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常人》的叙事学解读
2023-03-17伍芳子
伍芳子
(广西师范大学 文学院,广西 桂林 541006)
《正常人》是爱尔兰作家鲁尼的第二部小说,此书使她成为英国图书奖、科斯塔图书奖的获奖者,她也因此成为这两个奖项有史以来最年轻的获奖者。小说叙述了康奈尔和玛丽安的爱情纠葛和成长故事,揭开了成为“正常人”这一理想外衣下,两人克服自我缺陷与摆脱“不正常”状态的努力。
2018年,《纽约时报》发表了《被誉为第一位伟大的“千禧年作家”,并对关注保持警惕》一文,称鲁尼为“伟大的千禧一代作家”[1],自此,鲁尼作品中的关于“千禧一代”的精神面貌的书写和对当代文化危机的捕捉受到欧美文艺界的广泛关注,许多评论者认为,鲁尼通过叙述“千禧一代”的爱情故事,展开对当代政治和文化的思考。《纽约客》的《你脑海中的鲁尼》集中探讨了《聊天记录》和《正常人》这两部小说中有关爱情与晚期资本主义的书写,认为在鲁尼的写作中充满了对资本主义的焦虑[2]。《时代周刊》刊发的《鲁尼与千禧年小说的艺术》一文探讨了鲁尼的包括《正常人》在内的一系列作品之“千禧一代小说”的特质,即精确书写了正处于时代洪流中的年轻人的失落与恐惧[3]。还有论文《鲁尼的〈正常人〉:在经济衰退的爱尔兰写就的千禧年小说》十分详细地探讨了《正常人》所呈现的在爱尔兰经济衰退的背景下“千禧一代”的爱与迷茫[4]。
与欧美文艺界类似,国内对《正常人》的研究也大多围绕作品中的情感书写和文化书写展开。毛亚楠的《〈正常人〉:不正常,比较酷》是中国知网上最早的关于《正常人》的期刊文章,作者简要介绍了鲁尼的创作风格,认为鲁尼的作品之所以在世界范围内引发广泛的关注和共鸣,是因为她“精准把握到了急速变化时代里年轻人的所思所想和所遇”[5]。《成人依恋理论下〈正常人〉的依恋类型解析》《〈面纱〉和〈正常人〉中爱的解读》两篇文章都分析了《正常人》中的爱情,前者基于鲍尔比的依恋理论,用心理学理论分析女主人公玛丽安的依恋类型,后者将毛姆的《面纱》和鲁尼的《正常人》置于弗洛姆《爱的艺术》的理论之下,探讨两部小说中爱的艺术,指出鲁尼的作品套用19世纪传统小说的模板书写了当代的情感观念[6-7]。任娜的《〈正常人〉中的自恋主义文化危机》梳理了小说书写的青春与自恋主义的关系,剖析时代文化对自恋主义的影响,作者认为鲁尼在《正常人》中书写的残酷青春,实际上是对自恋文化危机所展开的文学思考[8]。这些文章大多都集中讨论《正常人》中的亲密关系和其对文化危机的捕捉,但《流动的青春叙事,不变的萨利·鲁尼》一文除了阐述鲁尼对青春的多元书写,还很罕见地关注到了鲁尼小说的结构,作者认为鲁尼对“小说结构上的不断探索和极具美学意义的反复建构”[9]让她的小说散发出不一样的神采。但这篇文章没有深究《正常人》的叙事艺术,仍关注鲁尼笔下的情感纠葛和人际关系。这些对《正常人》的研究为笔者深入了解小说的主题提供了一定帮助。
笔者在阅读过程中发现,小说以复杂的时间倒错和空间转换呈现了两个年轻人的爱情纠葛和成长故事,因此借助叙事学理论,从时间的倒错、频率的交错和空间的转换三个方面来探究《正常人》的叙事艺术,可以更清晰地揭示鲁尼对叙事艺术的追求和这部作品的审美价值。
一、时间的倒错和叙事的厚度
