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劳动、集体与女工形象建构
——以十七年小说中的三部女工题材小说为例

2023-03-15周一鸣毕新伟

湖南人文科技学院学报 2023年4期
关键词:女工嫂子集体

周一鸣,毕新伟

(阜阳师范大学 文学院,安徽 阜阳 236000)

新中国成立以后,随着社会主义工业化的不断推进,文学的目光同样聚集到社会主义事业中来了。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大量反映社会主义工业化和工人阶级生活的工业题材小说应运而生,创作出了众多不同行业不同类别的工人形象。其中,女工形象虽然没有男性工人那样占据主流书写地位,但是在小说中展示出了社会主义革命和建设时期形成的平等、团结、互助的时代精神。工业题材小说中女工形象体现的昂扬崭新的精神面貌相较于新中国成立之前女工的悲惨境遇,具有很明显的革旧换新意味。在这个过程中,“劳动”与“集体”发挥了重要的作用。“劳动”在十七年文学中不仅具有马克思主义理论脉络中的政治经济学上的意义,而且还具有“社会主义改造”“社会主义教育”“阶级身份”确认的政治文化功能。“集体”则成为“劳动”发生的场域,同时也是女工生活的共同体。女工通过“劳动”与“集体”确认阶级身份,也从中建构出了“妇女能顶半边天”的自我认同和性别认同。

基于上述分析,笔者选取了《古小菊和她的姊妹》《沙桂英》和《检验工叶英》三部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具有代表性的以女工为题材的小说,分析小说中的“劳动”与“集体”对女工形象建构的意义。小说中女工在劳动中重塑集体,建立尊严,带来责任与互助意识,丰富了女工的内在精神,凸显了那个年代女工身上鲜明的时代精神。这种生产劳动中的女工形象不仅相比于男性工人形象有其独特意蕴,而且在十七年小说中女性形象的研究中也有着特殊地位。她们展现了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女性工人在集体中构建“主人”意识以及通过劳动解放自身的努力。

一、“新女工”:技术革新与集体的再造

小说《古小菊和她的姊妹》叙述了女工古小菊和姐妹王玉芳改进纺纱操作方法以及因这一技术革新和解的故事。作为工人作家唐克新短篇小说的代表作,其写作背景是当年上海市的生产改革运动,小说的叙事焦点自然就落在“技术革新”上面。古小菊在参观外厂后将新的插纱法运用到工作中却遭到王玉芳的嘲笑。她认为这种方法是“手工业”,而机械自动化才是未来的发展方向,由此二人产生分歧。在这里“机械自动化”和“手工业”作为比较,有着明显的“先进”和“落后”的意味在其中。不过在小说的叙述中先进和落后却发生了颠倒。

小说最后古小菊的方法获得了成功,王玉芳因此反思自己,从而改进方法获得成功,也重新与古小菊和好。“落后”的手工业方法在这里赶超“先进”自动化,起到关键作用的是古小菊自身的主动探索,改进插纱的行走路线与操作方法。主动探索是古小菊成功的秘诀,也是她身上“主人精神”的表现。这一精神暗含着当时生产改革运动中的“群众运动”,即通过发动群众来推进国家的全面建设。“群众运动”中每个人都是“技术革新”的主体,主体能动性被充分调动,“古小菊”们的尊严也在技术革新叙事中被尊重和确立。她们既摆脱了旧时代被侮辱被损害被蹂躏的悲惨境遇,也不再是工业大生产下异化的劳动者,而是成为改造自我、改革创新技术的“新主人”,即“她们是与大机器、现代工厂、社会主义理想融为一体的社会‘新主人’,不但为机器、技术和理念所改造,而且也在改造着机器、技术和未来想象,甚至是社会性别的固有边界”[1]。

