亦误‘按’。”[13]

傅刚指出,韩国奎章阁本李善注与现存北宋天圣明道本相校,结果基本一致,可以肯定奎章阁本李善注即国子监本。奎章阁本完全可以作为北宋国子监本使用;而国子监本与尤刻本“二者差异甚大,可以断定不是一个系统。因此,要研究李善注本,决不可依据尤刻本。无疑北宋监本是唯一可靠的李善注本,基本可以反映李善注的原貌”。[14]俞绍初等《新校订六家文选》即以奎章阁本为校勘底本,此处作“去”。俞绍初注曰:“尤本作‘按’,明州本、赣州本亦作‘按’。胡克家曰‘去’字是也。”[15]

从校勘角度而言,此处作“去”字应该更为接近历史原貌。

2.“瑱”与“璜”

此外,《韩诗外传》及《列女传》中的“佩瑱而浣”,各本中也分别存在“佩瑱”与“佩璜”之异文。梁端《列女传》校注本作“璜”。校云:“璜”旧误“瑱”。案瑱,冲耳也,非佩玉。也就是说“瑱”是用于充塞耳道以戒妄听的,不是用来“佩”的,故作“璜”为是。许维遹、屈守元等均从此说。[16]2[17]但王迈认为前人的校改疏于制度而误断了字义:

作“佩瑱”是,作“佩璜”非。梁注、许案误。《释名》:“瑱,镇也,悬珠当耳旁,不使妄听,自镇重也。”瑱本填耳,化为耳饰,故作珥。瑱珥互训,二词一物。瑱之制,天子诸侯,系于冠冕,妇女簪于鬓髢。……首饰之瑱,簪于发际,垂于耳旁。丧服之瑱,乃填于耳。……瑱戒妄听,孔子见妇人佩之,故曰:“彼妇人其可与言矣乎?”以言试之。如此,文从意顺。如否,见“佩璜”而言“彼妇人其可与言矣乎?”情、理、辞全失,成何文义!佩,《说文》曰:“从人,从巾,凡声。”巾训覆,巾为巾帻耳。在首之饰曰佩,有何不当?“阿谷之辞”信为晚出,(见《孔丛子》),然造作者亦自善于遣辞,由“佩瑱”生情作意,当矣。[18]

孙机、李芽、闫淑敏、洪晓婷等人对古代耳饰的研究表明,“瑱”起初确实是用于充塞耳道,然而在先秦时期已经演化为悬挂于耳侧。[19]“瑱”一般以玉、丝绵、象牙、犀角等制成,以丝线系于簪上(即“簪珥”),用以提醒所戴之人以戒妄听,成为冕冠制度的一个重要部分。“簪珥”可以认为是“瑱”的进一步演化,故亦可称为“瑱”。瑱戒妄听,因此“佩瑱而浣”这一颇有深意的细节设计,正是孔子命子贡以言语三挑以考察阿谷处女是否“戒妄听”的动机和铺垫所在。前人拘泥于“冲耳”之“瑱”而忽略“簪珥”之“瑱”,未能从文章主旨出发作出判断,实为憾事。

此处异文原本与本文议题无关,但王作顺将“瑱”与“轸”互为联系,认为“处子佩瑱而浣,孔子抽琴去轸,子贡本义或是借瑱调音”,并在比较瑱与琴轸的材质形制之后,认为“可见无论从形制或材质,以瑱为轸,都极合适。所以《七发》‘九寡之珥以为㢩’,是言以寡妇所佩之瑱为琴轸。《反淫》‘寡女珥为穀’,则言以瑱为瑟轸”。[20]也就是说,孔子之所以“取下”琴轸,是希望阿谷处女以自己所配之“瑱”来替代琴轸以调音。如此一来,本文引言中所提出的有琴无轸,无法调音的问题似乎便可以解决了。但既然瑱为礼器,以戒妄听,那么取瑱为轸,就是非礼之举了,岂是孔子所愿?更何况阿谷处女之瑱,是作者借以说礼、借以说诗的重要道具,与《七发》《反淫》谈论斫琴的语境有云泥之别。

