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剪纸人生

2023-03-22王玲花

回族文学 2023年6期
关键词:堂姐窗花大娘

王玲花

天空飘着雪,纷纷扬扬,像极了村里的弹花坊。院子里白花花一片,像大娘晾满院子的棉花。鸡在屋檐下的一堆柴草里乱扒拉,许是无食可觅,只一会儿就走向雪地,在上面按上几个爪印后,又对着天空引颈而鸣。

一场大雪把日子推向年根。

雪牵住了男人的脚步,却摁不住女人操持日子的双手。热烘烘的炕上,大爷一口接一口地抽着旱烟。大娘盘腿坐着,她右手握剪,左手拿红纸,剪在纸间灵活翻转,咔嚓咔嚓,似蚕啃桑叶,纸屑随声而落,绿油布上、大娘的腿上和脚上瞬间落英朵朵,大娘并不管,兀自埋头剪着,神情专注、心无旁骛。

最后一剪收住,一对窗花剪就。大娘缓缓展开,双手拿住放于眼前仔细端详,像端详自家刚落地的娃儿。光透过镂空的窗花照在大娘脸上,在光影虚实明暗的交织里,她的喜悦晶莹剔透,饱满闪亮。

我撩起门帘进屋,大娘没察觉,直到大爷招呼上炕,大娘才抬眼看我,说:“风儿,坐这儿。”我双脚一跳跨上炕沿,一眼就看到了窗花:两只白兔脚踩莲花,手托“福”字,俯仰之间,皆是喜气。窗花置于绿油布上,像春天的召唤,两只兔子蹦跳着来到草地。

我领了娘的旨意,来让大娘剪窗花。大娘看到我手里的红纸,嗔怪:“拿啥红纸?”我赶忙说:“要的,娘说不能让你每年倒贴。”“一张红纸,值几个钱?明年可不要拿了!”大娘接过我递上来的红纸,开始忙活。

红纸被大娘裁成几块,她拿起其中一块,对折,再折,剪刀翻动,手腕灵活,像变魔术似的。我的眼睛紧追着,却总也追不上,始终没看出个名堂。我不放弃,倔强地看着,总想回家试试。事实是,试过无数遍,剪下的窗花不是四不像,就是缺这少那,上不了窗户,又浪费了纸张,还遭来娘的一顿数落:“谁都能剪好,那你大娘就不叫马二花了。”

大娘不愧是剪纸出了名的马二花。大爷还没抽完两袋烟,她就把窗花剪好了:蛇盘兔、聚宝盆、玉兔驮着“福”字、金牛载着庄稼,还有两对大“喜”字。大娘指着它们,这个贴东屋窗,那个贴西屋窗,“喜”字要贴粮仓、水瓮上。我不懂其中寓意和讲究,只胡乱地点着头。

大娘贴窗花很有仪式感,小心翼翼,让堂姐左看右看,还不放心,又让堂姐按住,自己跳下窗台看了才肯罢休。大娘就是这个样子,干啥都一丝不苟,追求完美。她不像一般主妇贴窗花是为了完成任务,多少有那么点敷衍的成分。用娘的话说,窗花得贴,日子的秩序不能乱了。

新的麦色麻纸上,落上红窗花,醒目、明亮。那些旧木框、泥坯墙、鸡窝牛棚,都被照亮了,看上去热闹又喜庆。大娘站在窗户下看,又走到远处看,微微颔首,满脸绽笑,像窗花飞到脸上一样,朵朵艳丽。

我喜欢看大娘贴的窗花,虽说都是出自大娘之手,但总觉比娘贴得好。就如同样的食材,大厨做出的味道高于一般主妇一样。糨糊的熬制、窗花的位置,甚至是手去抚平的那一瞬,都融进了一个剪纸女人对生活的热爱、对习俗的理解、对未来的期盼,以及对苦难的承担。

绕着村街走一圈,透过街门或矮墙或篱笆,随便一望,泥坯墙、木窗框……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晋地村落建筑,毫无悬念地映入眼帘,而明艳艳的窗花总是先它们一步扑上来。窗花蝶一样绽放在窗户上,活泼灵动、栩栩如生,如果你是个细致人,就会有新的发现:它们图案迥异,这家的和那家的基本不重样儿。它们与对联、灯笼和噼里啪啦的鞭炮声相呼应,用声色营造着节日的氛围,让人想到漫长寒冬之后的沸腾和红火。