《古小菊和她的姊妹》中古小菊所展现出的“新主人”精神很大程度上是一种自我内在的激发,更多指向的是个人与国家、社会之间的关系。小说里面插纱方法改进的目的就是为了“减少浪费,节约资源”。这一话语恰恰就是国家对于工业生产的期望,而这种期望体现在小说中并非个人与国家、社会之间的直接交流。它需要通过女工“集体”作为中介来进行转译或者重塑才能作为合法性的叙述存在。小说中古小菊插纱法的成功激励了王玉芳,让她的看台能力提高到了五十四台,可是她却把这一功劳归功于“全体姐妹们”,“集体”在这成为了十分重要的存在。

《古小菊和她的姊妹》中的女工集体,我们可以发现她们之间总是以姐妹相称。姐妹在这里不仅仅是女性之间的亲昵称谓,更是纺纱女工自身的历史经验。纺纱女工在旧中国作为“被侮辱被损害”的群体,处在被压迫的最底层。这样也就导致了她们不得不抱团来争取自己的生存空间,这也就形成了较早的女工集体——姐妹会,“从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到新中国成立的30 年间,在上海棉纱厂工作的女性都普遍结成姐妹会。这些姐妹会产生于日常生活方式、居住方式以及工作方式,反映了女性互相帮助和相互保护的需要。”[2]200不过姐妹会的成员以同一地区的人为主,导致这一特点的原因则来自歧视性态度,例如地域性歧视,“如果说有某种单一因素将来自某个地区某个经济部门的人群区分开,那就是上海的社会图景强化了扬子江以南和以北乡村已有的基本差异。来自苏北贫困区的工人在上海一直从事着工资最低、最累和最脏的工作。”[3]63从中我们可以发觉歧视的根源来自地区经济的好坏,这也显示了一种由经济因素所带来的地区和人之间的疏离和隔膜,集体处于分离状态,在新中国成立后这样的状况显然是无法接受的。因此需要新的实践来重塑集体,找到新的集体认同方式。

小说中王玉芳与古小菊产生矛盾的原因在于双方对插纱技术革新看法的分歧,两人最终和解也恰恰是因为这一“技术革新”。当王玉芳看到古小菊她们把看台能力提高到每人看四十八台后,自身呈现出一种焦虑的状态:“我王玉芳向来是站在人前面的人,从不甘心落在人家后面,可是现在呢?一下子叫人甩得多远;而且这人还是古小菊。是的,这办法并没有什么稀奇,我也能想出来,可是我为什么不首先这样做呢? 现在能说什么?”[3]在这段话中我们很明显感受到压力——古小菊技术革新的成功带给王玉芳的压力,这一明显带有“先进”和“落后”意味的场景则被蔡翔表述为“压抑性力量”的表现:“也就是说,较高的‘名次’(荣誉)往往会在无意识中构成对较低‘名次’等级的某种压抑性力量,这一压抑性力量固然会激发较低‘名次’等级为改变自身状况而做出的某种努力,从而形成一种‘你追我赶’的良性的竞赛循环。”[4]王玉芳恰恰是在“压抑性力量”下完成了从“落后”到“先进”的转变,同时也让她与古小菊和好,重新进入集体中。这一集体正是以“技术革新”或者说某种平等性的标准来进行认同。在这个标准下,当王玉芳认为古小菊的方法落后时,双方竞争,当王玉芳发现自己落后时,又加紧赶上。由此集体成为被打开的状态,任何人都可以通过类似技术革新的平等标准被集体容纳,而无法认同这一标准的女工在小说叙述中则成为真正“落后”的形象,因此沙桂英说的“怎么? 不行就调我做别的好了,那还能吓倒谁! 我陆桂英不是没有‘骨气’的人”,才会让王玉芳觉得很刺耳,认为桂英死落后,桂英在此流露的恰恰是某种区隔性的态度,而这正是小说要抵制的。

小说中古小菊在被王玉芳她们冷嘲热讽后一度怀疑自己是否脱离了群众,因为自己的姐妹都反对自己。可是很快她就转变了自己的观点,认为自己并不是孤零零一个人,怜怜、彩兰、团支部书记胡金秀,这些人都支持她,古小菊此时所依靠的正是集体的力量。而集体的力量、亲爱与温暖也正是通过“技术革新”这种平等性的标准,让集体中的人能不断激发出自身主体性力量。小说通过“技术革新”这种劳动,让集体不再是某个地域和性别的抱团而是成为具有认同与归属的整体。集体则在劳动中成为了一项整体性的事业,一种马克斯·韦伯笔下的拥有共同记忆、共同命运的“政治共同体”[5]。女工集体在劳动中完成了再造,新中国的“新女工”在劳动和集体再造中获得了尊严与认同。

