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资本论》中的日常生活思想及其当代价值
2023-03-16李泓江
李泓江
(中国传媒大学 电视学院, 北京 100024)
《资本论》不仅是政治经济学领域的经典巨著,而且也是马克思所处时代资本主义社会生动的历史画卷,其中蕴含着丰富的、深刻的日常生活思想。这些思想不仅在马克思本人的思想体系中占据着极为重要的位置,而且构成了包括卢卡奇、科西克、赫勒、列斐伏尔等思想家建构日常生活理论的思想源泉。然而,“由于《资本论》直接以生活为关键词的讨论很少,所以诸多学者在某种程度上直接将生活与生产活动画上等号”[1],这显然曲解了马克思日常生活思想的原本内涵。这种情况下,以《资本论》等经典文献为蓝本直接发掘马克思的日常生活思想,就成了十分重要的研究命题。本文初步提出并尝试回答以下问题:日常生活在《资本论》的文本组织中有着什么作用?《资本论》反映了马克思怎样的日常生活思想?这些思想在马克思的思想体系中居于怎样的地位?对于今天而言,又有怎样的思想价值和理论意义?
一、日常生活思想在《资本论》中的重要地位
《资本论》一书的关键词首先是“资本”,围绕着资本的生产、流通及资本主义生产的总过程,马克思展开了他政治经济学思想体系的建构,因此,资本及经济的运行规律构成了《资本论》全书的主旨。与此同时,在《资本论》中,尤其是第一卷中,马克思花费了相当多的笔墨来描绘工人阶级的日常生活状况,以至于在“资本”“生产”构成《资本论》第一卷显见线索的同时,“生活”构成了该卷以相对隐晦形式出现的另一条理论线索。
并不像一些学者理解的那样,马克思所说的“生活”就是生产活动,这种观点极大地歪曲了马克思观念的本来面目。至少在《资本论》中,“生活”和“生产活动”是有着清晰的区别的,“生产”是与转化、创造密切相关的范畴,有着较为广阔的外延,既可指物质生产,也可指精神创造,还可指人自身的生成,但在《资本论》中,绝大多数情况下是指劳动与物质资料相结合创造财富的过程,而“生活”主要指个人维持自身再生产的活动,“活的个人要维持自己,需要有一定量的生活资料”[2]198-199。也就是说,生活的外延是特定的,是那些用来使得个人生命得以存在和维持的活动,匈牙利马克思主义学者阿格妮丝·赫勒,将日常生活定义为“那些同时使社会再生产成为可能的个体再生产的集合”[3],这种思想的根源,即在于马克思关于“生活”范畴的描述和界定。
事实上,《资本论》的开篇,也就是在对“商品”的相关论述中,“生活”便以商品使用价值之最终归宿的面貌出现了。在马克思看来,商品首先表现为“靠自己的属性来满足人的某种需要的物”,而这种物的有用性所满足的需要的一个重要方面是人的日常生活需要,且以生活资料和消费品的形式出现,是商品对人之需要进行满足的直接方式,而以生产资料的形式出现,不过是商品满足人之需要的间接方式,或者说,其最终的归宿依然是人们日常世界的生活资料和消费品[2]47-48。为了说明物的有用性与其使用价值的关系,他引用了洛克在《略论降低利息的后果》中的一句话,“任何物的自然worth[价值]都在于它能满足必要的需要,或者给人类生活带来方便”[2]48,例如纸、铁、小麦、绸缎、衣服、鞋油等。借助于这些日常生活中人们需要的物,马克思显露出来的一层含义是:当物仅仅孤立地存在于世界而不与人发生关系时,物并不具有价值层面的意义,而当物与人发生关联时,物首先所要遭遇的即是人的日常生活世界。物之价值,首先是从人的生活活动中获得的,物之意义,亦是在人的生命活动中展开的。因此,作为物的商品所扮演的重要角色乃至根本角色之一,就是人之生命活动、生存活动所需要的生活资料,生活世界也是商品所要流向的重要甚至最终的场所和归宿。