3.宋本或无“有琴无轸”句

文献记载最早的《韩诗外传》刻本,是南宋洪迈在《容斋续笔》卷8《韩婴诗》中所提及的“庆历本”:“庆历中,将作监主簿李用章序之,命工刊刻于杭,其末又题云:蒙文相公改正三千余字。”[21]据该文可知,宋本篇次有别于今本,而且已经文相公(即文彦博)“改正三千余字”。可见如胡赓善所言,今本“非复汉时之旧,亦非复唐宋之旧”。宋本虽然早已亡佚,但洪迈紧接上文之后,抄录了宋本《外传》第二章(今本为第三章)阿谷处女的故事,为后世保留了珍贵的文本资料:

予家有其书,读首卷第二章曰:“孔子南游适楚,至于阿谷,有处子佩瑱而浣者。孔子曰:彼妇人其可与言矣乎?抽觞以授子贡曰:善为之辞。子贡曰:吾将南之楚,逢天暑,愿乞一饮,以表我心。妇人对曰:阿谷之水,流而趋海,欲饮则饮,何问妇人乎?受子贡觞,迎流而挹之,置之沙上,曰:礼固不亲授。孔子抽琴去其轸,子贡往请调其音。妇人曰:吾五音不知,安能调琴?孔子抽絺绤五两,以授子贡。子贡曰:吾不敢以当子身,敢置之水浦。妇人曰:子年甚少,何敢受子?子不早去,今切有狂夫守之者矣。《诗》曰:南有乔木,不可休息。汉有游女,不可求思。此之谓也。”观此章,乃谓孔子见处女而教子贡以微词三挑之,以是说《诗》,可乎?其谬戾甚矣!它亦无足言。[21]

其中并无子贡曰:“于此有琴而无轸,愿借子以调其音”这一句,只有“子贡往请调其音”。吕冠南认为此段“引文系撮引《韩外传》‘孔子南游适楚’章而成,并非转引全文”。[22]据此似乎可以认为“有琴而无轸”一句被洪迈“精简”了。但既然汉本、唐宋本《韩外传》没有传世,此段文字究竟是撮引还是全文也就无从得知,因此也不能排除今本所衍是后人“层累地造成”。

二、“去”字训诂与语法分析

上述校勘角度的分析并未能解决文首所提出的疑问,而借助于关键词“去”字的训诂以及该句的语法分析,或许可以解开谜团。

“去”在古代二读别义。周祖谟:“去,离也,弃也。除之曰去,羌举切,上声。自离曰去,丘倨切,去声。……此种分别,自汉末已然。如吕览审分篇‘居无去车,’高诱注:‘去,释也。去读去就之去。’云读去就之去者,以别于除去之去也。足证去有两读,由来已久。”[25]孙玉文指出,六朝时代,据当时音注,“去”的上、去两读分得很清楚,唐宋亦然。大约在明清时代,“去”的上声读法消失[26]566-567。

一般认为,“去1”为原始词,自动词[26]562-563[27],属于位移动词,义为跟人、物或地方分开,离开(某地,某一位置),丘倨切(去声)。“去2”是在“去1”基础上产生的滋生词、使动词。义为使离开(某一位置)、除去、去掉,姜举切(上声)。裘锡圭则进一步认为“去”的本义是开口、张开。“去”字的“离去”义可能就是由“张开”义引申出来。[28]

从语法角度考察,“抽琴去其轸”的“去”带有名词“轸”这个宾语,表示“去”这个动作所作用的对象,是“去+O”的结构,这里“去”是使动用法。即“行为主体采取某种行为使某物或人离开原处”,其中又有“去1+O”和“去2+O”两种可能,可以通过注音加以区分。

孙玉文研究《经典释文》中的音注发现,原始词“去1”和滋生词“去2”都可以用在“去+宾语”的格式中。即使在“去1”使动构词成为“去2”以后,其原始词“去1”仍然可以有使动用法。[26]565据笔者观察,这种情况下“去”的受事宾语往往是本身具有“自离”能力的人或动物。而“轸”没有能力自行离开,因此“抽琴去其轸”应该属于“去2+O”的情况。

