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尔库塞的三重生态思想与现代资本主义批判
2023-03-17申扶民李玉玲
申扶民,李玉玲
(广西民族大学a.文学院;b.马克思主义学院,南宁 530006)
对现代资本主义日益严重生态危机的剖析,是马尔库塞批判理论的一个重要维度。 通过对马尔库塞批判理论发展脉络的考察,可以发现,现代资本主义的自然生态危机并非一个孤立的危机,而是资本主义社会生态危机和精神生态危机所产生的一个必然结果。 就此而言,马尔库塞的生态批判理论全方位地呈现了现代资本主义的危机,这一批判路径在其后法国哲学家加塔利对现代资本主义的三重生态分析中得到了印证,可以说是在批判理论领域运用三重生态思想的先驱。 马尔库塞从社会生态、精神生态、自然生态三个维度对现代资本主义的批判,不仅丰富和发展了批判理论,而且有助于人们从生态的角度了解现代资本主义所面临的重重危机。
一、单向度的社会生态与单向度的精神生态
1968 年,马尔库塞的著作《单向度的人》出版,揭示了现代资本主义社会之中人的“单向度”特征:人的否定性思维被肯定性思维所取代,人对社会的批判被认同所取代。 为何现代资本主义社会会出现单向度的人? 马尔库塞从单向度的社会和单向度的思想两个维度,进行了深入探究。
人是社会性的存在物,所有人都处在一定的社会生态之中,什么样的社会生态就会造就什么样的人。 单向度的人,是在单向度的社会生态中形成的。 单向度社会,只有单一的“同”,而无多元的“异”,马尔库塞称之为“没有反对派的社会”[1]1。 没有批判的单向度社会当然不是自发形成的,而是操控的结果。 当现代资本主义社会进入发达工业社会之后,资产阶级控制社会的手段和方式较之以前发生了重大变化,“在压倒一切的效率和日益提高的生活水准这双重的基础上,利用技术而不是恐怖去压服那些离心的社会力量”[1]2。 日新月异的高科技极大地提高了生产力水平,创造出空前繁荣的物质财富,现代资本主义社会进入免于匮乏的“丰裕社会”,普通民众的物质生活水平达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安于现状于是成为一种普遍的社会心态。 资产阶级利用物质生活水平的提高消除了对社会的批判,遏制了社会的变革,这成为“发达资本主义社会最为突出的成就”[1]3。 表面看来,资本主义社会生态的基本格局似乎并未发生根本变化,依然保持着资产阶级与无产阶级并存的社会结构。 但实际上,资本主义进入发达工业社会之后,彻底“改变了这两大阶级的结构和功能,使他们不再成为历史变革的动因。 维持和改善现制度这个凌驾于一切之上的利益,在当代社会最发达的地区把先前的敌手联合起来了”[1]4。 此前相互对立的双向度社会生态格局,已随着对立的消除而变为单向度社会生态格局。
在单向度的现代资本主义社会,当免于匮乏的物质生活“越来越能满足个人的需要时,独立思考、自由意志和政治反对权的基本的批判功能就逐渐被剥夺”[1]3-4。 这些剥夺并非强制性的,而是人们在权衡利弊之后的一种自愿选择,因为“在生活水准不断提高的条件下,对制度本身采取不顺从态度,看来对社会是毫无助益的;当它给社会带来明显的经济和政治的不利并威胁到整个社会的顺利运转时,就更是如此”[1]4。 资产阶级由此控制了整个社会,使之蜕变为一个高度同质化的单向度社会。 尽管如此,单向度社会在表面却呈现出多元化的社会景观,人们似乎拥有充分的经济、政治和思想自由。 其实,它们不过“是垄断价格中的自由竞争,审查制度下的自由出版,以及商标和圈套之间的自由选择”[1]8。 如此这般的自由是资产阶级控制范围内的自由,实际上并非真正的自由,因而具有极大的欺骗性。 由此可见,资产阶级自诩的民主、自由的多元社会并不存在,现代资本主义社会本质上是一个单向度的社会。