《正常人》全书分为十八章,故事从2011年1月开始,到2015年2月以一个开放式结尾结束。小说以第三人称叙事视角展开,使用有限的全知视角叙述故事。在叙述过程中,叙述者不停地打断第一叙事,说明之前发生的事,再接着第一叙事使得故事继续前进,除此之外,还多次提前说明了故事的走向。这两种叙事策略,把故事时间打乱,使得故事时间在过去、现在和未来之间不停地转换。正如热奈特所说,“研究叙事的时间顺序,就是对照事件或时间段在叙述话语中的排列顺序和这些事件或时间段在故事中的接续顺序”[10]14。因此,对于《正常人》这样一部以叙述男女主人公青春成长的小说而言,弄清楚“何时发生了这些事”对理解两个人的关系是尤为重要的。
(一)倒叙
倒叙为读者提供了对同一故事的两种叙述方式,一种是连续的叙述,一种是时断时续的叙述。这种叙述为读者提供了更丰富的审美感受。热奈特根据时间倒错的跨度和幅度的不同,将倒叙分为内倒叙、外倒叙和混合倒叙。在《正常人》中,倒叙大多为“外倒叙”,发生和结束的时间都在第一叙事之前,是热奈特所说的“整个幅度在第一叙事的幅度之外”[10]25。因此,这些数量众多的倒叙并不会对第一叙事造成干扰,“它只有向读者说明这件或那件‘前事’的补充功能”[10]26。《正常人》每一章都插入倒叙,使得当前第一叙事停滞,同时补充说明两章之间间隔的时间内发生的重要事件,又以一些提示词结束倒叙,将叙事拉回到第一叙事的时间。
在第一章“2011年1月”中,叙述者用“几周前”来提示玛丽安向康奈尔表白的时间,在第二章“三周后(2011年2月)”中用“在学期末”“他们在厨房的对话之后”“上周”不停地插入倒叙以说明之前发生的事情,再用“现在”结束倒叙,接上玛丽安前往康奈尔家的第一叙事。第三章“一个月后(2011年3月)”中以“在他们第一次发生亲密行为之后”开始和以“现在,玛丽安说”结束,插入了在2月和3月发生的事情,接着把叙事拉回到康奈尔填志愿申请表的时刻。第四章“六周后(2011年4月)”,以“上周”为提示词,插入了康奈尔带玛丽安去到鬼屋的场景,又以“终于”接续在酒吧的第一叙事。
第十六章与第十七章之间只隔了5分钟,但是在第十七章里,叙述者仍然暂时搁置了第一叙事,倒叙了康奈尔去心理咨询室和把小说发给报纸编辑的情节,可见章节之间故事时间的间隔长短并不是叙述者是否插入一节或几段倒叙的决定因素。作品的时间倒错十分繁复,却不会给读者带来阅读上的困难,因为叙述者往往用具体时间引导词(如“上周”“四月”“五月”“他们在厨房的谈话之后”)来开始倒叙,又以“现在”“回到……上来”来结束倒叙。倒叙常常打断第一叙事的人物对话,所以能很清楚地被读者辨别出来,再加上完整的倒叙往往与第一叙事故事有空行,这样的排版会让读者更容易意识到接下来叙事时间的倒错。
《正常人》的倒叙往往以某一个人物为视点,呈现出“回忆”的特征。在第七章“三个月后(2011年11月)”中,玛丽安因康奈尔坦诚说出的他邀请蕾切尔去毕业舞会之事而不再去学校。在这一章节中,插入了5月、6月、7月和毕业舞会当天康奈尔抑郁的精神状态。这是康奈尔的回忆,玛丽安并不知情。康奈尔也不知道玛丽安在这几个月里如何度过。这样单方面的叙述使得读者与康奈尔的距离被大大拉近了,让读者更能体会康奈尔的内疚以及他对玛丽安矛盾的爱意。
在第十三章里,叙述者在康奈尔去往意大利旅行的第一叙事中不断插入康奈尔与海伦恋爱的倒叙。接着,玛丽安与男友杰米爆发了矛盾,晚上,玛丽安对康奈尔表示了对自己“不像正常人”的困惑。“我不知道我哪里有问题了,玛丽安说,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不能像正常人一样。”[11]172也正是在此时,康奈尔第一次认识到了自己对玛丽安的真实看法——她确实是个有缺陷的人,这个想法使他愧疚。这一章的倒叙与第一叙事反复交叉,形成鲜明对比。