这些窗花不是生硬冰冷的机器压制物,而是手工一剪一剪地剪出来的。它们大多来自大娘的一双巧手。每一个窗花都呈现着大娘的构思、灵慧和愿念。当然,每一朵绽放于麻纸上的窗花,都是代言者,替大娘高调地作着宣传,它们比我的笔更有力度。

有了它们的宣传,大娘的名声更响了。它们插上翅膀,在全村飞,还飞到邻村,甚至十里八乡。

剪纸是国家瑰宝,是民间艺术,是民俗的生动展开,是一种细腻质朴的艺术表达,给人一种镂空的艳丽的视觉美感。它历史悠久、源远流长,嵌入祖先的骨头,成为习俗之河旺盛的一脉。这些都是文绉绉的书面介绍,大字不识的大娘根本不懂。她也不懂以意构象、虚实相生、夸张隐喻的手法在剪纸中的运用,尽管她一直在用,但以她的认知和学识,不能让她站在理论的制高点上把它们提炼出来,再冠以一个高大上的名字。

她只知道,剪纸是过年过节、喜事婚庆的必备物,就跟娶嫁时男备新房、女要彩礼一样,约定俗成。它们贴于窗户、墙壁、灯笼上好看,至于怎么个好看,大娘也不会用更多的形容词来夸赞褒奖,这属于文学的范畴。但大娘知道,这是习俗,是农家人纳福迎祥的一种形式,是对吉祥幸福、美好未来的一种直白的企盼。

抒情的方式千千万,大娘选择了剪纸,敞开红扑扑的心扉,跟生活交流。

高手在民间。一点不假,说的就是大娘这类人。比如张木匠、李铁匠,比如磨豆腐的石头、弹棉花的桂香,比如会做冰棍的秀秀妈、会写对联的三梅爹……他们心灵手巧、身怀绝技,带着一种天性、灵气和无以复制的阅历,无师自通地掌握了某种技能。

村里很多妇女会剪纸,但作品跟大娘一比,就是乌鸦跟凤凰、打碗碗花跟牡丹的距离。过年、结婚,对联要贴,窗花、墙花更不能少。红在中国是什么?喜庆的别名,氛围的一把颜料,喜悦心情的底色。而剪纸这些巧活,可不像包饺子、捏油糕,哪个妇女都能上得了手,交得了差。剪纸是细活,是锦上添花的事,马虎不得。这活儿落在大娘身上,顺理成章,毫无悬念。

大娘热心,总是有求必应。每一次她都把自己收拾妥当:洗净脸,擦上雪花膏,梳个马尾辫,再换身干净衣服,就朝主人家走。大娘脸儿俊,身儿圆,走起路来,屁股一扭一扭,胸脯一颠一颠,马尾一甩一甩,惹得阳坡上喝茶晒太阳的汉子直咽口水,还不免说几句粗语荤话,过过嘴瘾解解馋。

主人迎上来,倒茶、剥糖,端上热气腾腾的喜糕。大娘也不客气,喝一杯茶,吃两个油糕,含一块喜糖在嘴里,就脱鞋上炕,开始叠纸剪花。一屋子嘈杂杂的声浪,一院子忙碌碌的人影,都跟她无关。这个女人,眼睛一旦盯上剪纸,就扎进去了。阳光洒进来,金纱一样地罩着她,像极了油画中静谧的女子。

剪完了。她小心翼翼地把剪好的窗花、墙花、“喜”字,一样样摆在炕上。然后喊:“贴窗花了!”女人们轰地围上来,眼睛亮起来,啧啧声从齿缝里水枪一样地射出。大娘像一名雷厉风行的妇女队长,嘴一启,手一指,妇女们就拿了剪纸分工开贴。她也不闲着,从窗户到墙壁、衣柜、门,都要亲自过目。

我数了数,仅“喜”字就有十几种,大的小的、圆的方的,被吉祥图案环绕的、被凤凰牡丹驮着的,长在花瓶上的、飞在梅枝上的……这些造型各异的“喜”字,屋子、院子能贴的地儿都贴了,真是抬头见喜,环顾是喜,每一寸空气里都充满喜气。人处其间,心里荡漾的都是生活之美好、烟火之温度。