二、“落后”女工:劳动获得尊严

“新女工”形象正是新中国成立后通过生产劳动建构起来的新妇女想象。不过,相比于“新女工”这一理想形象,十七年工业题材小说中同样塑造了一些“落后”的、“中间人物”性质的女工。这些女工形象往往被当作“先进”“落后”话语下的对比陪衬处于被忽视的状态,这也导致了这类女工形象的某些行为被我们所无视。这些行为在一定程度上恰恰是女工通过劳动获得尊严的表现。因此,当我们对被忽视的“落后”“中间人物”性质的女工形象进行重新审视,重新阅读时,也是对被忽略的女工形象与劳动关系的重新发现。

1962 年的小说《沙桂英》塑造了一个“落后”女工——新嫂子,这个形象在小说中很显然是跟“新人”沙桂英形成了对比。在“先进”“落后”的叙事话语下新嫂子成为了被教育被改造的对象,而最后的结局也如我们所料,新嫂子被沙桂英的态度和做法感染,自身发生了转变。虽然这篇小说并不是一个简单的文本,尤其是在主要人物沙桂英以及邵顺宝身上表现出了塑造“社会主义新人”和“中间人物”的限度与复杂,但是对新嫂子作者并没有将其作为一个重要人物来书写,仅作为典型的落后人物来表现。在当时《上海文学》所发表的一系列有关《沙桂英》的评论中,新嫂子这个人物也未获得太多重视。不过新嫂子这一“落后”女工形象身上所出现的问题值得我们深入地探讨。

关于新嫂子这个人物我们需要确认的是,虽然作者唐克新将其塑造成一个亟待改造的“落后”女工,但是我们从小说的叙述来看事情却变得复杂起来。小说中新嫂子生产了全工区最多的次布,这显然是十分落后的表现。不过小说中却提到了新嫂子所挡的车有很大一部分是老爷车,而这些老爷车是邵顺宝为了表现自己而接收过来的。这样新嫂子的“落后”在很大程度上并不是自身原因,而是带有外在因素的无奈。小说中提到女工们认为“虽然车子不好,但如果平时收拾得干净,操作方法上得当,也不至于出那么多次布。”当新嫂子让别人到她车上试试看时,其他人却持拒绝的态度。因为老爷车显然会影响她们的纺纱速度与质量。从这里看出接受老爷车在女工心中就相当于会让自己的劳动受损,因此新嫂子接受了这些老爷车更多出于小说中所提到的“尊重”——对自身劳动的认可。这一“尊重”暗含着对新嫂子劳动能力的信任,也同样意味着责任感。正是这种责任感让新嫂子接受了老爷车,在这一层面上,我们很难将其定义为“落后”。