为了维持这种单向度的社会生态格局,资产阶级想方设法对人的思想进行控制和改造,使之在精神生态上成为单向度的人,从而彻底服膺于资产阶级的统治。 单向度的精神生态集中表现为“个人同他的社会、进而同整个社会所达到的直接的一致化”[1]10,通过一致化,“反对现状的思想能够深植于其中的‘内心’向度被削弱了”[1]10。伴随着反对思想的削弱而不断强化的一致化,并非来自外部的强制,而是来自能够满足人的各种需要的产品。 尽管实际上产品在塑造精神生态时发挥着思想灌输和操纵的作用,其隐蔽性却让人难以发觉,因为人们“能够得到这些给人以好处的产品,因而它们所进行的思想灌输便不再是宣传,而变成了一种生活方式”[1]11。 当个人自觉地同他人以及社会保持一致时,单向度的精神生态已内化为一种人格特征,“在社会结构中,个体变成了在意识层面和无意识层面受管制的对象,并在作为这种对象的角色中,获得了他的自由和满足;在心理结构中,自我已经萎缩到连自身——即区别于本我与超我的自我——都无法维系的程度。 ……多向度的动态的中介已经让位给了个体对他者以及受管制的现实原则的单向度的静态认同”[2]155-156。 当一个社会中的个体精神生态处于这种境况的时候,单向度的社会生态便会得到进一步巩固,社会变革就更不可能。 由于单向度的精神生态非常有利于资产阶级的统治,因此资产阶级极为注重单向度精神生态的塑造。 它是一项系统的工程,是由“政策的制定者及其新闻信息的提供者系统地推进的”[1]13。
资产阶级对单向度精神生态的塑造,主要是在文化和艺术领域进行的。 文化是一个社会的思想和精神的集中体现,也是考察和判断一个社会发展状况的重要指标。 在现代资本主义社会,文化已经工业化,各种文化产品如同物质产品一样,能够满足人们的各种需要。 然而,文化的工业化所形成的数量的极大丰富并不能改变其单向度的根本性质,它对文化的垄断“不是否定和拒斥各种‘文化价值’,而是把它们全部纳入已确立的秩序,并大规模地复制和显示它们”[1]47。 现代资本主义在文化领域的兼并和收编,同资本在商业领域的渗透和扩张如出一辙,通过大众化的传播媒介,成功地将“艺术、政治、宗教、哲学同商业和谐地、天衣无缝地混合在一起”[1]47。 经过这种转化,各种不同类型的文化就都具有了共同的商品特征。 文化的商品化从根本上颠覆了其批判现存社会和秩序的功能和价值,沦为煽情式的慰藉人们心灵的廉价“心灵鸡汤”。 文化的“心灵鸡汤”化,使得人们对种种社会问题视而不见,现实的不仅是合理的,而且是理想的。 一旦人们将理想等同于现实,就表明人们已安于现状,不思变革,在精神上已经彻底犬儒化。
现代资本主义对文化批判性内容的同化,被马尔库塞称之为“文化领域里的新型极权主义”[1]50。 它不同于传统极权主义对文化简单粗暴的强制统一,“是在调和性的多元主义中表现出来的,这种多元主义使最不相容的作品和真理也能在差别中和平共处”[1]50。 文化调和的根本目的,就是要消除艺术对社会矛盾和异化的反映,这种反映能够让人们意识到自身所受到的压迫和社会的不公。 而随着艺术批判现存社会的功能被文化调和所消解,艺术就蜕化为“对占优势的事态进行粉饰和心理分析的部分知识而流传。 这样,它们就变成了商业性的东西被出售”[1]52。 艺术的商业化必然导致艺术的俗化,现代资本主义借助艺术的俗化,成功地实现了其改造精神生态和社会生态的双重目的,“一方面它的各种利益已变成其公民内心深处的动力,另一方面它所赋予的各种欢乐也能促进社会的团结和满足”[1]59。无孔不入的俗化使人们彻底丧失了反抗现存社会的意愿和斗志,成为服服帖帖的顺民,“思维器官在把握矛盾和相反可能性方面发生退化,同时……幸福意识逐渐占据压倒一切的优势”[1]64。在人们的思维当中,不幸意识逐渐被幸福意识所取代,“相信现实的就是合理的并且相信这个制度终会不负所望的信念,反映了一种新型的顺从主义”[1]68。