商品连接着两个完全不同的领域,其一端是以消费为特征的生活世界,另一端是不断运转的生产世界。商品一旦为劳动所生产,从生产过程中诞生,便通过交换一头扎进人们的生活世界,为人们所使用和消费。于是,作为使用价值和价值统一体的商品便构成了消费与生产的中介,也构成了生活世界与生产世界的桥梁和纽带,这是商业社会运行的基本规则,也是马克思建构《资本论》的原始起点。马克思此后的诸多论述,包括其对必要劳动和剩余劳动的划分、资产阶级与工人阶级斗争的考察、资本主义积累一般规律的解读等,从源头上看,或多或少都根植于商品在生产世界和生活世界中所扮演角色的差异。这意味着,以商品为起点的《资本论》,虽然将资本、生产、经济等运行规律当作论述的重点,但作为人生命活动得以展开场域的日常生活世界,某种程度上亦是马克思始终观照和探讨的重要对象,是其对资本主义运行规律论述过程中不可或缺的方面和参照。
马克思在论述《资本论》中的核心关系,即资本与劳动之间的关系时,亦是在生活与生产的双重视域下展开的。资本的产生与自由劳动力的诞生是直接相关的,资本家所占有的不仅仅是生产资料,而且还占有着相当的生活资料,通过向工人提供他们所需要的日常生活资料,资本家榨取工人所生产的剩余价值,以实现资本的增殖。生活资料在资本家和工人之间的流动,既构成了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内在动力源泉,也是工人日常生活得以推进的前提条件和资本主义时代工人日常生活的本质特征。在关于剩余价值理论、工作日、家庭劳动、机器和大工业等章节的论述中,资本和生活资料之间的这种关系,都构成了马克思论述中的重要内容。在这种意义上,日常生活在《资本论》理论体系中绝对不是可有可无的边角料,恰恰相反,日常生活是劳动力得以再生产的关键性领域,是《资本论》中已经在相当程度上展开了的重要范畴,也是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思想的有机组成部分。
客观地讲,马克思对日常生活的揭示具有自身的独特性。日常生活终归是人的日常生活,马克思对生活的理解源自于其对人的认知,在他看来,人是社会存在物,人的日常生活中不仅体现着人的自然属性,也深刻地体现着人的社会属性。这种对人的理解在一定程度上导致了其日常生活思想阐述的独特特征,即更多地在资本与生活、社会与个人的关系中,审视与考察日常生活。
二、批判向度:马克思基于资本-生活矛盾的日常生活批判
《资本论》一书中,资本与生活之间并非相安无事,而是呈现着复杂而深刻的矛盾和张力。由于资本的增殖源自于对工人剩余价值的剥削,资本主义社会日益分裂为资产阶级与工人阶级、有产阶级与无产阶级两大对立阶级,而这两大阶级所对应的是两种完全不同的日常生活形态—工人阶级以工资为生活资料源泉的劳累辛酸生活,和资产阶级以剥削得来的财富为生活资料的自由享乐生活。
就现实来看,资本主义社会中,工人阶级的生活资料要依赖工人出卖自身的劳动力所获取的工资来补充。日常生活并非空洞的,而是需要各种资料构成其内容并将其填充,马克思将这些资料统称为生活资料。所以,日常生活的天然特性就在于消费,“人从出现地球舞台上的第一天起,每天都要消费,不管在他开始生产以前和在生产期间都是一样”[2]196。生活资料获取的方式是多样的。统治阶级依赖剥削来获取丰富的生活资料,农民通过劳动直接与自然界打交道,获取必要生活资料。马克思最为关注的工人阶级依靠出卖自己的劳动力获取工资,再来购买各种所需要的生活资料。亚当·斯密认为,工资是雇主向工人支付用以维持其自身及其家庭生活费用的报酬[4]。这也就是说,工人阶级依靠出卖劳动力所获取的工资,是为了换取使自己和家庭得以维持的生活资料、发展资料,譬如支撑衣食住行的生活资料,促进自身技能及子女教育的发展资料等。马克思显然接受了这一思想,不论是在其早期的《1844 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抑或在《资本论》中,均有与亚当·斯密相类似的表述。但马克思并不赞同其“劳动工资之腾落,与资本利润之腾落,同样取决于社会财富之盛衰”的一般论断,在《资本论》中,马克思对工资制度下所掩盖的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的本质进行了极为深刻的批判。
