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清真词的空间化倾向

2023-03-17李明鍹

参花·青春文学 2023年3期
关键词:周邦彦首词词人

清真词的最大特点是以赋为词。这些多角度、多层次的铺陈,不仅为词带来了新的生机,而且这种层层铺叙所造就的结构的回环复沓、层层叠加,和受词的体裁限制所达到的片段式、细节化、跳跃性、多留白的叙事特点也在客观上达到一种并置(juxtaposition)的效果,有一种空间化的倾向,使其呈现了空间化(spatialization)的美学特征。诚然,任何文体和理论都有其特定的孕育土壤,但绝非仅能生长在一处,清真词与空间化理论虽然时空均隔,但却遥相契合,两者深层上的相通性才是本文写作动机,仅希望通过空间形式理论,将笔者对清真词的感性认知加以理性化阐释。

一、清真词的美学特征

周邦彦在词中引入赋法,扩大了词的表现力,即所谓“以赋为词”。《文心雕龙·诠赋》中指出,“‘赋者,铺也,铺采摛文,体物写志也”,点出了赋的特征。清真词以赋为词,其词中也体现了一定的赋的特征,主要表现在层层铺叙和叙事性增强这两方面,这两种特征又使清真词在感性上呈现出一种空间化的美学特征。对于这一点,前人已有所阐述。

陈廷焯曾指出:“美成词,浑灏流转”,又评其词“笔笔回顾,情味隽永”,阐述的就是周邦彦词作中层层铺叙、今昔对比所达到的一种流畅圆转、雄浑浩大、浑然的美学特征;夏敬观也曾写道,“耆卿多平铺直叙,清真特变其法,一篇之中,回环往复,一唱三叹。故慢词始盛于耆卿,大成于清真”,即说明了周邦彦将铺叙引入词中,使结构复杂回环、富于动感,有情节化、空间化的趋向;俞平伯在《清真词释》中也强调,“它是以若干小层次的联合为手段,以时间或空间的转接、跳荡来构成全词的章法”,这就说明清真词这种跃动的、细碎的、片段化的讲述方式在某种程度上显出了时空交错之感,这种空间化的倾向可以说在客观上呈现出了一种空间化的美学特征;吴世昌先生也点出,“近代短篇小说作法,大抵先叙目前情事,次追述过去,求与现在上下衔接,然后承接当下情事,继叙尔后发展。欧美大家作品殆无不受此义例。清真当九百年前已能运用自如”,这更深一步地点出了清真词的艺术特色;韩经太先生也将清真词的特点之一概括为“逆笔回旋,神情充沛”,并对其做了进一步解释,“所谓逆叙,就是打破叙事的正常时序”“清真词在逆叙上的显著特点,就正在于虽写追思中情景,却笔笔实在,如同眼前,往往使人误解为现实”,这也点明了清真词习惯将今昔进行对比,并且词中描写的过去与现实别无二致,使读者有种过去与现实相交、相混,分不清过去与现实的时空交叠之感;袁行霈也在文章中写出了清真词的特点,“周词的结构,如果仔细分析,主要是今昔的回环和彼此的往复。他的词常常是在:今——昔,昔——今;我——她,她——我之间翻来覆去地跳跃着。今昔是纵向的,彼此是横向的。今昔与彼此的交错造成一种立体感”,这种纵向和横向交织出的立体感,笔者认为,正可以用“空间化”解释;江弱水也称其为“是戏剧化、小说化的写法”“是现代性的一种体现”。通过上述的一干文献,可以看出前人对清真词的空间化倾向及其呈现的美学特征已经有了较为清晰的感性认知,只是并未做更為理论化的阐释。

诚然,在关于清真词之前的某些作品中也曾出现过重叠性结构,或客观上呈现了某种空间化的美学特征,例如《题都城南庄》《生查子·元夕》等。但空间化倾向所铸就的美学特征在清真词中是共项,在其他词人的作品中只是散落的殊项,况且李俊认为,“相比而言,前人作品中表现的重叠结构是自然的,而周邦彦的作品是自觉的,他有意构造今昔之间时间性的穿插感和交错感”,并且他已经论述得十分详细和清楚,在此便不再赘述。

