莎拉邦德
2018-06-19陈希米
《莎拉邦德》是伯格曼拍的最后一部电影,上映的时候,他八十五岁,之后第四年安详过世。
故事讲的是约翰的前妻玛丽安打破三十年的沉寂,长途开车去看约翰。
这三十年,不能说玛丽安总是在思念约翰,约翰给玛丽安的伤害,电影里虽没有说,却是可以想象,且怎么想象大约也不会过分。不然沉寂不会持续三十年。这三十年间,玛丽安该有过多少次动身的念头?又多少次终于没有成行,也是我们不禁想到的。
那无从预计的重逢一定被设想过无数遍了,玛丽安自己的,约翰的,都无从预计——就像玛丽安直到走进了约翰门前那一刻,竟不知自己会停下来,盯着手表,一秒一秒,数过整整一分钟。
六十秒的犹豫与胆怯还是恐惧与颤栗?
她犹豫了,因为胆怯?胆怯什么?怕约翰冷淡她拒绝她——无疑她曾被拒绝过。但现在,她根本不再期望他什么,就在停车的瞬间,她还想,也许我该开回去,这次似乎不理智了,跑过来是一个冲动?——为什么是冲动,理智要求她什么呢?
在男女关系的挫折里,理智要求的,往往是尊严。她为什么停下来,当然是尊严!
三十年的沉寂,已经足以让尊严高高耸立。如果在现场是犹豫与胆怯,那么在之前,必已经过恐惧与颤栗。三十年的漫长岁月,都仅仅属于玛丽安自己,无情的背叛,彻底的孤独,无尽的思绪,只身一人的恐惧与战栗,练就了玛丽安的勇气,它们是今天的玛丽安的后盾。
理智还要求宽容和怜悯,玛丽安如今也带着它们。
她终于还是推开了门,镇静坦然地。她没有丧失尊严,因为玛丽安的尊严已经无法丧失。——之所以沉寂三十年,就是为了种植尊严,让尊严长大,让尊严再也无法丧失。
约翰迎接玛丽安时,只有喜悦,只有轻松和愉快,没有愧疚,也没有尴尬,更没有感慨。约翰甚至拥抱了玛丽安,感觉得到他还记得过去——过去他们曾经拥抱。
约翰的轻松喜悦一下子挡住了玛丽安满心满眼的感慨,几十年的隐忍和祈盼终于张开、走近,却显得那么不和谐。感慨在轻松面前总会选择掩盖,眼泪在轻松面前是不合适的,也要忍住——于是玛丽安回应以愉快。好在她的感慨和眼泪只属于自己,跟约翰无关,也更不需要约翰知道。
现在,一切都很好,不是吗?
约翰可能早已忘记自己过去曾经的背叛,当然更不记得玛丽安的痛苦。他甚至都忘记了玛丽安的年龄;他还理所当然地认为玛丽安会留下吃晚餐,会在这儿住一段,甚至住下去……
玛丽安却没有忘。她的目光告诉我们她没有忘,她在约翰的房间里无限感慨地慢慢走着,听到咕咕鸟的闹钟响,抬头凝视着墙上的画,站在钢琴旁边,甚至轻轻摁出了琴声……这都泄露了玛丽安什么都没有忘。
约翰如此轻松地说:“我打算抱抱你。”
玛丽安却几乎泪下:“我们就要开始拥抱了吗?”——我们过去曾经拥抱……
玛丽安克制着,保持了与约翰的轻松的同步,他们像亲人一样地亲吻……
看到这里,我却想要这样拍:
她终于站到了他的身边,她和他,终于可以拥抱了,她无助、孤独了太长的时间,她渴望已久……
可是她却停了下来。
她意识到:无论怎样紧紧相拥,无论怎样全部地、身体每一个部位地贴近、接触,也不能实现她的渴望。
甚至做爱,也不能。
甚至,还能甚至什么?