主人留吃饭,大娘就留下吃饭。过后,主人免不了用几盒烟两瓶酒、一袋喜糖一碗油糕来酬谢,大娘只收喜糖和油糕。遇到硬要放下的主儿,大娘也不推来让去,人家前脚走,她后脚就让堂姐把烟酒退回去。堂姐嘟囔道:“人家给,你就收。搭上你半天工夫呢!”大娘瞪一眼堂姐,呵斥道:“哪来那么多废话,让你送你就送!”堂姐再不敢说啥,只得悻悻照办。娘也曾劝她收下,她说:“乡里乡亲的,我还能干个啥?”

大娘因此落了个好口碑。但也免不了被多舌妇咬耳根说闲话,我就听见过秀秀妈在阳坡上,站在人堆里,撇着嘴,指着远处的大娘说:“傻!一根筋!”

大娘不傻,也并非一根筋。她也懂得用剪纸换钱贴补家用,尽管三瓜两枣,补不上灾难把生活戳出的大窟窿,能补一点算一点吧。

1985 年秋天,做泥瓦匠的大爷,从架板上摔下来,掏空了家底,还欠了一屁股债。这场灾难,大爷万幸没瘫痪,但腿上落下了残疾。走路的不雅形象是次要,不能爬高做泥瓦匠才是致命的。这真是一场始料不及的暴雨,噼里啪啦地抽打出许多泥点子,把好端端的日子涂得面目全非。

“日子像软泥,一铺滩,咋拾起来?”看着个儿如阶梯一样的三个娃,大娘也犯愁。没办法,日子总要过下去,还不能过得差,大娘是那种咬破牙往肚子里咽的人,即使血淋淋,也要把嘴使劲闭紧。哭天喊地无非是鸡蛋碰石头,嚷嚷着把自己的苦难弄得沸沸扬扬,满村风雨,除了丰富大家的饭后谈资,有什么用?

没有经济来源,只能靠天吃饭了。那就得把地当纸,勤劳作剪,在上面剪出花样儿。一块地,春收韭菜,夏摘西红柿,冬起葱,总不让闲着。大爷赶着牛车,素日走村串户叫卖,逢集摆摊兜售。大娘常跟着,扯开嗓门吆喝,麻利地过秤收钱。这泼辣劲儿,跟坐在炕上剪纸的文静女人简直判若两人。

判若两人的当然还有容颜。生活的艰难浸入一个女人身上,很可怕。三十多岁的大娘变得皮肤粗糙,水蛇腰没了,头发有时也很凌乱;衣服也干净,但没了先前的平整;走路总像在赶场子,让人感觉生活的鞭子紧跟在她身后,甩得啪啪响。

在生活面前,爱好是寒冬里瑟缩着身子的草。剪纸于大娘,不仅仅是爱好,还是生活罅隙里投进来的一束光。整个冬天,大娘坐在炕上埋头剪纸,一坐就是大半天,真像堂姐堆在院子里的雪人,在等待一束阳光的温度。坐久了腿麻,脚困,眼模糊。有一次,大娘剪完下炕,眼一黑,腿一软,竟顺着炕沿出溜下来,瘫坐在地上。过后,大爷劝她别剪了。她叹一口气,“哪有那么娇贵!大小要到镇上读初中了,学费要交;梅儿读书也要钱;二小也该上学了。”一个冬天,她都在不停地剪,剪了一摞又一摞。

一进腊月,她就不剪了,骑着一辆横梁旧自行车,挨家挨户推销。大爷则去更远的村子,赶集摆摊出售。我在阳坡上无数次看到她疲倦的身影。她推着自行车进村,一身过于肥大的军大衣,让她看上去更加瘦弱单薄。寒风呼呼的,她打一个趔趄,险些跌倒。有一次下雪,她推着自行车,身上落满雪花,屁股上也沾着雪土,跌跌撞撞地从街门进来。当时堂姐正跟我在炕上玩编绳游戏,看到大娘,我大声说:“你妈回来了!”堂姐的动作像休止符,停了一秒,脸上现出惊恐之色,慌忙藏线绳,掏本子,然后趴在炕上撅着屁股写作业,还用眼的余光偷窥大娘。