作为小说中塑造的“落后”人物,我们可以拿赵树理小说《“锻炼锻炼”》中的“小腿疼”和“吃不饱”来比较。同样是落后人物,同样是妇女,同样消极地对待安排给自己的劳动任务。“小腿疼”与“吃不饱”无疑具有更多可批判的地方。赵树理也在小说中对两者身上的不良现象进行了批评。新嫂子则不同,她的落后并非自己主动而为的,更多的是有种被剥夺的意味在其中,所以她的消极可以说带有某种表达不满的意味。“吃不饱”和“小腿疼”在20 世纪90 年代以来的“民间立场”中成为赵树理笔下带有反映农村不良现象的反抗性人物[6],而这种带有“弱者的武器”思路的解读有待商榷,因为“如此一来,‘吃不饱’和‘小腿疼’不仅不是赵树理批评的对象,反而有可能成了实现农民生存伦理和民间正义的表率。……但仅从这个看似激进的角度能否穷尽赵树理小说的复杂性呢?”[7]同时我们运用这一视角审视新嫂子,我们会发现相比于“小腿疼”与“吃不饱”,新嫂子似乎更具有反抗的正当性。因为在小说中邵顺宝对新嫂子的“落后”有着主要责任,新嫂子更多是被动而为。她通过消极劳动来维护自己的尊严也可看作是无奈之举。可是我们却不能将其直接与“弱者的武器”对等来看。“弱者的武器”更强调对权威反抗和拒绝的一面,即:“这些布莱希特式——或帅克式——的阶级斗争形式有其共同特点。它们几乎不需要协调或计划,它们利用心照不宣的理解和非正式的网络,通常表现为一种个体的自助形式,它们避免直接地、象征性地与权威对抗。”[8]新嫂子在小说中显然不仅仅是为了反抗和拒绝,更重要的是新嫂子在此之外还有回归的诉求,即回归劳动,回归集体。

我们从小说中可以看到新嫂子在调换纺纱车后,对沙桂英的评价流露出一种赞赏:“她很知道一个织布挡车工的每一点成绩是得之多么不易:一个人要管二三十台布机,每台布机上有几千根头纹,每只梭子一分钟要在那几千根头纹里穿二三百个来回……十个月,整整的三百天不出一匹次布,这是容易的吗?”[9]这里的新嫂子显然是站在一个经验丰富的女工角度来理解沙桂英,沙桂英极强的工作能力引起了新嫂子内心的羡慕心理。这种羡慕心理在很大程度上也是由对劳动的认可决定的,这也让新嫂子看到了通过劳动来建立自身尊严的可能。所以在新嫂子调到新车上依旧产出较多次布时,新嫂子会那样地责备自己,会“不由得伤心地哭起来了”,会哭泣着说“我不要挡车,我不配挡车!”“把我调下来扫地好了……”纺纱女工所产出布的质量是证明自己能力同时也是确立自己尊严的标志。如果说新嫂子之前的抗争维护了自己的尊严,同时获得了正常的纺纱车,那么此时依旧产出次布的新嫂子感到的是对自我劳动能力的怀疑和自身尊严的破碎。

由此可见,新嫂子在最初所表现的抗争绝不是用来逃避责任的手段,而是为了维护和证明自身劳动能力和尊严,同时也表明了回归劳动和回归集体的渴望。新嫂子之所以选择这种策略跟女工对劳动的高度认同不无关系。新中国成立后,劳动成为妇女解放的重要手段。妇女成为“劳动者”,通过劳动,妇女确立自身的社会意义。女工作为工人阶级的一部分,劳动是她们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可以说女工的尊严和荣誉都维系在劳动上,“对于那些解放前就在工厂工作的女工来说,新的工人生活使她们的生命获得了新的意义。作为普通女工,通过学习获得的知识和通过竞赛获得的荣誉使她们身心得到充分的满足,新旧社会的对比,使她们真心感觉做了‘人’。因此,她们全身心地投入到社会主义的建设中,以自己简单、重复、乏味的手工劳动,获得充实的生活。”[10]由此来看,我们也就不难理解为何新嫂子最后会那样认真地观看沙桂英的操作表演。在这场表演中我们很显然能够看到作者所表现出的劳动的美感,这显然是新嫂子所认同的。更深层来说这里面同样包含着“尊严”重新拾起和建立的可能,即劳动重新建立尊严的可能。

新嫂子作为小说中的“落后”人物,她的落后包含着自身抗争的因素,这抗争不仅仅是为表达自己的不满,更是希望自身能够重新建立起作为劳动者的尊严。维护自身尊严既是对自身合理权益的争取,又体现了对劳动的肯定,而这些正是劳动对女工形象建构的重要表现。