康奈尔在“正常”的和“不正常”的情感之间穿梭,他一直想成为外人眼中的“正常人”。玛丽安也一直在掩盖自己的缺陷,怕失去康奈尔。康奈尔和玛丽安都在极力摆脱缺陷,想要成为“正常人”,拥有“正常”的感情,但是他们相处时独一无二的亲密感又使他们卸下所有伪装,以自己“不正常”的真实面目坦诚相待。作品一直在看似“正常”的叙事中插入两人单独相处的倒叙,其实是在不停书写两人在成为“正常人”路上的挣扎。这些断断续续的倒叙,事实上与正常的叙述一起,以两种叙述方式向读者讲述同一个故事。
(二)预叙
《正常人》中的大量倒叙起到了填补叙事空白的作用,此外,小说中还不断出现预叙。预叙体现了叙述者对所叙述的故事的规划,并提前将这种规划告知读者。另外,预叙也引导着读者的阅读预期。预叙的手法多种多样,热奈特以第一叙事的时间为依据,将发生在第一叙事之内的称为“内预叙”,将发生在第一叙事之外的称为“外预叙”[10]39。
在第四章“六周后(2011年3月)”的结尾,康奈尔向玛丽安表明自己的爱意,玛丽安闭上了充满泪水的双眼。“即使日后回忆,这个瞬间仍会强烈得让她难以承受,她正在经历时就已经意识到了这一点。”[11]40这种亲密也贯穿于两人日后的相处之中。叙述者用“现在”一词将时间从将来拉回,回到两人亲密相处的时刻,又插入另一个预叙,以说明这个时刻对于现在、将来的意义。“她过去认为自己不配得到任何人的爱。但现在她拥有了新的人生,这是它的第一个瞬间,哪怕多年后她仍会觉得:是的,我的人生,是从那一刻开始的。”[11]40这两处预叙都发生在第一叙事之外,是热奈特所说的“外预叙”。正如罗钢所说——“它(外预叙)通常用来报告某一延伸到第一叙事时间之外的情节线索的最终结局或交代某一人物在故事时间之外的最终下场。”[12]143这预示着:哪怕最后玛丽安与康奈尔告别,康奈尔的爱也会给她的生活带来难以磨灭的影响。
除了“外预叙”,叙述者还在作品中插入了“内预叙”,即发生在第一叙事之内的预叙。除了提前揭示未来故事的走向,“内预叙的一项重要功能是用来填补未来叙事中出现的省略或空白”[12]143。在第六章“四个月后(2011年8月)”中,叙述者用了两个内预叙来说明玛丽安面对新生活即将开启的矛盾心理。“她在卡里克里的人生已经结束了,接下来一段人生要么重新开始,要么不会。不久后她就要打包行李了。”[11]58“短短几周后,玛丽安就会和别人住在一起,过上不一样的生活。但她自己不会变。她仍是她,困在自己体内。无论她去哪里,她都无法得到解放。”[11]59这是玛丽安往后生活的真实写照,也与小说的结尾相呼应。玛丽安拒绝跟康奈尔一起去纽约,她拒绝开启“不一样”的生活,选择留在原地——“你去吧,她说,我会一直在这儿。你知道。”[11]253
在第十章的结尾,康奈尔想要去参加玛丽安父亲的周年弥撒——“他会来的,明天早上,他会穿一件白色牛津衬衫,外面套一件藏青色运动衫,看起来像一头无辜的绵羊,仪式结束后他会和她一起站在门厅,话不多,但会用目光给她打气。他们会彼此微笑,如释重负。然后他们就又是朋友了。”[11]114这样的内预叙是二人情感关系的走向。泳池派对后,康奈尔对玛丽安说自己即将付不起房租,而不是直言他想跟玛丽安住在一起。这让玛丽安认为他在与她分手。车内的对话使两人重新拾起友情。参加玛丽安父亲的周年弥撒后,康奈尔和玛丽安也确实重归于好。