究竟还能够怎样?她已经深深地知道,用身体(物质)终究是不能完成的;心灵之间,已是永生永世的隔膜了。
镜头的解释该是这样:
也许,就用目光相拥吧,有一种目光会让你赤裸,犹如在光天化日之下赤裸,然而却只有对面的那一种目光可以看得到;来自这样的目光当然是更加肆无忌惮的抚摸,更加教人颤栗和眩晕!就让他们这样相遇吧,不要再走近一步,不要触碰,不要说话,之间的距离是永远都不能走完的,在有一步之遥的地方,就再也走不动,就一直停在那里——彼此看见。剩下的交给眼睛和心灵,交给独自颤抖的身体,交给由此而来的热泪,交给凝望的定格。
——当你实现不了完美的时候,就不如退一步,退到起点。不做,不去做一件无比渴望的事,却最切心里的意。
不如停在渴望的边缘,让那渴望继续,让那渴望不断成长,成为不可企及,成为完美。
一触碰,就碎掉,就会堕落成像饥饿一样的需求,像饥饿一样瞬间可以满足,像饥饿一样,发生一次满足一次,循环往复从不往高处走,像饥饿一样不高贵。
当然,上面的解释是给扮演玛丽安的演员的。但是约翰不会配合,隔膜的,甚而永世隔膜的两个人之间,怎么会有目光相拥?怎么會有凝望?
重逢,或抹掉耻辱,或放下尊严,或温情重现,或漠然陌生,或重燃激情,或平静礼貌,或虚假伪善。重要的是仍有爱情还是已经没有爱情?尽管有那么漫长的沉寂,终于沉寂还是被打破,因此,玛丽安的重逢里还有爱?我说,玛丽安的重逢里没有爱情了,只有对爱情的回忆。只是那爱,因为被封存,所以没蒸发掉。
先要有沉寂,之后才能有打破沉寂。借助漫长时间的力量,在沉寂中,独立和尊严才能成长。就是说,真正的寂静无声,真正地独自一人,那样才能升起纯粹无杂质的尊严。培育它的,是骄傲,不是居高临下;是怜悯,不是轻视;是爱护,不是爱情;有温暖,但没有激情,不会因为对方的态度和作为而有所改变,不会被对方的反应所影响。并且,沉寂,必定准备永远沉寂,才是沉寂(一如亚伯拉罕那无边的沉默)。为了最终会有一天打破的沉寂是假的,也无法沉寂。所以它必须不是要求而是愿望,必须是需要而不是被迫。
玛丽安隐约感觉到约翰需要他,就答应小住下来。
玛丽安看到了约翰晚年生活的孤单、焦虑,以及跟儿子和孙女之间的种种纠缠与矛盾。
约翰依然任性肆意,比如对待自己的儿子恩里克,依然总是怀着仇视——而恩里克的不可救药与恶习难改某种程度上让观众觉得约翰与其如出一辙;玛丽安则以自己的智性、善解人意,努力做着说和、劝告。
恩里克的妻子安娜是电影里的一个偶像,一个女神人物!她一定比恩里克高尚、温柔、明智,然而她死了。而让人不可解的是,这样一个漂亮高贵的女人,何以与恩里克这样的人相爱——这恰恰也是约翰心里的问题。但这问题约翰只是向着恩里克去问。
当约翰质疑说恩里克(这个混蛋!)怎么有权爱安娜,而安娜竟也爱恩里克时,约翰没有去看坐在一边的玛丽安的脸。他觉得这样的事实很讽刺。于是他(猜想)说:你笑得很讽刺——玛丽安说:我没笑。我在克制我的哭泣。约翰说:你没理由哭啊。
——有,但我不想说。玛丽安回答说。
因为玛丽安知道问题的答案。她的答案就是她自己——她何尝不就是活着的安娜?!她的答案就是她与约翰的真实经历。没有理由,只有事实。
这事实,让她以至于要哭泣。
她不想说。——她在约翰面前说她不想说,就是说她变得有力量了,她明白又坚定,宽厚又善良。安娜死了,定格在完美的瞬间。玛丽安却活着,终于活到了坦然。那坦然更美,更让人羡慕,让人钦佩。