在人们的精神生态结构中,由于批判和反对现存社会的否定性思维被否定,取而代之的则是认同现有社会制度和秩序的肯定性思维,肯定性思维对否定性思维的压倒性胜利,使单向度精神生态与单向度社会生态之间形成一种相互影响、循环互动的耦合关系。
二、精神生态危机与自然生态危机
通过对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学思想的改造和拓展,马尔库塞开辟了批判现代资本主义的新维度。在《爱欲与文明》一书中,马尔库塞指出:“人在现时代所处的状况使心理学与政治哲学之间的传统分野不再有效……心理学问题变成了政治问题。”[3]1在《精神分析过时了》一文中,马尔库塞认为:“精神分析使我们进一步看到了发达工业社会的政治状况。 ……精神分析可以成为一种有效的社会政治工具。”[2]153可见,在马尔库塞那里,精神分析成为剖析现代资本主义的有效工具。从精神分析层面来看,现代资本主义社会的一个极为突出的政治问题就是弥漫和渗透于整个社会的精神危机。 这场精神危机既存在于单向度的精神生态之中,也同日益严重的自然生态危机息息相关,“污染和毒害既是物理现象,也是精神现象,既是客观现象,也是主观现象”[4]259。
资本主义社会和文明进步的一个显著标志是生产力的空前提高,马克思和恩格斯曾描述过这一奇迹,“资产阶级在它的不到一百年的阶级统治中所创造的生产力,比过去一切世代创造的全部生产力还要多、还要大”[5]。 伴随这一史无前例生产力的则是对自然史无前例的征服和掠夺,巨量物质财富的增长导致自然生态的严重破坏。马尔库塞从精神层面分析了这一文明进步的原因及其后果,“文明的全部进步之所以可能,也只是由于改造利用了死亡本能及其衍生物。 主要的破坏性从自我向外部世界的转移,导致了技术上的进步。 ……攻击冲动则为继续不断地改变、控制和开发自然以为人类谋福利提提供了能量。 在攻击、分化、改变和粉碎事物及动物(时常还包括人)时,人把他的统治扩展到整个世界,并走向更富裕的文明阶段”[3]40-41。 马尔库塞发掘了弗洛伊德死亡本能理论的辩证意义,死亡本能在促进文明进步的同时却破坏了自然,“弗洛伊德的元心理学面临着命运攸关的文明辩证法,因为正是文明的进步导致了日益增长的破坏力量的释放”[3]43。 人们的欲求随着生产力的不断提高而水涨船高,这就进一步激发了人们征服自然的思想观念,巩固了人们在思想意识上对自然掠夺的认同。 在宏观层面的社会心理结构之外,马尔库塞还非常注重从个体的精神结构方面,深入探究自然生态危机的个体精神生态根源,“从个体自身层面追溯这种破坏性的根源……考察内在于个体的心理的破坏性”[2]296。 虽然单独个体在破坏性的心理驱动下对自然的破坏是有限的,但由无数个体集聚而成的破坏却是灾难性的。 在马尔库塞看来,“当今社会的显著特征就是个体成员普遍具有破坏性的性格结构”[2]297。 在现代资本主义社会,无论是整体的社会心理,还是单一的个体心理,都被破坏性的死亡本能所支配,由此所酿成的精神生态危机是引发自然生态危机的思想温床。
