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常人》中的心理创伤与时间叙事
2023-03-17犹米修
犹米修
(约旦大学 外语学院,约旦 安曼 999045)
鲁尼是21世纪爱尔兰年轻新锐的女作家,她的小说《正常人》探索了当代两位爱尔兰年轻人的心理创伤及治愈过程。这反映出她偏爱将自己的部分经历写入小说成为人物经历的一部分,尽管在采访中,她声称自己“不会有意识地在书中探索任何主题或话题……只有当我和角色一起进入场景时,故事情节本身才会或多或少地开始有机发展”[1]。弗洛伊德将精神性创伤定义为“针对刺激的保护盾被广泛破坏的结果”[2]。1980年,美国精神病协会正式承认创伤现象,并将其称为“创伤后应急障碍”(PTSD),一种严重的躯体和心理障碍。20世纪90年代以来,创伤理论逐渐渗透到当代历史、文学、文化及批判理论中。2010年,里斯伯格在自己的书中提出了一个观点,认为“创伤叙事并没有因为文学本身在再现不可再现之物的局限性而哀叹,而是需求一种被卡鲁斯称为‘阅读和聆听的新模式’的创造性新模式”[3]2,作者可以按自身叙述故事的需求任意地调整自己的叙事时间来叙述故事。这种可操纵的叙述方式同样也会因作者有选择地省略和停顿而无法完整再现被叙述者的创伤经历,但也因其可控性使得故事的可阅读性提升,读者可以更清晰地获取到作者想要叙述的话语,也更容易和被叙述者产生共情。因此,时间成了创伤的治愈得以进行和完成的关键要素。这正如普林斯所说的:“叙述中的事件是被沿着时间轴组织起来的。”[4]64对此,热奈特和巴尔分别提出了“故事时间和叙事时间”[5]33与“时间顺序偏差”[6]83,指出了时间所具有的二元性。这种二元性并没有使故事时间和叙事时间产生对立,而是将它们组合在一起以使叙事时间出现顺序偏差(时间倒错)。本文将在热奈特等的时间与叙事理论基础上探讨《正常人》中包含的创伤与治愈过程。
一、顺序叙事下的事件与场景
顺序叙事是叙事文本的基础框架,无论作者试图通过文本表达或者探索什么,顺序叙事都是无法被绕开的叙事手法。这正如热奈特所说的:“一个人不能一个字接着一个字,或者一个词接着一个词,甚至一个句子接着一个句子地倒着读一篇文章,除非这并不是一篇文章。”[5]34普林斯也认为故事时间必须是顺序的,他还指出:“叙事性还取决于所呈现的事件在多大程度上构成(或属于)一个整体,一个具有开头、中间和结尾的完整结构。”[4]151《正常人》由开头部分主人公们的相遇和创伤、中间部分他们扭曲的治愈过程以及结尾部分他们被治愈构成了叙事的基础框架,作者在这个框架内大量地填充了事件以及场景,以使叙事文本变得更加丰满。为了更清晰地分析《正常人》中的事件对于叙事本身和探索心理创伤的影响,笔者将把它分为两个部分,即顺序叙事中的事件以及追叙中的事件。在本部分,笔者将仅讨论顺叙中所提及的事件与出现的场景对于探索创伤文学的作用。
(一)顺叙时间中不断逆转的人物身份
不同于传统文学中作者喜欢将故事时间放在故事的顺叙部分的是,《正常人》一书中的顺叙部分实际上并不存在准确的故事时间或者说“被叙述的时间”[7]18。读者通常需要依靠顺叙中的时间来了解故事的具体起止时间,这种时间是顺序流动的。鲁尼创造性地将故事时间从正文中移除并将其作为每个章节的标题,清晰地告诉读者故事发生的时间背景与时间的变化,这对于探索两位主人公的心理变化是至关重要的一部分。因为正是在这个时间段,爱尔兰遭遇了自20世纪90年代以来最大的通货膨胀和经济危机。这种危机之下,来自两个不同社会阶层的主人公也将面对社会环境变化所带来的影响。由于作者大致将小说的故事时间分为三个阶段,所以笔者对于男女主人公身份的变化也将基于这三个阶段展开讨论。
1.中学时的角色互换