康奈尔第一次向玛丽安表白的这个瞬间贯穿了整部小说,这是玛丽安一生中最受触动的时刻。在此之前,她认为自己不值得被爱,于是在与杰米、卢卡斯交往时,她透露出自己的受虐倾向,拒绝他们的爱意。康奈尔在进入圣一三学院之后非常不适,他远离了自己的好朋友们。与此相反,玛丽安却在新环境里如鱼得水。于玛丽安而言,高中学校和家庭是压抑的场所。即使她逃离了,来到了圣一三学院,“她仍是她,困在自己体内。无论她去哪里,她都无法得到解放”[11]59。她仍然满身创伤,想要成为一个“正常人”。这不仅是玛丽安,也是康奈尔青春岁月的写照。他们两人一直在“正常”的世界中找寻自我,却只能在掩盖缺陷的空隙中假装自己是个“正常人”。
在小说中,康奈尔和玛丽安的关系一直处于非常复杂的状态。他们相爱,却很少以爱之名互相陪伴,更多的是怕失去这份珍贵的友谊而一直想要以一般朋友的身份相处。他们只有在两人独处时才会卸下伪装,直面缺陷,但也在自我的缺陷中挣扎,想要进入“正常人”的世界。正如小说的结尾所说的——“这些年来,他们就像一盆土中的两株植物,环绕彼此生长,为了腾出空间而长得歪歪扭扭,形成某种令人难以置信的姿态。”[11]252
二、频率的交错和节奏的变化
频率这个概念首先由热奈特提出,它指的是一个事件在故事中出现的次数和这个事件在叙述中出现次数之间的关系。“概略地说,无论何种叙事都可以讲述一次发生过一次的事,n次发生过n次的事,n次发生过一次的事,一次发生过n次的事。”[10]74其中,讲述一次发生过一次的事和讲述n次发生过n次的事都属于单一叙述[10]74,后两种频率关系被热奈特称为重复叙事和反复叙事[10]75。叙述者根据需要,对某些事件采取不同的叙述频率是为了制造某种氛围、突出故事的某些部分或者为了某种特殊的艺术效果。在《正常人》这部作品中,叙述者使用了这4种叙事策略,使得小说节奏张弛有度,在频率的交错中把男女主人公复杂的情感关系写得扣人心弦。
(一)单一叙事
对于单一叙事中讲述一次发生过一次的事,热奈特认为“这种叙事形式显然是最常见的,其中叙述的特殊性与被叙述事件的特殊性相对应”[10]74。在《正常人》中,很多事件只发生过一次,如康奈尔带玛丽安去鬼屋、康奈尔在暑假期间去意大利旅游、玛丽安作为交换生去瑞士学习……这些发生过一次的事情也只被叙述了一次,是小说的有机构成成分。
从叙述与故事之间频率关系的角度看,讲述n次发生过n次的事也可归为单一叙事。单一叙事的这两种类型往往被结合使用,如此一来,故事“就有两个层次上的重复”[13]88,使得作品更加丰富。在小说中,康奈尔与玛丽安的亲密行为被多次书写,每次的描写都有所不同,但都涉及两个人对这段“不正常”关系和有缺陷的自我的认知。
康奈尔与玛丽安的头两次亲密行为都发生在高中时期,那时两人相互吸引,在彼此身上找到了私密空间。康奈尔在学校颇受欢迎,而玛丽安则是“孤独的个体”。康奈尔害怕这件事会给他们带来不利影响,因此两个人在学校都对这段关系守口如瓶。第八章的两次亲密行为发生在玛丽安向佩吉坦言她和康奈尔的关系之后,这是两人中有一人第一次在朋友面前承认他们的亲密关系,与高中的他们形成鲜明对比。