批判的直接理由在于,工资掩饰了资产阶级剥削工人剩余劳动的事实。工人向资本家出卖自己的劳动力,而资本家向工人支付工资,表面上看,你卖我买,平等交易,以至于在古典政治经济学家的眼中,劳动力的买与卖和其他物品的买卖并无实质性的差别,不过是遵从自由意志、平等契约、所有权准则所进行的一般交换。然而,简单流通领域或商品交换领域的自由平等表象,掩盖了工人与资本家之间关系的本质[2]204。从逻辑上来看,工人的劳动可以区分为两个部分,其一为必要劳动或有酬劳动,即工人为获取自身及家庭所必要生活资料所进行的劳动,另一则是剩余劳动或无酬劳动,即工人为资本家创造剩余价值所进行的劳动。通过“工资”,资本家显明自己已向工人支付了应当和合理费用,但却掩饰了其压榨与剥削工人剩余劳动的实质,“工资的形式消灭了工作日分为必要劳动和剩余劳动、分为有酬劳动和无酬劳动的一切痕迹。全部劳动都表现为有酬劳动”[2]619。工人的确获得了工资,获得了自身及家庭日常生活所需要的生活资料,但另一方面,工人的剩余劳动在构成资本生生不息动力的同时,也为资产阶级提供了供他们享受生活的财富基础。
像历史上任何剥削阶级与被剥削阶级之间的关系一样,工人以自身生活的不舒适、不惬意作为代价为资产阶级提供了舒适惬意、衣食无忧的日常生活,以牺牲自己的闲暇时光为资产阶级创造出可以供他们娱乐享受的闲暇时光,以养活自己及家庭生活资料的不充裕养活了资产阶级日常生活的随心所欲和纸醉金迷。在工人异化了的劳动中,工人劳动越是辛勤劳动,其生活反而越是贫困,而资产阶级的生活越是发达,工人劳动本身反而成为工人生活与资本家生活之间“马太效应”的根本动力,成为使自身更加贫穷的根本动力,“物的世界的增值同人的世界的贬值成正比”[5]51。
于是,工人阶级的日常生活与资产阶级的日常生活之间,出现了显著反差和零和性矛盾。工人及其家庭依赖工人出卖自身劳动力所获得的工资过活,而资产阶级则依赖对工人的剥削生活。在资本的动力驱动下,日常生活在资本主义社会显露出了两种相互矛盾且对比鲜明的外在形态,一种是带有浓重有产阶级色彩的自由富裕生活,一种是被命运束缚、资本盘剥的凄苦贫困生活。为了形象地对比出两种生活状态之间的反差,马克思引用了施托尔希在《政治经济学教程》中的一段话,“社会财富的增长产生出那个有用的社会阶级……它从事最单调、最下贱和最令人厌恶的职业,一句话,它把生活中一切不愉快的、受奴役的事情担在自己的肩上,从而使其他阶级有闲暇,有开阔的心境和传统的高贵品性……”[2]745-746。于是,资本家和工人以两种面貌存在于世,“一个笑容满面,雄心勃勃;一个战战兢兢,畏缩不前,像在市场上出卖了自己的皮一样,只有一个前途—让人家来鞣”[2]205,这两种面貌既是资本家和工人地位与角色的写照,也是有产阶级和无产阶级日常生活形态的写照。
三、结构向度:资本主义社会中日常生活的层次及其结构性畸变
被剥削的日常生活显然是不充分的日常生活,资本主义社会中,这种不充分不仅体现在工人生活所需物质资料的极度匮乏,而且体现于在外在剥削与压力下,工人日常生活不同部分呈现出相互矛盾的样态,其结构趋于极度畸形与不合理—工作日的极大延展及工作以外其他活动时间的疯狂压缩。
日常生活是由不同部分构成的。列斐伏尔将日常生活划分成工作、家庭生活和闲暇活动三个组成部分,“工作、闲暇、家庭生活和私人生活勾陈了一个整体,我们称这个整体为‘完整的结构’或在这个条件下的‘整体性’”[6]39。这种区分在《资本论》中已显示出自身的雏形。马克思深刻地分析了工作日与工作日之外休息时间之间的关系。日常生活是依照自然时间的运转循环往复的,白天与黑夜交织,与之相应,劳作与休息呼应,人并非永不停歇的机器,其工作与劳动的正常有效进行倚赖于休息时间,如果劳动者之体力、精力若无法得到及时补充,劳动及工作便不能持续地展开[2]199。由此,工人的日常生活便被划分为从事劳动生产的工作部分和推动个人再生产的其他部分,其他部分既包括休息、睡觉、吃饭等休养环节,又包括盥洗、穿衣等杂务环节,还包括与家人朋友共处的交往环节和与获取精神需要的闲暇娱乐等环节。在工作和劳动中,工人并不属于自己而是为资本家占有;而在闲暇时光、交往活动、家庭生活等推动个人再生产的其他部分中,工人才是自由的,是完完全全属于自身的。