故事是从中学的最后一学期开始的,我们在开篇就可以清晰地看到男女主人公来自两个不同的社会阶层。男主人公康奈尔的母亲只是玛丽安家的保洁员。然而,两位主人公在学校的处境却完全逆转。小说第一章和第二章阐明了女主人公玛丽安因为自己的特立独行和反抗精神而被学校的同学和老师所厌恶的现状,也展现了康奈尔对玛丽安此时的感受——“每次和玛丽安说话,他都有一种完完全全的私密感。他什么都能跟她讲——他自己的事,甚至很怪的事——而她从不会跟别人说,这点他很清楚。和她在一起就像打开一扇离开正常生活的门,把它在身后关上。”[8]6从这里我们可以清楚地知道,玛丽安对于康奈尔来说处于一种支配者的位置。康奈尔基于家庭因素和个人感情因素愿意向玛丽安低头,展现自己的秘密。当然我们必须注意到这种支配与被支配的地位并不稳固,因为康奈尔愿意低头,还由于他内心也很清楚玛丽安的社会处境是孤独的,她的秘密同样也无处可去。当然,我们也必须意识到这是两个人互相影响的开始。虽然作者在这部分并未点明男女主人公都有心理创伤,但是仅仅基于顺序描写,读者就已经足够清楚两人的心理状态并不健康。同时,因为作者技巧性地选择了事件发生的场景,所以读者很容易被误导并认为两人的心理状态主要是由学校这个社会环境中每一个人的行为和话语所引起的。作家巧妙地将小说的主旨掩盖在了校园霸凌的面纱之下,从而勾起了读者继续阅读的兴趣。
在第三章,在两人发生亲密行为之后,康奈尔却做出了一种自欺欺人式的选择——“周一在学校里,他强迫自己不去看玛丽安,不和她发生任何互动。”[8]20这里与第一章故事开始时康奈尔受到玛丽安的“挑逗”而产生的想法相呼应——“但如果她在挑逗,和她交往只会让他自贬身价”[8]3。值得注意的是,玛丽安对此并未反对。当天下午,他们发生亲密行为之后,面对玛丽安的问询,康奈尔下意识地选择了沉默,这使得玛丽安变得极为紧张,当他表扬了她之后,她变得极为激动。这里是玛丽安第一次有意识地成为被支配者,而康奈尔则是无意识地成为支配者。毫无疑问,这种支配与被支配的关系是会发生转变的,因为当康奈尔开始思考前往都柏林的时候,他突然意识到了自己和玛丽安的阶级差距,回想起自己为了保证在学校里的正常生活而选择无视她。康奈尔面对玛丽安短暂的沉默而变得惶恐,直到她表示自己并不会无视他,康奈尔才放下心来申报了圣三一学院。他随后的想法是——“有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可以保留两个世界,两种人生,他可以在二者间穿梭,像穿过一扇门般简单。他可以获得玛丽安这样的人的尊重,同时在学校受人喜爱,他可以有秘而不宣的观点和喜好,不会有什么冲突,他永远不用在二者间做出选择。他只需要一点点的伪装,就能存在于两种完全独立的生活里,永远不会直面那个终极问题:他该怎么活,他是怎样的人。”[8]25这里既真正展现出他作为支配者的潜质,也展现出他自身的困扰。他过于看重周围人的看法,深陷泥潭而无法找到真正的自我。
在短短的7个月中,玛丽安与康奈尔就数次互换身份,这种身份并不是现实上的,而是一种基于心理创伤而产生的潜意识层面的变化。这其中起主要作用的,正是康奈尔因社会环境的影响而导致自身压力激增且不断变化的心理。当他的心理出现变化时,与他相关联的玛丽安也自然而然地受到了影响,而玛丽安的默许又反过来再次影响了康奈尔。这就如同利夫顿所说的——“在创伤中,一个人会进入到一种无法想象的情况,这就是为什么无论一个人基于过往的经历做了怎样的心理预期,创伤都会粉碎其所拥有的来自过去的心理预期或是经历。这些心理预期或经历被粉碎后,其人努力将这些可以说是心灵的碎片拼合,并在重组自己与吸收经验的能力之间寻找平衡。某些东西会告诉这个人或是这个人的部分存在会使其自己意识到如果不能接受其中的一些经验,那么其本人是麻木的,而在这种情况下,麻木是极为极端的。然而主要的,这不是一个有逻辑有意识的过程。所以一个人发自内心地或者无意识地挣扎于如何凝聚或吸收,并在某种程度上面对其自身遭遇或将其强加给另一个人。这就是创伤的全部意义了。”[9]基于这样的理论,我们可以很清楚地了解到两位主人公某种程度上并不健全,这种不健全并不是身体层面上的,而是来源于内心深处的。同时由于这种不健全,他们的心灵往往更容易受到社会环境的影响,而这种影响也会无意识地影响他们本人的行为。作者通过顺序叙述,将变化直观、流畅地展现给了读者,让读者清晰地看到主人公们在茫然中无意识地相互吸引与相互影响。当然,第五章开头和第六章结尾的两次追叙也是必不可少的,这个问题笔者将放在本文的第二部分进行探讨。