第十六章的亲密行为发生在二人大学最后的暑假,此时他们都已经历了不同的情感又回到彼此身边。一方面,玛丽安认识到自己对康奈尔的爱是独一无二的。“她的身体只不过是一件财产,它一直被四处转让,被人以各种方式胡乱使用。然而它似乎从来都属于他,现在她觉得自己终于物归原主。”[11]224另一方面,这次的亲密行为暴露了两个人之间一直以来都存在的矛盾。玛丽安渴望康奈尔说出那句“你属于我”,也渴望康奈尔能接受她的虐恋倾向,但是康奈尔只想让他们的关系变得“正常”,这让玛丽安潜意识里觉得自己有性格缺陷。
叙述者把每一次的亲密行为都单独拿出来书写,而不是只叙述一次发生过多次的亲密行为,突出了这些亲密行为的特殊性。每一次的亲密行为都对男女主人公有着不一样的意义,从保持完全的私密到敢于把这份私密打破,再到两人直面情感的分歧——玛丽安无法成为普遍意义上的“正常人”,每次的亲密行为都代表了每一个重要时期两个人的性格发展和情感走向,因此是无法被合并叙述的。
(二)重复叙事
重复叙事就是“讲述n次发生过一次的事”[10]75。一般而言,在多次叙述只发生过一次的事时,文体和视点会发生变化,但是在《正常人》中,叙事的视角没有发生变化,叙述者只是通过一次次的重复叙事强调康奈尔的情感摇摆。
康奈尔在泳池亲吻玛丽安肩膀的情节被叙述了两次,那是在2012年4月的一个晚上发生的,在第十章“三个月后(2012年7月)”和第十一章“六周后(2012年9月)”被提及。5月的一个晚上,康奈尔和玛丽安去参加一个派对,此时,他们已经能够坦然面对这段曾经被视作秘密的关系。在派对的泳池里,康奈尔当着许多朋友的面,抚摸、亲吻了玛丽安,没人见过他们这个样子。而在第十一章中,以康奈尔的视角再度回忆了这件事,康奈尔出于冲动亲吻了玛丽安。这里的重复叙事突出了康奈尔对玛丽安感情的摇摆,康奈尔是爱玛丽安的,但是基于自卑,在再度回忆时,他将爱意解释为冲动。
康奈尔将要从尼尔的房子里搬出来这件事被叙述了4次。康奈尔因为付不起房租,暑假要从尼尔的房子里搬出来。他一直在脑子里想如何把这件事情告诉玛丽安,如何向她提出自己想要留在她的公寓里,他知道她肯定会同意。叙述者4次叙述这件事是因为康奈尔在不停地犹豫。他对于要真正地与玛丽安呆在一起这件事情犹豫不决。康奈尔不停地推迟告诉玛丽安这件事,最终在5月底的时候,他告诉了玛丽安自己要从尼尔家搬走,却没说想住在玛丽安家。玛丽安由此认为他在跟自己分手,于是跟他人约会,康奈尔也如法炮制。在“2013年1月”,叙述者才让他们解开这个误会,但为时已晚,两个人都有了新的伴侣。
不管是泳池亲吻的重复叙事还是康奈尔要从尼尔家搬出来的重复叙事,小说想表现的都是康奈尔对于感情的摇摆。康奈尔一直觉得玛丽安是有缺陷的,他也深知自己是软弱的,提出与玛丽安同住意味着他要真正投身于两个人的情感,直面两人的缺陷和这份感情中“奇怪”的东西。但此时的康奈尔是做不到的,甚至在整本小说中,叙述者都不停地暗示康奈尔无法做到。
(三)反复叙事
热奈特把“讲述一次发生过n次的事”称为反复叙事,“这是一种带规律性的综述,体现为用一句话或一段文字叙述一段时间内反复发生的事件”[14]75。《正常人》中有许多反复叙事,都用来概括康奈尔和玛丽安两个人的生活及情感状态。这些事情发生了许多次,但是只被叙述了一次,由读者根据上下文推测这是经常发生的事情,或是由叙述者用频率副词点出。
在玛丽安从学校休学之后的几个月发生了什么事,这在小说中并未详细展开。叙述者只简单罗列了她一天会做的事,但是读者可以猜测到她几个月以来都重复着这些行为。康奈尔虽然与玛丽安发生了亲密行为,但是他并没有邀请玛丽安去毕业舞会。玛丽安于是从学校休学,在家学习。在“四个月后(2011年8月)”这一章中,小说描写了玛丽安一天的状态以代指这几个月她在家做的事,以突出玛丽安独处生活的单一。
