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郑在欢小说的独特性
2023-03-17闫可心
在一众指向城市的青春书写中,郑在欢对乡村少年的关注,提供了与以往异质的青春经验。作者调动童年记忆,带着对乡村的独特感受,搭建起了他与乡土世界的桥梁,一方面,他用城市的视角回望乡村,另一方面,又在作品中审视着都市,表现出都市与乡村的冲突与调适,指向了抵达青春的另一种途径,是一种与城市书写截然相反的青春经验。这种乡野间的青春,它粗粝、原始,在不受拘束的土地上野蛮生长。尽管有时这股野生力量的背后是无奈和辛酸,是生存困境的反映,问题的折射,但作者并没有以此大肆渲染,而是以一种平常心去化解悲剧,哀而不伤。因此,无论是在热衷描写城市少年的青春文学中,还是在以表现乡村生活困境为主流的乡土书写中,郑在欢的小说无疑是一首变奏曲。
一、异质的成长经验
出生于1990年的郑在欢,他的童年生活充满了波折。同样,在90后作家队伍中,郑在欢的经历看起来也有些不同,他没有完成基础的九年义务教育,但并不是因为成绩不好,而是跟家庭有关。他生母早逝,从小便和奶奶一起生活,直到十一岁,父亲和继母才想接他回去,他在《漫斜》中写道,“他需要照弟弟妹妹,以便让爸爸和菊兰放心玩牌”。这段经历是郑在欢少年时期无法抹去的伤痕,这多多少少也反映在了他的小说中,如“菊兰已经打过他不少次,但还从没有在爸爸面前动过手。他只希望爸爸能为他说句话,让自己免受皮肉之苦”“如果不是爸爸在这里,恐怕他早就承认了,菊兰有得是办法让他承认,甚至是一些他根本没有做过的事情”(《漫斜》);即便是天气转冷,菊兰还是给他盖又薄又旧,棉花已经发黑的被子,从这些细节可以看出,作者的童年生活缺少父母的疼爱。后来,由于家人不支持他继续读书,郑在欢在念完初中一年级后,便不再上学,踏上了漂泊的外出打工之路。正是出外打工的经历,使他成了城乡间的“破壁者”,拥有了乡村和城市的双重经验,对乡村少年的成长困境有了进一步的体会。无论是在白沟镇没日没夜地在流水线上做箱包的经历,还是之后在余姚踩缝纫机做皮鞋的日子,后来都出现在了他的小说集中。其中,《点唱机》这个故事就发生在一个普通的流水线工厂。一般情况下,工厂里的少男少女很少进入青春故事之中,但郑在欢捕捉到了他们的真实生活和彼此间细微的情感。如日夜面对的流水线等,这些虽然只是背景,但却充满了烟火气。小说中的故事紧贴郑在欢的生活经历,讲述了一种都市繁华之外的真实。
正因为有了这段别样的体验,郑在欢在小说中多融入乡土元素,紧贴个体经验,呈现出了“记忆中的乡村”和“昔时少年”的景象。郑在欢曾说他的部分小说是童年记忆的书写:“我只是沿着真实的脉络处理素材,不去提炼主题,也不做评判。就像是画家的人物素描,不加任何色彩,我只是单纯想检验一下自己的记忆,检验一下我认识的这些人,他们在我心中的样子。”①郑在欢的成长几乎和二十一世纪农村的现代化、城市化过程同频共振,因此,作者在小说中建构起来的乡村更贴近当下,是一种源于自身成长环境和真实见闻的当下感触,是一种刚刚发生和正在发生的历史记载,显出了强劲的冲击力。
离开驻马店后,郑在欢开始走出乡村,试图陈说乡间之外的故事,小说注重青年在离开乡土,走向城市后的行为和心理上的变化。“作为进城的乡人,郑在欢并没有进入城市的心脏。”②其小说中的乡村青年们常出现在街头等地,他们虽然走出了乡村,来到了城市,但却尚未建立起足以支撑新生活的价值观念,虽走出乡村,但却没有融入城市,他们不得不以仅有的关于童年友情的回忆去点亮自己的生活。但这微弱的光并不能重燃少年们的斗志,当那些少年长大后,不再想过流水线上的机械生活,虽不满现状,但也不愿做出改变。没有城市背景的他们面对陌生的环境,大多蜷缩在城市的角落,在黎明和黄昏中行走,仅留下背影。他们大多以一种放纵的方式自娱自乐,或想象一些不切实际的计划来填补自己内心的空虚。正是这种异质的童年体验,让郑在欢关注到了同时代青年作家鲜有问津的乡村少年群体,使之具有根植于乡村的经验和敏锐的洞察力等珍贵特质,同时,那些乡村青年也在青春里野蛮生长。
二、野蛮生长的青春