2.大一大二的角色互换
利夫顿认为“极端的创伤创造了第二个自我……当然,这不是一个全新的自我……在双倍情况下……两个自我中必然有一些不一样的元素,包括道德矛盾”[9]。由此看来,《正常人》中的男女主人公因为各自的过往和现实的压力所产生的心理创伤而分分合合,同时他们由于创伤所产生的第二自我也在无形中不断影响着他们本身,也影响着对方,同时还被社会环境所影响。这种影响并没有被作者直接叙述,而是通过文本叙事中自然流动的时间中所发生的事件来展现给读者。
在第七章开始时,故事发生地扩展到都柏林,这意味着社会环境开始发生了改变。此一章开头便是康奈尔参加大学聚会的场景,此时他已不再是学校内的宠儿,他的出身使得他无法融入大学的社交圈,而玛丽安的出身使她成了社交圈里的主角。两人进行了一番对话。对话的结尾,康奈尔没能将藏在内心深处的道歉说出口。“然而她似乎拒绝承认这种可能,或者他有点犯怯,又或者二者皆有。”[8]76此处的玛丽安明显掌控了谈话节奏,康奈尔再次陷入弱势。在随后的第八章中,玛丽安为了维持所谓的“友谊”,向康奈尔低头道歉。
第九章叙述在玛丽安的家中,康奈尔的心理出现了两次变化,第一次是当佩吉说到康奈尔可以和玛丽安乘坐同一架飞机出行时,康奈尔心中想到的是两人独处时,他可以在玛丽安面前做任何事。这里必须注意的是,康奈尔的这种想法并没有真实地考虑到玛丽安本人的意愿,或者说,这时他潜意识里已经明白了自己在和玛丽安的相处中是处于支配者地位的那一方。第二次心理变化则进一步明确了这个事实——“突然间,他生出一个非常糟糕的念头,他可以扇她耳光,甚至用力地扇,她会坐在那儿,任由他这么做。”[8]100
从第十章开始,顺叙中康奈尔的重要性被削弱,作家也于此向读者叙述玛丽安的心理变化。在顺叙中,玛丽安再度和康奈尔分手了,起因其实很简单,康奈尔不曾开口向玛丽安请求搬出宿舍后能入住她家,而玛丽安也未曾主动开口,这也是全书中玛丽安最后一次试图抗争以获得支配者的地位。而在遭受这次她所认为的“背叛”之后,过往的经历彻底压垮了她,让她主动选择成为一名被支配者。她主动向新男友提出了“性虐待”,并最终选择暂时离开爱尔兰前往瑞典。
社会环境的改变给康奈尔带来的负面影响随着故事的发展而逐渐消除。换言之,对于他的心理创伤而言,环境的影响在逐渐减弱,这标志着他在逐渐被治愈。这种痊愈并不只是作用于他的身上。由于相互的影响,这种痊愈也开始作用于玛丽安的身上,使得她也开始走向被治愈的道路。作者在叙述这段故事时依旧采取顺序叙述,但仅仅依靠这部分的事件,就让故事能够自然向前发展,也让读者在缺失部分信息而仅能阅读顺序叙述所包含的故事的情况下,依旧能明白为何康奈尔身上会出现这种变化。
3.完全固定的角色
随着故事的发展,男女主人公虽然创伤的源头不同,但是在多年的纠葛之后,他们彼此相互影响。“共同的创伤可以像共同语言和共同背景一样成为共同的来源。即使是感情的感知死气沉沉、关怀的能力麻木的情况下,依然有一种精神上的亲属关系,一种认同感。”[10]因此在第十四章到第十八章,玛丽安与康奈尔的角色实际上都已被固定,两人已经不再拥有支配者或者被支配者这种身份,而是成为携手共进的同伴,在自我治愈的道路上共同前行。我们必须意识到,在这个阶段,故事时间和叙事时间其实都已经走向结束阶段,但是其中所包含的事件并没有因此成为冗余部分,变成普林斯所描述的“不被视为与中间(或开始,或结束)相关的事件,无法分析为与所呈现的变化有重要关联的事件在叙述上是惰性的,威胁到叙述的连贯性并削弱了叙述性”[4]154。这些事件依旧履行着自己的职责,增加故事的叙事性,同时推动着故事的发展,让读者能更直观地了解到主人公们的心理变化。第十五章关于心理咨询的部分抛开几次追叙,最明显的例子是伊冯娜医生和康奈尔的对话:
康奈尔咳了一下,想赶走喉咙里干涩的感觉,说:没错。我还有个走得挺近的朋友,但她今年参加伊拉斯谟计划去了。
大学朋友?