康奈尔在圣一三学院的派对上遇到玛丽安之后,叙述者用“最近她经常和康奈尔见面”[11]83来概括他们两个人近期的状态。在经历高中结束时的尴尬后,康奈尔与玛丽安再次重逢,两人都有了与之前截然不同的生活,但是他们又成为朋友。叙述者用这一概括性的叙述来点明两个人的交往,意在表明他们重回亲密状态,故事得以再一次开始。
叙述者往往使用“经常”“有时”“这段时间他们都……”这样的句式开始反复叙事,用来描述康奈尔和玛丽安的相处状态,他们经常一起做饭、散步和交谈,这些诸多温情的瞬间被凝缩成短小的综述,形成了康奈尔和玛丽安诸多情感事件展开的背景。
三、特别的空间和特殊的情感
《正常人》讲述的是两个不正常的人,或者两个看似正常的人之间存在的不正常的情感,他们在这种情感中的挣扎以及他们对这种情感的流连怅惘、对抗和拒绝,这种特殊的情感不可能通过正常的空间展示出来,因此,叙述者为这个故事中的特殊情感的展示制造了特殊的空间。每一次特殊空间的变化,都意味着故事叙述出现的重大变化,因此,作品中的空间变化不仅为特殊的情感提供现实的内容,也为叙述的不断向前发展提供了动力。
每位叙述者都为自己叙述中的人物、事件等制造特殊的空间,因此,对叙述空间的分类可以是无限的。比如,查特曼区分了“故事空间”和“话语空间”。“故事空间”指事件发生的场所或地点,它在叙事作品中具有重要的意义,“除了为人物提供了必需的活动场所……也是展示人物心理活动、塑造人物形象、揭示作品题旨的重要方式”[15]132。与大量的时间倒错相对应,《正常人》中的“故事空间”也在不停地变换。根据开放程度的不同,其可以分为私密空间和公共空间。康奈尔和玛丽安的故事就在这两种不同的“故事空间”中变换。私密空间和公共空间的不断变换,使得康奈尔和玛丽安的成长故事多元。这让《正常人》不仅仅是一本关于青春期的爱情小说,有关家庭、友谊的思考也贯穿其始终。
(一)私密空间
私密空间通常是封闭、具有高度隐私性的空间,如玛丽安和康奈尔的家和鬼屋等,这类空间往往只有玛丽安和康奈尔各自独处或者两人共处。在私密空间发生的故事情节往往指涉人物的内心。在此空间内,康奈尔和玛丽安面对的是最隐蔽的情感,即对有缺陷的自我的抗拒和成为“正常人”的欲望。
在第四章里,插入了一段私密性很强的发生在鬼屋事件的叙事。鬼屋这一场景浓缩了康奈尔和玛丽安一直以来的情感纠葛。在鬼屋时,玛丽安不断怀疑康奈尔与别人也有亲密关系,认为他有一天会离开自己,在两个人的不断拉扯后,互诉爱意。玛丽安和康奈尔无疑是相爱的,但是在相爱之时,两人不断摇摆,不敢面对彼此真实的情感,他们不是紧紧地抓住对方,而是一直在预想对方的离去,最终在反复确认中才敢认定这份爱的存在。在鬼屋的一番谈话后,玛丽安和康奈尔确认了彼此的情感,他们拥抱,“玛丽安心想,绝大多数人,一辈子都不会和另一个人感到如此亲密”[11]33。两个人在鬼屋这一私密空间需要面对的是对彼此的矛盾情感,一是渴望,二是害怕。他们深深地意识到自己的缺陷,于是不自信地追求着彼此的爱。
私密空间还承载了亲情叙事。家宅是家庭的承载物。在巴什拉看来,“家宅庇佑着梦想,家宅保护着梦想者,家宅让我们能够在安详中做梦”[16]5。但当家宅没有温情时,它不过是一座空洞的建筑物。玛丽安的家是一座带有私家车车道的白色豪宅,这暗示了玛丽安家庭的冷漠。玛丽安的母亲认为玛丽安性格怪异,无法适应社会,冷眼旁观儿子艾伦对玛丽安恶语相向。在玛丽安的家中,亲情叙事往往充满了矛盾与冷漠。在玛丽安从康奈尔家回来之后,她与艾伦爆发了激烈的冲突。艾伦不满于她跟康奈尔继续交往,玛丽安于是进入自己的房间想避免矛盾,但是艾伦以强力撞开了房门,撞伤了玛丽安的鼻子。明明该承载着梦想的家宅,现在却充溢着破碎的亲情,这与康奈尔的家完全相反。在康奈尔家中,充满着温馨,康奈尔与母亲洛兰相依为命,关心彼此的生活。