沿着必要劳动与剩余劳动的理论脉络,马克思详细地考察了资本主义社会中的工作日制度。在他看来,工作日是一个可变量而非不变量,工作日时间变动取决于资本家对自身所欲攫取剩余价值的意志。当然,工作日有其自身的天然边界,其一端是工人为维持自身和家庭所需生活资料必须从事的必要时间边界,另一端则是劳动者精神、道德、社会等需要决定的社会边界及劳动者身体条件决定的身体边界,“工作日是在身体界限和社会界限之内变动的。这两个节点都有极大的弹性,有极大的变动余地”[2]269。工作日最高限度的弹性边界为资本带来了极大的裁量空间,但资本只有一种本然属性,即疯狂创造更多的剩余价值,资本并不会去顾忌工人是否健康、体力是否健全,它关心的只有自己是否能够增殖[2]311。于是,资本开始逐渐突破工作日的最高限度,在其无限度盲目地追逐剩余价值的过程中,不仅突破了工作日的社会边界,而且也突破了工作日的身体边界,在资本的眼光中,工人除了劳动的化身之外,什么也不是,更何况日常生活结构的合理性?工人所有的可供支配的时间,都要用于为资本的自行增殖服务[2]306。
资本的本性会使其抓住一切可能的条件去延长工作日和挤压日常生活中的其他时间,即便是本应当用来减少工作日的手段,例如机器与技术的采用。机器和技术的采用,可以有效地提高劳动生产率,因而是最有力的缩短必要劳动时间的手段,这本当为缩短工作日提供有利契机。然而,恰恰相反,大机器和现代工业技术的适用,非但不会缩短工作日,反而打破了原本阻碍延长工作日的自然条件和劳动条件,并游离出大量过剩劳动人口,从而使得工人不得不遵从于资本的劳动法则,倒是成了延长劳动力和提高劳动强度的最佳手段,“机器消灭了工作日的一切道德界限和自然界限”,“由此产生了经济学上的悖论,即缩短劳动时间的最有力的手段,竟变为把工人及其家属的全部生活时间转化为受资本支配的增殖资本价值的劳动时间的最可靠的手段”[2]469,而劳动强度的增加及劳动的专门化,也使得工人的日常生活时刻处于疲惫和乏味之中,“就像息息法斯的苦刑一样;劳动的重压,像巨石般一次又一次地落在疲惫不堪的工人身上”[2]486。
自然日,即一天二十四小时,是固定不变的。与之相应,工作日的延长必然意味着对其他活动时间的压缩,家庭活动、闲暇时光、休息时间、交往活动统统被挤压到最小限度甚至挤压殆尽。在这种情况下,日常生活结构走向畸形。显然,畸形的日常生活结构是不合理的结构,其所带来的是人的丧失,“资本主义生产通过延长工作日,不仅使人的劳动力由于被夺去了道德上和身体上正常的发展和活动的条件而处于萎缩状态,而且使劳动力本身未老先衰和过早死亡”[2]307。日常生活是人的日常生活,日常生活的合理与否,直接决定着其主体的生命状态。如果合理的日常生活结构是完整的人所不可或缺的条件,那么紧随畸形日常生活结构而来的,就是非完整的人,是受必然所驱使和压抑的人,是精神与身体被极度摧残、无法充分发展的人。
四、历史向度:历史唯物主义与马克思对日常生活历史性的探讨
日常生活不是一成不变的。相反,日常生活作为人类社会的组成部分,人类社会的历史性决定了日常生活本身的历史性,社会其他领域的历史性变化会引发日常生活的历史性变化,以个体的生存和再生产为宗旨的日常生活结构显然要受到人类科学、艺术哲学等自觉的类本质活动及政治、经济、管理、公共活动等制度化活动的历史性制约[7]。在《资本论》中,马克思将日常生活视作稳定性与历史性的矛盾统一。一方面,日常生活在特定历史阶段内是稳定的,这是因为,“在一定的国家,在一定的时期,必要生活资料的平均范围是一定的”;另一方面,日常生活又因时代条件、地域文化和社会环境而异,“所谓必不可少的需要的范围,和满足这些需要的方式一样,本身是历史的产物,因此,多半取决于一个国家的文化水平,其中主要取决于自由工人阶级是在什么条件下形成的,从而它有哪些习惯和生活要求”[2]199。