二、空间化倾向

空间形式(space form)这个术语源于约瑟夫·弗兰克的《现代文学中的空间形式》一书。通常来讲,所谓空间形式,是指作者力图通过各种方法中止或取消诗或叙事的习惯性时间结构,用实际上的空间代替时间作为控制结构的维度。弗兰克首先将其理论运用于解释西方现代诗歌,他认为庞德、艾略特的诗歌都存在着空间化的倾向。“布莱克默的评论也同样适用于《荒原》,在这首诗中,句法序列(syntactical sequence)为由无关联的语词群所决定的感知性结构所取代。为了得到恰当的理解,这些语词群必须被相互并置在一起而且同时被观照。只有这样,它们才能准确地被理解。因为当它们在时间中相互承接的时候,它们的意义并不取决于时间关系。对于这类诗歌,即使文本阐释也无法完全克服的一个困难是:在语言的时间逻辑和暗含于现代诗歌感知本质之中的空间逻辑之间的内在冲突。”“小说中的形式空间化可以说是从意象之间的从转喻关系变为了隐喻关系,把散落在作品中各处的‘词组‘语句‘片段‘思想等从原来的叙事线性结构中解放出来,被同时性地‘并置一处,从而形成某种连贯的、自洽性的解读。就场景的持续来说,叙述的时间流至少是被中止。”对于小说中的空间化分析,最著名的莫过于《包法利夫人》中的农业博览会一段。但弗兰克的空间形式理论本身并不完善,且其分析主要集中于现代小说,也是有些局限的,可能与其视域(perspective)有关,也许缺乏相关的语言学背景和对非欧美文学的深入认知。当然,这些都只是猜测,真实情况如何,不得而知,但结果是确定的——他仅用空间化理论来分析西方的现代文学,从而忽略了其他的可能性。

虽然在西方现代文学中,这种对于严整句法序列的打破与割裂显然是通过作者主观上的精心设计才能达到的一种效果。但实际上,在汉语这种将语序、虚词作为表达语法关系和语法意义的主要手段的非形态语言中,转折词、连接词,甚至动词被省略的现象在中国古典诗词中屡见不鲜,只不过随着体裁的内部演变而逐渐经历了从自然到自觉的转变。

三、遥相呼应——清真词的空间化倾向

从词的形式上看,小令容量极其有限,适宜即兴式地表达现实生活中触发心灵的短暂感受,少铺叙,意象也更为凝练;慢词与小令不同,不仅在形式上字数更多、篇幅更长,且一般都是长调,旋律和节奏也比小令曲折多变得多,且慢词多铺叙,更适合抒发感情。基于此,笔者将慢词与小令各选一首,说明清真词中的空间化倾向,尝试分析其呈现出的空间化的美学特征。

以《苏幕遮·燎沉香》为例,总体上看,这首词是一首思乡之作,但其似乎从开头一句就与以往以思乡为主题的词作有所不同。周邦彦先用“燎沉香”这极其洗练的意象入手,烘托出一种闷热的气氛,将读者带入一个炎炎夏日。随即又将视野转向自然中的鸟雀,使前一句的室内与后一句的室外也形成对照。到了第三句,情境似乎又有所变化,视野开阔到一片荷花塘,他又着重描写了被太阳蒸干的露水和被微风一一吹起的荷叶,正像“亭亭的舞女的裙”一般。对于前三句,尚可用“移步换景”来做解释,但如此的话,第三句到第四句之间的转折又该做何解释呢?词人为何一下由前面的盛夏情境写到了“故乡遥,何日去”,想到了自己羁旅漂泊多年呢?这样过于突兀的转折造成的矛盾使线性的解读无法进行下去,那不如进行空间化的思考。

如果将前面的盛夏意象与后面的几句“并置”起来,其转折的矛盾便被自然而然地消解了。“五月渔郎相忆否?小楫轻舟,梦入芙蓉浦”这句,通常被认为是对家乡生活的回忆。那就采用这种说法,并将其与前几句通过“燎沉香”引出的盛夏天气,再到“荷花”的意象并置起来阅读,便可以知道词人在此时此地看到荷花,不由得联想起了当年家乡的荷花和快乐时光,身在此地而心在当年,在沉思往事之时产生了一种故地重来之感。通过“荷花”意象的并置,也模糊了故乡与他乡的界限,也让当下的游子与当年的自己形成了呼应,从而打破了单一的线性时间叙事,使这首词有一种空间化的倾向,在这种倾向下呈现的他乡游子的留恋感与梦幻感也加深了这种情感,从而使清真词更加感人,呈现出一种空间化的美学特征。

其次是《兰陵王·柳》。虽然这首慢词在历代多被认为是一首送别词,但袁行霈却认为这首词是“周邦彦写自己离开京华时的心情的” ,笔者比较同意这种说法。但不论如何,可以确定的是,这首词确是周邦彦离开京华时所作。词的开头显然因为这种慢词的体制而进行了铺陈,直接描写了柳荫、柳丝、柳絮、柳条进入主题,不至如《苏幕遮·燎沉香》那样,因为没有铺叙而略显突兀。但词人又由写柳转入隋堤送客,随后又转向表达登临故国的身世飘零之感,以“京华倦客”自居,便又显得有些突兀。那么,再就此矛盾进行并置解读,看能否从空间结构中找到其自洽性。若将第二句与第四句中的柳与第一句中的柳作为相似的意象并置起来,似乎就不难理解了。词人在心中将现实的柳与记忆中的柳、文人笔下的柳并置一处,将柳放入了历时的空间结构之中。词人虽是描写了此时的柳色,但似乎一直与现实时间有一种疏离之感,他思接千古又情染古今,想到由古至今,无数人曾在此送别,折的柳差不多要达到千尺了,借此叹人生离别频繁。这样看来,词人在第三句由“柳”写到自己,并为自己既是他乡的游子,又是行者的双重身份而惆怅不已,以“京华倦客”自居便不奇怪了。