在“家宅”这个私密性的故事空间里,隐藏着康奈尔和玛丽安最深的心理体验。玛丽安在家中面对的是冷漠、质疑和冲突。母亲的冷淡、哥哥的暴力和自己的不合群,都使她认为自己有所缺陷,即“不正常”。因此,玛丽安极度渴望爱。当康奈尔来到她的生命中时,她一直害怕康奈尔因自己的性格缺陷而离去。康奈尔一直被爱意围绕。他的母亲洛兰爱他、支持他,他在学校也因性格、成绩和长相大受欢迎。但他又是自卑怯懦的,害怕自己变成大家不喜欢的样子,因此希望一直做一个“正常人”。这使得他不敢与玛丽安确定男女朋友关系,不敢面对在玛丽安面前才会袒露的真正的自我。康奈尔和玛丽安因内心的深层恐惧而产生的行为正是整部小说的题旨之一——如何面对真正的“不正常”的自我。
(二)公共空间
公共空间是指具有开放性的空间,此空间往往有多人在场,形成一个隐私性不强的场域,如派对、学校、教堂等。公共空间即康奈尔和玛丽安需要面对的外部世界,充满质疑和审视。第四章中,第一叙事发生在一个酒吧的派对上,这是一个典型的公共空间,康奈尔和玛丽安的许多同学都在场,两人不得不隐藏他们的亲密关系。在这个派对上,玛丽安被人猥亵,这让康奈尔愤怒,提出送哭泣的玛丽安回家,这一举动让同学们怀疑两个人的关系。
康奈尔带着女友海伦参加罗布的葬礼,在教堂遇见了玛丽安,他拥抱了玛丽安。“玛丽安用手摸了摸康奈尔的后脑勺。大家都站在那儿看他们,他感觉得到这一点。他们知道不能再这样抱下去了,于是松开了彼此。”[11]198这一场景的描写具有代表性。当康奈尔和玛丽安的感情被放置在公共空间时,二人往往迫于“正常人”的注视隐藏自我,掩盖自我缺陷。
《正常人》的私密空间是男女主人公面对个人情感的场域。作品的公共空间承载的是康奈尔、玛丽安两个人与外界的矛盾。玛丽安作为女性个体要面对骚扰和猥亵。当她与康奈尔成为一个整体时,两个人要面对外界的评判。康奈尔甚至已经将这种评判内化为一种标准,以此来衡量他与玛丽安的关系是否“正常”、玛丽安是否有缺陷。小说的公共空间代表了公众的眼光对二人的注视。二人在公共空间的表现也有所变化,从不敢提及二人关系到敢于承认亲密关系,再到在泳池派对上的拥抱,从否认自己“不正常”到敢于面对自我,这体现了两个人的成长。
四、结语
鲁尼作为一个“90后”作家,总是书写着“千禧一代”的故事,对人际关系的精准捕捉使她被欧美文坛誉为“社交媒体时代的塞林格”[17]。在鲁尼的笔下,人与人之间的微妙联系往往影响着彼此,正如《正常人》中的玛丽安与康奈尔,仿佛“相生”的两株植物,彼此缠绕多年。
《正常人》作为一则爱情成长故事在读者群体中掀起一阵“鲁尼热”。如今,书写当代故事不难引发读者共鸣,当人们因当下的情感状态与小说故事产生巨大的情感共振时,往往容易忽略作者为了编织故事而使用的叙事艺术。用叙事学理论解读《正常人》,不仅可以深入揭示小说的主旨,还能看到鲁尼在创作中自觉地探索小说叙事的诸多可能性。这是她避免作品在这个时代被“快速消费”的一种努力,也是她对文学艺术的审美追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