然而,现代资本主义社会最根本的危机在于让人们无法从根本上认识到危机的根源所在。 在单向度社会中,不仅对现存社会的否定性心理结构被消解,而且“社会所需的肯定性的性格结构通常并不需要蛮横无理地强加给个体。 ……在发达工业国家,肯定性地向内投射和顺从意识正是因为它们遵守理性的理由并且拥有物质基础,所以它们有了进一步的促进。 ……顺从意识不仅会得到想象的补偿,也会得到现实的补偿,所以它妨碍了激进性格结构的形成”[2]300。 发达工业社会所形成的丰裕社会,由于极大地满足了人们的物质欲求,而塑造了人们认同资本主义榨取自然的肯定性心理结构,反对现存社会的激进性格被成功地转换为掠夺自然的破坏性性格。 在马尔库塞看来,“破坏本身内在地与生产和生产力联系在一起。 后者在消耗和毁坏人力资源及自然资源的同时也提升了多数人在物质和文化层面的满足感”[2]301。 自然资源的耗毁程度同人的欲求的满足程度之间不仅形成正比关系,而且形成恶性循环关系,更多自然资源的攫取导致自然生态的恶化,不断膨胀的贪欲导致精神生态的畸变,自然生态的恶化与精神生态的畸变相互影响,日趋严重、愈演愈烈,消费至上、娱乐至死的风气席卷整个社会。 为了最大限度地填充人们的欲壑,必须最大限度地提高生产率,对生产率的膜拜成为现代资本主义社会的图腾,“生产率这个观念也许比任何其他观念更多地表达了现代工业文明中的生存态度。 ……评价一个人的依据是其创造、增加和改善于社会有用的物品的能力”[3]139。 越是能够提高生产率的人,越是能够控制和改造自然,越是能够提供更多的物品以满足人们日益增长的需求,这类人越是受到大众的崇拜,人们在内心深处也越是渴望成为这样的人。 当这种社会心理成为一种意识形态的时候,任何唤醒人们生态环保意识的思想主张、呼吁采取生态保护的社会实践,都难以引发广大民众的共鸣和支持,因为“社会普遍盛行的现实原则不仅支配着本我及潜意识的外在表现,甚至也支配着个体基本驱力的外在表现。个体摄入了社会制度、社会劳动分工及现有权力结构所包含的价值与目标”[2]299。 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说,正是个体心理与社会心理的共谋,催生了破坏性的精神生态,进而成为破坏自然生态的思想基础。
现代资本主义生态危机随着全球化的扩展而无远弗届,当今全球性的精神生态危机和自然生态危机,都是在资本主义崇尚奢靡物质生活的思想观念和追逐最大利润生产方式的影响下产生的。 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发达资本主义国家在某种程度上已经成功地将自然生态危机转嫁到了欠发达地区和国家。 表面看来,欧美发达资本主义国家的自然生态环境确实得到了很大的改善,这一方面归功于技术的进步,而另一方面则是由于污染严重的产业转移到了第三世界,以牺牲其他地区的生态环境作为代价。 然而,现代资本主义社会的精神生态危机并未随着自然生态危机的缓解和转嫁而出现转机,相反,由于自身所处自然生态环境的好转,普通民众在心理上更为心安理得地享受越来越丰裕的物质生活,更加认同现存的社会制度,却对生态殖民主义所造成的全球性自然生态危机漠不关心。 马尔库塞深刻地认识到,资本主义乃是当今全球性的精神生态危机和自然生态危机的症结所在,“地球在资本主义的框架下不可能获得拯救,第三世界也无法以资本主义的模式发展起来”[4]259。 因此,唯有突破现有的资本主义框架,才能拯救地球上的自然万物和人类的精神世界。
三、精神生态的改造与社会的变革