正是因为有了这样历时性、空间化的铺垫,词人忽然追忆起寒食节的前一晚就显得并不突兀了。现实与回忆不断地在他脑海中交织,但每次追忆后,却发现连唯一能把握的此刻也已经成为过去。词人在追忆完过去的时光,恍然回首后,船已远去,人也已远在天边。词人遗憾,且层层的遗憾堆积在一起,在他心里逐渐加深加重,难以排解。过了一段时间,他留恋的当下又成为回忆,浦口早已远去,而渡口旁的守望所也只是孤零零的。春色无边,夕阳西下,此时的夕阳像是留不住的回忆,而无边春色正像是此刻未变,但内心却在时时回望的词人,空余无限哀伤。他在现实中回忆梦境与过去,但又觉得现实似梦,这种亦真亦幻的时空交错,让词人不禁潸然泪下,因为他永远无法只活在当下的时空中。

可以明显地看出这首词与《苏幕遮·燎沉香》有所差别。《兰陵王·柳》因为体制较长,铺叙较多,叙事性比较强,因而从“隋堤”到“津堠”,从“渐”“斜阳”,可以感受到随着地点转变,时间也在慢慢流逝,这就导致这首词并不至于在线性结构上完全无法解读。但其实时间与空间本就不相矛盾,如果将时、空联系起来解读,还会让人们对这首词的理解更加丰富、立体和多元。而且,词人一天中有大半时间都在当下经历与回忆并置的时空结构下度过。时、地、人等多线索并存,过去与现在混杂,时间流的无端终止等,最终使词呈现出一种历时性倾向,即空间化倾向,这种倾向使清真词在客观上呈现了一种空间化的美学特征。

四、结语

通过分析《苏幕遮·燎沉香》和《兰陵王·柳》这两首词,可以发现清真词总是将最遥远的过去和最近的回忆连同现实并置一处。正如韩经太所述的,“这样一写原来时间与地点的统一便被打破了,单层面的意象变成了复层面在同一处叠合了今昔两重景象。”可见词人将产生的一种身在此时此刻,心在当时当地之感,通过条理性地并置、对比进行了充实,进行了艺术化的处理,由此也呈现了一种“此地空余黄鹤楼”般余韵悠长、怅然若失的悲怆感。时空交叉、时间流的终止和并置等,将情感与物象从原本单一的叙事线性结构中解放出来,从而形成了某种连贯的、自洽性的解读,最终使清真词有种空间化的倾向,呈现了空间化的美学特征。

参考文献:

[1]Frank,Joseph.Spatial Form in Modern Literature[A].In:Joseph Frank,The Widening Gyre[M].Bloomington:Indiana University Press,1968.

[2]Michael,Spencer.Spatial Form and Postmodernism[J].Poetics Today,1984, 5(1):182-195.

[3]過常宝.思乡的别一番滋味——周邦彦《苏幕遮》(燎沉香)解析[J].文史知识,2002(07):52-55.

[4]韩经太.极顿挫之致 穷勾勒之妙——论清真词的章法结构[J].学术月刊,1984(09):25-31.

[5]江弱水.古典诗的现代性[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0.

[6]姜哲.意象组合与抒情结构——中西诗学视域下的《喧哗与骚动》研究[J].东方丛刊,2009(01):83-98.

[7]李俊.“故地重来”和“沉思前事”——周邦彦词的重叠性结构[J].文学评论,2019(02):145-152.

[8][南朝梁]刘勰,著.[清]黄叔琳,注.[清]纪昀,评.戚良德,辑校.李详,补注.刘咸炘,阐说.文心雕龙[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

[9]唐圭璋,编.全宋词(二)[M].北京:中华书局,1965.

[10]陶然.简论周邦彦词的章法[J].杭州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4(02):84-88.

[11]吴世昌,著.吴令华,编.诗词论丛[M].北京:北京出版社,2000.

[12]俞平伯.读词偶得·清真词释[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

[13]袁行霈.拂水飘绵送行色——周邦彦的《兰陵王·柳》[J].文史知识,1983(09):53-56.

[14]袁行霈.以赋为词——试论清真词的艺术特色[J].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85(5):67-72.

[15]章培恒,骆玉明,主编.中国文学史新著(上卷)[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7.

(作者简介:李明鍹,女,本科在读,沈阳师范大学文学院,研究方向:中外文学关系)

(责任编辑 刘月娇)

猜你喜欢

周邦彦首词词人
词中老杜周邦彦 (二)
词中老杜周邦彦 ( 一)
日本学者村上哲见的周邦彦词研究
论词人择调与审美联想
神回复
词人的职业
宋高宗的眼力
林逋梅妻鹤子
周邦彦的气节
我记得,我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