三、女工与“新人”:执拗的新人、互助精神和责任感

塑造“社会主义新人”形象一直都是这一时期文艺作品的任务和目标,而女劳模由于自身蕴含的“先进”性质让她们成为十七年工业题材小说女工群体中社会主义新人形象的原型。然而,由于“社会主义新人”形象往往被认为是过分“拔高”“理念先行”的产物,她们在很大程度上被认为是作家依照当时的意识形态规范塑造的形象,是模式化、理想化的产物。在这样的认识前提下“新人”形象就很难得到认真地考察。可是正如程凯在对梁生宝这一典型的“社会主义新人”形象分析时所讲到的:“就此而言,一个‘新人’典型的背后对应着一套新的社会构成原理。所谓社会主义改造不仅意味着改造所有制形式,不仅是建立、巩固一套生产关系、生产制度或政治体制,它还需确立一套社会制度,一套新的人与人的关系以及思想意识状态。……在这套新的社会制度中,什么样的人被放置在结构性的、组织性的位置上决定着这套生产制度和社会制度的运行状态,最终作用于集体关系和群众日常生活中的情理、气性。”[11]就此而言,“新人”形象背后对应的同样是一套社会构成原理,其中就包含着社会主义生产劳动中的经验。经验中则体现着作家通过“新人”形象对现实的回应。我们需要对“新人”形象的书写进行仔细挖掘,发现她们是如何通过自身的劳动作用于集体与社会主义工业化实践的。

小说《沙桂英》中所塑造的女工沙桂英作为一个典型的“社会主义新人”形象,她身上带着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所特有的气质——简单、清纯。虽然自身很普通,但是她对社会主义集体事业有着无限的热爱,与损害社会主义利益的现象和行为做坚决地斗争,而这一气质被认为是“模式化”“理想化”的具体表现,最终导致人物形象的窄化和思想变化的简单。例如沙桂英最后向评模委员讲述自己为什么和新嫂子调车时,沙桂英的回答是“什么也没有想”,这个情节就被认为是人物性格不符合发展逻辑。不过如果结合小说来看的话,这一情节似乎并非那么难以理解。在小说开始时沙桂英的照片被悬挂在工厂大门上引起了工人讨论,其中工人小陈评价沙桂英:“别说你们,就连我们余师傅也不与她争长短呢!”当副工长邵顺宝经过的时候,小陈也提到:“你们不信可以问他。他就是沙桂英工区的副工长,他自己也怕沙桂英哩!”这里都提到了沙桂英身上有种让人“怕”的气质,而让人“怕”的原因很大一部分来自她执拗和耿直的性格。在和新嫂子调车时,对老爷车的修理,要求平车队返工,拒绝邵顺宝的求爱,甚至最后在评选劳模时,她都表现出这样的性格特点,以至于最后众人会评价她为“傻桂英”。因此,我们通过小说中沙桂英表现出的性格特点去理解她的行为就显得不那么突兀。生产劳动中她的一丝不苟体现了这种性格的根源在于她对劳动与社会主义理想的认同,也预示着一种互助与责任意识的出现。

小说中沙桂英要求平车队返工这个事件是理解沙桂英的重要节点。沙桂英与平车队的瑞昌发生了争执,沙桂英认为平车队没有平好车不能接受,而瑞昌则认为沙桂英没有资格拒收。最后沙桂英在车上标出的毛病让平车队哑口无言,只能返工。我们初看这个事件能从沙桂英的表现中读出的是责任感。她在这件事上表现出的执拗和耿直可以看作是对责任感的坚持,这也符合我们对她“社会主义新人”身份的一贯想象。不过在这件事的末尾,有一个细节值得我们探究。在平车队返工时,沙桂英并没有离开而是待在返工现场。她这样做并不是为了监督而是帮助平车队进行工作。正如小说中所写“以后,余师傅便一边工作,一边常用眼睛注意她。只见他一会儿给这个送工具,一会帮那个擦零件,完全象个顺从的小徒弟。”还会悄悄问小陈“那么,不能到别的队叫几个人来帮帮忙吗?”在这里沙桂英的主动帮助显然并不是她责任范围内的事,这表明了她的责任感并不只是做好分内的事,而是将集体的事内化为对自身的要求。责任在此出现了外延,它不再是工业化分工体系下固定不变的职责,而是集体面临困难需要不断承担、不断化解的流动和变化状态。