郑在欢的写作有一种野性,而这种野生的力量就是他写作的最大源动力,也使其在新生代作家群中脱颖而出。他带着粗糙、自由的乡村经验讲述乡村少年的故事,这种经验在一定程度上契合了乡村少年的青春成长状态。因此,他的乡村系列小说也是乡村少年的成长小说。郑在欢笔下的少年和城市青春文学中浪漫故事的演绎者不同,他们承受着那个年纪所难以承受的压力。由于教育的不足,少年缺少约束,他们不渴望、不相信,他们在乡村的土地上恣意生长,变得粗糙而野蛮,而当这种野蛮生长的力量无处消解时,就有可能背道而驰。
短篇小说《不灭的少年》(原《戴花的羊》)讲述了乡村少年身上纠缠的关系。郑在欢在小说中毫不掩饰地写出了另一面。小说中的“我”、亮亮和其他孩子就像一群原始的野兽,呈现了野蛮的特性。书中写道,“这么多红眼睛的蛤蟆,都是死的,只有一个活着,那是亮亮”“亮亮和蛤蟆,他们越来越像”。③随后,亮亮被按倒在地,而亮亮最后的反抗是一种机械重复的行为,虽然这种画面触目惊心,很难与少年联想在一起,但郑在欢并没有执着于这种画面,而是让这场打斗结束在落日和余晖中,“他和他的羊站在落日余晖里,看起来像从古战场死里逃生的战士”(《不灭的少年》),郑在欢用这种略带诗意的语言冲淡了紧张的氛围,更能使读者深入思考,也许发生这些事情的原因令人难以琢磨,但是却可以透过这些事,看清他们的生存与精神困境。
此外,少年們在青春期荷尔蒙的驱使下,放纵自己的言行,用各种方式满足自己的好奇心。当青春期的荷尔蒙和动物性的原始力量这两种元素碰撞在一起,就会释放出一种野蛮的力量来。郑在欢通过独特的角度去探讨乡村少年,展现了他们的乡土生活与精神状态,同时,这也是对乡土中人们生存本相的揭示。而这野蛮生长的状态甚至遗传到了下一代,如《外面有什么》中,文生的儿子斌斌虽然不在乡村,但其生活和乡野间的少年大致相似,还成了学校霸王,“孩子们被扔在学校,像野生的庄稼三五成群聚在一起自然生长……很容易‘返璞归真”。④在小说中,虽然大家都从一个校门进入,但却走向了不同的教学楼,“南楼”和“北楼”分别住着本地人和外地人,象征不同的身份和地位。当城乡少年为了所谓的爱情而发生矛盾时,决斗便成了他们解决问题的首选方法,尽管这种方式是那么愚蠢。
《点唱机》中的乡村少年因生活所迫,早早离开了学校,留在流水线工厂,每个月休息一天,他们大部分的时间都在流水线上度过,找不到自我价值。在流水线上的他们不断重复着一个动作,乏味又繁重,这里显然是一个被遗忘的角落。在工作之余,他们也会去镇上放松,唱歌、看武侠小说等。按照马斯洛需求层次理论,自我实现的需求是最高等级的,马斯洛认为,需求层次越低,力量和潜力越大。只有在满足低级需要的基础上,高级需要才会出现。而满足高级需要,必须有良好的外部条件,这些被困住的青年人,大部分文化程度不高,缺少系统引导,所以他们大多时间都达不到自我实现的层次,还处于低层次需求的阶段,所以,每月一天的休假便成了他们发泄的时机。他们在长期处于高强度的工作环境中和缺少基本需求的双重作用下,阻止了他们进一步向上追求自我实现的需求层次。时间长了,就会使他们陷入一种迷茫之中。
这些乡村少年虽然在乡间恣意生长,但是无人问津,如《漫斜》中的李青目睹了公杨惨烈的死状后,影子便在黑夜里成为少年脑海中挥之不去的噩梦,就连夜里细微的雨声都能让他感到不安,任何突兀的响声都会触动神经。他虽然害怕,但是却无人诉说,还会挨一顿打,无处言说和无人理解的孤独和恐惧就像那条漫斜小路一样,只能自己独自通过,而这条小路又“像野草一样,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撞墙游戏》中的李青也是如此,整天无所事事,游手好闲,和不受欢迎的阿龙舅舅待在一起,但与阿龙舅舅的相处却展现出了生活中少有的温情和刺激,李青会在阿龙睡着时给他盖上被子;阿龙舅舅带李青一起“挖洞”进入商店,但偷鸡不成蚀把米,阿龙舅舅不仅没有偷到东西,还被货架子压在了下面,刚找到生活方向的李青又一次陷入了迷茫之中。随后,李青又出现在另一篇小说中,这次,他的生活依然迷茫,他们虽然进入了城市,但不是城市的主人,而是游荡在城市的客人,他们不满生活现状,找不到自身的价值,甚至只因为自己的提议被同伴采纳就可以获得成就感。郑在欢小说中的乡村少年就像那野蛮生长的野草,孤独、恣意。
三、哀而不伤的变奏曲