尽管“去2”的“除去”“去掉”之义更加常见,但“去2”的“使离开”之义也许比“除去”“去掉”之义产生更早,或许是最初的使动构词。韦奇林指出:“‘去’字本义为‘离开’,在以后的词义发展演变过程中有了(临时的)主观视点的变换,这是一种词类活用的现象,长期如此用法,便成为社会成员的主要观点,完成了‘去’的使动用法,产生了‘使离开’的词义。”[29]“使离开”之义的“去2”,在其受事宾语为没有“自离”能力的事物时,在部分用例中义为将某物从某处移开,而不是除掉、抛弃之义。如:

1.《周礼·春官·大司乐》:“诸侯薨,令去乐。大臣死,令弛悬。”郑注云:“去谓藏之,弛谓释下也。”藏之,是暂时存而不用的意思。

2.《周易正义》系辞下卷8:“往是去藏,故为屈也;来是施用,故为信也。”这里“往”与“来”“去藏”与“施用”对文,互为反义词,由此也可判断“去藏”在这里的含义为“不用”,而不是“除去”。

3.《左传·闵公二年》:“卫侯不去其旗,是以甚败。”《经典释文》卷15:“不去:起吕反,藏也。一云除也。”这里“去”不是丢弃旗帜,而是撤下、收起旗帜之义。

4.《左传·襄公二十八年》:“则去其肉而以其洎馈。”《经典释文》卷18:“则去:起吕反,藏也。”根据音注,这里的“去”是“去2”。“去其肉”不是将肉丢弃,而是将肉藏起来。

5.《左传·昭公十九年》:“纺焉以度而去之。”孔颖达疏:“去,即藏也。《字书》去作弆,谓掌物也,今关西仍呼为弆,东人轻言为去。”《经典释文》卷19:“而去之:起吕反,藏也。”此例与上例同。

6.《国语》卷19《吴语》:“去笄侧席而坐。”韦昭注:“笄,簪也。去笄,去饰也。”“去笄”是摘下簪子,而不是将其丢弃。

7.《论语·颜渊》:“子贡曰:必不得已而去,于斯三者何先?曰:去兵。子贡曰:必不得已而去,于斯二者何先?曰:去食。”《经典释文》卷28:“去:起吕反。”根据音注,这里的“去”是“去2”。由文意可知这里“去兵”“去食”不是废除“兵”“食”,而是将其在优先级别或重要程度上“移动”到“信”之后。

8.《汉书·苏武传》:“掘野鼠去草实而食之。”师古曰:“去谓藏之也,音邱吕反。”又《汉书·陈道传》:“主皆藏去以为荣。”师古曰:“去亦藏也,音邱吕反,又音举。”

可见,“使离开”与“除去、去掉”之义的差别,往往在于时间和空间上的偏离程度不同。“使离开”受事宾语所指代的事物在时空上的偏离是有限的、暂时的,其本身并没有消失,只是被暂时偏离了正常的位置或失去了正常的功能;而“除去”受事宾语所指代的事物在时空上的偏离则往往是无限的、永久的,其本身甚至被彻底灭失。但这种偏离程度的不同,往往因论者的观点角度而异,在一些场合下差别并不明显。后人如不加细审,将二者混淆也是可以想见的。

综上可知,“抽琴去其轸”中的“去”字,应该读作上声(qǔ),属于“去2+O”的结构,解作“使离去”,而不是“除去”“拿掉”“取下”之义。这里的“使离去”当指使“轸”离开原有位置“松脱”“松去”。琴轸是通过拧转来将琴弦拉紧,进而调整音高的。琴轸被拧松了,琴弦的音高就要失准,因此需要重新调音。也就是说,“抽琴去其轸”就是“取出琴,松去琴轸”之义。

《阿谷处女》中这里的“去”字古人并未出注。尽管有后文“有琴无轸”的互证,也无从推断古人是训为常见的“除去”“去掉”之义而不是“使离开”义,但对今人的释读却不可不辨。