我们是中学同学,但她现在也在圣三一。她认识罗布,我们去世的那个朋友。但她今年不在这里,我刚才说了。
…………
你会跟她聊你的感受吗?伊冯娜说。
嗯,她给了我很多精神上的支持。她……嗯,很难跟一个不认识她的人形容她是什么样的人。她非常聪明,比我聪明得多,但我觉得我们的世界观很像。当然了,我们一直都在同一个地方生活,所以她不在身边感觉有点不一样[8]204-205。
这一个事件在心理层面上开始推动康奈尔正视自己对于玛丽安的感受,为后两章两人的和解和康奈尔在玛丽安家人的粗暴行径下保护她做好了铺垫。
再看故事的最后,康奈尔再一次“背叛”,直到最后才告诉玛丽安自己将要再次离开。而这次,玛丽安在一小阵激动过后便恢复了平静,接受了这个结果。这个事件是整部小说的结尾,虽然看似又一次的“背叛”,但是从两人的话语中,读者可以清晰地了解到两人的正常化。康奈尔可以在玛丽安坦诚表达自己的嫉妒时安抚她并大胆地说出情话了,而玛丽安则表现得更为出色,她能坦率地表示自己嫉妒的情绪,也能被安抚,甚至还会为康奈尔着想。虽然仅从心理独白来看,她或多或少还是有些心理问题,但是与之前她的行为对比来看,她也已经是个正常人了。这对于整个故事来说是一个完美的结局,这个事件在向读者展现主人公们心理创伤被治愈的同时也宣告了叙事的结束。
在整部小说的顺序叙事部分,作者通过一个个事件的选择并沿着时间线将他们组合起来,使我们能很清晰地看到——随着时间的推移,社会环境的改变一步步推动着男主人公的成长,使他逐渐从自卑的单亲家庭少年成长为他曾经幻想过的能自由穿梭于普通和非普通之间的人;也使我们看到——玛丽安从充满抗争精神到自我怀疑,自我惩罚,最终归于平凡。同时,我们也必须意识到,这种改变并非依靠作者直接讲述,而是顺叙的事件和其他事件组成的具有充足的叙事性的核心叙事自然而然地推动了事件的发展,从而使读者能轻易地从叙事中感受到变化,并理解作品本身想讨论的创伤问题。当然,必须指出,这种充足的叙事性并不绝对,而是如同普林斯所说的:“叙事性取决于接受者,其价值也一样。事实上,许多叙事的价值与其说是作为叙事,不如说是因为它们的风趣、风格、思想内容或心理洞察力:大多数叙事的价值远不止于叙事!”[4]160-161笔者之所以认为《正常人》中的叙事之叙述性充足,正是基于其对探讨创伤文学所能起到的作用来评判的。笔者下文的探讨也都将基于这个标准。
(二)顺序时间中的重复情景
《正常人》的作者使用了重复叙述对叙事文本进行了填充,这种重复更接近于米勒对重复叙述的定义。从细小处看,我们可以看到语言成分的重复:词、修辞格、外形或内在形态的描绘——以隐喻方式出现的隐蔽的重复则更加精妙。从大层面看,则有“事件或场景”的复制、“由一个情节或者任务衍生的主题”在同一文本中的复制和在一部小说中“重复其他小说中的动机、主题、人物和事件”[11]1。这种重复将事件和发生的场景停滞住,与流动的时间形成鲜明的对比。
1.故事发展中重复出现的“我爱你”以及随之而来的事件