在《生态与现代社会批判》的演讲中,马尔库塞宣称:“所谓的激进变革,我认为它不仅仅是现有社会基本制度和关系的变革,也是这个社会中的个体的意识的变革。”[2]297他进而将这一变革同生态运动结合起来,“归根结底,生态运动就是政治解放运动与心理解放运动”[2]304。 作为生态运动的心理解放运动,就是通过对人的精神生态进行改造,以促进整个社会的变革。
对于马尔库塞来说,如何进行精神生态的改造,就成为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 在现代资本主义社会,心理和精神疾患已成为一个普遍性的症状,“个人的失调比以前更直接地反映了整个社会的失调,对个人失调的医治因而也比以前更直接地依赖于对社会总失调的医治”[3]1。 因此,个体精神疾病的医治在根本上取决于对社会精神疾病的医治,因为“私人的、个体的精神成了一定程度上心甘情愿的容器,里边储藏了为社会所欲求、对社会所必要的志向、感情、满足和内驱力”[3]2。单向度的现代社会心理一方面是压抑性的,不能逾越现存社会秩序的界限,但另一方面却又具有某种程度的自由,从而形成一种自由和奴役相结合的畸形心理,社会的变革因此而变得极其困难,“处在文明高度发达的阶段,社会是通过扩大自由与平等来迫使个体屈从于社会要求的……尽管更好、更大的满足极其真实……它仍是压抑性的……因为它减少了快乐原则与自由在个体心理层面的来源……思想上的抵制从根源上正在遭到削弱……随着工业社会不断向前发展并将其享受物质与文化福利的人口扩大至绝大部分的底层,压抑得到了加强”[2]166-167。 由于丰裕社会确实极大地满足了广大民众的物质和文化需求,人们愿意通过压抑自己来认同现存社会对自己的压抑,“来自外部的压抑还得到了来自内部的压抑的支持……被压抑个体的自我压抑,在人的精神中得到了自我繁衍,而他的自我压抑反过来又支持着他的主人及其机构”[3]8。 压抑性的精神生态成为现代资本主义社会赖以存在的心理基础,因此,如果要对现存社会进行变革,就必须改造现有的精神生态。
压抑性的精神生态是在现实原则的支配下塑造出来的,因此,精神生态的改造,必须以超越现实原则作为前提条件。 在马尔库塞看来,“幻想”之所以被弗洛伊德视为能摆脱现实原则束缚的心理活动,是因为“它把无意识的最深层次与意识的最高产物(艺术)相联系,把梦想与现实相联系”[3]126。 幻想并非不切实际的空想,虽然不受现实原则操控,但又与现实密切相关。 首先,幻想不受现实原则操纵的这一特征具有非常重要的意义,因为“现实原则的确立导致了心灵的分化和破损”[3]126,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幻想“有它自己的、符合它自己的经验的真理价值,这就是超越对抗性的人类实在”[3]128。 通过幻想,对抗性的现实被超越。 其次,幻想能够转化为一种新的现实,通过幻想,“个体与整体、欲望与实现、幸福与理性得到了调和。 虽然现存的现实原则使这种和谐成为乌托邦,但是幻想坚持认为,这种和谐必须而且可以成为现实”[3]128。 然而,这种和谐现实何以能够实现? 马尔库塞提供的答案是美学,理由是:“美学形式的背后乃是美感与理性的被压抑的和谐,是对统治逻辑组织生活的持久抗议,是对操作原则的批判”[3]129。 这一观点源自马尔库塞对康德美学的理解:“在《判断力批判》中,审美方面及其相应的快乐不只是心灵的一个第三方面和第三机能,而且是它的核心,是使自由影响自然、自律影响必然的中介。”[3]158其中,与心灵的审美机能相对应的是艺术,它成为联结自然和自由的中介。 在康德美学思想的基础上,马尔库塞进一步赋予艺术革命的内涵,艺术的革命性在于通过创造想象的乌托邦,拒绝操作原则对人的压抑,“并根据满足的合理性重新规定这个世界”[3]140。 满足的合理性就是使备受压抑的爱欲从被禁锢的精神牢笼中解放出来,这一变化“将影响精神结构,改变爱欲与死欲之间的平衡,恢复被禁忌的满足领域和抑制本能的保守倾向”[3]141。 现存社会也将因此而发生重大变革。