一天夜里,约翰被突如其来的一阵害怕惊醒,从床上坐起来,跑去敲开了玛丽安的门,大声叫醒玛丽安。怀着恐惧的约翰无助地站在玛丽安房间的门口,然后慢慢地,一览无余地脱去了自己全身的衣服。——彻底袒露了自己的软弱和恐惧。然后约翰对玛丽安说:“你也脱了。”(约翰要求玛丽安的是什么?是想说,我们是一样的肉体的凡人?是软弱要求软弱?赤裸的意味是什么?是彼此交出一切?)玛丽安看着约翰,慢慢地镇静地下了床,坦然脱去衣衫。玛丽安以坦荡和赤裸回应了约翰:于是他们赤裸裸躺在一起。没有性,只有慰藉。也许该说是互相慰藉着——我却说,是玛丽安更勇敢更宽厚,是她慰藉了约翰。
约翰的软弱,约翰的恐惧,约翰的无奈——现在,全是约翰的负面!玛丽安看得清清楚楚——她甚至怜悯他。但她关怀他,帮他,甚至还敢于给他慰藉,接住了他的坠落——接他躺在自己身边。三十年之后。她没有跑来宣泄多年来的委屈,没有哭泣,没有埋头依偎,她是平静的,微笑的,她是平缓的,亲切的——尊严已经铸在她心里。
她会陪伴约翰一阵子。但是她要回去,她肯定要回到从前的生活——回到没有了约翰之后的三十年那样的生活中去。她不会因重逢而重新沉溺。
玛丽安可以回去了,比起来的时候,步履更坚定,没有胆怯,没有恐惧与颤栗。不是没有欲望,而是欲望高起来——竟是要做女神(安娜)的意思。她当然会寂寞和孤单,但她学会了顺从,学会了以爱去顺从。她一步一步地接受着约翰的离去,直到最后离去。没有悲伤,没有遗憾,只有坦然,和祈祷。
她成了一个温和又坚强的老太太,热烈不息的爱情与深邃清晰的坚定使她老得那么漂亮!那么令人艳羡!
玛丽安的生活会井井有条。虽然她仍旧会偶尔感到孤独,那偶尔的孤独,可能是因为约翰,也可能不是,那是生活的自然。玛丽安早已经懂得这个道理。那孤独绝不会大到再一次打破沉寂,这不仅仅是因为那时玛丽安太老了,而是重逢已经发生过了。
大提琴演奏的“莎拉邦德”舞曲渐渐响起,一再响起,缓慢,沉重,却不悲伤。
结尾的场景是,玛丽安坐在桌前,面前是一大堆往日的照片,拿起安娜的照片,她想到的是安娜的爱——何尝不是她自己的爱;她还说,她(终于)去看了自己在疗养院里患精神疾病的女儿(她多久都没有去了?也许她一直没有勇气?)她说,她第一次意识到……感觉到,她在抚摸女儿,她自己的孩子……
玛丽安一定是在回顾生命——想起我们的一生,就想起我们爱过的,那是我们仅有的和最宝贵的。
我把这个电影看成一个重逢的故事,一个女人终于有勇气也有能力去赴“重逢”的故事;我把这个电影看成一个成长的故事,无论多么老,我们女人,还都有成长的空间,还可以去做我们曾经、长久没有勇气做的事——因为我们心里总是有爱,那爱,竟会随着年龄,越来越坚定、宽广、深邃。
如果这个电影是一个女人拍的(看起来简直没有破绽),也许到此就该看完了。
可是,这电影不仅是一个男人拍的,还是一个八十多岁的男人拍的,就是说,这是一个老男人看到的和想表达的。这不能不让人有了感慨,从而对伯格曼心生敬意。
偶然读到伯格曼的生平,读到有个叫丽芙·乌尔曼的真实女人,我才知道,她不仅曾经是伯格曼的情人,也是这个电影里的女主角,以及:在伯格曼八十二岁那年(丽芙·乌尔曼六十二岁),他们分别三十多年之后,丽芙·乌尔曼到法罗岛上去看伯格曼。伯格曼说:“晚上我送她回去。沿着斯德哥尔摩寂静的街道,我们走了很久……人世早已无可留恋……”伯格曼一生结过多次婚,子女不少,却大多跟他不熟悉,甚至有的都不认识,伯格曼自己说:“作为一个人,我是彻底失败的。”