整部小说中男主人公总共说了4次“我爱你”,下文着重关注第一次和最后一次,因为这两次的述说情节与场景具有重复性。康奈尔在小说中第一次说“我爱你”是在酒吧里他挺身而出保护玛丽安之后,她向他讲述了自己的家庭并询问他是否会打女人时他脱口而出的。这句话给予了玛丽安新生,虽然仅仅在第二天,康奈尔就迫于维持自己在同学中“正常人”的生活而背弃了她,选择向雷切尔发出舞会邀请。玛丽安选择了找借口原谅他并放手。整部小说最后一次“我爱你”则是在康奈尔挺身而出于玛丽安家人的粗暴行径下保护了她的7个月后再次“背弃”她时说出的。这次她再次原谅了他并放手,选择了等待他的归来。此时故事时间已经走过了4年,但是却在两人之间发生了和4年前类似的事,首尾呼应。当然,必须指出的是,虽然两次的场景是重复的,这种重复也只有主题,人物和事件的重复,而动机却恰恰相反。人物都是男女主人公,事件都是男主人公说出“我爱你”之后的离开,主题也旨在探讨心理创伤。动机上,第一次出现这个事件是用于开启对两人心理创伤的描写,最后一次出现这个事件则是用于展现两人的痊愈,是叙事文本的完结。但这种不完美的重复恰好给读者一种宿命感,通过首尾呼应将叙事文本在大层面上变得完整,反而是一种对叙事在叙述性上的增强。
2.故事的推进被局限在同一事件之中
聚会,饮酒,聊天,共处,这4个事件几乎贯穿了全文中间部分,且具有相当高的重复性。玛丽安每次和友人聚会饮酒时,无论是有意还是无意,康奈尔总会在聚会场所出现,并且和玛丽安开始聊天。最后不管是否发生亲密行为,两人总会在那一夜共处一室。这个场景的重复出现预示着玛丽安和康奈尔实际上心中都有着对方,但是由于康奈尔心中的那份自卑,他总是无法向玛丽安真实地表达出自己的爱意,而玛丽安由于康奈尔不肯接受自己的怪异之处,所以也总认为康奈尔实际上并不爱自己,因此长期自暴自弃。但每当康奈尔出现时,她又总是不由自主地迎上去,展现自己心中那份怪异的爱意。这种扭曲的情感使得双方的精神压力长期存在,来自过去的创伤无法被治愈,也因此,它在叙事中多次重复地出现。我们必须意识到,在这部分出现的重复叙事实际上是在向读者展现出创伤的顽固性与反复性。这同样不是直接被作者叙述出来的,而是通过将主人公置于重复的事件中,让读者通过阅读去体会主人公们长时间因心理创伤而遭受的痛苦与折磨。这种做法既不会破坏读者的阅读感受,又可以让事件对于探索创伤的叙事性的作用被最大限度地发挥出来。
故事时间总是向前的,它推动着人物不断前进,也意味着人物身边的社会环境总是在改变,在对人物本身施加着影响。然而,我们必须意识到这种影响并不是单一的、用顺序叙述就能完整描述出来的。顺序叙述只能给我们一个完整的骨架,剩余的部分还必须辅以其他的叙述手法来填充。在《正常人》中,由于作者采用了内聚焦的写法,我们可以更清晰地从人物本身的感受和行为看见环境对人物造成的影响,通过顺序叙述我们可以看到康奈尔在中学时因自身家庭出身而谨慎行事,却颇受欢迎;看到他在大学初期的失魂落魄和后来的风生水起;也可以看到玛丽安在中学时无法正常与同学和老师相处,在大学时因为家庭财势如鱼得水。但这并不是全部,随着时间的进展,我们还可以看到两人因为社会本身要求的“正常”而不断重复着的情感悲剧。康奈尔即使和海伦走在一起,也依旧无法忘记玛丽安;玛丽安在大学颇受欢迎却也因康奈尔不肯接受自己的怪异癖好而不断地自暴自弃。他们对于自身的情感迷茫,面对所爱之人徘徊不前,这些内容无法用顺序叙述一一展现,最终是以重复叙事的手法展现了出来。当然,仅靠重复叙事也无法完整地填充整部小说,还必须辅以其他叙事手法,也就是时间叙事。必须指出,时间叙事是包含多种叙事手法的,但由于《正常人》本身大量地采用了追叙手法,而只有两处采用了其他手法且并未对探索心理创伤提供帮助,因此本文将只着重探讨追叙。
二、追叙对探讨心理创伤的功能