村里有喜事,大娘还被邀去剪纸。主人还送烟酒喜糖油糕,大娘毫不推辞,悉数全收。大爷还抽烟,从不抽大娘收的烟;也喝酒,从不喝大娘收的酒。大娘不让,他就不敢。大娘把烟酒拿到小卖部,换钱,贴补家用。

阳坡上常常聚集着男人女人,女人闲聊,男人闲坐。消息一到这里,总会被反复咀嚼,添油加醋一番,然后给它们安上一双翅膀,绕着村子飞一圈。大娘给人剪纸收礼,就有了新的说辞:“狗剩家的,掉钱眼儿里了,真抠门儿!”狗剩是大爷的小名。这话传到大娘耳朵里,大娘苦笑一下,也不去争辩,更没空把脚落在阳坡上。

秀秀妈倒是常往大娘家跑。她不止一次对大娘说:“一个丫头片子,念啥书,让梅儿回来帮你刷锅洗碗,你也就不会这么累了。”大娘说:“累死也不能让娃像我们一样成睁眼瞎!”堂姐恨透了秀秀妈,觉得她多管闲事。但有时看大娘累,也产生了辍学的念头,话一出口,就被大娘一顿臭骂顶了回去。

大娘的高瞻远瞩,以三个孩子考上大学吃了公家粮得以证实,也让全村人惊掉了下巴,看红了眼。大娘是村里的一面旗,成了汉子们用来训斥老婆的参照物。三个孩子,也成了妇女们与自家孩子比对的标杆。

三个孩子成了凤凰飞出村,纷纷在城市安了家。花甲之年的大爷大娘也不再种地,像两只候鸟,时而栖息于儿子家,时而落脚于女儿家。这让大爷大娘的脚步迈得远了,眼界也开阔了,大娘的剪纸技艺也随之提升。

每次儿女们带大娘去旅游,大娘不迷山水风光,不恋古建亭阁,而是先找剪纸陈列室。脚一踏进去,眼就被吸引过去,放着光,然后在一幅幅剪纸上流连,并对身旁的堂姐或堂哥说:“快,拍下!都拍下!”有时,还去打问价钱。遇到喜欢的,一向节俭的大娘,一个咯噔都不打,会不惜血本买下,小心翼翼收好,珍宝似的带回家。

剪纸带回家,就成了样板。大娘戴上老花镜,拿着剪刀,迫不及待。走进了剪纸王国,大娘就是王,剪跟心走,手随意行,灵慧在左翻右转中闪现,思维在镂空艺术里舞动。红纸用了一张又一张,纸屑落了一层又一层。一百次的试验、九十九次的操作之后,有喜上眉梢之色,也有愁眉苦脸之相。其中甘苦,大娘自知,外人不解。

“侯全英,平遥人,剪纸高手……”在电视里听过报道侯全英事迹的大娘,多次在阳坡上给街坊邻里讲述侯全英和她的剪纸,滔滔不绝,眉飞色舞,表情夸张。末了还说:“我想去看看!”秀秀妈又把嘴撇起来说:“吃饱了撑着!”子非鱼,安知鱼之乐?爱好就是动力的源泉,稍加一点外力,则可激起浪花一样的念头。

念头就是种子,带着生的欲望发芽长枝。堂姐禁不住大娘的软磨硬泡,答应了。得到消息的大娘像出笼的鸟,雀跃而去。这一去不打紧,六十多岁的大娘居然又产生了新的念头——拜师学艺。这念头可不是冒出头的病芽儿,太阳一烤就蔫儿,暴雨一打就碎,任儿女们用她年龄大、怕她累等诸多理由来劝说,都直愣愣地不打弯儿。

大娘真像铆足了劲儿的高考生,一副学不好誓不罢休的样子。她买了刻刀,发誓要学套色剪纸。堂姐电话跟我说:“我妈疯了,天天坐公交往侯全英家跑!”堂姐家住平遥城。我没见过大娘求学的模样,但见过她把学到的手艺一点点地释放、铺排,变成了一幅又一幅的剪纸作品。