我无法不把电影里的人物跟以上真实联系起来。我想象着,是他们见面之后,伯格曼起了拍这部电影的心(从时间上说,似乎很合理),這个电影,是献给他们两个人的,更是伯格曼对他们之间的关系,对自己与女人的关系,与子女的关系,以及对自己的一生所做的反省。
这反省,是大胆的,无情的。
我似乎读到了导演伯格曼的喃喃自语:
我写安娜这个角色,象征的就是玛丽安。女人向来在我这里就像偶像和天使,一直是我的创作源泉。想想玛丽安为什么曾经爱我,就知道安娜为什么爱恩里克了,说得不好听,这就是女人的盲目。这种盲目不一定是一件坏事。有时候她就是一种生命本能,一种情感的本能。其实女人身上的所谓烟火气,就是情感的力量,这样一种最人间的力量使她们焕发出巨大的承受和担当力,使她们忍耐、宽容、坚定。见到玛丽安,我(就是约翰啊)真的很高兴,她是亲切的。但是我忘记了曾经给过她的伤害了。我连她的年龄都忘记了——约翰都不会意识,那拥抱会“触动”玛丽安。但她不会泄露自己,她一贯都迁就别人,你看她,就是有“满心满眼的感慨”,她还是随着我的轻松,轻轻回抱了我。但是我知道,这一刻对她意味着什么。所以我要求演员“几乎泪下”,但是克制着——那才是玛丽安。说到安娜对恩里克的爱,玛丽安不会觉得讽刺,她肯定会想起自己,想起自己与约翰,但是她不想也不会对约翰说。因此我要让玛丽安轻轻地、清晰地说出那句话“——有,但我不想说。”这句话后面有玛丽安的力量,一种极度的隐忍以至于终于坦然的力量。
那天夜里约翰的恐惧与无助,拍出来是有些残忍,但我想那一定真实发生过。也许,总是老女人比老男人更坚强?我在玛丽安身上明显地看到这一点。其实约翰知道无法依赖她,也知道不用担心她的孤单和寂寞,你看她坐在堆着一大摞老照片的桌前的姿势多么温柔、宽厚,多么坦荡、隽永。她还说,她终于鼓足勇气去看了自己患精神疾病的女儿了,她似乎越老越勇敢了……
我相信,以上不仅是我一个女人的臆想。伯格曼真的说过的话是:“乌尔曼一直是我最喜欢的演员。她身体的每一个部位都充满情感,洋溢着凄楚又平常的人世感。”某种意义上,乌尔曼就是玛丽安。伯格曼不仅是细腻的,在这里不是细腻的问题,只有一个真正爱女人的男人,才能看见玛丽安被抑制的眼泪,感受到沉默背后的宽容,才敢于泄露男人的“无情”和软弱,也才能真正在女人那里得到慰藉。如果说约翰身上的种种印证了我对男人的某些印象,只想远离他们,那么,伯格曼却使我重又尊敬男人。
伯格曼在八十二岁那年与丽芙·乌尔曼见面之后说:沿着斯德哥尔摩的大道,我八十岁的身体变得前所未有地充满渴望。我深信,那渴望是更高意义上的爱,是创造之欲。如今我们看到的这部电影,就是明证。
现在,我把这个电影看成一个老人的故事,每一个老人都是幸存者,每一个老人都可能遇见“重逢”,每一个老人都会回顾生命,重要的在于,要如何诚实,要有怎样多也不过分的爱意,以及无边的宽容与无情的自省,我们才能像老伯格曼一样,像玛丽安一样——老了,还能创造,还能成长。还能做一个棒棒的老男人和老女人。
2015年初稿
2017年6月30日改订
陈希米,作家、编辑,现居北京。主要著作有《让“死”活下去》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