就人类社会整体发展的角度来看,人们的日常生活在不同的社会阶段有着相对不同的特征。在原始社会和封建社会中,人的世界范围是有限的,其生产能力是在狭窄的范围内和孤立的地点上发展着,人处于相对自在自发的阶段,生活资料和生产资料在主体层面是相对统一的,日常生活需要的满足高度依赖于自我劳作,而人的劳作要受自然环境和自然条件的制约。昼夜交替、季节轮换等自然规律影响着人们的生产劳动,也影响着人们日常生活的基本节奏和结构,所谓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即是对传统社会日常生活的生命描述。资本主义的诞生,改变了传统的日常生活资料来源、需要满足方式、基本节奏和内在结构。资本主义首先意味着生活资料和生产资料的分离,“大量的人突然被强制地同自己的生存资料分离,被当作不受法律保护的无产者抛向劳动市场”[2]823,工人们一无所有,只有出卖自己的劳动力以获取生活资料,日常生活与自然因素之间的关系很大程度上被解构,自然条件对生活的影响不断弱化,日常生活被卷入到资本主义的运行过程之中,越发为资本运行规律、剩余价值规律所挟裹,于是,原始社会和农业社会的自然生活为现代资本主义的工业生活所代替,昼出夜伏的作息变为受资本支配无限延长的工作日和被极度挤压的闲暇时光与家庭生活,生活节奏从相对缓慢的自然节奏转化为不断加速的工业节奏、机器节奏。
事实上,即便是在资本主义的范围之内,日常生活也处于不断的变化之中。这是因为,资本主义本身即处于不断地发展之中,从萌生到高度发达,从早期的工场手工业到大工业时代,资本主义的完善过程历经几百年,在此期间,人们的日常生活亦会随着资本社会主义的变化而呈现出相对不同的特征。资本主义时代工人日常生活的变化主要体现在结构变化上,工作日的延长与其他日常生活部分的挤压是一个历史过程,是随着资本主义运行的不断成熟而衍生出来的结果[2]320。与此同时,在资本主义工业的发展过程中,资本主义管理方式亦不断演进,资本家采取各种措施延长劳动时间,剥削剩余价值,以至于日常生活中的其他部分也完完全全地丧失了“自由”的特性,成为被生产纪律所调节的对象,包括妇女、儿童等在内的工人的日常生活依赖于严格的时钟制度和统一行动,“这些按照军队方式一律用钟声来指挥劳动的期间、界限和休息的细致的规定……是作为现在生产方式的自然规律从现存的关系中逐渐发展起来的”[2]326。而当资本主义对工人剩余价值的剥削达到一定限度,工人对自身日常生活日渐不满以至忍无可忍时,工人向着资本家发起的“捍卫正常生活”的斗争就展开了,正是在漫长的斗争中,诸如十二小时、十小时的正常工作日制度才逐步得以确立,用以维护工人日常生活得以开展的法律规定也逐步出台,这在一定程度上使得工人原本被压榨至极的日常生活稍稍恢复正常。
马克思对日常生活历史性的揭示,显示出日常生活的历史变迁深刻地受到两个方面条件的影响。其一,人类的生产方式从根本上决定了日常生活方式及其整体水平,尤其是被剥削阶级的日常生活方式及水平;其二,被剥削阶级和剥削阶级之间的斗争,深刻地影响乃至改变着具体历史时空情境下的一般日常生活水平。在日常生活的历史性这一问题上,列斐伏尔的理解是透彻的,“对每一个区域、每一个国家、每一个生活和文明时刻,都有一个平均的一般生活水平。这个生活水平既是历史的也是实际的事实。这个生活水平既以一种经济的技术特征为基础(物质发展、社会生产力水平),也以劳动大众可以抵制他们的对手施加给他们压力的程度为基础”[6]175。
五、价值向度:《资本论》的理想之维与马克思对未来生活的思考