那是个阳光明媚的中午,我去看她。她坐在炕上,戴着老花镜,弓背,埋头。一张方桌置于炕上,桌上放着黑纸、红纸、黄纸和蓝纸。她一会儿用剪刀剪,一会儿用刀刻,一会儿用笔画,一会儿又粘贴。大娘说:“风儿来了,先坐,我马上就好!”大爷说:“都五天了,她在捣鼓这个叫什么来着?”大娘并不抬头,大声说:“套色剪纸!”终于完工了,她出一口长气,捶两下腰,又郑重地举至眼前端详,并说:“风儿,比单色的好看吧?”我看过去:一只卡通老虎,憨态可掬,黑衣、蓝眼、黄须、红唇,多色的搭配相衬,让主体色锦上添花,别有情趣!我由衷赞叹,连连点头。大娘笑了,皱纹堆到了一起。

她说:“这个是局部套色。侯老师说,还有整体套色呢!等我学了再剪。”

“还要去学?你都半截脖子埋土里的人了,还学啥!”大爷梗着脖颈冲大娘喊。“我告孩子们去!”大爷没辙时,总爱搬救兵。

救兵搬来也不管用。大娘的话就像泼出去的水,收不回来了,她压根儿就没想着要收回来。大娘只要一去堂姐家,就要往侯老师家跑。侯老师家就是一座宝库,她带着勤奋和执着,一趟趟地往返。七十岁的身子,在学学练练里腾挪,精气神儿却像毛丫头。生活是鞭子,爱好又何尝不是?唯有热爱,可抵岁月漫长。

大娘没有停下剪纸,有满意的作品,便让堂姐带她去装裱。大的小的,圆的方的,单色的套色的,挂满三间房的墙壁,就连街门上都贴着。走进大娘家,犹如走进了剪纸博物馆。那一幅幅剪纸,带着原始的稚拙粗犷和生活的气息,带着朴素的愿望,在无言而神秘地讲述着黄土地上的人情风俗、烟火岁月。

我最近一次是在电视里看到大娘的,老家电视台采访。看到大娘的那一刻,我很激动。大娘比我更激动。她顶着一头稀疏白发,红光满面,面对话筒,说话也不利索,磕磕巴巴的,但每个字里都有她隐秘的惊喜。它们像一束光,或一声响亮的号子,劈开了她风平浪静的生活,呼啦啦架起了一座七彩虹桥。她步履蹒跚地走在桥上,桥的尽头是迷人的风景。

记者问:“您剪了多少年?”

大娘答:“从会用剪刀就开始剪了。”

记者又问:“您剪纸的灵感来源于哪里?”

大娘反问:“啥是灵感?我就是喜欢剪,想到什么就剪什么。”

一个喜欢,就是无限,就如草木对阳光的依恋,农民对土地的感情。大娘不懂抽象的词义,也不会说漂亮的话。她身后满墙栩栩如生的祥云寿图、花鸟虫鱼在替她说话,说吉祥的话,说生动的话,说发自肺腑的话,也述说着她的坎坷生活和剪纸人生。

最后镜头定格在我熟悉的画面:大娘坐在炕上剪纸,阳光破窗而入,散发出金子一样的光芒。她埋头,弯腰,目不转睛,像村头那棵沐浴在夕阳下的老槐树,带着枝舞叶唱后的宁静和波滚浪涌后的力量,把一个倔强铿锵的背影,留给黄昏和暮色。多少年来,这幅画面一直萦绕于我的脑海和梦境,像记忆里的炊烟拂之不去。

剪纸是黄土地的胎记,在时间的长河里,保留着它最初的模样。就像蜡染、彩绘、壁画、石窟一样,是历史的卷轴,展开的每一页里,都有生动的记载和时间的痕迹。它们如蝶飞在窗上,似画挂于墙壁,装饰点缀渲染仅是它们的显性作用。它们更是文化习俗和愿望的载体,在作无言而宏大的记录,并传承于世。

我每年都贴大娘剪的窗花。去年年根,大娘又让堂哥捎来剪纸。先生对堂哥说:“大老远的,以后买几对就好!”我赶忙制止,“那怎么能一样呢?”少了剪刀与现实碰撞的智慧,没了灵气与生活的交融,千篇一律的机器生产的窗花就是纸花,毫无生命和气息。大娘的窗花也不是过时的年画,被撕下来抛入时间的垃圾桶里。它是非物质文化遗产,年代越久远,越温厚迷人。我对堂哥说:“我要一直贴大娘剪的窗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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