追叙的运用使叙事文本变得更加立体而不再是线性的,这种立体也使得文本本身可读性提高,更有利于读者对小说主人公们的心理创伤有更好的理解并产生共鸣。麦茨指出:“叙事是一个……双重时间序列……有被叙述的时间和叙事的时间(所指的时间和能指的时间)。这种二元性不仅使得扭曲时间可能成为叙述中的一种常态(如将主人公3年的生活总结为小说的两句话或电影中“频繁”蒙太奇的几个镜头,等等)。更基本的是,它使得我们开始考虑叙事的功能之一是基于一个时间方案来创造另一个时间方案。”[7]18热奈特在此基础上进一步论述了叙述者在叙述故事时出于文本的考量总会不可避免地对叙事时间进行重新排列,也就是时间倒错。无论是“另一个时间方案”还是“时间倒错”,追叙都是其应有之义。《正常人》从第一章直到最后一章都大量使用了追叙来对叙事文本进行填充。
(一)追叙避免线性化叙事的不足
巴尔认为:“被书写的语言文本是线性的。一个词接着另一个,一个句子接着另一个……在叙述文本中甚至可以提到一种双线性:文本中句子的序列与故事中事件的序列……顺序上的偏差有助于这种精读……它也是一种用于引起人们对某些事物的注意、强调、带来审美或心理效果、展示对事件的各种解释、表明期望与实现之间的细微差别,和其他等等的手段。”[6]81-82由此可见,如果通篇使用顺叙进行单线叙述,就意味着叙事者必须将追叙所包含的事件提前,让故事本身变得更加线性化,也容易变成单纯的流水账,这将减少故事的可读性,同时会降低读者精读的意愿,这对于需要与读者共情的创伤文学来说并不有利。《正常人》第六章中的追叙包含了4月份玛丽安因为舞会的事与康奈尔争吵,第二天康奈尔母亲对玛丽安的安慰和道歉使得玛丽安选择找理由原谅康奈尔,以及最重要的玛丽安心理创伤的起源。如果将这些故事都加入顺序的故事线,那么我们将会得到一个以“很久很久以前”作为开头的故事,这个故事中有个小女孩被母亲灌输应该允许被男人施暴的思想,结果就是读者瞬间明白故事女主人公的问题所在。这样的故事就会失去卡鲁斯所说的“神秘核心”,即破坏了所有悬念。同样,如果将4月份的争吵和谅解加入到第六章之前,读者很快就会意识到玛丽安退学并不是因为对康奈尔的恼怒,而是基于对家庭、同学和学校的厌恶,以及对换地方开始新生活的渴望。如果全书都是这样的叙事文本,那么我们可以断言这本书是没有足够的叙事性的,“因为叙事是对发生在不同时间而不是相同时间的叙述”[4]146。
必须指出,上文所提及的不同时间并不单指时间这个概念本身,而是指向时间序列这个概念,换言之,“一段(主要)致力于叙述和呈现相对较多时间序列的段落应该比呈现相对较少时间序列的段落具有更多的叙事性”[4]146。当然,这些时间序列并非简单的堆叠,而是相互组合成为“一个具有结构性的事件串联”[6]151-152或者成为“核心叙事”[4]83。笔者将在下文进一步讨论这种结构性的叙事方式对于用时间叙事探讨心理创伤的影响。
(二)追叙对顺叙的中断及对创伤的强调
科斯托娃认为使用复数第一人称叙述者这种写作方式使得“读者渐渐地被困住了……被困在魔幻现实主义和新闻真实报道冲突与融合的他们支离破碎的记忆牢笼中”[12]。这是因为叙述者都受限于自身所知道的线索,无法有效地建立起一个叙述的等级顺序,或者说是无法提供完整的信息,线索碎片化,而缺失的信息往往需要作者额外进行补充,这会将读者从共情中拉出,使得读者陷入理解或者共情困境,这样的叙事对于探讨心理创伤来说是失败的。同理,由于追叙中的故事时间往往早于顺叙的故事时间,且追叙本身的时间又各有不同,一并放入顺叙只会造成故事线索的碎片化,使得阅读难度降低,但是理解难度增加。换言之,读者能直白地读懂整个故事,但是在需要思考或者共情的部分,由于线索零散,需要花更多时间从书中找寻,这样对创伤文学在读者中的共情方面来说是不利的。