撰写《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时,马克思提出,“哲学家们只是用不同的方式解释世界,问题在于改变世界”[5]136。物质逐渐走向富饶的时代与日趋贫困的工人生活,构成了马克思所处时代鲜明的时代主题,也构成了人类社会进入资本主义社会后面临的现实难题与困境。因此,马克思撰写《资本论》的目的,绝不在于仅仅描述资本主义社会的客观规律,而在于通过揭露资本的残酷性、揭露资本主义社会运行的深层规律揭示“改造世界”的路径,为人类社会的未来提供出路。
《共产党宣言》中,马克思曾鲜明地表达了他对人类未来出路的设想,即通过暴力革命消灭旧的生产关系,建立起无产阶级作为统治阶级的共产主义社会,“代替那存在着阶级和阶级对立的资产阶级旧社会的,将是这样一个联合体,在那里,每个人的自由发展是一切人的自由发展的条件”[5]422。以此,马克思想要做的,是实现人在世界上角色与地位的根本性转变,“把人从‘抽象’的统治中解放出来,从‘物’的普遍统治中解放出来,从‘资本’的普遍统治中解放出来,把‘资本’的独立性和个性变为人的独立性和个性”[8],也即是使人从必然的此岸世界抵达自由的彼岸世界。马克思基于对现实批判所绘就的理想蓝图是令人憧憬的,但仍需解释的是,人的自由发展是怎样的一种状态?或者说,人之角色与地位转变的核心指向是什么?马克思的核心关怀在于无产阶级,他眼中看到的无产阶级生活的凄苦,并且进而由无产阶级的悲惨生活延伸出其社会理想的最终样本,亦即建立一个没有压迫与剥削、物质财富极大丰富、每个人都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自由而全面地发展。这些目标的每一个方面,都落实在每个具体的人身上,都与具体的每个人的日常生活息息相关:物质财富的极大丰富指向的是人生活资料的丰富充足,“当人们还不能使自己的吃喝住穿在质和量方面得到充分保证的时候,人们就根本不能获得解放”[5]154;自由而全面地发展所依赖的是合理的日常生活结构,“这个自由王国只有建立在必然王国的基础上,才能繁荣起来。工作日的缩短是根本条件”[9];而自由与全面地发展,本身不过是让人更多地从必然的劳动时间中解放出来,拥有更多地用于自由发展的自由时间,亦即用于娱乐休闲的“闲暇时间”和用于科学研究及艺术创造的“从事较高级活动的时间”[10]。当把这些目标放在一起来理解时,马克思所欲实现的改造世界之精髓,就在于重新定义日常生活,并实现日常生活之重建—使人们享有富足的生活资料而不再为衣食住行所困,使更多原本往往并不属于日常生活领域但却是人发展程度标志的科学艺术活动纳入到日常生活之中,使人真正地从必然和束缚中挣脱出来,走向自由与全面。
正是在这种意义上,马克思于社会层面提出的几乎所有带有设想性的主张,包括扩大生产、暴力革命、消灭资产阶级统治、建立无产阶级专政等等,均不过是实现人类日常生活重建的手段,一如列斐伏尔所说,马克思主义的展开,都是为了一个实现一个目标,“这个目标是什么?这个目标就是改造生活,从日常生活的最小方面,从日常生活的细枝末节之处,改造生活。因为人是他的‘世界’的创造者,所以,这个‘世界’就是人的未来”[6]208。这种改造生活、重建生活的观念,不仅体现在马克思的政治、经济等社会层面,而且也是马克思哲学思想的基石,“生活的观点,是马克思哲学的首先的和基本的观点”,“只有把人的活动理解为人的生活或生成的基础上,才能真正摈弃主客二分的思维,回归主客统一的思维方式”[11],“在抽象思辨世界与人的生活世界中,马克思更关注人的生活世界”[12],而且,在马克思的哲学视域中,“人所从事的一切活动,无论就其动机、还是就其最终结果而言,都是在创造和拥有尽可能多的社会公共财富中,实现自我价值,享受自由、自主的美好生活,这此乃人自身之终极存在意义的彰显”[13]。因此,重建生活在构成了马克思社会理想之核心目标的同时,也构成了马克思思想体系重要的、乃至根本性的价值归宿。