无独有偶,这一情况也在当时另一篇短篇小说《检验工叶英》中出现了。小说中作为检验工的叶英在做好自己检验工作后引起了工人的不满,这让她的自豪感被挤得无影无踪,开始对自己不满。这之中令叶英感到纠结的就是“责任”两个字,在叶英看来作为检验员,责任就是能够认真地检验。同时她也在想:“可是,就仅仅是这样吗? 我能不能帮助他们改进工作呢? 我能不能帮助赵大叔呢?譬如说帮助他们降低废品率,能不能呢?”叶英也认识到了自身的责任不仅是局限于检验这一件事上,而是要进入集体中发现出现的困难并加以解决,要将自身的劳动意识彻底融进集体中。叶英在小说中的性格同沙桂英一样都执拗和耿直,同样坚守自己的原则和底线。不过对底线和原则的坚守不代表以此为界将他人与自己隔开,而是积极地将自己的责任同他人联系起来,形成一种互帮互助的状态,来达到集体内部的团结与和谐。“新人”也在这样的互助状态下不断蜕变和成长。

在这里,人物蜕变的关键点在于对责任的理解,正如上文提到的责任不是固定的,而是成为流动的状态,是一种想他人之所想、急他人之所急的自主承担。在上述分析的两位女工身上我们清楚地看到他们都秉承这些原则,不让其受到挑战。对于这种坚守原则并不是单纯地“守”,而是主动去帮助他人理解原则,并且与他们互助来解决困难。由此我们在理解沙桂英和叶英这两个新人时,她们所表现出来的责任与互助更需要我们深入到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的中国社会生产劳动实践中来理解。恰恰是生产劳动实践催生出了沙桂英和叶英这样的理想新人,“新人”在这里不再是抽象物而是勾连了社会、历史与现实。

通过上述分析,我们要了解的是“社会主义新人”的形象建构绝不仅仅只是抽象性的塑造,它往往包含着理想与现实两种因素在里面,这两种因素又是彼此交融的。“社会主义新人”身上的理想成分,通常是现实所需要的,现实的矛盾决定了“社会主义新人”的理想状态。小说中的沙桂英和叶英形象同样也是如此,她们身上的责任与互助的品质也是作家基于现实的回应,这两种品质也正是通过劳动形成的。女工中的“新人”正是通过劳动中的责任与互助将集体团结起来。同时我们也能发现这种回应需要回到集体才能得到有效地阐释,责任与互助也是在集体关系中才能被充分理解。这也显示了“社会主义新人”形象塑造的某种限度,即在“作为典型的个体”和“阶级主体”之间,始终存在着一个悖论性的困境。如若小说过分地将英雄人物表现为一个个体,就很难不把人物从阶级群体和环境中特别地突出出来,而这样做的时候,他就容易失落其“阶级性”而陷入某种“个人主义”或“个人英雄主义”的嫌疑[12]。不过也正因为这种限度问题,所以才让这种独特品质显得更加珍贵。

四、结语

无论是“新女工”的技术革新与“集体”再造,还是“落后”女工的“劳动获得尊严”抑或是女工中的“新人”形象的责任互助意识都是对十七年小说中女工形象认识、考察的结果。这种认识与考察不是单纯的小说文本再阐释,而是通过文学形象塑造与生产劳动之间的互动关系发现其中所蕴含的有关女工形象构建的特殊价值。这里表现为女工在劳动和集体中进行的精神建构和自我认同。小说中对女工形象与劳动和集体的考察和分析过程,可以化用程凯所提出的“再嵌入”来理解:“但‘ 再嵌入’有异于认识、观察,它需要有效介入多元、复杂的社会构成关系,介入民众的生产与生活,从社会生活‘动’的、‘活’的关系、进程中看出生活的面目与可能,从人与人的互动、激发中认识民众的内里、底色。”[13]我们也正是从这个过程中看出了新中国女工在劳动过程中获得尊严,通过集体建立认同的努力,同时这也是女工通过劳动完成解放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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