所以,这里要先以上文所提的核心叙事和叙事性来讨论叙事文本只保留顺叙而不采用追叙手法后会出现的问题。在第五章中,如果将2月底投票的故事置入顺叙,那么读者将在小说中2月的部分了解到洛兰是共产主义者,紧接着就变成3月男女主人公在讨论升学,然后4月在酒吧爆发冲突,男主人公首次表白,同月,洛兰才与男主人公讨论家庭的阶级问题。就在讨论阶级问题的第二天,男主人公就背弃了玛丽安而选择邀请雷切尔参加舞会。但是讨论阶级问题的理由需要返回前面的叙述去寻找,这会使得故事线索被割裂,导致文本叙事性被削弱,这是因为顺序叙述并不会完全地让叙事性丧失,但会弱化。上文笔者讨论过顺序叙事制造的叙事性充足的核心叙事使得读者能够很容易理解和共情创伤,但是这是基于一个大层面的,即把全书看作一个核心叙事。这虽然会因为非精读而使读者产生遗忘前文的现象并从而导致细节缺失,但是总体的故事能让读者对主人公的心理创伤有一个基本的了解。
在第十五章,基于创伤文学的特殊需求,追叙往往不只起到提供新线索的作用,有时也起到对情绪的烘托作用。这一章的前半段叙述了康奈尔由于没有在罗布还活着的时候给他回复很久之前的信息,因此罗布去世后他内心感到愧疚,这使得他的精神接近崩溃,被迫去心理咨询室接受心理咨询。其中有一处追叙,叙述了康奈尔在罗布去世前对于他的忽略和听到他的死讯之后整个人的反应。同时这一处追叙最有趣的地方在于这是在医生询问完康奈尔病因之后插入的,宛如是他听完问话后开始回答这个问题。但是在这段追叙结束后康奈尔直接回答了医生的问题,使得这段行文从顺叙变成了追叙。如果我们将整章改为顺序叙述,将后续医患交流中康奈尔告诉了医生他因什么而精神崩溃这一部分删掉,对于这一部分的核心叙事而言并不会出现叙事性的被削弱。当然,这是一个逻辑构成的问题。“我所称呼的语法的逻辑构成能让我们这样做。它由构成逻辑术语和命题实例的语义要素组成。”[4]93简而言之,这一处逻辑就是:
(1)医生询问了病因,康奈尔回想起了原因,他告诉了医生。
改回顺序叙述后就变成了:
(2)医生询问了病因,康奈尔详细地告诉了她原因。
必须注意的是,单纯从语义上来说,这两者结构与内容都不相同,但本文讨论的是它们对于叙事上的帮助,所以需要考虑到语境的因素。“这一处的追叙就属于用来烘托气氛的……对于熟悉该(文化)背景的人来说是可检索的。事实上,在许多叙述中,许多事件都被删除了,因为它们可以根据上下文重建。”[4]96因此,这一处追叙对于这段顺叙来说只起到了烘托气氛的作用。
接着是第十五章的后半部分,这部分包含了两次追叙,其中第二次追叙被包含在第一次追叙之中。第一次追叙是在医生询问康奈尔是否有女朋友时开始,它讲述上个月他和前女友参加婚礼时,他见到玛丽安的状态。在这个叙事中,作者又添加了一次追叙,让康奈尔开始回忆起更早之前他死去的朋友的行为并引发了他对自己过去行为的反思。而第一次追叙则是让他重新开始思考起自己和玛丽安的关系。在这里,作者对事件进行了三次组合,第一次是将康奈尔对罗布的记忆与他在罗布葬礼上再次见到玛丽安连接了起来,第二次是将罗布葬礼上他的遭遇与正在医院回答有关朋友和女朋友问题的事件联系在了一起,第三次则是他的记忆与医院现实的链接。由于在罗布葬礼上的反思,康奈尔意识到了自己对玛丽安那种特殊的感情,这使得他在葬礼前后目光都不曾离开玛丽安,这种做法导致了他和前女友的争吵并最终分手,然后他在精神崩溃被医生问起问题时又再次想起了玛丽安。这两次追叙中的事件极大地加强了康奈尔对于玛丽安的情感,也为后文两人的重逢奠定了足够的基础。这也让读者在阅读时并不觉得突兀,因为两个追叙事件与顺序叙述事件组合出的核心叙事极大地增强了康奈尔下一步行动的说服力,即上文所提的叙事性。这种叙事性才是创伤文学作者真正能够拿来影响读者,从而实现创伤文学最初目标所需要的东西。如不使用追叙,文本本身就很难获得足够的叙事性。因此,追叙是对顺序叙事的极大补充。