显然,这种重建生活的理想,亦是《资本论》的价值归宿。《资本论》第一卷中,马克思深刻探讨了共产主义社会日常生活的核心逻辑。在他看来,资本主义社会的日常生活分裂为有产阶级日常生活和无产阶级日常生活两种对立的生活样态[5]605-606,而这种对立生活样态的消失及理想生活样态的重建,有赖于剩余劳动的消失,而“只有消灭资本主义生产形式,才允许把工作日限制在必要劳动上”,届时,必要劳动将扩大自身的范围,并且通过扩大必要劳动的范围,满足人们扩大了的对丰富、美好生活条件的要求[5]605。这是马克思深刻揭露资本主义的残酷、矛盾、割裂之后,在否定与超越层面上构想的理想生活与抵达理想生活的切实路径,也是其剖析资本与社会运行规律之后的所做的必然理论论断,当然,还是向其以人为核心的价值关怀的重返与复归。以此,摆脱凄苦、贫穷、悲凉、不合理的现实生活,走向美好、富足、自由、全面的理想生活,构成了《资本论》毋庸置疑的价值归宿。
六、日常生活的当代特征及马克思日常生活理论的时代价值
至此,我们已经从批判、结构、历史与价值四种向度,对《资本论》中的日常生活思想进行了较为系统的梳理与讨论,这四种不同的向度,使得马克思的日常生活思想构成了一个有机统一的理论整体。在马克思日常生活思想的背后,体现着马克思对人的日常生活本质、特征、结构与规律的深刻揭示,也潜含着马克思对人之生存生活样态的深切关怀。以今日之现实境况来审视,当今社会中的日常生活呈现出不少新的特征,人的生存生活境况也发生了深刻改变,这些变化至少体现在以下一些方面。
首先,人的日常生活形态及日常生活面临的内在矛盾发生了重要的变化。在马克思所处的时代,物质生活资料的匮乏与人们对基本生活资料的需要之间的矛盾,构成了大多数人日常生活所面临的基本矛盾。在当今世界,尽管仍然有一些国家和地区处于相对贫困状态,人们的物质生活资料也相对短缺,但随着生产力的提升,人类社会整体趋于摆脱物质生活资料匮乏的境地。除了那些尚未开发或低开发的国家(也即是“最不发达国家”)之外,绝大多数国家已经卷入到全球化的分工体系之中。甚至有学者认为,今天人类社会已经进入到了“丰盛社会”的历史阶段之中,“今天,在我们的周围,存在着一种由不断增长的物、服务和物质财富所构成的惊人的消费和丰盛现象”[14]。就中国而言,党的二十大报告再次强调,我国社会的主要矛盾是人民日益增长的美好生活需要和不平衡不充分的发展之间的矛盾。这种社会主要矛盾的变化,也昭示着人们生活基本矛盾的变化,尽管围绕衣食住行这些最为基本的物质生活资料而衍生出的矛盾贯穿人类始终,但在生产力相对发达的今天,其更多以一种相对基础性的矛盾存在着,在这些矛盾之上,涌现出更高层次的矛盾,也即是现实生活的不尽完美与追求美好生活需要之间的矛盾。如何创造更为美好的生活,解决这一更高层次的矛盾,成为越来越重要的历史性任务。
其次,日常生活在当今社会中呈现出全新的结构方式,劳动时间和工作时间趋于融合。从大的历史尺度来看,人的日常生活的时间结构存在着一种内在的矛盾张力。在传统社会中,工作时间与闲暇时间之间相互搅扰,二者往往是混杂在一起的。随着资本主义生产体系的建立以及现代社会分工的形成,工作时间与闲暇时间开始有了清晰的边界,但与此同时,资本在不断地延长工作时间,压缩闲暇时间,以至于形成了早期资本主义社会的畸形日常生活实践结构。在工人阶级不断的抗争过程中,逐渐形成了稳定的十二小时、十小时乃至八小时工作日制度以及周末制度。二战后,福特主义—凯恩斯主义建立,西方发达国家出现了大规模生产和大规模消费的社会模式,工薪阶层的整体生活方式也发生了改变,闲暇时间的比重上升,工作时间与闲暇时间形成了一种相对稳定的结构。而从20 世纪晚期,尤其是新世纪以来,社会再次呈现出新的样态与特征,按照鲍曼的说法,人类社会进入到了一种液态化、流动化的历史阶段[15],以互联网、移动互联网为代表的媒介,重塑了时间序列与空间关系,再次改变了人的日常生活时间结构,“随着工作时间的弹性化,人们的各个时段的时间使用变得不再严格,公私交错的情形就此产生”[16],由此,“朝九晚五、五天工作周末两天休息的周期变了,工作和私人的讯息混杂,周日也变得跟周一没什么两样”[17]。这种工作时间与生活时间之间的相互搅扰、相互混杂、相互融合,正是当下人之日常生活结构呈现出的全新特征。