余 论

《阿谷处女》的故事“久为儒者所诟病”[16]5,古今学者多有非议。如《孔丛子·儒服》记载:“平原君问子高曰:‘吾闻子之先君亲见卫夫人南子,又云南游遇乎阿谷,而交辞于漂女,信有之乎?’答曰:‘……意卫君夫人飨夫子,则夫子亦弗获已矣。若夫阿谷之言,起于近世,殆是假其类以行其心者之为也。’”[30]洪迈《容斋续笔》卷8:“观此章,乃谓孔子见处女而教子贡以微词三挑之,以是说《诗》,可乎?其谬戾甚矣!” 唐刘知几评价《说苑》《列女传》等“广陈虚事,多构伪词”“故为异说,以惑未来”。[31]近人如马振方亦指《阿谷处女》为“极端悖理之作”,写的是“仲尼指使弟子调戏妇女”,“类乎妄诞小说”[32]。

笔者认为,《阿谷处女》叙事内容的历史真实性,与文本材料的历史真实性不能混为一谈。《阿谷处女》的故事历经民间俗赋、韩婴收集整理、刘向润色提升,文本上已经成熟完整,是真实存在的史料。即使其叙事内容的真实性存疑,也并不妨碍我们对其文本的研究。“抽琴去其轸”应为“取出琴,松去琴轸”之义,这是从文本研究,也就是从“就事论事”的角度得出的结论。但如果从“就理论事”的角度而言,笔者的结论仍然一样。

伏俊琏认为《阿谷处女》是一篇类似讲诵赋体的故事,其用韵皆与先秦古韵相合。所为应当是战国以来就流传的故事。先秦至西汉时期的俗赋都有调侃孔子的故事,且流传甚广。[33]除了子见南子和阿谷处女的故事之外,还有《古逸丛书·琱玉集》所载孔子使颜渊问路妇,《绎史》卷86引《冲波传》所载孔子去卫适陈,途中遇采桑女等故事。儒者出于尊孔的动机而大加鞭挞,似乎并不接受这些故事“表现女子的坚贞守礼”的解读。

陈绪平认为,《阿谷处女》最后以《诗》曰“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汉有游女,不可求思”结尾。诗出《周南·汉广》,《毛诗序》云:“《汉广》,德广所及也。文王之道,被于南国。美化行于乎江汉之域,无思犯礼,求而不可得也。”可见,“阿谷之女”不为子贡所乱,正是其人守礼有节。《外传》的引诗与故事语境完全对应。两者都显示了“求而不可得”“不思犯礼”的故事内容和主旨。[34]

陈洪从《汉广》四家诗本义的发生学考察发现,江妃二女故事是从“悦人”本义推演出来的,是神女的具象化,而阿谷处女故事则是从“悦人”与“德广”双重本义生发出来的,是贤女的具象化。孔子的目的是观其风。达情而知礼的评价,是对阿谷民女可爱而贤达形象的准确概括,亦是对“悦人”和“德广”双重叙事目的和叙事方式的准确概括。不仅如此,《外传》中孔子“淫”的形象,被《列女传》修正为观“文王之道被于南国,美化行乎江汉之域,无思犯礼,求而不可得”(上注引自《毛诗序》)的卫道士形象,子贡之三挑,不过是孔子三次考验处女是否知礼的手段。[35]

笔者认为,如果说《韩诗外传》的原始文本还多少留有民间俗赋对孔子的调侃意味的话,经过刘向润色的《列女传》,尤其是末尾刘向所增加的颂词(“孔子出游,阿谷之南,异其处子,欲观其风,子贡三反,女辞辨深,子曰达情,知礼不淫。”),已被成功地提升为具有政治教化意味的“女诫”案例之一了。陈绪平认为在阿谷处女的文本语境中,“轸”是古琴的关键,具有“守礼”的“经学”寓意。[34]因此,如果将这一情节释读为“以无轸之琴请子调音”,则无疑再次为孔子扣上了“悖理”的帽子,大大超出了“考察”所应该有的尺度,是有悖故事主旨的。尽管这里的“去”字古人并未出注,但笔者倾向于认为,古人是理解为“使离开”“松下”琴轸之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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