我们必须意识到“故事的排列与故事时间的差别被称作时间顺序偏差或者错时……几乎所有长篇小说中都可以发现错时……当故事更复杂时,时间顺序的偏差往往会更大。这似乎是需要在复杂的故事中进行大量解释的结果。这种解释通常采取提及过去的形式。此外,将故事的许多不同线索组合在一起以形成连贯的统一体的困难可能会导致需要回顾或指出未来”[6]83。因此,追叙在创伤文学中是难以被替代的。尽管创伤文学如今不再追求完整再现而是追求被阅读和被聆听,但是创伤文学并未改变最初出现的需求——叙述创伤,探索治愈之道,以及让读者对创伤共情。《正常人》正是依靠追叙的使用,才使得其具有创伤文学的立体化、紧凑化。这种立体与紧凑化也使得故事的主人公们变得立体起来,让读者能更轻松地通过阅读深刻地与他们共情。同时,这种立体化也并不是单一的,而是与每一个对应的顺序叙事中的事件组合,形成多个立体结构后又再次组装,直到最后形成一个单一的、庞大的立体结构,也就是叙事文本。这种拼装使得《正常人》的文本摆脱了单线叙述,变成了一个事件互相关联的故事,文本本身内容也变得更加紧凑,更充满叙事性,更便于读者精读。它也让读者能更进一步地和两位主人公产生感情上的共鸣,理解他们因家庭,社会和时代的变迁而产生的创伤,对他们因创伤而产生的痛苦感同身受,最终还能体会到二人在互相纠缠与扶持之后又被互相治愈的那种轻松和喜悦之情。
三、结语
通过运用时间叙事理论对《正常人》中包含的心理创伤及其治愈的探讨,我们可以清楚地了解到叙事者可以灵活地对时间进行变动,消除时间的一维性,通过对叙事中的时间的操纵,使现时的故事在讲述中不断地从各个方向被强化,最终,一个现实中的简单的故事演变成了一个得到充分表现的、描述的叙事。所以,在叙事中时间并不是一种线性的或者平面性的供故事展开的场所或存在方式,而是一种立体的、与叙述者纠缠在一起的共同讲述一个故事并最终使读者相信叙述中的时间与叙事比现实的时间及故事更可信,更有价值。依靠顺叙,作者可以完成一个基本的叙事文本,但这仅仅只是骨架。如果想要给文本填充血肉,那么时间倒错才是作者所需要的。依靠时间倒错,作者可以轻松地将事件按照自己的需求组织起来以成为核心叙事,而核心叙事之间只要逻辑相符又可以再度组成一个更大的核心叙事。只要作者不让这个组合偏离故事时间所设定的轨道,那么其必然能得到一个令人满意的文本。这个文本将会因为足够立体而能让读者精读,同时也使其更容易与人物共情。这对于创伤文学来说是极其重要的,因为正是在这种时间的不断变化中,创伤被反复揭示,治愈也随即到场。当然我们也必须意识到,叙事文本也有可能因叙事者对叙述事件的选择不当而缺乏足够的叙事性,从而不能满足作者对文本的期望。但无论如何,在创伤文学依旧盛行于当代西方的情况下,时间叙事的优越性和稳定性仍然足以让大多数创伤叙事者的叙述更加方便精准,以达到创伤文学最终的目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