马尔库塞从古希腊神话中找到了重塑人们精神结构的爱欲艺术形象,即俄耳浦斯和那喀索斯的形象。 在精神结构层面,“俄耳浦斯和那喀索斯的形象调和了爱欲与死欲的关系。 它们使人想起了关于一个不是等待支配和控制,而是等待解放的世界的经验,关于一种即将解放爱欲力量的自由的经验,这种力量目前正困囿于被压抑、被僵化的人和自然中”[3]147。 俄耳浦斯和那喀索斯的形象代表了战胜死欲的爱欲,从而使爱欲成为精神结构中的主导力量。 随着爱欲精神对人们思想意识潜移默化的影响,人们的行为活动方式将逐渐发生变化,人与自然之间的关系也将随之发生变化,“人与自然,主体与客体之间的对立被克服了……它把人与自然统一了起来,人的实现同时也直接是自然的实现。 ……鲜花、清泉、动物都体现了其自身的样子——美,这不只是对那些谈论和推崇它们的人来说的美,而且是自为的、‘客观的’美。 ‘世界正在趋向于美’在俄耳浦斯和那喀索斯的爱欲中,这种趋向得到了解放,自然物能够自由地成为它们所是的东西”[3]149。 由于爱欲战胜了死欲,自然万物才能从死欲的破坏性当中解放出来,恢复和展现自身本真的美,人们才能够发现自然的美,通过美而实现与自然的统一。 从社会变革的层面来看,作为爱欲原型的俄耳浦斯和那喀索斯都拒绝接受现实原则,拒绝向现存社会秩序妥协,争取人与自然的解放和统一,“俄耳浦斯—那喀索斯的形象正是伟大的拒绝的形象,即拒绝与力比多客体(或主体)分离。 这个拒绝的目标是解放,是曾经分离的东西的重聚”[3]153。通过对俄耳浦斯和那喀索斯形象的精神分析,马尔库塞发掘出破除旧现实、构建新现实的可能性,“俄耳浦斯和那喀索斯揭示了一种有其自身秩序、为不同原则支配的新的现实”[3]155。 在这一新的现实中,“人与自然将通过其固有的力比多力量的释放,而不是通过统治与剥削,得到实现”[3]159。 马尔库塞重新诠释了力比多的内涵,将性欲升华为爱欲,爱欲的释放,意味着存在于社会当中以及人与自然之间的二元对立关系,即统治与被统治、剥削与被剥削关系的终结,从而使人与自然获得解放和自由。
在马尔库塞的生态思想和批判理论中,精神生态的改造至关重要。 对此,道格拉斯·凯尔纳作出如是评价:“真正的生态学不仅需要保护外在自然免受资本主义……的污染与破坏,还需要改造人性。 马尔库塞的人类解放观建立在法兰克福学派的‘人类根植于自然’的理念之上,他认为,除非人类内在的攻击性与暴力被根除了,否则,人类必然会持续地破坏自然,也必然会对其他人实施暴行。”[2]311-312只有当精神生态中的破坏性因素被根除,播下爱欲的种子,人才会终止对自然的破坏和对他人的施暴,建构起以和谐共生为纽带的人与自然生命共同体以及人类命运共同体,实现社会变革的理想。
结 语
对于现代资本主义的深层危机,马尔库塞的生态批判思想可谓洞幽烛微,在发达资本主义的繁荣表象之下窥探到了其重重痼疾。 马尔库塞对现代资本主义症状的诊断,使其实质和问题暴露无遗。 人类社会所遭遇的空前生态危机,根源于现代资本主义,各种生态问题在现有的资本主义框架内不可能得到化解。 唯有从根本上变革资本主义制度,向全新的生态文明和生态社会转型,才能使马克思所描绘的共产主义蓝图成为现实:人与自然的统一以及人与人的统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