再次,资本依然在不断追求对生活时间的掌控,只是控制的方式发生了新的变化。在早期现代社会中,资本对人的剥削,强调从生产端入手,企图通过延长工作时间来实现自身的增殖。福特主义与消费社会,则更加将生产与消费看成一个辩证统一的过程,期望通过工作时间与闲暇时间的平衡来刺激消费,进而扩大生产,建立一种资本增殖的正向循环与价值创造机制:在工作时间中,人们通过直接的劳动和生产活动,被资本所役使为资本家创造财富;而在闲暇时间中,人们的注意力被报纸、广播、电视所吸引,再次被出卖用来为资本家创造财富,这正是达拉斯·斯迈思“受众商品理论”的内在逻辑[18]。及至数字化的晚期现代社会,数字信息技术构成了人们日常生活的基础设施,人进入到了数字技术所形塑的时空秩序之中,但数字技术并非中性的,其背后的资本仍然在不断支配与控制人们的日常生活,尤其是掌控着人们生活的时间及其节奏,以至于资本的剥削依然存在,在信息技术可以支配的时空领域中不断渗透蔓延,乃至无处不在[19]。可以说,对人们时间的控制构成了资本自身增殖的根本性动力,而资本也从未放弃过对人们日常生活的支配与掌控。我们有必要拨开技术与资本所带来的“美好生活”的表象,去深入地认识其背后的支配性力量,并对这种支配性关系进行根本性的价值批判。
尽管今天人们的日常生活发生了重要变化,但这些变化很大程度上仍然处在马克思所开辟的理论视域的解释范围之内,马克思在《资本论》中体现出来的关于日常生活阐释的历史批判向度、历史向度、结构向度、价值向度,仍然构成了我们审视当下日常生活的基本框架。我们上述关于当今日常生活特征的讨论,也依然处于马克思主义的阐释路径之内。延伸来看,马克思日常生活思想理论在当今的时代价值,至少体现在以下三个方面:
首先,马克思在《资本论》等经典著作中对日常生活内在结构、基本特征、历史演变及其与所在社会之间关系的揭示,仍然具有十分重要的理论价值,其构成了我们理解日常生活的基本阐释视点,例如,即便工作时间与闲暇时间如今已有所搅扰与融合,但工作时间与闲暇时间这种划分仍然构成了人们日常生活的基本结构层次;再如,马克思揭示出了人类社会发展的历史阶段是日常生活样态的根本性决定因素,这构成了从唯物主义出发探讨日常生活的根本立场,也为我们理解数字化晚期现代社会中的日常生活提供了重要的阐释依据。
其次,马克思的社会批判理论是开展日常生活批判的关键性武器,早在20 世纪,列斐伏尔以马克思的异化理论为核心对日常生活进行了深入地批判,形成了具有深厚影响的日常生活批判理论,如今,尽管日常生活有了新的特征与变化,但马克思的辩证唯物主义、历史唯物主义、异化理论、商品拜物教理论、交往实践理论以及日常生活理论仍然是解释当今时代日常生活无法绕开的理论资源,这些理论不仅有助于我们对现下日常生活形成更为深切的理解,也有助于我们更加深刻地体悟数字时代人的存在危机和生存困境。
再次,马克思对于理想社会的构想以及理想生活样态的描摹,构成了美好生活的基本范本,也成为我们反思当下社会并寻求通达理想未来的参照系。马克思对于共产主义社会以及美好生活的设想,建基于其对人与世界之间关系的深层次批判和反思,其所划分出的“人的依赖关系”“物的依赖性为基础的人的独立性”以及“自由全面发展”三个阶段,是人的三种历史形态。其中,与共产主义社会相对应的“自由全面发展”阶段的人,摆脱了人身依附关系,也摆脱了物对人的役使性关系,真正地获得了自由与全面发展的可能,而这一阶段,对于处于数字化时代的我们而言,仍然远未达成,甚至于人面临着更为深层次的依赖性关系。在今天,人不仅面临着物的依赖性关系,而且也面临着数的依赖性关系,后者对人的束缚是更为隐性但却更为深刻的束缚。如何在摆脱物的依赖性的同时,摆脱数的依赖性,是我们今天仍然面临的重要任务和历史使命。路漫漫其修远,如何更好地建构起美好的生活,构成了我们需要不断探索并尝试解答的永恒性命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