郑在欢对乡村少年成长经验的书写,或许可以给人们一个启示,就是成长经历并非全是一帆风顺的,也有艰辛沉重的经历和体验,但郑在欢在书写这些时,不愿意呈现出来的东西是“苦大仇深、特别正经”的,他希望他的小说是好笑又好哭,并且极其好玩的。在他的小说中,常常会有一道冷光,一丝忧伤,一丝温暖的碰撞、纠缠。郑在欢虽然表现了乡村少年的异样青春,但却以一种谐谑好玩的笔墨呈现悲剧的内容。他的经验性写作带有独特的粗野自然的风格路数,这和上一代写乡土的作家是不同的。在郑在欢的作品中,可以看到新一代的写作者是如何处理乡村、乡土,如何处理对人们而言已经变得陌生化和异质性的经验的。在郑在欢的小说中,人们看到了不同的青春与乡土,虽然从中还可以看到以往文学谱系中的形象,但处理方式已经有所改变,他不以猎奇的眼光去看待乡村,但也绝非冷漠。喜剧的呈现方式,恰恰是最为鲜明的态度,他笔下的乡村少年有时有一种幽默感,这种幽默感并非刻意为之,而是一种调侃和自嘲。从这点上看,这些有时看起来不那么正经的少年其实也是有着幽默和自嘲的意味在里面的。同时,在幽默的背后又写出了乡村的朴素。
鄭在欢不刻意强调苦难,他认为这都是日常生活中的一部分。因为生活没有标准的评分,不能把生活扁平化、单调化。生活的方式是多种多样的,每个人的生活都不一样,只要认真、严肃地生活,就值得被尊重。郑在欢在成年之后,用一种玩笑的态度将“故乡”带给他的种种影响呈现了出来,但这不是美化,而是他与过去的和解。所以,乡村少年们的青春故事的结尾并不是绝望的,而是在浑噩中发现转机。就像《撞墙游戏》中的阿龙在被货架子压着的紧要关头,竟和外甥玩起了弹玻璃球的游戏,正如郑在欢所认为的:人生可以重头再来。因此,即便是有所羁绊的生活也会蕴含转机,会有新的期待,也如《点唱机》中的“我”被小圆唤醒,开始有了反抗意识,在慢慢地反思自己的生活,并去寻找自我的价值。在小说的结尾,“我”决定离开流水线工厂,去找父亲谈谈,虽然结果无从知晓,但至少看到了转变的可能。
尽管郑在欢在书写破败的乡土以及乡村青年粗粝的生活状态时,在一些方面写得较为触目惊心,但在粗糙的背后,却常常隐含深切的温柔,甚至温暖。郑在欢不掩饰自己生长于斯的伤心过往与羁绊,试图给予乡村年轻人以特殊的关怀。那些在郑在欢小说中感受到的嘲讽、怜悯,都是他在试图通过自己的方式,用文字建构出一条通往世界的独特之路,在不断超越中完成自我成长的形式。郑在欢用喜剧的形式承载着那些悲伤的故事,从无常的生命中去发掘永恒的幸福和美好。于是,郑在欢笔下的乡村,既不是充满苦难的,也不是带有乌托邦色彩的乡村,他笔下的乡村是独特的,在感受到乡村青年不易的同时,更能感受到一种肆意和畅快。有评论家认为,“郑在欢的东西有一点反讽,有一点讽喻,有一点荒诞的写法”。⑤正是这种写法,才使这些乡村青年的故事读起来哀而不伤。因此,无论是在乡土题材的小说中,还是城市青春题材的作品中,郑在欢笔下的乡村少年的故事,无疑是一首变奏曲,让人们看到了青春的另一种抵达方式。
注释:
①郑在欢:《时代与命运,都藏在故事里》,中国作家网,2018年。
②贾想:《郑在欢:“土的写作”与“风的写作”》,文艺报,2019年5月6日第2版。
③郑在欢:《戴花的羊》,山东文学,2014年第4期。
④郑在欢:《今夜通宵杀敌》,上海文艺出版社,2021年版。
⑤杨庆祥:《“90后”,新的文学想象在生长》,西湖,2018年第12期。
参考文献:
[1]金莹.郑在欢:所有的故事都是人活出来的[N].文学报,2017-05-04(004).
[2]杨庆祥.“90后”,新的文学想象在生长[J].西湖,2018(12):93-106.
[3]王占黑,郑在欢,周恺,王苏辛.既在阴影中,也都在阳光下[J].上海文学,2018(12):89-96.
[4]郑在欢.所有红眼睛的蛤蟆都是坏蛤蟆(创作谈)[J].山东文学,2014(04):13-14.
(作者简介:闫可心,女,硕士研究生在读,沈阳师范大学文学院,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作家作品)
(责任编辑 杜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